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恩情中道绝
作者:高画芷      更新:2019-10-19 11:31      字数:5318

第三十八章:恩情中道绝

这初冬时节的风声还带着秋日的最后一丝柔和,池塘边以假石砌作石阶,取一味回归自然的返璞归真。李俶的青玉梳就沉在这塘底,看着因被水藻染上碧色的不算清澈因而不能见底的水波,张缈竟在此刻也能暗自出神。

张缈低头平复着情绪,感觉冷静些之后问道:“归魂丹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瑁略带迟疑地答道:“是在你于骊山落马之后。”

张缈平淡地说道:“为什么?为了救我?还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

所有的话被张缈说尽,李瑁若是再解释就像是在为自己开脱了,他只是简单答道:“不错。”

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泪水再次留下她也不自知:“就没有其他法子吗?林芙璎因为不能有孕自尽,那我呢?我又该如何自处?”

李瑁怕她想不开,急忙说道:“我已经让周广想办法为你调养,周大夫医术精湛又精通妇科,她定是有办法的。”

张缈目光中带了薄怒:“王叔还要骗我到几时?我每日所进的那些补药似乎也是周大夫的方子。那些药究竟是做什么的?王叔究竟意欲何为?”

李瑁眼神一黯,她竟是怀疑他到这般地步:“这件事我的确对你有所隐瞒,倘若你一时不能原谅,我也可以理解。只是周大夫给你开得药都是对你有好处的,你必须每日进服。”

张缈又后退一步,为的不光是拉远距离,也因为池塘周围那高出地面的石阶,倘若她总是仰视李瑁就总感觉她在弱势,她站在石阶上感觉平等得多了:“看来王叔是不想告诉我实情,究竟是怎样迫不得已的理由使王叔对我有诸多隐瞒?”

李瑁只是拿那双盛满光华的眸子看着张缈,不肯回答,张缈意外地从他眼中读出了悲悯,她不依不饶,逼问道:“你为何不说话,你骗了我多少?”

李瑁向她隐瞒一些事情是出于为她考虑的心意,包括她不能有孕这样的事情在内的很多残酷的事实他都无法告诉她真相,他狠下心说道:“若说欺骗,当初在端午宴上你必然也猜到那场献艺就是刻意安排,当初为了肢解东宫和张家稳固的关系,我选择从无辜的你身上下手。从我选你做那个牺牲品的那个念头产生开始,我就已经是你的恶人了。”

从来都避开这个话题,他偏偏自己要提,张缈眼中含着泪水,因为生气而浑身颤抖:“除了向圣人要求赐婚之外你还做了什么?沈媛呢?我生辰那日你也去了,俶表哥的酒量我知道,那夜的酒有问题我也知道,究竟是谁做的?”

李瑁素来清亮的眸子一瞬间灰败:“你心中有数。”

张缈的泪水留下来,眼神带了哀求:“只要王叔否认,不论真假我都相信。”

李瑁无法欺骗自己:“你说不论真假其实不已经是在怀疑,这件事情始终是我对不住你,沈媛的确是我的人。”

张缈长久以来不敢深想的狐疑终于经他亲口承认,她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你觉得我会觉得后悔?后悔自己的莽撞、后悔自己错怪了青梅竹马的初恋?其实你们都一样,李俶是喜欢我,可是当我离开他之后,再遇到我时,他咬牙切齿的样子简直令我害怕。王叔呢,从来都是温柔,我怎样无理取闹王叔都是这样温柔。你太好,好到不真实。我想骗自己不去多想,哪怕这些温柔都是假的,只要王叔能一直伪装下去,我这一世能被温柔相待那也是极好。王叔,你为什么突然想要真实呢?王叔也有不忍欺骗的时候吗?”

因为我无法做到对你说谎,李瑁在心中答道。长痛不如短痛,曾经张缈对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连那么深爱过的玉娘如今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她一个小姑娘的不幸怎能与他的千秋大业相提并论?他狠下心来:“有一点你说错了,孤从来没有请大家赐婚。”

张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李瑁声音的冰冷令张缈觉得无比陌生:“父亲始终觉得愧对于孤,孤只是稍作暗示就足以使父亲过度解读。孤只是向父亲提起了开国功臣鲁国公刘文静的旧事。刘家久沐皇恩,世袭一品国公、就连公主也下嫁其子刘树义,情形与燕国公张家不二。然而因刘树义曾为隐太子李建成的党羽,太宗皇帝即位后刘家竟然会谋反作乱。大家素来对臣下疑虑甚多,单宰相就换过近三十人。燕国公家权重却不知韬光养晦,反而公然与太子结党,他自然会阻止你再与广平郡王联姻。”

张缈仿佛受到了侮辱:“若不是你的这番话,也许我如今已经是广平郡王妃。如果我不曾认识你,我也不会移情,与俶表哥白头偕老说不定会很幸福。”

李瑁看着她,终究说道:“对不住。可当初我亦不认识你,即便我害了你,我也不会愧疚。”

