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盛世浮华调
作者:高画芷      更新:2019-10-19 11:31      字数:6050

第五章:盛世浮华调

宁亲公主坐得靠近主位,缈儿则与一些世家宗女做得相近,于是便注意起她们的相貌与打扮,推测着她们的出身。东宫的人还没有到场,不知道太子李亨会不会带上韦妃或是干脆连表面功夫都不做带着杜良娣来,缈儿多多少少受李俶与李倓的影响,对杜良娣很是反感,她喜欢性格率真心思纯净的女子,不喜欢那种扭扭捏捏、故作娇羞的小女儿姿态。

皇上应该是整个宴会最后到场的人物,皇后之位已是空置多年,如今位份最高的是专宠多年的江采萍,每逢家宴皇上必定带着她前来助兴,想必这样的家宴必是由梅妃代行女主人之礼的。由于等得太久,又受了不少拘束,缈儿身边一个容貌美丽、看起来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女已经开始不耐烦了,百无聊赖地玩弄着自己身上的长命缕的穗子,将它们编成一股后又拆开重编,的确是人美手也巧,只可惜性子焦躁,成不了大气候。

那女子见缈儿看了她许久,便以为她是羡慕自己华丽的衣着,艳丽的红石榴裙偏偏正适合她那种张扬的美,自以为得意道:“妹妹一看也不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只可惜终究比不得皇室宗亲,我看你便觉得投缘,以后有什么想要的,比如说什么内供的胭脂水粉啊、外国进献来的衣服料子啊,都可以派下人到我们崔府上去要,只要报上我崔嬿的名号就成!”

缈儿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口无遮拦、娇纵无理的女子竟是杨太真的亲姐姐的长女,虽然心里厌恶她的市侩与低俗,仍然带着微笑,不卑不亢地答道:“多谢崔姐姐关照,小女是太常卿之女张缈,幸会。”

崔嬿一听到太常卿的名号,虽然不算位极人臣的大官,但是张家却是世受皇恩的名门望族,心中已是尴尬不已,又得知她就是传言中与广平郡王、建宁郡王纠缠不清,又有皇帝亲自赐字的张家十四小姐,更是大为窘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悔恨自己轻视别人。正寻思如何遮掩时,只听外面通报道:“太子驾到!”一时间,殿内所有人都连忙起身接驾,令缈儿倍感意外的是,太子身边一个女眷也没有带,待到施毕了礼重新归席,缈儿才恍然大悟:这不近女色就是要做给皇上看的了。

太子李亨的出场倒是解了崔嬿的围,崔嬿越想越觉得方才张缈儿是刻意与她针锋相对,影射她并不算是真正的“皇亲国戚”,还拿出自己的身份来压她一头,她越想越气,双拳在衣袖中偷偷握紧,看向缈儿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愤恨。

殿内的人都闲聊着只等皇上到场开宴,又等了半盏茶的工夫,才见两列女官、宫女与手执麈尾的内监从屏风后转出鱼贯而入。随后通报声传来:“皇上驾到!梅妃驾到!”

大家都早有准备,敛衣起身、步出席位,等到两位身形一露,齐齐下拜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梅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张缈小孩子心性,少不得拿眼睛偷偷往上瞄,也看不大清楚,只见李隆基一身明黄色衮龙圆领袍,身边除了梅妃竟还跟着衣着艳丽、身材窈窕的杨太真。梅妃是后宫中清傲孤高女子,她不肯浓妆艳抹只肯素颜朝圣,丰神楚楚、纤骨姗姗,正如她心爱的梅花一般超尘脱凡,虽是节日仍穿着素气清婉的藕丝衫子柳花裙,看起来竟像是月宫中的嫦娥,真是雪为肌肤玉为骨的冷美人;

而杨太真则穿着平日最钟爱的黄色裙子,裙子上绣了精致的鸟兽,衣着之华贵甚至胜过梅妃,丝毫不似出家之人。皇上大悦:“平身!今儿个端午节邀自己家人来这里,就是为了与大家共贺佳节,人多热闹、图个喜庆。哪还拘这些个礼数?”

