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外乱内逍遥
作者:高画芷      更新:2019-10-19 11:31      字数:5479

第十六章:外乱内逍遥

眼下却逢中秋佳节,因圣人曾于中秋夜在梦中游览月宫、拜会仙子,而令朝中休假三天,此后竟也成了习俗。中秋自此便成了举国共庆的节日,百官循例休假三天。

因无朝会、诸事清闲,李琳于晌午时分来到寿王府上做客。李瑁与李琳幼时一起玩耍,两人之间没有许多外面的规矩,听闻李琳造访李瑁也不着急去迎。他从安兴坊的宁王府过来,安兴坊离皇帝居住的兴庆宫是极近的,来到大明宫十王府这边的寿王府有一段车程。起初李隆基将宁王府、岐王府、薛王府建在兴庆宫附近就是为了监视自己兄弟们的动向,后来临着安兴坊和胜业坊建了三层楼高的花萼相辉楼,一俯身就可以看到这三个王府的动向。表面上“花萼相辉”是出自《诗经》中的“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乃是圣人为表现手足之情所建,实际上也只是为了牵制着三个手足罢了。

这功夫李瑁便和张缈在凉亭中对弈。张缈棋艺马马虎虎。幸而李瑁有心让她,既不让她难堪,也不至于输的太过明显。只见张缈一双素手执一枚黑子,黛眉微蹙,盯着已露败相的棋局苦苦思索。

李瑁懒散地斜倚在案桌边,那一双潋滟微光的美目不看棋盘只看向张缈。饶是如此,也只是佯作专注,他的思绪却早已不在这局棋上。

不出他所料,乌苏米施果然狂妄,因不愿向李唐臣服,拒绝了大唐皇帝的招降。最先提出招降乌苏可汗的李林甫因此恼怒异常,在朝堂上言辞激烈地向李隆基指责突厥部甚嚣尘上,要求圣人命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尽快攻打突厥。

原本也只是虚晃一招,若乌苏米施肯投诚便罢。他这一番公然忤逆倒使李瑁的判断得到验证。李隆基盛怒之下下令命早已部署在朔方的王忠嗣联合拔悉蜜、回纥、葛逻禄三部共同讨伐乌苏可汗。

负责西北边防的朔方节度使于开元九年专为防范突厥汗国设置,第一任朔方节度使正是实任兵部尚书的张说,此后相当一段时间内节度使成了宰相的敲门砖。军政不分乃是大唐传统,文官武官可以由一人同时兼任,也就是说但凡出任宰相者必先从武官做起。然而李林甫却是因李唐宗亲身份外加圣人的信任而官拜宰相并赐予晋国公爵位。

李林甫为保相位稳固,尤为提防各边防节度使,不断排挤边关将领、大力提拔头脑简单易于控制的胡人,例如哥舒翰、高仙芝等人便因此成了边关名将。

李林甫真是愈发权重,看来自己养的狗也有拴不住的那天。

“看你这般犹豫不定真是心痒,依我看这一盘你早该输了。”李琳的声音骤然于张缈身后响起,惊得她下意识将手中棋子丢了出去。

“偏你就如此心急。”李瑁摇头对李琳说道。李琳在案桌一侧坐下:“某实在不敢恭维小娘子的棋艺。王兄落子一向横冲直撞、所向披靡。此番百般退让皆是为了照顾侄女,还是突然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呢?”张缈明白过来原来李瑁是故意让她,懊恼地伸手搅乱棋子:“明知我定是输了,这般竞技也没了意趣!罢了罢了,不下了。”

李瑁抬眸看着李琳,佯作责备之态:“观棋不语真君子,原本好好的一盘棋就因你在那里指手画脚成了眼下这般。”李琳凤眸闪过一丝狡黠,继而笑道:“若我是能将棋盘复原得一子不错,我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张缈诧异道:“你果真不是胡吹乱傍?你才看了多久,怎么可能将棋子摆放全部记下?”

