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相辉楼一共有三层，里里外外都是锦绣之色、脂粉之香，每一层都有伶人歌姬载歌载舞，两旁摆着桌榻铺开宴席。长安城内群臣无数，自然不可能都与天子同席，只有数得上的朝廷大员及正室夫人、皇室成员以及各国使臣才有资格在三楼列席，能够与前方御阶龙椅之上的皇帝一同举杯。其余官员及亲眷按照官阶排位，向下在一楼二楼各有座次，但是哪怕是坐在一楼靠门末位之人，出去都是能在一方执掌风雨的。

楼外也安排了许多杂耍歌剧的表演，供来往的宫人与执勤的侍卫观赏。因为花萼楼临近内城，每次在此设宴，都会有一众千牛卫紧紧排在高高的宫墙之下，里里外外都严防死守，密不透风。

李隆基今天兴致不是很高，因为想要在各国使臣和朝中百官面前大大展现一次自己的威风，所以八月初四的千秋节，也就是他的生辰，并没有像往年那样大宴群臣。那时的消息是南诏的和亲使团不日将至，他便一心想等到南诏公主到了长安，再在这样一个普天同庆的晚上，在百官与万民的共同注视下将南诏公主纳封为妃。

统治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征服周边一切，让另一个国家献出他们的公主来祈求和平，让天下人共同见证，对于一生精彩纷呈的大唐皇帝来说，这是少有的还能让他感觉到血脉的跳动的事情。他老了，以至于只能依靠这种血脉的跳动才能恍惚觉得自己还年轻。

万幸还有她。

他握了握身边女子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

万幸世间还有杨玉环。

李隆基的一生是近乎完美的，生来机智果敢，长成英武非凡，年纪轻轻就中兴李唐，在乌云压城般的朝堂宫闱之间摆弄风云，最终定鼎乾坤。他的兄弟主动将皇位让给他，他的女人都全心全意的爱他，他的百姓也发自内心的爱戴他。大唐在他的英明领导之下国富民强，哪怕在再苛刻的人眼里，他都该是那种天生的英雄人物。

可是英雄也有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的敌人，年轻时候越辉煌，他就越害怕老去。对于一个骄傲的人来说，是接受不了“今不如昔”这回事的。所以他极力的想要通过一些事情来证明，现在的他依然年轻，比如他还可以征服一个国家，比如他还可以轰轰烈烈的爱一个女子。

所以他很庆幸，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像其他所有老人一样精力衰竭的时候，遇见了杨玉环，让他明白，自己还可以像个年轻人心跳。

今天也是玉环的陪伴，才让原本他原本有些阴霾的心情透出一丝亮光，还能勉强和眼下这些百官与使臣们举杯共饮。

其实他也感觉的到，下面这些人越来越令人讨厌了。从前他手底下那帮子人，虽然也是有些可恶，但起码说的都是真话，让他不用费心思猜。现在的这些人，从李林甫王鉷杨国忠以下，虽然漂亮话说的一个比一个厉害，但听得多了就厌了。他这样一个聪明的人，当然察觉的到他们漂亮话背后的虚伪，只是他懒得去拆穿。

就像刚刚自己只是和玉环握了下手，相视一笑而已，那个有颜色的宰相李林甫立刻站起来举杯相贺，“陛下与贵妃深情之笃，人间罕见，定能感天动地，永世相偕，臣以此书，为陛下贺！”说着还呈上了一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对联。哼，他与玉环的哥哥早有不睦，恨不得玉环失宠好让杨国忠失去凭歭，难道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吗？他和杨国忠背后明争暗斗的小伎俩，自己也早都心知肚明，只是任他们闹，闹不出什么大事，自己也懒得去管。

他不愿承认这些懒得这是因为自己老了，而是觉得自己如今更有天子气度了。下面的人再怎么搞鬼，自己真的一皱眉，还不是要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就像之前废掉的两任太子，自己看着长大的大将军王忠嗣，对自己真正有威胁的事情，自己动起手来依然会像当年囚禁女皇推翻韦后一样雷霆万钧不留余地。

正在他发呆的时候，席间站起来一个玄白道袍的女子，朝阶下飘然走来。这女子皎然的身影在这满座朱紫锦绣之中显得那样的出尘离世，这是曹野那姬吗？

他恍惚了一下，啊不，是她的女儿。他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虫娘。这个女孩儿出生之时未曾足月，人们都说这是不祥之兆，所以自己一直不待见她，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安排她去修道了。只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嘛？他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女孩儿了，大概还是因为她的母亲吧。来自昭武九姓的女子，乍一见时惊为天人，但是看得久了便容易腻烦，毕竟不如中原女子那般温婉细致。时日一久，她的风情万种会变成搔首弄姿，她的刁蛮可爱会变成粗野无礼。

