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1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6075

三个月后,仙真被尊为皇太后,群臣更以小皇帝年幼为由,多次请她临朝听政。

这一日,当天边第一缕霞光透过窗前的纱幔倾泻进寝宫的时候,仙真起身来到梳妆台前,任由两旁的宫女为她梳洗、上妆,搀起如云的乌发,戴上精美华贵的凤钗,再换上绣着龙纹的桑蚕丝太后服。突然之间,她直视着菱花镜里那张青眉朱唇,被彩色的脂粉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面容,竟然感觉如同陌生人一般,一时间不由地怔住。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认不出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底弥漫的是超越年龄的苍凉……

泪水,又一次顺着面颊缓缓流下,浸花了妆容。

就在这时,镜中出现了一片朦胧而修长的身影。

仙真身子一僵,猛地回过头:“元怿,是你!”

清河王元怿望着她的泪眼,又望着镜中眩目的反光,俊美的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太后,您迟迟不肯临朝听政,再这样下去,朝中又将大乱!我们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局事,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仙真望了望左右,静静地遣退所有宫女,直至四周空无一人,才终于将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太后’,多么可笑的两个字,不过是随时提醒我,我已经是个失去丈夫的寡妇而已!”

“不!它是在提醒您,您是整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家的气魄,都是天下人的典范!您有辅佐幼帝的职责,更有为百姓谋福的义务!”元怿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寝殿上空。

她听得心里一阵抽紧,用力捂住胸口:“就算如此,可我更是一个女人啊,一个女的人肩膀,怎么可能承担这么重的东西?先帝一走,就要把天下的责任压在我的身上,这不公平!”

“这是上苍赋予您的使命,您没有选择!如今的您,已经不单单是为自己而活着,更是为皇上,为天下人而活!”元怿眼神坚决。

“元怿,我真的想他,真的很想他……如果可能,我宁可削去封号,入瑶光寺为尼的那个人是我,我为会他日日诵经,我会一生一世陪着他……”仙真眼中泛泪,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眷念与不舍。

“我知道。”望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他的口气很快又软下来,叹息一声,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我知道您舍不下先帝,同样的,先帝又何曾忍心舍下您呢!”

“她怎么就忍心毒死他,她至少也是他的女人,是皇后啊!”她十指攥紧,指甲狠狠陷进肉里。

“因为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女人的恨意更加可怕。”

仙真的身体如同被什么重物击中,剧烈地一颤。她望着元怿,不再说话,就这样呆呆地坐着,脑海一片空白,似乎灵魂已经离开了躯壳,飞离天外。

空气很静很静,如水一般流动着。

在原地站了很久,元怿突然注意到一旁静静摆放着一架古琴。

沉吟了一会儿,他转头迎面朝它走去,坐到琴台前,扬起手,似流水一般拂过琴弦,瞬间,悠扬的琴音的回荡在寂静宫殿的上空,琴弦在她的拨弄下流淌出变幻无穷的音乐,时而悠长高远,时而宛转沉厚……让人如同置身于皎洁的月华之下,四周静寂无声,放眼望去,一片漫无边际的梅林,微风卷起千万片如雪的花瓣……

配合着这美妙的旋律,他还轻轻地吟唱起来:

美人迈兮音尘阕,

隔千里兮共明月;

临风叹兮将焉歇?

川路长兮不可越。

坐在梳妆台边,前一刻还是僵硬如人偶的仙真突然恍过神来,她仔细地聆听着,忧伤的蓝眸又重新放耀出如雪山湖泊般清澈的光芒。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宁静的感觉了。

在很久以前,这样宁静的感觉,也只有在诵读佛经时才能感受得到。

他望着脸,世界忽然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只属于他们……

元怿眼角的余光也感觉到了仙真的注视,如梦如幻的日光在彼此之间缓缓流淌,他拂动着手中的琴弦,似乎总是不忍收尾,仿佛这样,就能让这一刻的美好永恒下去。彼此同沐在薄如轻纱的日光之下,却没办法说出心底真正想说的话,只能默默地将心迹化成这琴音回旋中的缠绵,飘向窗外碧蓝的苍穹,那是一种隐忍着,从一开始就已注定绝望的感情。

