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愿修年月重

从马场到场外这短短的一段路，张缈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走完。从一系列震惊中缓过神来后她才意识到尹湘儿不过是个替死鬼，在杨玉环的计划中原本横死的该是她。

李瑁发现她在不住地颤抖，他停下脚步半揽住张缈：“没事了，放心。”

此处正是人多之处，尽管已经有官员在疏散人群，但还是有不少好事者一定要去马场看个究竟。感受到众人的侧目，张缈深吸了一口气：“是啊，没事了，走吧。”

李瑁没有松开手，这个时候她需要他的力量支撑，他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去，对周围人探究的神情和越来越响亮的议论声置若罔闻。

张缈受他牵引麻木地向前迈着步子，她的眼神空洞地仰望着被宫墙截短的天际，红墙、蓝天、万里无云，她突然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置身于这片穹顶之下，她突然间觉得生死似乎来得太过容易、而生死之间又太过冗长

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她的世界，她几乎是向她扑了过来，张缈毫无防备，被那力量撞得后退半步。她回过神来，眼中浮出一丝迷茫，随后眼眶酸涩：“蔚姝。”

李蔚姝早已泪流满面，她不敢置信地抚上张缈的脸颊：“缈儿……”李蔚姝失态地抱住她，可张缈无法拥抱她，因为李瑁并没有松开她的手。

张缈只好拿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脊背，这是她多年来唯一的朋友，她以为她们之间的情谊早已随着她与李俶的分道扬镳而埋葬在回忆之中，可当她看见她面容的那瞬间便开始惋惜两人曾经错失的年月。

她微微抬头，看见一个清秀颀长的年轻男子站在一旁，她想这就是蔚姝的夫君柳潭了，她放下心来，因为柳潭正是蔚姝一直喜欢的类型。

“殿下！”“哥哥！”两个惊慌失措的女人不分前后地向李瑁这边疾步而来，李蔚姝不想在外人面前失礼，于是放开张缈低头拭泪。

当来者见到此时此刻的情景时双双呆在原地，张缈不由自主地挣脱了李瑁的手，可李俶又将。她越过李蔚姝毫无畏惧地直视韦葭漪，韦葭漪由于惊愕嘴巴微张，这几年张缈就像是她的梦魇，而她最惧怕的画面终于成为现实。

另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张缈并不认识，但她已经猜出那就是李瑁已经出嫁的妹妹咸宜公主李璟，她曾经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女儿，开元年间削减公主封户后圣人却独独封赏她一千户，张缈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出于嫉妒对这位姨母很是不满。

此外，李璟与驸马杨洄正是害死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的始作俑者，不成想他们这番折腾并没有成功将李瑁送上太子之位，反而便宜了默默无闻的李亨。即便如此，眼下张缈只把她当做李瑁的同母胞妹，她希望李璟能够接受自己。

李璟震惊地看着李瑁和张缈相牵的手，她以为李瑁经历了与杨玉环的过往之后再也不会动情，可这一次他居然看上了一个宫女。

李璟带着些嗔意道：“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亲王和一个下贱的宫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张缈看向李瑁，李瑁责备道：“阿琬，这是尚功局正六品的张司彩。”

韦葭漪脸色青白，明明是晴空万里，她却觉得如同大雨将至时一样气闷，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可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抽光了，她凭着自己最后的毅力才没有晕倒。她一时间丧失了理智，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张缈面前，摇着她的双肩质问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为什么还活着？”

李蔚姝连忙阻拦：“王妃！张娘子可是朝廷命官。”李瑁亦护住张缈：“够了。”

张缈凝视着韦葭漪的眼睛轻声道：“过去的我的确已经死了，可现在的我还活着。”

李璟没想到韦葭漪与张缈居然是旧相识，她走上前去：“你们早就认识？”

韦葭漪此时脸上挂满了泪水，她终于知道李瑁的另一半佩玉戴在谁身上了。李璟顺着她的目光注意到他二人成双的佩玉：“你竟把这佩玉给她了。”

李瑁毫不在意地说道：“给了。这出戏已经让人看得够久了，你先带王妃回去吧。”说着就拉着张缈离去，张缈回头看了李蔚姝一眼，李蔚姝的神色透着担忧，张缈虽然活着，可是今后的路实在太难了。

他们走后不久，韦葭漪漾满哀恸的眼神填上了怨恨，她转身冲他们远去的方向哑着嗓子喊道：“张云容，我到底哪一点不如你？”

“葭漪！”李璟忙拦住她，韦葭漪平日里为人大气，今日失态至此，大抵也是因为对李瑁用情太深的缘故。李璟叹了口气，原来是张云容。她虽然欣赏韦葭漪，但她了解自己的哥哥，他一旦认定了谁，那他眼里根本看不见别人的好，怕是十个韦葭漪也比不过张云容的一跟头发丝。

