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笑春光无寄愁 1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6152

寂静的深夜。

风缓缓地从庭院间掠过,树叶随风婆娑作响。

从西昭殿里透出的微微烛光,静静地照亮窗前的一方天地。

寝殿深处,金丝楠木的龙床上,元恪解下了头顶的龙冠,没有绾发,只将黑发随意地服于脑后,半裸的身子,坦露着鲜卑皇族特有的白皙皮肤,修长健硕的手臂紧紧搂着怀里的仙真,却只是安静地盯着她出神。

当仙真回头望着他的瞬间,他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空气也随之有了一丝余波,但他的身子依旧寂定,似乎在暗自思索着什么……

仙真的心不由地咯噔一下,觉得今晚的皇上,似乎与平日里有些不一样。

片刻,他缓缓地低下头,一面亲吻着她白皙的脖颈,一面略带沙哑地低语道:“为了你的安全,我不能再让你留在宫中了,这里心怀不轨之人太多,见你大难不死,他们一定会想出其它办法要你的性命!”

仙真立刻为之一震:“皇上的意思是……”

元恪转头望向纱帐外无边的夜色,沉沉地吐出两个字:“出宫!”

“出宫?”仙真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对,搬到宫外去住,搬到一个她们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一切,地方也选好了,是朕还是太子时的一处别院,就在阊阖门附近,离瑶光寺也近,你闲时还可以到寺里参禅礼佛!”

“这是真的吗?”仙真一下子挺直脊背。

出宫……

在之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不知多少次梦见自己又飞出这高墙深院,醒来后,却是泪湿枕边,在刺眼的日光下,被梦醒后的孤寂紧紧缠绕得快要窒息。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她更以为自己一辈子都逃不脱这红墙金瓦的囚笼,哪知这个时候,皇上却主动提出,让她出宫!

她呆呆地怔在那里,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剧烈翻涌着。

“怎么,你不想出宫?”就在这时,元恪淡淡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

“不!”她蓦的抬起头来,“我当然愿意出去!”

“那好,明天我就安排人送你出去。”元恪的声音还是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谢皇上。”仙真立刻从他怀里坐起身,深深地伏拜下去。

元恪望着烛火阴影里,她唇边那抹深深的酒窝,也不由地露出一抹微笑,而这抹微笑中,又包含着多少眷念与不舍……

转眼,又是一年春光明媚。

洛阳城里,几乎一夜之间,所有的海棠花都开了,大簇大簇的花朵,探出院墙,在熏风暖阳下,开得没心没肺。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一片花香弥漫。

城北一处看似普通的院子里,海棠开得更是绚烂,花瓣如红雨一样落在地上,连绵成一片绚丽的花海。

一名年轻女子静静地倚在花树下的躺椅上,那一双明眸如水的眼睛,蓝得比头顶的天空还要清澈,偶尔眼波流转,足可倾城。一袭素衣,美得好象清晨花园里带露的白海棠,衬着一头慵懒的宝髻,使周围汹涌的海棠花都黯淡了颜色。

她,正是这院子的女主人,也是传说中的洛阳第一美人——胡仙真。

在她面前,青莲正抱着刚刚出生三个月的孩子,来回踱步,逗着他玩。仙真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心里有种不出的安宁。突然间,她伸出手,对着青莲说:“来,给我抱抱。”

青莲很快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她的怀里,同时笑着说:“小殿下真是太听话了,成天不哭也不闹,性格就像娘娘!”

仙真脸色微微一变,压低声音提醒道:“跟你说过多少回,在这里别再叫孩子殿下,更别再叫我娘娘了,担心隔墙有耳!”

青莲一怔,赶忙改口:“是……夫人!”