李琳笑得越发得意:“劳烦王兄与张小娘子将棋子收回棋笥,且看待会儿我如何大展身手就是。”张缈听了将信将疑,因为好奇他这番话究竟是真是假,依言整理棋子。李瑁见了,也只得将白子归拢到棋笥之内:“你却听他胡谄,你还记得方才的棋局是怎样布局吗?待会儿却该如何证明他摆的是对是错?”

张缈凝神细想,却是果真记不清了,恍然大悟道:“原来嗣宁王是在捉弄我!”

李琳笑得更加灿烂,一本正经地合上棋笥的盖子。声音温润随和、举止高贵从容,与他平日荒唐王爷的作风大不相同:“槿卿姑娘,可否将你的王叔借我用上片刻?”

张缈心下了然,原来李琳是嫌自己在这里碍事了,于是答道:“才想起来林娘子院子里的桂花开了,她前日约了我去品茶赏花。既然嗣宁王来了,我便先去琅晖阁了。”

李瑁点头道:“既然你有事情便先过去吧。芙璎温婉端庄,你能与她合得来是极好的。”张缈起身离开,带着瑬心往琅晖阁行去。

李琳看着张缈的背影消失在假石之后方说道:“她何时又与你的侍妾这般熟稔了?”李瑁看着手中的邢窑白瓷碗,杯中绿莹莹的茶水清香四溢,也不知他内心是喜是怒,只听他沉声应道:“你却是关心得面面俱到。”

李琳拍手答道:“面面俱到是不假。我本还欲问你,近日你是否与那林娘子颇为亲厚呢。”李瑁笑道:“如此,琳儿你干脆搬到我王府内宅来住,我封你个大管家之位。也学那掖庭宫女史一般,将我的饮食起居细细记录在册。一应下来,你每日也要废上好些功夫,以后那逍遥王爷是做不成了。”

李琳亦笑,凤眸故意含了挑逗之色,一时间媚态丛生:“我才不做什么大管家,若是许我寿王正妃之位,我倒还有那么点兴趣。”说着就故意往李瑁身上靠。

李瑁一脸鄙夷,连忙将他推开:“我是怕了你,万万不要坐得与我这般近,以后都离我远些。”李琳笑着坐正:“寿王殿下潘安再世、顾盼生神,不光小姑娘喜欢,琳儿也喜欢得紧,生怕也中了王兄殿下的美男计。”

李瑁见他说得越发不堪,正色道:“来这里找我不是有正事要说,怎么只顾着说起浑话。内宅之事我自有分寸,于槿卿也是,于林氏亦是。”

李琳也不再一味嬉闹,转瞬间一身浪荡公子之气荡然无存,他此时竟俨然成了一位气度非凡、仪表堂堂的少年公子:“我来却是为因哥奴而来。你可还记得他究竟如何做到宰相之位?”

“哥奴”即指当今宰相李林甫,李瑁不假思索:“当初义父为与东宫抗衡,朝中需要有人与张家对抗。为了搬倒张说的徒弟张九龄,便选中了当时已经受到父亲信任并曾经弹劾张说的李林甫。”

李琳接着说道:“当时父王私下接见李林甫,给了他一份十人名单,都是我们要他向圣人举荐的对象。然而其中有一人与张家暗中有所交集,很可能已经在为燕国公府做事。”

李瑁继续讲下去:“义父与哥奴商定,让他在朝会上空开检举宁王依仗权势举荐自己亲信,并列举那叛党的一干罪证,使得李林甫给父皇留下了忠诚正直的印象,并让李林甫推荐朝中有真才实学之人。借此机会铲除异己的同时,使我们的九个亲信得以加官,自此宁王府与李林甫暗中连结。此后,李林甫与母亲里应外合,为我做储君清扫障碍。只是,我却因此担上了三条性命。尽管我幼时一直住在宁王府,并不曾与他们熟识,但他们终究是我的兄长。”

