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笑春光无寄愁 3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5201

“皇兄,你有什么事,请尽管说!”元怿望着他苍白的面色,只觉得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元恪神情肃穆,一字一句地说:“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仙真和诩儿就拜托给你了,你要好好帮我看着他们,不要让他们母子受到一丁点伤害……”

“皇兄,您何出此言呢!”元怿从他冰冷的手上感觉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不要管那么多,总之你要答应我!”元恪直直地凝视着他。

元怿静默半晌,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

元恪如释重负般,整个身子瞬间垮了下来,他仰望窗外的蓝天,静静地说:“这几年,我一直把他们母子藏在宫外,对宫里只说他们在天禧宫静养,就是害怕会有意外发生!也许,到了该把他们接进宫的时候了……可我又犹豫,怕仙真知道我的病……她那样的一个人,我实在不忍伤她的心……”

听到这样的话,元怿再也忍不住了,眼眶微红道:“皇兄,您的病,不会有大碍的!您的身体一直很好,相信再过一阵子,就会康复!”

元恪收敛了目光,淡淡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用宽慰我。”

四周突然寂静下来。

兄弟俩互望着,却谁也没有说话,唯有榻边的鎏金香炉,从镂空的纹饰里,飘散出缕缕青烟,以优雅的轨迹消匿于空中。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元怿却像感到了某种异样,忍不住问道:“皇兄,您这里,燃了什么香?”

“是宋真罗为我调配的千步香。”元恪答道。

元怿不由地一愣:“宋真罗,就是那个高丽国来的调香师?”

元恪点了点头:“他的香,总能使我心情宁静,身上病得难受的时候,深吸一口,就觉得整个人顿时轻松下来,像脱胎换骨一般!”

说话的同时,他微闭的黑眸里情不自禁地泛开了一抹愉悦之色。

望着元恪沉醉的表情,元怿的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为什么,只是听到那个调香师的名字,就让他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呢?难道,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吗?

宫外。

瑶光寺旁的小院子里,漫天晚霞染红了树梢的秋叶,也染红了树下院主人的衣裙,混合着原有色彩,流动着迷幻般的光泽。

就连不时掠过的轻风似乎也被染成微红,柔柔地拂过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然而,这位院主人的脸上却木木的,没有一点神彩。

又是一日沉暮,皇上依然没有出现,屈指一算,他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来看他们母子了,这在此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莫非……是他在宫中又新宠了什么人?

想到这里,院主人仙真的心一阵抽紧,一阵不好的预感在她的胸腔里扩散开来。

也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笑声从远处飘来,转眼之间,一个小巧的身影就从屋子里奔了出来,那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长得粉雕玉琢,灵俊可爱,尤其是一双水晶般浅蓝的大眼睛,每眨一次,就好像有无数晶亮的星光从其中飞出。

他扑到仙真面前,围绕在她膝边唤着娘亲,而仙真也立刻蹲下身,将他拥入怀中,亲昵地用脸颊摩娑着他的小脸。

“娘亲,爹爹还是没来看我们吗?”他瞪着那双惹人怜爱的大眼睛,满怀期盼地望着母亲。

仙真的眼底顿时掠过一道落寞的神情,但很快又露出笑容道:“爹爹大概是太忙了,所以,没空过来……”

“可是你明明说他今天会来看我们的啊!”孩子有些不高兴了。

仙真脸上虽还挂着微笑,心底却流过一阵酸涩,他知道,诩儿也想父亲了,尤其一看到他眼中殷切的神情,她也真的不想让他失望,让他伤心。

可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元恪到底什么时候会再出现……

因此,她只能用指尖轻轻抚过元诩的头顶,温柔地哄道:“诩儿听话,只要你乖乖的不吵不闹,爹爹很快就会来看你了!”

“这是真的吗?”元诩嘟着嘴,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啦!娘什么时候骗过你?现在,让娘抱你去厨房,看看桂嫂今晚给我们做了什么好吃的,好不好?”

一提起好吃的,元诩又来了精神,张开粉嫩的肉臂,要让仙真抱。

仙真绽放出绚若夏花的笑容,宠溺地一把将他从地上抱起,转身朝厨房走去,哪知才刚穿过庭院,就见青莲迎面朝她们走来,手上捧着个沉甸甸的檀木匣。

“青莲,你手上拿着什么?”仙真提高一个声调唤住了她。

“夫人!”青莲停住脚步向仙真施行一礼,“我正要把这盒东西给您拿过去呢!是瑶光寺的静凡法师派人送来的,说是去五台山云游时带回来的。”

“什么,姑姑她云游归来啦?”仙真的蓝眸猛然一亮,更映得整张脸明媚如花。

“是的。”青莲说着,上前将檀木匣交给了她。

仙真轻轻打开匣子,发现表面还包裹着一层黄绢,解开黄绢,竟是厚厚一叠薄如蚕丝、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古旧经书。

她定睛一看,不由地屏住呼吸:“这竟是古梵本的《圆觉经》……”

“古梵本的经文,很珍贵吗?”青莲望着主子脸上的表情,也跟着瞪大了眼睛。

“当然,这是天竺国的原版经文,用贝叶刻写,又称贝叶金经,千金难求!姑姑一定是知道我近年来都在研习《圆觉经》,所以特意寻来送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她才好!”