仙真这才恢复了常色,用指尖轻轻动了动孩子的小脸,或许是他感觉到了母亲的温暖,眨眼间便咧开小嘴,笑了起来,那笑容仿佛春日的暖阳一般明媚,让仙真忘却一切烦恼,也跟着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撒下一片阴影。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风中幽幽响起:“夫人,眼下还不是耽于安乐之时,虽然皇上为您安排了一切,让您暂时避开宫内的纷争,可是咱们迟早还是要面对那个女人!将来,等太子长大,她若还是高高在上地坐着皇后宝座,将会对他造成多大威胁!另外,别忘了您答应过我的誓言,还有前太子的仇……”

哪知,没等她说完,仙真就打断了她的话:“昌儿的仇,我并没有忘,我也一定会向高皇后讨还血债!”

“您不会以为,在这寺院边的小院里赏花看景就能讨还血债了吧?”

“琉香!”仙真不由地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你一直不希望我出宫,可是那个地方,我真的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的孩子才刚刚出生,我不要整日提心吊胆,唯恐他有朝一日也会遭人暗算,那种一杯茶、一碗饭也要验毒,一句话,一个眼神也要提防的日子,我实在不想再过了!”

“那您至少也应该做点什么,或者按我说的去做!”

“你想让我怎么做,尽管直说好了。”仙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要削弱高后的势力!咱们必须拉拢皇族宗室!”

“宗室?”仙真重复着这两字,心中微震。

“对!夫人此次之所以能够死里逃生,不就是因为宗室两位王爷的相挺吗?对抗高英,以及她身后整个高家的势力,他们是唯一的力量!”

“可是因为咸阳王谋反的那件事,皇上已经对宗室失去了信任!”仙真想起了往事,神色不由地一黯。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促使皇上重新恢复对于宗室的信任,此消彼长,只有宗室的地位恢复如前,高氏一党的势力才有可能被削弱,这是从前司马显姿一直想做却最终没有成功的事,可是我相信,对您而言并不算难!”

仙真转过头,望着眼前粉白色的花海,陷入了沉思。

扶植宗室对抗高英,这恐怕真的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不然,凭着高英的心性,迟早也会找到这里,到那个时候……

她望着怀抱里笑得灿若桃花的孩子,心骤然一紧。

纵然是满园的繁花似锦也只是表象,只要一夜风雨,它们就可能不复存在。

然而,现在的她,不仅仅只为自己,更要为怀中的孩子,守住这抹明媚春风!

几日之后。

春日的阳光依旧灿烂而又温暖地笼罩着阊阖门外这幢青瓦白墙的宅院。

宅子看起来不大,也不奢华,却有着精妙无比的佛堂。

香樟门窗精雕细刻,嵌着描金的莲花,佛堂中央,西方三圣的金像高踞于巨大的莲台之上,金光耀目,庄严静美,四周袅袅的檀香缭绕着佛身。

仙真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她身穿一袭飘逸的素白纱裙,眉不描而翠,唇不涂而朱,皮肤似雪一般洁净白皙,透明的脸庞带着宁静的表情。

此刻,她正专心致志地诵持着《金刚经》,整个人完全浸尽在一种忘我的禅境中,也更显得高洁若仙,不可逼视。

同时,她也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正站在佛殿门前默默注视着她。

这个人有着俊朗的面孔,挺拔的身形,目光犹如千年的古潭,幽静深邃,不经意间,便散发出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尊贵气质。

冬日的阳光斜斜地撒在他华贵的锦衣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泽,飘逸的袖管随风舞动着优美的弧线,只怕连面前的佛祖也会为他出众的气质而惊叹。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佛堂上婉约的背影,生怕有一丝一毫的惊动。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庞大的佛台前,莲花灯的光芒愈加耀眼。

仙真缓缓睁开了眼睛,在她起身回头的刹那,才发现伫在身后的那个身影,而且不知他已经这样在门口站了多久。

“皇上,您什么时候来的?”她先是怔了一下,随后快步朝他走去。

地面上,被佛光映照出的两个影子,转眼重叠在了一起。

薄如轻纱的日光也撒在他们身上。

她的美丽和他的尊贵,在迷离的光晕中,成为世间最耀眼的所在,也让满院的繁花黯淡了颜色。

“仙真!”元恪的脸上露出舒展的笑容,伸手紧紧地搂住她,“这几日不见你,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皇上……”仙真略微恍惚了一下,哪知元恪的唇已经封过来,把她的嘴堵上了。那样热切的吻,仿佛有一团火在她的唇间燃烧着,仿佛粉色的海棠花,带着馥郁香气,在她脑海间索绕,然后牵引着她的神思,朝某个飘浮的幻境飞去……

片刻后,元恪慢慢地放开了她,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仙真,你知道你刚才在诵经的时候,我在想些什么吗?”

