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意泓      更新:2019-10-20 18:31      字数:3842

所幸此类人为的社会运动,无论参与者所披的外衣为何颜色,它却有别于自然界的天体运动,即前者既有起点也有终点,而后者的起终点至今仍是人类的未解之谜。所以,当急风暴雨过往,唐?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中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便成了大河上下,长城内外,大小宣传栏引用频率极高的古诗句。然则,小城的汤池店非但没有枯木逢春,反倒结束了三十年的变迁,渐渐地淡出民众的视野,平静地趋于消亡。

原本此类不入流的去处关门也罢,倒闭也好,何足挂齿?即便心有念旧癖好,城里城外随处都能找间桑拿会所过把瘾。只是进了里间,虽说水气迷漫,但缺了“一入温泉坊,硫气使人昏”的亲切感。大池没了,小池变木桶,有单人桶双人桶。菜单上列出的日式减压法、泰指泄火道、韩足松骨术等等,等等。这些新卖点彻底颠覆了汤池店传统的止痒、去湿、排毒、活血、祛痛、强筋、壮骨的功能。当然,收费不菲,按可比价格计算高过当年“荷园”楼上单间的水平。而且,超出精油开背的服务,还得另加小费。钱数多寡,既要看是用单人桶还是双人桶,又得分是上“龙游凤翔”,还是转“双珠戏龙”等等,等等,其中的性阶比浴客和凤妹、珠姐心中都有得算,自然业内也有公认的起码价位。

不过就这起步价的数量级,足以让路过想进门而仅靠薪俸收入养家糊口的人士望而却步,他们只得咽了咽溢到嘴边的口水,悻悻而去。然,当中不乏有身强体壮,但自制力薄弱,且又长期失缺固定性伙伴者,他们旋即调头,急急奔向城东河畔。河两岸早就没了汤池店,冷清了好一阵子,后来建了公园,还在水边搭起木栈道。每当夜幕降临,木栈道上莺歌燕舞,“玩玩,套,五十!”言简意赅,打过粉底的脸蛋儿笑容可掬地自我推介。只要花上一天、半天的工钱,胖瘦高矮任选。眼疾手快者还能瞄个九0后,乐滋滋地捡个大漏,尾随其后穿街过巷窜入出租屋。有的手头拮据,可又心急火燎难以自持。“六折,三十,桥下!”站在树荫背光处的七0前六0后的自主经营者给出不二价,来客急忙把拽在手心已被汗水湿润的三张十元纸币递过,也尾随其后穿越杂草丛生的小树林,钻进桥下的涵洞边。暗中一番摸索后,不及两支烟的功夫,两人各有得失回到树荫下。客人一改来时的匆忙劲,心满意足地迈起八字步踱出木栈道。而自谋职业者则借着从树梢间透过的微弱光线,弯腰忙着整理长筒袜,准备接下一单的生意。

如此往返,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被时人戏称为通往桥洞的“‘三0套’小道”。只是星移斗转,人进人出,或散入在草丛间,或飘浮于河水上的白色小套触目皆是。其中,既有“三0套”,也有“五十套”,更有遍及街头巷尾桑拿房标准的“欧盟套”。这套那套,套中之物原本是人类传宗接代的精华,可当被这些个不可降解的小套包裹着丢弃,便成了晦气的污秽物。它们伴随着城里人排泄出的各式各样的混合物,流过城中的明沟暗渠,最终汇聚到城东河上,五味杂陈,腥气四溢,路人只得掩鼻而过。这些浓汤原汁倘若遇缝而下,再与断裂带外露的富含硫磺等矿物质的高温气体和热水相撞,接而沸反盈天般地喷出。此乃被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赞誉谓“五凤朝阳生丽水,九龙经脉出金汤”,专供有福之人沐浴洗身的丽水金汤不成?唉……,说东道西,闲话连篇,还是紧随主人和他的二舅登上二楼去吧。

楼上东头是卧室,有小月门和起居室相通,两室洋式的家具也是舶来品。他俩推开起居室西墙中间深咖啡色的玻漓门,走到外面的阳台上。阳台并不很大,北、西两面有丈把高的红砖墙,阳台顶上遮阳板的正中央开着的天窗约五、六尺见方,用五颜六色的玻璃粘连起来,既透光又通风。南边安有长约二丈的楠木雕花美人靠,坐在这儿向南看去西园尽收眼底,楼前的假山、水池和远处东南角的六柱亭都整修一新。亭边上有口上了百年的老水井,井台是用汉白玉砌成,井口不大,原先有块上面雕琢一只青蛙的白玉井盖,据说小巷因此井而得名。可惜的是民国三十年春,省城第一次沦陷,这里的主人逃往北岭山区避难,五个月后日本崽兵退,玉井盖也随之不见了。

“二舅,”秉康手指着假山边的水池说,“叫人把池里的荷花弄走。”“好好的,过不了几天就开花了,拿掉多可惜。这园里的花,是叫你公司的花匠来种的,他说假山背阴处种兰花,六柱亭边种两株腊梅,菊花养在盆里,池中放些荷莲,这样一年四季都有花开。”“那我叫花匠把它移到公司的水池里,这样就不可惜了。”“知道你今天会来,早晨我可没敢多吃酒。怎么,这两天看你和你爹我总觉得头晕晕的,是你俩有病还是我喝过头了?”“海量啊你,什么时候会过头,头晕晕的不明白才好呢。”姐夫的心绪猜不透,外甥想什么他更不明白。其实很简单,他外甥就是希望结发的糟糠之妻能生个男孩,不想纳妾生子。前边三个闺女分别生在冬天、春天和秋天,小名唤作梅子、兰兰和菊香。现在恰逢夏天来临,若再生个女娃,那四季花可不就真全了。心里忌讳荷花,当然不能养在园子里。是男是女也就这两、三天可见分晓,过后池中再放些莲藕之类便随众人作主罢了。