李瑁当即不悦，张缈摇头：“随她吧。”

“我不想在这里了。”路上渐渐没了人，张缈觉得无比的疲倦，她停下脚步靠着一个落地石灯的灯柱上：“王叔，我不想在这里了。”

李瑁捧着她的脸颊说道：“我也不想你在这里，跟我出宫吧。”

张缈摇头，终于啜泣起来：“我后悔了，这三年我一直在后悔，要是当初我没走该多好。”

李瑁拥紧她：“跟我回寿王府吧，倚碧轩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府上的吃食都是依着你的口味，每每看到新上的首饰都不自主地替你置下，月老、溱溱、洧洧都在等你……你既不愿在这里我便带你走，把这三年补回来。”

张缈抬手轻轻触到他的脸颊，纤长的手指从他的颧骨滑到下颌，她用细嫩的指肚勾勒着他精致的轮廓，这俊令人痴迷的俊朗容貌与他的承诺都带着蛊惑：“可韦葭漪怎么办？回到王府我该以何种身份自居？张缈已经不再是张缈了，我又是谁？”

日暮西斜，天光也暗淡下来，甚至没有张缈的熠熠的眼神明亮。突然有闪电降临，她二人的世界瞬息明亮到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苍白，随后一道闷雷声响起，张缈从未觉得自己与闪电这么近的接触过，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那片光芒。

倾盆大雨倾覆而下，初夏的暴雨总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光顾人间。天色更加暗沉，可偶尔有闪电将这宫道照得恍如白昼。

不足半刻功夫，张缈和李瑁已然浑身湿透，被雨冲散的发丝也紧紧贴在面颊上。

没有雨具也无从避雨，李瑁拥住张缈，用身体帮她抵御寒冷：“记得当初也是这样时节，也是场大雨，我把你抱回王府。”

张缈回抱住李瑁：“我至今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带走我。”

李瑁嘴角泛起笑意：“初衷是什么我也忘了，可是这场雨中，我只想把你带走。”

张缈合上眼睛，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能与他单独相处已然是一晌贪欢：“我才不信你会忘，是你不想说。”

他们二人陷入沉默，谁也没有打破这份岑寂，直到雨水越积越深，落在地上时会溅起小小的水花，大明宫充盈着雨后潮湿泥土的味道。

张缈自然无法真的跟李瑁一走了之，但她答应他若有机会愿意离开六尚局。张缈的身份在此时败露对李瑁是个不小的威胁，他正要从韦坚与李亨、皇甫惟明上元节密会入手打击李亨，若自己不能出手就只能考虑借助皇甫惟明曾弹劾李林甫之事，让李林甫主动反击了。

张缈回到相思殿时那副狼狈样子吓坏了守门的宫婢，令张缈感动的是司彩司的宫女全都聚集在相思殿等候着她，她们听说场上出现了意外后都为她提心吊胆，最爱吃的绛绡连饭都吃不下。

张缈感到惭愧，她不久前还在想干脆撒手不管跟李瑁一走了之，可司彩司的宫女们却把她当做主心骨，她其实并没有为她们做太多事情，她觉得自己有负她们的敬重。

“涵儿快给小娘子打热水，再拿身干净衣裳来，锦儿去找生姜、红糖和葱白煮姜汤。”绾月边搀扶张缈进屋边急急吩咐道。

锦儿有些紧张：“掌彩，我不知道红糖放在哪儿了。”

绾月啐道：“你还能知道什么，还不快去找？”

绛绡忙道：“让锦儿去取衣服，我去煮姜汤。”

绾月知道绛绡肯定知道红糖在哪儿便道：“好。”

换下湿透的衣裳，一口姜汤入口，那种暖意带着冲劲儿上了头。瑬心担忧地看着她，总感觉张缈回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张缈对她说道：“你让她们放心吧，我没事。”

见瑬心还是忧心忡忡，张缈想到什么，不露声色地说道：“寿王殿下也无事，但嗣宁王殿下受了伤。”

瑬心这才放下心来，张缈有些怀念她在寿王府时无所顾忌的样子，自从她跟着自己来到六尚局便总是心事沉沉。也许瑬心至今也没能放下李瑁，可她应该知道自己与李瑁是绝无可能的，即便张缈如今把瑬心当做亲姐妹，在感情上也不可能退让分毫。

从女官考核到马球比赛，这几个月来焦灼的心随着尹湘儿的死沉静下来，也该给她个稍微歇息的机会了。

她实在太累了，胡乱沐浴后便沉沉睡去，也许明天会更不好，可是今夜她绝不会去想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