说罢,她激动地紧紧抱住匣子,心里热流翻涌,隔了很久才略微平静下来。

“青莲,明天一早,你吩咐桂嫂做几样精致的素斋,我要亲自送去瑶光寺给姑姑!”仙真一边将珍贵的经文小心翼翼地包好一边说,“她这次云游一走就是两年多,我也好久没有见到她了,真想找她好好叙叙旧。”

“是。”青莲恭敬地应承下来,转身便去了厨房。

第二天,又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清风入帘,花香扑鼻,宁静温煦的阳光在轻纱笼罩的床帐间游走。

仙真早早地起身,在梳妆台前化了个淡妆,换上一袭素雅的绿绡碧荷裙。厨娘桂嫂也依照她的吩咐,早早地备好六、七样素斋,放进精致的彩漆食盒里,待一切齐备之后,她便拎上食盒步行出了门。

身后,也只有元恪派来常年保护她的大内侍卫易装远远地跟着。

从自家院子到瑶光寺的距离并不远,穿过几条青石小巷后,很快便看见红墙白瓦,飞檐翘天的瑶光寺大门,几株常青的翠竹从院墙内探出头来,在清爽的秋风中摇曳。

仙真在此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对身后说:“你们就在这里候着吧,不要打扰了佛门清净,我自己进去就好。”

“是!”远远的传来侍卫们低沉的回应。

仙真轻轻舒了一口气,熟门熟路地迈进寺院大门,迳直朝静凡法师的禅房走去。

高悬的蓝天下,静谧的庭院深处隐隐浮现出一排洁白无染的禅房,墙壁是清一色的雪白,犹如传说中须弥山顶的白雪。

仙真的唇角轻轻扬起一抹美丽的弧度,快步来到静凡法师的禅房前,刚想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人正在说话,其中还夹杂着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

她不由地一惊!这尼寺里怎么会有男人呢!

因此,刚触及门板的手,也像被针扎一样的缩了回来。

“静凡法师,算起来咱们也有六、七年未见了吧?”房内再次传出男人低低的说话声,仙真只觉得耳膜轰鸣,心脏乱跳,这声音她像在哪里听过,甚至可以说,是莫名的熟悉!

“皇上倒是记得仔细,确实有七年未见了。”静凡法师的回答证实了仙真心中的猜测,禅房内的男人,确实就是皇上!

那一瞬间,仙真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犹如石雕一般僵在原地,脸上苍白的神情暴露了她心底的颤栗和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两个多月没来探望她们母子的皇上,竟然会在这里出现!从他的口气来看,他和姑姑,应该是很早就已熟识了。

她拎着食盒的手收得很紧很紧,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七年啊!时间真是让人唏嘘,不知静凡法师可曾有此感慨?”

“时间对贫尼而言,仅仅是沙漏中的一颗沙砾而已,既便是一生的轮回,也不过是把沙砾从沙漏的一端倾倒到另一端,本质而言,并不具任何意义。”

“看来,如今法师可谓大彻大悟了啊!”

“这一点,皇上应该早已明了,不知今日,又为何事前来?”

“呵呵……朕不过是在沙漏未倾之前,来看看故人而已!”

禅房内的元恪自嘲地笑了笑,将狭长的眼帘轻轻一挑,望向窗外被秋霜染得鲜红的红枫,自窗外倾泻进来的阳光,恰好掠过他的脸庞,勾勒出骄傲高挺的鼻梁,如月光下的深海那样无底无尽的眼眸,泛着隐含千言万语却又沧桑看尽的无言波浪。更将他修长的身影掩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发现,门外伫着一个娇小颤动的身影。

那一刻,他的眼睛被窗前迷离的光影刺得微微的痛,索性合上眼帘,却在恍惚间,悠悠回到十几年前那段封印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里。

那年,他十五岁,第一次去瑶光寺礼佛。

不喜欢喧闹耀眼的前殿,他独自一人穿过郁郁葱葱的庭院,朝供奉着观音的后殿走去。

正值三月,微风吹来一阵桃花雨,花瓣无声地落满一地,空气里是甘甜的香气。

他不由地留连在芳草萋萋的桃树下,这时,一个飘逸的身影从另一个方向,慢慢朝他走来。

擦身而过的瞬间,头顶的桃花纷纷扬扬飘落在他们的肩头,彼此的眼光也都投在对方的瞳仁里。

芙蓉如面柳如眉。

那双略带灰蓝色的眼眸,仿佛两汪碧波,清幽,深邃,却又弥漫着世间所没有纯净气息。

一时间惊艳无语。

直到对方已消失在桃林深处,他还是沉浸在恍惚中,久久未能回过神来。这种感觉,仿佛是曾相识,是在前世吗?