她不会知道,为了她,他甚至背叛了自己。

原本,他完全可以放下这满身的负累,云游四方,做一个快乐闲人,那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是,正因为这宫中有她,他选择飞蛾扑火似的投身这充满血腥与阴谋的朝廷。

他要为她守住江山,要让她过得轻松快乐。

太后,你要明白,无论何时,元怿都会站在你的身后,默默替你撑着整片天空,你不会孤独的,永远不会……

不知不觉间,原本冰冷空旷的崇训宫被一股安宁而美好的气息笼罩着。

然而,沉醉在美妙琴音里的两个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一双阴鹫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渐渐的,他隐藏在大袖里的手指一根根绷紧,英朗的面孔上浮起了腾腾杀气。

次日,当淡金色的日光镀亮了光极殿檐角神兽的眼睛,整座皇宫也从沉睡中被唤醒,太监宫女们穿梭于各个角落,文武百官身穿庄重朝服,自玄武门鱼贯而入,缓缓步入朝堂。然而,之后的他们却没有按规矩排列整齐准备早朝,却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金碧辉煌的朝堂也因此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气氛。

“这都第几天了,朝堂上连个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照这样下去,国家必将大乱!”其中一名大臣望着空荡荡的御座摇了摇头。

另一名须发发白的大臣接过他的话:“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皇上年幼,太后又……”

“唉!谁不知太后信佛,仁善有余,胆魄不足!”也不知谁插了一句。

“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小心被人听见!”刚才那名大臣马上朝他抛去一个警示的眼神。

哪知那名大臣却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她听得见吗?反正她也从不上朝!”

正说到这里,朝堂外远远的传来传令太监一声高亮的长音:“太后驾到——”

随着这一声高呼,所有的大臣都惊异地定在原地,之后哗拉拉的跪成一片,原本嘈杂的朝堂一下子鸦雀无声,刚才讥讽太后从不上朝的那名大臣更是面色苍白得厉害。

转眼间,就见仙真身穿金龙缂丝宫袍,绾着朝阳九凤挂珠冠,拉着小皇帝元诩的手,在皇家仪仗的簇拥下,缓缓地走进朝堂,从伏跪在地上的群臣中间穿过,直向殿中央的御座走去。

一踏上御座前的金阶,立刻有小太监从两边卷起低垂的珠帘,迎她入座,待坐定之后,珠帘又徐徐放下,总管太监刘腾出列一步,面向群臣长长地扯了一嗓子:“群臣有事启奏——”

片刻的沉静过后,尚书右丞张普惠出列,面向御座跪了下来:“启禀太后,自前尚书令高肇谋反案发之后,朝中牵连无数,凡与此案有关的官员,发配的发配,斩首的斩首,各部也因此出现大量空缺,急需人才,请太后定夺!”

隔了一会儿,只听见上方朗朗传来一个优美得宛如玉觖碰撞的声音:“为政之道,唯在得人,即日起令州郡举荐孝廉,哀家会亲临朝堂,自阅试卷,评定等级,然后量才使用!”

此话一出,低下立刻传来一片赞叹之声。

没想到太后的话并没有说完,又继续道:“高贼为政时,私结党羽,专横跋扈,陷害忠良,致使朝纲一片混乱,如今这颗毒瘤虽除,朝中上下却也元气大伤,尚书令崔光听旨——”

崔光一听上面传唤自己,赶紧出列。

“哀家命你督造一辆‘申讼车’,外垂帘幕,设座车内,由你和清河王元怿负责定期出巡云龙门及千秋门等京城繁华之地,接受吏民诉讼和冤案,当即裁判或交相关各部妥为处理。”

“是,微臣遵旨。”崔光一边领旨,一边暗生惊动,想不到太后还有这般思量,这真是一箭双雕之计,既能清理前朝留下的冤假错案,又能引来尤其是平民百姓的交口称赞,真是收敛人心的好办法。

此后,又有一名武官上报:“边塞六镇的守将纷纷上表请求粮草和军饷,不知太后如何决断?”