张缈发笑:“可怜我如今竟是走投无路,有家也不能回,因为我的父亲正想除掉我。也不能再赖在你府上,否则整个王府、甚至全京城的人都会看我的笑话。”

李瑁道:“不论如何,我对你的情是真的。倘若你愿意,我可以三书六礼聘你为妃;倘若你一时不能原谅我,我便一直等到你说谅解的那一日;倘若你一世都不愿,你也可以在我府上一直住下去,你可还记得我当初说过,我可以像叔辈那般照顾你。”

张缈摇头,剩下的事情她已经不想再问了,她脸上的泪痕纵横交错:“我于王叔如今已无用处,经历了这些,我还如何能直面王叔?若说记恨,王叔多次救我于危难之际,这些时日的悉心照顾若都说是虚情假意那便是我不懂事。当初被父亲派来的刺客困于林中时你我也曾生死共历,这些往事如今依然历历在目。你既是害我沦落至此的仇人,又是待我至亲至善的情人。”

她边说边往后退,又登高了一级:“我好不容易走出一次以悲剧收场的感情给我带来的痛楚,可是王叔你给我带来的痛苦甚至比李俶还要多,因为相较于青梅竹马的懵懵懂懂,经历了第一次失败,我对这第二次动心更为珍视。王叔也知道我对感情容不得污点,当初因为沈媛而跟他闹到如此地步,如今原来却是我错怪了他吗?”

李瑁见她站得越来越危险,连忙拉住她:“别再往后了。”

张缈意识到自己再退一步就会落入水中,原本没有什么轻生的念头,他反倒给她提了个醒,她挣开他:”别管我!反正我也是个多余的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说着用手作支撑扶着一处制高点的假石,颇费力地攀了上去。待站起后,视野瞬时开阔,看着周围的一切甚至包括李瑁在内,她一下子拥有了一个俯视的视角。

李瑁真的害怕了:“算我请求你,你不要这样。”

张缈眼神迷离:“死哪有那么容易,听说落水也是一种重生,因为在出生前婴儿就在母亲的羊水中。我若是重生必定会忘记今生的事情,王叔不觉得这未必是坏事吗?”

绾月和瑬心虽然要回避,但是绾月见张缈竟然有轻生的念头连忙跑了出来,她跪下恳求道:“请小娘子不要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啊。”

张缈看着绾月说道:“你瞧你瞧,你们都认为我想轻生,我若是还苟活着岂不是颜面扫地?”

瑬心亦上前跪下:“请小娘子快下来吧,殿下对小娘子的情义都是真的,小娘子进府以前,殿下只当小娘子是不相干的人,所以才会做出那些事。小娘子进府之后殿下对您的用心瑬心看在眼里,瑬心服侍殿下多年,瑬心相信殿下对小娘子即便有所隐瞒也一定有他的目的。”

眼看着霍翊泷向这边走过来,思梧院的下人几乎都来看热闹了,张缈叹了口气对李瑁说道:“他们拿我当笑柄,你也不阻拦。其实你离我这么近,即便我要投水而死也未必那么容易。”说着提起裙摆,打算从那高处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紫嫣突然冲了过来,她哭喊着:“小娘子,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

眼看着她冲过来,张缈和李瑁都有些意外,她这是想把她拉下来吗?

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想到紫嫣竟不是去救张缈,而是一头撞在张缈的身上,抱着她一齐跌入水中。

李瑁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一时竟然呆住,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没想到紫嫣也是潜伏在王府中的细作。

绾月连忙呼喊道:“救命啊!来人啊!快去救救我家小娘子!”

李瑁如梦初醒,纵身跳入冰冷的湖水中。

“殿下!”霍翊泷终究是晚了一步,与瑬心对视了一眼,霍翊泷也随之跃入冰冷砭骨的池水中,瑬心则在上面疏散府中仆众,以防变故再生。

原本这池子不算极深,然而紫嫣拖着张缈的脖颈将她向池底拽,张缈不断挣扎很快就呛了水,性命危在旦夕。

李瑁试图将张缈从紫嫣手中夺走,然而紫嫣身上带了重物,他们三个开始一起向水底沉去。

紫嫣扯下自己束发的发带,将张缈的手腕与自己的手腕绑在一起,因为是在水下,李瑁一时间也难以施展手脚。

他紧紧抓住张缈的另一只手,拔下张缈快要散落的鬓边斜插着的银簪藏于手中,以做近身的武器。

李瑁试图越过张缈先去制住紫嫣,然而交手过后一时也难以占到上风。正在危急关头,幸而霍翊泷及时赶到,他出手制住紫嫣,李瑁则用那根银簪割断将紫嫣和张缈的手腕绑在一起的发带。

已经在水下多时,不单张缈已经失去意识,对于李瑁来说也不轻松。太过冰冷的水温使得他几乎丧失知觉,他勉强支撑着拉着张缈向水面游去。

见到他们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瑬心和绾月等人悬着的心才落了地,瑬心也跳入水中,帮助李瑁将张缈带了上来,很快就有内监拿了毯子过来替他们几人围上。