杨太真是那样的美,她绝不是婉约清丽的美女,她的美像是用最浓艳的色彩调和而成,她喜欢的颜色亦是最明艳的黄色。她用假髻将乌黑的长发梳成她自创的高云髻,尽管身为出家之人身上不能带太多妆饰,但依旧是一举一动中都流露这天生媚态。这样的倾国之貌,难怪皇上连她是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心爱的妻子都不管不顾地冒着天下大不韪迎入掖庭。

张缈不禁同情起寿王来,自幼饱受眷顾又如何?母妃生前宠冠后宫又如何?皇帝有了杨太真这样的美人,连曾经专宠十余年的梅妃都备受冷落,恐怕早已将曾经位同皇后的武惠妃抛之脑后。

曾经恩爱缱绻的娇妻,如今在自己亲生父亲的身下承欢,这种耻辱、这种痛苦,甚至都不能够表露出来,同在宴席上,只能装作素不相识。李俶对她的背叛令她肝肠寸断,而这与他遭遇的不幸相比似乎轻如鸿毛。这样的人,究竟要有怎样的隐忍之心才能在今日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忍受世人的目光,看父亲与妻子的恩爱呢?

张缈看着李瑁,上次在她笄礼上她远远曾见过他一面,这一次才好好地注意到了他。他年纪原本不大,武惠妃当年虽然专宠,生下的孩子却一个个都夭折了,因此李瑁幼时便养在了宁王府上,十岁才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在杨氏出家后,他便自请为死后追封为让帝的宁王守孝三年,也因此逐渐失去了父皇的宠爱。如今二十五岁的他至今没有再娶,消沉了许久,近两年才重新活跃在前朝。

他今日穿着紫色袍衫,腰束玉带钩,他身形高挑,体格健硕,器宇轩昂,然而五官却生得隽美,肤色偏白,较之皇帝显然更像他的母妃多些,幸而一双剑眉使得他看起来不至于显得文弱。他给张缈的感觉并不能用英俊形容,而是将秀美与英气这两种迥异的概念融合为一体,尽管张家与寿王立场相左,张缈对李瑁没缘由地就成见颇多,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诚如传言所述李瑁算得上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李瑁仿佛看不见杨玉环一般,依旧神采奕奕,只是本就深如古井的眸子愈发带了几分凉薄之意。如今他早已不是在咸宜公主婚宴一眼上被艳压群芳、倾国倾城的杨玉环摄去了魂魄的十六岁的李瑁,五年的夫妻情分在荣华富贵面前也变得一文不值、转瞬间就可以被人弃如敝履。四年之久的韬光养晦,是时候该由他一步步讨回他本来拥有的和本应拥有的东西了,他骨节分明的手在案桌上轻轻合着丝竹声敲击着桌面。

坐在李瑁身旁的是嗣宁王李琳,他是李瑁养父皇帝长兄让帝之子,在宗亲中只有他相貌最似先帝,偏偏他一双凤眼比女人还媚气。李琳生性风流、最会享乐,。宴会宾客时都要事先在嘴里含了麝香才肯说话。到春天便用红绳将金铃密密地悬挂在花园里的花梢之上,每有鸟雀飞至便命园吏拉动红绳惊走鸟兽,以保护园中花卉,这种手法被他命名为“花上金铃”,引得京中富贵人家纷纷效仿。

冬日里府中也不生地火,只用申王所创的“妓围取暖’之法,命貌美宫婢或□□围坐于侧,密密围成一团以此抵御寒冷。诸如此类,不可赘述,但也足以见得李琳的奢靡荒淫。然而皇帝对此并不过问,甚至引为美谈。

李琳的笛声若论第二,无人敢认第一,昔日在花萼相辉楼的宴会上的一曲笛声令众人纷纷落泪,当真是一为堪称极品的风流王爷。他与李瑁共同长大,两人关系颇为亲厚。

每逢宴会,梅妃的惊鸿舞都是百看不厌的绝世之作,这次张缈亦有幸亲眼目睹。梅妃所创的惊鸿舞意在模仿鸿雁飞翔的动作和姿态,动作柔美、飘逸、流畅,她换上白色长袖舞衣,长裙曳地、肩披长巾,轻旋,俯身,反仰、回眸,衣袂翻飞间,仿佛仙风拂面,长长的飘带似乎在每个人的眼前飘过。当真是美感与技巧俱佳,梅妃的惊鸿舞必定是传世之作。

酒过三巡,许久未见到圣人的后宫妃嫔们纷粉献艺,一时间载歌载舞、脂粉香气四溢。李隆基精通音律,琵琶、二胡、笛子、羯鼓无一不通,因而寻常的歌舞表演显然不能令他侧目,有梅妃珠玉在前,更显得众人的才艺沦为平庸。杨太真素会揣度圣意,便道:“圣人听这些曲子可是听腻了?今日来赴宴的有不少在京城中美名远扬的世家贵女,便是太真在清修中都有所耳闻。不如大家今日趁此机会令她们各显身手,也可令太真开开眼界了。”