李琳听他提到武惠妃,知道他心里仍然介怀这件事情,叹道:“惠妃娘娘是为了保护你才将你送出宫外,尽管怂恿圣人连杀三子的确过激,但也都是为你着想。娘娘在那之前有两次都近乎搬倒李瑛,当初李亨一党选择拥护太子,若不除掉他的靠山张九龄实在难以成事。之所以要他们的命也是为防圣人哪日心软而永绝后患。若不是圣人心狠多疑,又岂会因娘娘就狠心做出弑子之事?你该理解娘娘的一片苦心才是。”

提到母亲,李瑁眼中流露出一丝伤痛,尽管死后得到父亲追封贞顺皇后的哀荣,在生命的最后她终究是不圆满的。她生时深爱着李隆基,她容不下他与其他女子诞下的孩子。她终究也只是个女人,欺骗了自己爱着的男人,借别人之手杀了他的三个孩子。她就在恐惧与歉疚中惶惶离世,她做了错事后选择撒手离去,李瑁当时却因不能原谅,没有见她最后一面。

倘若时光倒转,他一定会陪着那个美丽到极致的女人走完最后一程,他是她的儿子,他又怎可能真的永不原谅。李隆基会看中杨玉环大抵也如他一般,每当看见她就会想起母亲来。

良久,李瑁才说道:“提这些做什么,你接着说李林甫就是。”见李瑁总算不再伤情,李琳连忙说道:“眼下各方节度使都被他一一换血。尽管胡人的确骁勇善战,但终究非我族类,因此不可尽信。这一次圣人采纳我们的提议,提前做了两手准备。若是真听了那李林甫去招降乌苏米施,眼下怕是还在重新部署。”

李瑁思索片刻:“这一次突厥内乱并不算大事,王忠嗣的兵马加上拔悉蜜等部定能将乌苏米施打得落花流水。外患并不可怕,然而内贼难防。圣人早已不是当初除韦氏、诛太平的圣明君主,眼下当政的是李林甫。你也知道,如今李林甫已经渐渐脱离了我们的掌控,倘若继续这样将会后患无穷。”

李琳道:“眼下我们还需要靠他来对付一些政敌。像左相清河县公李适之、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刑部尚书韦坚、京兆尹韩朝中、范阳节度使裴宽等人其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是裴宽之后,李林甫岂不是又要找一位胡将接替?”

李瑁皱眉道:“眼下也只能趁张家顾及张缈对我们的举动放松之时,先借李林甫除去这些人,至于后续的官员委任我们自然要再想办法。尽管他们之间利益勾结,想让这些朝廷要员一并落网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朝中局势瞬息万变,一载两载后的事情,即便你我也不可能事事预料。”

两人如此这般谈议了许久,李琳突然说:“方才为何不让我将棋子复原,莫非你忘了三岁以后你在棋艺上就没赢过我?”

李瑁没想到李琳对那件事倒是认真,扬眉道:“一个纵情声色的嗣王不需要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是我身后的暗棋,怎可轻易露相?”

张缈到琅晖阁寻林芙璎,这些日子里虽然也与李瑁其他三位侍妾有所交集,但由于她最先认识了林氏,再加之林氏也有些才情,所以她还是与林氏更熟稔些。

“自那日后,近来殿下对奴婢很是照顾,小娘子是芙璎的大恩人,芙璎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花树繁茂、林芙璎的声音和那沁人心脾桂花香一样轻柔。张缈抬眼看着头顶的桂花,大片绿叶中淡黄色的桂花盛开成团。林芙璎受宠她本应替她高兴才是,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愉悦的滋味。她开口说道:“其实殿下待你如何与我并无太多关联。你若有才华在腹,他早晚都会注意到你,再加上你对他的情意深重,他自然会将你放在心上。”

听张缈说起李瑁,林芙璎的眼神中又流露出遮不住的倾慕之色,那一份娇羞模样仿佛李瑁就站在她眼前一般。林芙璎坚持说道:“无论如何芙璎都是因小娘子才得如此机缘,妾身却是非谢不可的。”张缈看着林芙璎,她开始羡慕她,不管李瑁对她究竟有几分情,至少对于林芙璎来说此时已经心满意足、幸福漫漾。见林芙璎执意如此索性不再推脱:“桂花的馨香有安神之效,你就取了你院子里的桂花给我做个香囊吧。”