他没再往观音殿里前行,因为,真正的观音,他已经看见。

净若青莲,艳若桃李。

这便是十七岁的静凡,烙刻在十五岁的皇子心中永远不变的印记。

他不明白,这样的绝代佳人怎么会裉去红妆,遁入空门。

无数个夜晚对月惆怅。

如果她不是佛子,他会爱她,会娶她吗?

命运有太多的定数,他们这种,叫做有缘无分。

可是每每想到那日,桃花雨中的邂逅,她清透的眼睛,粉色的樱唇,他就会他忍不住深深地去嗅,似乎那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仍然停留在鼻间,伴随着每一次呼吸,令他心驰神往,如醉如痴……

这一切,和她那身令人心寒的僧衣并无关联。

他就这样在地狱之火中煎熬了一春又一春,直至成为国君,有了皇后。

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是皇后倾城的美貌和温柔的气质打动了他,然而,真正的谜底怕只有佛祖和他自己知道,那是因为皇后的眼睛像极了静凡法师,也不是纯黑,而是深蓝中透着一点银灰,像被什么吸干了里面的墨色。

意外的惊诧之中,他将所有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倾泻给她。

宠她,宠得毫无章法。

但凡是她喜欢的东西,既便远在千里,也想尽办法送到她的身边。

后宫空虚,册封的妃嫔不过是大臣的女儿,用来稳定朝纲。

孩子生下不到三载,即被立为太子。

哪知好景不长,那一夜,她口中啐出的鲜血染红了万寿宫凤床前的纱帐……他的心又空了,那种在烈火中灼烧煎熬的感觉,又一次扑天盖地汹涌而来。

却在这时遇到她的侄女胡仙真……

同样的蓝色,明亮得能灼伤人的眼睛。

真是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他缓缓睁开眼睛,将目光抛向坐在对面的静凡法师,漆黑的瞳仁里弥漫着氤氲的雾气,唇边迷幻般的浅笑像是历经几世轮回的沧桑悲凉。

“静凡法师,遇见你,真是朕一生也解不开的咒啊!偏是那抹蓝,让朕一辈子也走不出、逃不掉,至死,也走得恋恋不舍……”

哪知刚说完这句话,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响,像有什么东西碎落了一地。

他本能地反应,门口有人!

静凡法师跟着马上起身,走到门边,一把推开房门,却见一抹绿色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她蓝眸一缩,惊叫道:“是仙真……”

“什么?”元恪只觉得身子一阵摇晃,“怎么会是她?”

然而,当他冲到门边,向外放眼一望,却不得不接受这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生命中最震惊的一幕:果然是仙真!

她怔怔地站在禅房前的台阶上,蓝眸翻绞成乌云般的浅灰,咸涩的泪水在眼眶里汇聚,凝结,仿佛下一刻,便要泛滥成暴雨倾泻下来。

彼此的呼吸都凝固住了。

良久,仙真却一咬牙,硬生生将泪咽了回去,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瑶光寺的大门奔去。

元恪也不顾一切奔出禅房大门,在她身后大喊:“仙真,你等等……”

然而,仙真不仅没有回头,反而越跑越远。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压抑得难受,颤抖的嘴唇也逐渐失去了血色。他知道她一定是误会了!其实,他心底最恋恋不舍的,是她啊!其它的人,无论是于皇后还是静凡法师,都只是回忆中的一道风景而已。与其说,他怀念她们,不如说,是怀念自己已经流逝的一去不复返的珍贵岁月。

毕竟,他所剩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啊……

然而,即便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唯一想在三生石上刻下的那个名字,也只有她——胡仙真!

“仙真——”他再一次狂喊出声,几乎震动了整座寺院,惊得禅房两侧的树枝在风中哗哗作响。

然而,那抹绿影却像风一样飘远,在他的视线中越变越小。

他下意地摸了摸藏在腰间香囊里的那段“结发”,深邃的眼眸里飞快地闪过一抹刺痛的光芒,不顾一切地追赶上去。谁知,才刚刚追出没多远,却突然觉得头顶一阵天旋地转……

蓦地。

头顶湛蓝的天幕也黯然失色了,整个天地一片漆黑,他双腿发软,冷不防一个趔趄,就这样仰面朝天,猛烈地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