李瑁推开过来服侍的婢女,见张缈脸色紫青、双目紧闭,以手一试便发觉她此时的心跳和呼吸都十分微弱。为了让她能够正常呼吸,李瑁便连忙伸手去解她紧紧勒在胸前的襦裙的绑带,霍翊泷等人忙背过身去。

过来服侍的婢女太多,导致李瑁和张缈被围在了人群之中,张缈完全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李瑁呵斥道:“让开!”一众婢女这才后退着向四周散去。

他半跪在地,随后抱起她的腰腹,使她头朝下、背冲上,并将她的腹部抵在自己的腿上。他用手按压着她的背部,以使她将腹中积水吐出来。

张缈缓缓睁开眼睛,李瑁连忙将她转过来抱在怀中,心疼地说道:“云容,没事了。”

张缈依旧面色苍白,她无力地笑笑:“我还真是命硬啊,本以为就要解脱了,却又一次被王叔救了回来。”

李瑁摇头:“没有我的允许,你想都别想。”说着将她打横抱起,像屋内走去,

张缈将头倚在他怀中,轻声说道:“放了我吧,求求你。”

李瑁将她抱紧,似乎是风太冷的缘故,他觉得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温暖她的心了。

林芙璎身份败露,紫嫣自知难以脱身,竟想拉张缈同死,于是众人都知道当初究竟是谁拿走了张缈藏在妆奁中的密函。

可是如今林芙璎死了,紫嫣经过严刑拷打之后也不肯说出永王的任何讯息,李瑁见她无用便也将她处死。张缈虽然死里逃生,可是每日清醒的时候只是直直地看着帐顶的花纹,仿佛行尸走肉,一句话也不愿与人说。

转眼间半个月就过去,去年一冬无雪被视为不祥,今年才到十一月就下了初雪。

张缈坐在思梧院的院落中看着周围飘起的雪花,瑬心站在她旁边替她撑着伞。绾月劝道:“小娘子不然还是回屋吧,这外面天寒地冻的,若是着凉了就不好了。”

张缈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如同雕像般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在执拗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怨恨还是置气,只是她不想与人说话,甚至不想思考。在长久的沉寂中,她想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譬如生命的意义,倘若活着只为了活着,她是为什么而活着。

她不喜欢林芙璎,可是当她那样死在自己面前时,她却后悔曾经与她暗自争风吃醋。她因为沈媛从此与李俶与张家、与东宫、甚至与过去的自己分道扬镳,她不知不觉中对总是温存并能给她安全感的李瑁动情,可李瑁就是当初设计毁掉她的生活的仇人。

更可怕的是,她的亲生父亲派人杀她,她的青梅竹马与她反目,她的王叔李瑁害她难以生养……她的生命一下子平添了这些悲情的色彩,可她此时的心境竟然如此平和。

李瑁从雪花深处走了过来,披衣边上的皮毛称得他很有些英武神气。她的视线长久地落在他的身上,无论是当初假扮他的侍从那次同车而乘,还是此后被捆绑到一起后的无数次心动,她至今也还是喜欢着他的。

“她今日难得肯出来坐坐,你们就不要劝她了。”李瑁见她今日神态大有起色因而颇为欣喜。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了很久,李瑁也没有尝试去与她说话,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回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桌上的热茶已然凉透,他的长袍上积了一层雪花,绾月想给他撑把伞却被他拒绝。

他拂落身上的雪花,接过绾月手中的伞,遮住他和张缈两人:“你们下去吧,孤欲与她单独坐会儿。”绾月和瑬心依言离去。

长久的沉默。

“李清。”张缈突然开口。

李瑁一时愣住:“你叫我什么?”

张缈不再回答。

李瑁不管手中的伞,站起来蹲在她身边,他将她拥在怀中,他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面颊上:“你终于肯说话了。”

张缈看着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轻盈而优雅地落在他的发丝中、他披衣的毛领上,然后化成水珠消融。她轻轻说道:“王叔曾答应过我会实现我一个愿望。曾经因为永王之事,我想得到王叔的原谅,如今我想让王叔帮我实现另一个愿望。”

李瑁稍稍离开她,他天生满带深情的幽深眸子幽幽地注视着她,那眸子中由着满带着希望的火光。

她缓缓开口,直到她看见那火光慢慢消失不见,正如那一点点消融的初雪。

天宝三年冬,燕国公张文贞公张说嫡孙女、太常卿张垍之女、宁亲公主第十四女张氏因病而夭。是日,大雪初降,白幡满城,疾风如似哀恸之声不止。

同年,棣王妃韦氏以过置别室,而二孺人争宠不平,求巫者密置符琰履中以求媚。帝疑棣王以巫蛊术魅上,太子以下皆为请,乃囚于鹰狗坊,以忧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