林芙璎笑道:“这个容易,妾身本就打算采了花瓣做成桂花蜜、桂花糕和桂花酿来,到时候送给小娘子尝尝。”张缈亦偏头一笑:“林娘子好一副巧手,我实在羡慕起王爷的口福。”林芙璎脸羞得通红,低头道:“妾身只是打算做好了给小娘子以及园中姊妹们尝尝。”

李瑁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为何偏偏不给孤尝?”张缈和林芙璎同时转头,只见李瑁从逆光中走来。起初只是个嵌了金边的轮廓,待他走进两人的视野,他仿佛携了万束光芒,阳光成了他身上披着的长袍。

张缈觉得李瑁这件月白色交领将他的身材勾勒得甚好,相较于平日深色圆领袍的装束,这般浅淡的颜色将他整个人都提亮了几分。本身就是难得的美男子了,这样穿着竟让张缈看得有一瞬出神。

“殿下万福。”听到身边林芙璎含羞带怯地施礼,张缈这才回过神儿来略略欠身。李瑁的目光略过林芙璎的头顶落到张缈身上,方才也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只顾着直直地看着自己。“免礼。”话是对两个人说的,却只伸手扶起了张缈。一朵花瓣落在了张缈的发髻上,李瑁顺手将其拂去。

张缈感受到李瑁的手抚过她的头顶,心跳一下子漏了几拍。为什么与李俶、李倓这般亲昵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感觉?难道是因为他们三个从小相识,因此早已习惯了对方的触碰吗?可是,此前李瑁多次抱她回房,她也并没有这异样的感觉啊。大概是今日李瑁比平日里还要好看几分吧,张缈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李瑁见两人一个娇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神游在云天之外,只得又问了一遍:“你们二人在密谋些什么,我却听见似乎是有好东西却不打算让我知晓。”林芙璎忙道:“不、不是这样的。”张缈习惯了林芙璎见到李瑁就紧张得回不清楚话,待她说道:“方才我与林娘子只是玩笑罢了,林娘子心灵手巧,打算采了院子中的桂花做成桂花蜜、桂花糕、桂花酿送给王爷、我以及各院娘子品尝呢。”

李瑁闻言看向林芙璎:“芙璎倒是手巧,还会做这些东西。”林芙璎微微抬起眼、偷偷看了看李瑁,满心欢喜地答道:“都不是什么复杂的手艺,只是耗些功夫罢了。”李瑁道:“你这几日精神不大好,也别因此太过劳神。”

张缈的目光不留痕迹地在两人身上划过,看似随意地将话题岔开:“嗣宁王殿下已经离开了?”李瑁的注意力果然被张缈轻松转移,他对她说道:“是,他已经回宁王府了。”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就这样变得微妙,林芙璎比李瑁敏感得多,此时心里已经有些不舒服了,然而张缈才是将来的正妃,她只不过是个连位分都没有的侍妾罢了,她又怎能与张缈相争呢?

张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开口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抢林芙璎风头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皆因李瑁生的好,可见冲动误人、美色也误人,就连男色也误人。

张缈正寻思如何掩饰自己的“见色起意”,林芙璎突然酿跄几步就要跌倒,李瑁上前扶住,林芙璎就势靠在了李瑁的怀里。

张缈看着林芙璎目光迷离地看着李瑁的俊颜、纤纤玉手扶额、两道柳眉微蹙,一副惹人疼惜的病西施模样。张缈一口气憋在心里,暗想这林芙璎说晕就晕,想不到这兔子逼急了比自己还狠。张缈连忙一脸担忧地上前问道:“林娘子可是身体哪里不适?”心里却埋怨着:“不至于要这样吧。”

李瑁道:“她近来身体一直不适,却总是撑着说没事。我竟也疏忽了,没请大夫来替她瞧瞧。”张缈只好暂且认同林芙璎是真的病了,毕竟她看上去的确胆小怯懦、使不出这样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