叮零……,电话铃声从起居室传来。二舅转身快步进房接了电话,没等听清楚对方讲话,便急不可待地大声嚷道:“啊,你是曾经理,生啦,是男还是女?……对不住对不住,我还以为是秉康‘厝俚’生了……对对,这一次肯定生男孩,我当舅公谢你的吉言,好好,他来接了。”“多谢你啦曾经理,一大早就麻烦你太太往医院跑,宝还没现呢,上下就急成一团,……哦,怎么搞得……真糟糕……知道了,我马上出城,直接到长宁公司,不用派车来,我骑脚踏车很快就会赶到……”“什么,车已经开出,在南门兜大树下的《国货》石碑前等我。那好,我就走。”“什么事?这么急。”“出大事了,长宁公司的‘顺远’号客轮撞到青蛇滩。我现在要赶往长宁公司,曾经理已派车到南门兜接我。”“‘顺远’最近刚在我们船厂大修,原定昨天初三大潮下水试航。长宁公司四月底就派工务课长来要船,说是再过两天上路回省城过五月节的旅客会挤爆正常班客轮,要增开加班船。还说已经和建设厅验船处商量好了,让‘顺远’提前两天出厂。并定好初一中午,下了船台就试航。他们说到做到,当天航测验船当然都合格,傍晚就在船上祈福,晚上有请我上船吃酒。对了,‘顺远’出厂后,換了个船长,听说是长宁公司董事长也就是邱局长的亲家舅,验船当晚我第一次见到,他还特意过来给我敬酒。跟在他身后捧着酒壶的‘佬拿’(方言:司舵)和‘大伡’(方言:轮机长;轮机员称‘伡俚’)原本就是邱局长的里亲外戚,这下子‘顺远’真成了邱董事长的私家船啦。”“这些不相干的话,就是没喝酒,也不能随口乱讲。”“作孽啊,才三天就出事了,死了几个人?”“电话里没说,想来肯定有啦,或多或少而已。船是初二上行往延津,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载客一百多人从延津开出,又过了两、三个小站不知道上落船有多少人客,七点多就在青蛇滩触礁。现在,我出城去长宁公司商议此事,对外人只能说我去医院有点急事。”

这里提到的延津是座山城,它地处北岭山区的东南端,距省城约有四百来里,时下两地不通汽车,客货往来只能走水路。延津的西北、正北和东北依次是永宁、昭武、建州三府及其下辖的二十四个县。而分别流经这三府二十四县的西溪、北溪、东溪终聚於延津城下,在此三溪汇成大江,往东南奔向省城。千百年来,西、北、东三溪两岸的百姓就是用小木船将出产的稻谷、茶菰、土纸等农副产品先沿溪流送往延津,后转驳到大船运去省城;而从省城逆水行舟运来的食盐、百货、舶来品等也是在延津換上小船再送往西、北、东三溪流域的三府二十四县。长此以往,山城延津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上路商贸的重镇和河运的枢纽。

“船是长宁公司的,它出事跟咱们泰安有什么关系,你着什么急。” 娘舅疼外甥,宽慰的话便随口而出。“船从我们的厂大修出来,跑第一趟就出事。你可不会吃了人家祈福的酒,又收进新来船长的红纸包……”未等外甥把话讲完,二舅迫不及待地解释道:“酒,有人请,我都吃。钱,除了你孝敬我的,其他人的钱,我可从来都不敢收。再说这种事怎么能瞒过你,平日出厂验船,都该由卞厂长给验船处和船长发红纸包。这次是长宁公司要提前出厂验船,理应由新船长给验船处送钱摆平,没必要来巴结我这个正事不通,只管喝酒的副厂长,再说人家是大董事长的亲家舅,我跟他又是初次见面,就是缺酒钱也不能收他的钱。”“只要你这次没收也没送就好啰。” 看来林秉康信了他二舅的表白。

俩人说着话出了小楼,“我外甥家里有急事,要赶着出城。”二舅话音刚落,已候在楼前手上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的水官,听后便大步奔向大门口,先叫工人把脚踏车牵到路边,见林秉康走近便递上草帽。“进城还艳阳天,才过个把钟头太阳就躲起来啦,不戴帽儿骑车更凉快。”林秉康只是扶住脚踏车手把,接着交待水官说:“明天是五月节就不要开工,从我二舅那里先领些钱发给大家,路远没回家过节的跟我二舅去‘味和’吃顿午饭吧。”“那肯定都不回家,都要跟我吃馆店,只是我身上没什么钱。”“知道你没钱,可以去福森那里拿些来,告诉他是我要用的,原本想中午到他店吃饭时拿给你,可现在又急着出城。”“电话不是说派车来接你吗,怎么还骑脚踏车?”“约好在南门兜上汽车。”“那脚踏车放哪里?”“我骑到‘味和’,瑞瑛做完礼拜会到店里吃饭,由她骑回家。”秉康说着就上车往巷口骑去。“别太着急,慢点骑!”二舅担心外甥事急骑快车,赶忙提醒道。可车子已拐向东营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