“他们的胃口也太大了吧!”帘幕后传来隐隐不满的声音,“自先帝时代,他们就不断提出各种要求,先帝谅其先辈对我大魏有功,便一再忍让,还多次御驾亲往犒军,没想到他们不仅没有感恩于心,还一再变本加厉,丝毫不体谅朝廷如今的艰难,莫非是成心欺侮我孤儿寡母不成?哀家绝不能再这样纵容下去了,传我的旨意,下令更换六镇守将,另从朝中择忠良之辈前往。哀家知道,底下的军士大都是好的,也对朝廷忠心耿耿,最可恶、最贪得无厌的就是这些为官之辈!”

如此,一场朝会下来,群臣都深受震动,这太后哪像传说中那样是个柔弱无用的女子,分明聪慧多谋,刚柔并济,如此,国家总算是又有希望了。

阳光温暖的午后,御花园中的百花全都舒展花瓣,贪婪地吸吮地阳光,金色的光芒穿透树缝,在凉亭里撒下一地斑驳,仙真身穿一袭藕荷色的常服,倚坐在亭边,身边放着一叠的奏折,不知不觉间,她绝美的脸庞上渐渐出现了一丝倦意,之后,长长的眼睫也随着呼吸缓缓合上,手上正在翻阅的一本折子也失手掉在地上。

就在这时,远处慢慢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大的那个望着她熟睡的花容,眼中既有心疼,也有深深的眷念,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俯身为她捡起失落在地上的奏折。

仙真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一丝动静,于是立刻睁开眼睛,扫过眼前的人影,顷刻间露出惊讶的表情:“元怿,诩儿,你们怎么来了?”

元怿无奈地一笑,答道:“我去探望诩儿,结果他一直吵着要见你,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就着他来了。”

望着楚楚可怜的儿子,仙真立刻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搂进怀里:“诩儿,快让我抱抱!”

“娘亲,我都好几天没见你了,好想你啊!”元诩也伸出小手把母亲抱得很紧。

“这孩子,到现在还改不了习惯,现在不能叫娘亲了,要叫母后,明白吗?”仙真望着他说。

“母后?好拗口哦!”元诩皱起了眉。

“没有办法,这里宫里的规矩,如今你的身份也不同往日了,是皇上!所以每讲一句话,都必须三思而后行,知道吗?”仙真认真地教导他。

“自从进宫以来,刘公公每天都领着人教我学规矩,我都快烦死了,还是以前住在宫外的日子舒服,也没人管我,母后,咱们搬回原来的地方去住,好不好?”元诩拼命摇晃着仙真的手臂。

仙真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元怿在旁静静倾听着母子俩的对话,感慨地长叹了一声:“也难为诩儿了,他从小在宫外长大,自然受不了宫内的诸多规矩,不如就再带他出宫走走吧!”

“出宫?”仙真吓了一跳。

元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您连月来操持朝政也着实辛苦,倒不如就挑半天时间,放下一切,好好陪陪诩儿,也让他开心一下。”

仙真想了一想,又伸手轻轻抚了抚元诩的头,不再说些什么……

半个时辰后,清河王的青龙辇便在一队仪仗的护送下自北门出宫,守宫门的护卫一看是他,竟连问也不敢多问,便恭敬放行。不久,辇车便顺利抵达王府,元怿小心翼翼地迎下已妆扮成平民的仙真母子走进王府,又自王府后门悄悄走了出来了,不过是一进一出,他们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京城最繁华的街道。

这里人群熙攘,往来车水马龙,沿街是各种商铺,卖炒栗子的,捏糖人的,打铁的……世井的气息随着漫天尘埃飞扬在空气里,高亢的叫卖声和人们的交谈声混杂在其中此起彼伏,所有的这一切都让这座天子脚下的城池变得热闹非凡。

好久都没有接触到这般热闹的场面,元诩简直就像一匹脱缰的小马,兴奋地拉着母亲和叔叔的手,在大街小巷里东穿西走,忽然间,一阵卖糖人的吆喝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娘,是糖人,我可好久没吃糖人了!”他指着不远处的摊子,眼中放出闪亮的光芒。

“好,娘去给你买。”仙真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却发现根本就没带钱出来。

元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三步并作二步走到摊前,从袖管里掏出一块碎银:“老板,我要两个。”

老板一看银子的份量,赶紧笑眯眯地拿出最大的两串:“客官,您接好。”

元怿拿着糖人走回来,塞给元诩和仙真一人一个,仙真望着那糖人,半天没接:“我这么大了,还给我糖人呢?”