“大家”和“圣人”是对皇帝的称呼,“大家”专为宫里人使用。李隆基听了捋须笑道:“果然不错,太真的才华已是另朕惊赞,连你都称颂的才艺,朕更是要一睹为快了。”

梅妃见状心中冷笑:“听说太真的外甥女今日也在受邀之列,既然如此,便由崔小娘子抛砖引玉吧。”

李隆基道:“太真,你觉得萍儿的建议如何?”杨太真娇媚一笑,仿佛丝毫不介意梅妃的排挤:“小道倒觉得此主意甚好。”

李隆基便对亲信宦官高力士说道:“把今日受邀的贵女名册取来。”高力士事先得杨太真授意早已预备下了,连忙奉给皇帝,李隆基也不看册子,只命高力士来传。高力士便高声道:“秘书少监崔峋长女崔嬿。”

崔嬿丝毫没有手足无措,显然是已经为今日的京城首秀筹备良久。只见她莲步轻移,头上坠有珠串的蝴蝶翠翘随着她的移动亦跟着前后摆动。她叩首跪拜道:“臣女崔嬿叩见皇上。”李隆基命她平身:“崔嬿,你今日要表演什么才艺?”

崔嬿笑着回道:“回禀圣人,臣女擅抚琴,曾经有幸得了古曲《广陵散》的曲谱,初听时如同仙乐、反复研习后愈发觉得曲调精妙无边。今日便将此曲献给皇上,以祝大唐国祚永昌、圣上仙寿万载。”

李隆基听后龙心大悦,命人将宫里的所藏开元年间雷威所制的宝琴“九霄环佩”取了出来。崔嬿大喜过望,坐好后略试了试琴音,这“九霄环佩”果然当得起仙品之称,琴音温劲松透、纯粹完美。一时间《广陵散》大气纷披的旋律响彻麟德殿内,众人闭目聆听,崔嬿的曲子弹得流畅娴熟,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

一曲毕,麟德殿里仿佛仍有余音回响。李隆基拍手叫好:“不愧是太真的外甥女,这一曲令朕与在座各位都听得酣畅淋漓!”

崔嬿喜形于色,连连称谢,满心欢喜地回到席上,得意地看了眼张缈:“下一个便是你了,休怪我先声夺人。”张缈颇感意外,不明白为什么崔嬿笃定自己也会被选到献艺,其实在杨太真提出要众贵女献艺后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果然,杨太真附在高力士耳边说了一句,高力士便宣:“太常卿之女张缈。”

张缈站起,走到殿中央,看来这一切是杨太真与崔家早早计划好的了,让崔嬿在京城中崭露头角倒是罢了,只是为什么第二个偏偏选择她呢?她深吸了一口气,叩拜道:“臣女张缈叩见皇祖父。”李隆基道:“常听小八夸自己的小女儿德艺双馨,只是朕一直没有见过这个外孙女,今日借此机会朕这个皇祖父也正好见见缈儿,来,到皇祖父跟前来。”

张缈站起身来,款款走到靠近主位的地方,欠身行礼道:“槿卿见过皇祖父。”李俶关切地看着她,揣测着杨太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直自顾自喝酒取乐的李琳微微扬起了眉毛,略转头看了看李瑁,李瑁恰在此时举起酒杯细细观赏着上面的纹饰,似乎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张缈微微垂着眸子,她发觉李隆基已到花甲之年,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张缈从小听到的故事里雄姿英发、气吞江河的年轻君主,除去那身华服也仅仅是个垂暮的老人而已。这个人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可是此时她却感受不到一丝亲近,她用了他赐给她的名字,希望能够让他欢喜。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李隆基对张缈的相貌评价很高,“当得上槿卿二字,不知槿卿要给皇祖父表演什么节目?”

