第二百九十九章 三过
作者:雨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74

象一帮绝望的困兽,匈奴人死命架护着头曼,嗥嘶着,挣扎着,发狂地冲突,终于在又留下上千具尸体后,溃围冲决而出,借着苍茫的暮色,仓皇北遁。

疾进,前插!赵军声势益振,各军重整,伴着昂奋的鼓角,一鼓作气,势如破竹地追歼残敌——莽莽苍苍、绿意温润的美丽草原,泡在了血水里,到处是血肉模糊的人马尸骸,到处是涓涓汩汩的鲜血,逶迤着向北、向西,延伸铺就了一条条刺目悚心的血路。

夜匆匆的脚步,以静穆的深寂暂时埋葬了这场空前惨烈大决战的灰烬。黑暗,完全吞噬了草野。月亮升上来了。孤独的眉月,时时隐没在云层里,偶或泻下的清泠月光,冷冷凄凄,更添了冰寒的死气。呜咽的秋风丝丝缕缕挟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腥气,踯躅了打着旋叹息而去。附近蜿蜒的两条河流,浸染得一片红,失了轻快跳荡的节奏,也在幽幽叹着气——

露水浸湿了征袍,夜已深沉,杂沓的马蹄声响,各路追兵陆续归来。

范增已领了后军在战场上风二十多里的一条河畔立下了营帐,并大致清理了战场。一蓬蓬篝火跳动着,埋锅造饭,救治伤患,收敛阵亡将士遗骸,收拢战利,囚押战俘,各项善后事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星光愈来愈远,夜色越来越浓,又一串火把鱼贯慢慢向大营游动,朦朦胧胧的,象草原上一队金色的流萤。

“帅爷回来了!”一片振奋的喧嚷声随即响起。围聚在一堆大篝火边喝酒谈笑的十几人泯去眼里的一线焦灼之色,轰然站起,腾喧哗笑着迎上前去。

杨枫脸色苍白,透着掩不住的疲色,溅满血渍的袍甲碎裂凌乱,几处创口已草草包裹住。见到众将,甩镫下马,走近前,伸手接过陈亢递上的酒囊,高高举起,扬声笑道:“今日一战得竞全功,大破胡虏,凯歌奏还,使我边境得安,黎庶得全,实赖诸君英勇敢战,三军誓死效命。诸君劳苦,杨枫在此谨敬诸位一杯。请!”

欢声雷动,一阵欢腾的热潮漾了开去,众人纷纷举囊就口,同饮庆功。

抿抿唇,杨枫长吁了口气,一个个逐次端详打量着众人,低徐地道:“都回来了吗?”

官帅将王简踏前一步,抱拳沉声道:“除都尉凌真游奕骑一路尚未归来,诸将都已回兵。”

杨枫眉宇间蹙起了深刻的皱纹,眸子里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伤痛沉郁,静静又逐个看了一遍众人,沉默有顷,缓缓地道:“战损如何?”

气氛低落沉重下来,王简垂下头,黯然道:“禀帅爷,陷阵营三千将士,战死近两千一百人,轻重伤三百余,师帅张博以下九人陨阵;锋镝骑两路五千人,死伤两千余名;游奕骑两路五千人,凌都尉一路未明,荆都尉一路折损七百;中军大队死伤甚重,自都尉鲍扬以下军将战死十三名,士卒折了四千多人;童子营最后参战,亦损了一百来人——”

杨枫身后,盖聂也声音沙哑地续道:“帅爷,一千背嵬,也折损了近五百人,重伤的也有百余。”

杨枫眉梢一颤,哀戚地阖上双目,心潮起伏,胸口一阵憋闷,极是沉痛,恍惚中,那一张张很熟悉的,但今后却将是天人永隔的脸庞仿佛在眼前晃动,慢慢隐去——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场惨烈的饮血鏖战,付出的是万余军将士卒的生命代价!

咬着牙低低一喟,半晌,他才冷沉着脸道:“战获?”

王简轻咳了一声,舔了舔嘴唇,声调骤然拔高,昂然道:“俘获匈奴右渐将王、休旬王及以下裨小王十七人,日逐、且渠、当户等官将百人左右,俘虏及降顺的匈奴人四千七百余人,皆已看押在营中。战阵杀伤胡虏当不下三万。据搜寻到的尸身及俘虏供称,匈奴右股奴王、左尸逐骨都侯、左安侯等皆殁于阵。获马匹、旗仗、器械等无数。范先生且领军抄截匈奴后队辎重,掳获极多,并左屠耆王头曼王帐穹庐等尽在其中。”

默默点了点头,杨枫又想起一事,低沉地问道:“陷阵营李浩呢?”

王简抑郁又有些庆幸地道:“受创极重,经急救保住了命。但医士言道恐需得一两年好生调理,方能恢复旧观。”

杨枫又默然片时,沉缓地道:“走!到伤兵营看看。”

展浪忙道:“帅爷,可要先用些酒饭?”

杨枫摆了摆手,感受到弥漫于众将间的一股萧瑟低怆的气氛,他驻足回首,扬眉微微一笑,深深注视着众人,高声道:“诸位,无需效此小儿女态。壮士横戈马上,带刀北狩,保境安民,溅血残身,伤亡自在难免。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侠骨流芳,千秋扬名。经此一役,仗诸君并战殁英烈之力,代郡雁门,北疆当得以长安,不复闻烽火干戈,不再见胡虏骑踪。此,不亦我等浴血所求?复唏嘘伤怆胡为?”

走出一段,却见公孙英包裹着右臂,畏畏怯怯地跟在后面,杨枫有些奇怪地睨了他一眼,“公孙英,何事?”

“帅爷。”公孙英不再如昔日般张扬脱跳,低着头嗫嚅道,“我未遵帅爷将令,随范先生抄截匈奴后路后又私率童子营赶前参战,致有折损。请,请帅爷责罚。”

杨枫不禁莞尔,又板起脸道:“你所犯不在折损部众,而在矫令不遵。以赏罚为禁止而令行,刑上极,赏下通。你虽为我身边亲近之人,且阻截头曼,立有战功,也不得宽免。着降两级为卒长,由黎翼进师帅,摄童子营事。养好伤后,自去领六十军棍,让陈亢监刑。”转身离去。

公孙英在他背后如释重负地吐了吐舌头,长长出了口气——

自伤兵营探视过一干伤患,杨枫慢慢走出营帐,血战胜利的欣悦怎么也压不下心底萦着的浓浓痛惜忧伤。马革裹尸是壮烈,侠骨流芳是英名,可那毕竟是万余虎虎生威、英风飒爽的手足兄弟、热血儿郎啊!碧血忠烈,埋骨异域荒郊,杀伐,难道真只得以另一串无尽的杀伐干戈来止?!

“范先生何在?”终于,杨枫语音酸涩地道。

“范先生一直在河畔,帅爷请随我来。”随侍于身侧的王简微躬身道。

果然,范增正孤身一人负手远远地站在河畔,仰望着黯淡的星月长空,整个人仿佛和凄迷的夜色溶在了一起。

杨枫远远止住王简和侍卫,缓缓走了过去,和范增并肩而立。

“草原决胜,好威风凛烈。帅爷怎不去饮酒庆功,贺此大捷,反来此作甚?”范增神色不动,淡淡地道。

杨枫幽幽一声长叹,也抬起头看着寂寥的几点寒星,沉静了片刻,“你还在怪我?”

“不错!”范增袍袖一拂,倏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毫无游移地盯着杨枫的脸,带了几分怒气地大声道:“公子可知,此役,你有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