“谁说糖人只能给孩子吃呢?”元怿硬是将糖人塞进仙真手里。

“娘,吃吧,可甜着呢!”元诩在一旁帮叔叔说话。

“就当是犒劳你的吧!”

“犒劳我?”

“这一段时间,你出入朝堂,可谓政绩不俗!”

“那还不是多亏你和崔光辅佐。”

“一个女人,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简单了!”

元怿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和元诩朝街道深处走去,在经过一家铺子的时候,仙真发现一个卖首饰的摊前围满了人。抱着好奇心,她忍不住凑上前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家专做蝴蝶饰品的摊子,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蝴蝶出现在耳坠、钗环、项链、指环上,造型精巧别致。

仙真也伸手拿起一根玉钗,看了看说:“这蝴蝶钗做得可真精致啊!”

“看来,你喜欢蝴蝶?”元怿笑着问她。

仙真点了点头:“确实,相比于平日把我压得脖颈酸涨的凤钗,我倒更喜欢蝴蝶,既美丽,又自由,也不像凤鸟那样,贵为百鸟之王,肩负太多沉重的东西。”

“那我买给你。”元怿立即体贴地说。

“不用了,买了,也没机会戴!”仙真立刻阻挡。

“留着做个纪念也好。”元怿说着,不由分说便买了下来,然后走到仙真面前,“我帮你戴上它吧!”

“戴上,在这?”仙真又是一愣。

“眼下,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吗?”元怿打量着她一身朴素妆扮,唇角轻轻地挽起一抹微笑。

“娘,戴上吧,一定很漂亮。”元诩也在一边拼命劝道。

“那好吧。”仙真说着便低下了头。

元怿拿起蝴蝶钗,轻轻地,轻轻地将它****仙真如云的发髻间,转眼之间,一头青丝便因为这只飞蝶多了一道别样的妩媚。

此时同时,元怿的狭长的眸子里也多了一抹明亮的光华,这光华令他俊美的脸庞更趋完美,如同闪光的宝石,令人目眩神迷。

此后,三人继续朝前走,不多时,一幢红梁绿瓦的建筑像一艘华丽的画舫般出现在眼前,一阵阵香气自楼上飘下。

仙真盯着门廊上“广福楼”三个大字的招牌,不由地眼前一亮:“这里的素斋是全京城做得最好的,特别是桂花糖藕和罗汉汤,我从小就爱上这吃饭。”

“那我们就上去点几个菜吧,反正也差不多该吃饭了。”元怿接过她的话说。

“嗯,好啊!”仙真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哪知,就在这时,由远及近飞快地奔来一大队人马,一看气势就知来路不凡。过往的人群纷纷躲避,那队人马很快围住了广福楼,紧张的氛围就像是要捉拿朝廷钦犯,领头的正是新上任的禁军统领元叉。

只见他从马上翻身下来,崩着脸,箭步走到仙真面前,重重地跪下道:“微臣元叉恭请太后和皇上回宫!”

四周所有的人皆讶然,纷纷跪倒在地。

“元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微臣身为禁军统领,职责就是保护太后和皇上的安全,不敢有半点马虎!”

他说的在情在理,仙真一时也找不到任何话来回应他,只能轻叹一声道:“看来这广福楼的素斋,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品尝到了!”

说罢,拉起元诩,告别了元怿,在众人的注目下,念念不舍地走向停候在不远处的一辆华丽的凤辇。

此事看似就这样匆匆落下了帷幕,但没过多久,关于清河王与仙真之间的谣言,却在宫廷内外流传开来,人们纷纷议论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更指清河王能够随意出入禁宫,其中有着不可告人的隐情。

初夏时节,艳阳高照,崇训宫前的荷花池里覆着碧绿的荷叶,粉色的荷花在风中亭亭玉立,弥漫着淡雅怡人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