张缈道:“槿卿为皇祖父和在场各位献上一曲琵琶,所奏曲目正是皇祖父望女几山所作的《霓裳羽衣曲》散序。”李隆基道:“欲弹此曲须得有好琴,你的曲子若能打动朕这个原作,皇祖父就将自己的“相思木”赠与你做见面礼。”

“相思木”是五弦琵琶中名品,宫人取来后,张缈见那琵琶呈扁梅花型,琴颈细长、琴头微曲,琴轴上镶有古花,有西域胡琴的风格。张缈坐定,微微调式了琴轴,普通的琵琶音色大多明亮清脆、然而“相思木”却听起来浑厚绵长,正适合《霓裳》这般宏大悠远的曲子。

李隆基的音乐造诣果然出神入化,他一手创出开元盛世的那种壮志与胸怀在他所谱的曲乐中亦有显现。张缈的神思飘荡在乐曲的经络里,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螾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

只见她美目含情顾盼、素手拨弦频频、四下宾客早已听得如痴如醉。李俶心中一暖,与这样才华横溢的女子共度一生实在是人生幸事。李倓亦是看得痴了,记忆中的缈儿性情率真活泼,今日展露这般柔弱风致令人醉到骨髓。

一曲终了,张缈慢慢抬起头,直到她行礼谢恩,众人才恍惚回神。嗣宁王首先起身,拍手叫好:“妙哉!妙哉!张小娘子一曲过后,再不必叫人献艺了,今日之翘楚非她莫属。”李隆基笑着道:“连你都这般说,看来朕就只能忍痛割爱了。这“相思木”是上品,应该由懂它的人来弹奏,虽然朕亦很喜欢这琵琶,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看来是少了槿卿这纤秀清丽与纯真心肠。如今朕这个原作听得折服,太真你是大唐琵琶国手,你觉得槿卿的琴艺较你相比如何?“

杨太真笑道:“小娘子这首《霓裳》怕是再没人敢轻易打擂了,太真觉得这曲子已被弹得绝妙,不必非得分出个高下,他日小道倒是可以为之编舞,曲舞合璧岂不是更好?”

李隆基道:“不错,曲舞合璧,交相辉映,才能展现出真正的意境啊!只是朕只知萍儿的惊鸿舞是艳绝无双,却不知他日你的霓裳羽衣舞能否更胜一筹了。”梅妃讽刺道:“若真如此,倒也难为太真既要清修又要编舞,还要节食以免穿不进霓裳羽衣了。”杨太真气得脸色绯红,咬牙笑道:“只要能讨得大家欢喜,我们这些做臣民的再辛苦也该竭力而为了。”

李隆基且不管两人争风吃醋,将张缈与宁亲公主夸赞一番,又给了不少赏赐。原本置身事外的李瑁,在张缈开始演奏之后逐渐开始凝神聆听,这样出众的琴声,曾经在寿王府有另一个人为他弹奏。细细观察起张缈来,较之上回及笄礼上因循礼数、恭谨小心,眉梢眼角却带着欣喜与天真的样子,今日的她似乎脸上被一种忧郁笼罩着。

可惜了这样未经玷污的美玉,成了他与李亨之间的明争暗斗的牺牲品,他大抵懂得是张缈因沈媛之事为情伤所困,也最明白为情所伤是什么滋味。拥有这般煊赫的出身,偏偏这等容貌这等才华,她必然不能不为家族踏入这权力的漩涡,她或早或晚终将被世事打磨,她也最终会接受她能去追求的仅剩这污浊之地的光鲜亮丽的命运,甚至像杨玉环或是他一般,爱上那光鲜亮丽。

李瑁坐姿慵懒,目光灼灼,定定地看着张缈开口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李瑁宴席中一句话也未曾说过,一开口便语惊四座,一时间在场宾客都惊讶地望向李瑁。张缈大窘,不知道李瑁意欲如何,异常尴尬地望向宁亲公主不知如何是好,宁亲公主眉心微蹙,神色凝重。

李隆基清咳了一声道:“十八郎,你方才说什么?”李瑁低头略笑了笑,抬起头来笑容和煦如春风、连目光都带着暖意,他起身拱手道:“父皇,母妃生前素爱琵琶,今日听得这般仙乐,儿臣该早些回去上几柱香告知母妃,想来母妃泉下若知京中晚辈有如此风华必然喜欢,儿臣先行告退。”说罢不等皇帝应允便翩然离去,留的众人面面相觑。

李俶见状,心中大为不安,走到殿中于张缈身边跪下:“皇爷爷,孙儿有一事相求。”太子李亨见了连连摇头,训斥道:“成何体统,还不快谢罪回去?”李隆基摆手道:“无妨,俶儿你说,,你有何事相求?”李俶叩首道:“请皇爷爷先恕孙儿隐瞒之罪。”李隆基皱眉道:“好,朕恕你无罪,你继续说。”李俶语调愈发恳切:“孙儿倾慕张缈多年,并与其两情相悦,如今缈儿已然及笄,孙儿恳请皇爷爷借端午佳节、及在场诸位的见证,为孙儿赐婚。”

李亨无可奈何,颓然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