可是她与朕的女儿还是很耐看得嘛，他这样想着，毕竟这是有朕的一半血脉，可能中和了她血脉里的蛮夷之气。浑然忘了，自己的血脉里有多少是来自于所谓“蛮夷”。

想到这里，李隆基先和颜悦色的笑了笑，开口招呼了一声：“虫娘，许久未曾见你，出落得更高挑了。”

李虫娘站定，施了一礼，微笑道：“多谢父皇夸奖，女儿今日，以一人为父皇贺！”

“哦？何人？”

“自南诏来的和亲公主，南笙公主！”

“我明白了，一切，这样一切就都对的上了。”梁白衣喃喃道，“原来我们一直以来都错了，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你到底想到什么了？”展留名急切的问道。

“我们知道的一切都是从得到南诏和亲使团被截的消息开始的，这则消息的来源是朝廷，所以我们从来没有质疑过，我们以此为基础寻找截杀使团的凶手，寻找南诏公主，寻找方法让公主面圣，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梁白衣看着展留名，眼睛里有一种光芒在迸发，只听他说道：“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南诏公主有可能是假的。”

“你说什么？”

“假的，都是假的，南诏公主是假的，和亲使团是假的，国书也是假的，把这件事推翻了，一切就都合理了。”梁白衣双手激动地抓着窗棂，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显然脑海里也正在翻江倒海，“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假的使团，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进宫面圣。南诏明明战胜，为何主动和亲？这虽然可疑但是也可以说出些道理，我们没有多想。为什么杨国忠明明派出几路大军在几处必经之路上设卡，依然让使团畅通无阻的到了长安城外。任红刀那么谨慎，遇见了吴四就要入夜去把吴四杀掉，还会注意让人无法从伤口看出刀的特殊形状。这么谨慎的人，居然会在后来去当铺当南诏王室才有的首饰？因为公主的善良，我们没有多想。为什么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武林宗师会去杀你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不良人，我们也想不到。”

“但是，假如这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呢？这个瞒天过海的计划几乎完美，只是倒霉了一些。这背后应该是一个很庞大的势力，他们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假造了南诏国书，甚至很可能是和南诏国合谋来刺杀大唐皇帝。杨国忠手下的军队一开始截不到，是因为使团根本就是在长安城外组建出发的！想不到的是，杨国忠因为害怕自己损兵折将的事情败露，居然真的有胆子在长安城外截杀使团。他们意外之下逃到城里，假如此时中止计划便会半途而废，白白损失了之前的一切。恰好我们在寻找南诏公主，他们又临时想了个主意，故意让任红刀去当铺当首饰，就是为了让我们发现。你那个手下很可能也是被人买通，替人传话。之前我就纳闷过，一个长安城里的地痞流氓，为什么能够认出当铺里摆的首饰有什么特别？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中秋饮宴前杀人灭口。我想，就算我们没有找到李虫娘，他们也会安排好其他门路让我们能够将南诏公主送进饮宴之中，这样就算发生了什么惊天大案，只能查到我们与南诏国为止，因为我们对于幕后什么也不知道。而南诏国，并不会任他摆布。南笙与任红刀，根本就是两个死士！”

“这，这一切毕竟还是你的猜测。”展留名的心渐渐下沉，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已经相信了梁白衣的猜测。

“事出反常，必有妖孽，把我们忽略的一个一个小的反常加起来，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八九不离十。”梁白衣的表情变化终于结束，他语气重新变得稳定的对展留名说道：“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是趁着刺客尚未行动之时及时将此事通报。”展留名道。

“首先，这件事如你所说，都是我猜的。万一，不是这样呢？然后，就算去通报也可能来不及了，饮宴开始已久，我们只能通报宫门守卫，会不会被当真还不好说，千牛卫一层一层报上去，等到了花萼楼恐怕大事晚矣。”梁白衣咬了咬牙：“其实按我的脾气现在最好的选择是跑，置身事外，一了百了，无论真假都和我们没关系。江湖那么大，隐姓埋名过日子，谁又能找到我们？”

“可是······”

“可是这样万一真的是刺客，就把李虫娘和杨玉虎搁在里面了，我们随时能跑，他们不行。这条线上一开始就是因为杨玉虎相信我才会铺开的，我不能自己逃之夭夭。”梁白衣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又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忽然说道：“我有一个对咱们两个来说比较凶险，但是可能比较两全其美的方法，敢不敢试一下。”

展留名笑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左手紧了紧腰上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