此刻,他竟没有称自己为“朕”,而是“我”。

仙真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在想,倘若我不是皇上,而你也不是我的妃子,我们只是民间普通的一对夫妻,而这个小院又是咱们的家,那该会是怎样一副情景!”元恪低沉的声音里充满着炽烈的感情。

仙真的蓝眸里不由地掠过一丝不同寻常的神色,可以说,这一切她从来没有想过,或者说,根本不敢去想!

如果元恪真的只是一个跟皇室毫无瓜葛的普通男子。

没有最初的残酷的占有……

没有深宫之中的尔虞我诈……

没有那些一心要将她至于死地的大臣……

他们,会不会过得比现在幸福呢?

春日的微风从俩人之间缓缓吹过,庭院里,随风起舞的海棠花在空中静静飞扬着。

她想起了刚刚诵过的金刚经中所说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说起来,一切都前缘注定,周围的一切,包括整个人生、宇宙,都是因缘和合而成的,如梦幻般的生灭灭生,相续不断,一切诸相,本来空无自性。她心中明了这个道理,本来不该再去动这些俗念,只管寂定随缘便好,可是为什么,在听了皇上所说的这番话之后,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悸动,难道说自己已经坠入俗世的泥潭中,无可自拔了吗?

说到底,生与死,迷与悟,圣与凡,乃至魔与佛,皆在一念之间啊!

此时,元恪充满磁性的声音又在她耳畔回荡开来:“仙真,民间的男女,若结为夫妻,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仙真回过神,抬头望着他俊朗的面孔,脸上飞来两片红云:“皇上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很好奇,想知道我若真的只是个普通人,该如何娶你过门!”元恪的声音里抑制不住激动的声调。

仙真低头想了很久,才怀着一丝忐忑,缓缓说道:“自然是拜天地,然后……结发吧!”

“结发?”元恪重复着她的话,也怔了一下。

仙真点了点头,又说:“民间的夫妻在洞房花烛之夜时,男女双方会各自剪下自己的一绺头发,然后再把这两缕头发相互绾结缠绕起来,以誓结发同心,从此生死相依,永不分离!”

“每对夫妻都是如此?”元恪的黑眸深处有道惊讶的光芒闪过。

仙真认真地回答道:“是!就连我妹妹仙琴和江阳王大婚时,也是如此。”

“那好,我们也到佛前结发,请佛祖为我们鉴证!”元恪说着,便拉起仙真,转身迈进佛堂的门槛。

一个魁伟与一个娇小的身影齐身跪在蒲团之上。

元恪望了望头顶庄严的佛像,又望了望身边的仙真,朗朗的声音回荡在佛堂上空:“弟子元恪向佛祖起誓,愿与胡仙真结发为夫妻,从此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仙真回望着他,神色一怔,也双手合十,喃喃念道:“弟子仙真向佛祖起誓,愿与皇……不,元恪,结发为夫妻,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听着她的誓言,元恪如孩子一般陶醉地笑了,笑得那样灿烂,灼得仙真的眼底,差点溢出泪来,也想起那次在江阳王府参加妹妹仙琴大婚时,心底那抹挥不去的遗憾。

多希望有一个男人,能像元叉牵着仙琴那样,执子之手与她步入喜堂。

多希望有一个男人,给够给她明媒正娶的承诺,一生不一世,不离不弃!

而这个心愿,居然在此时此地不可思议地实现了!

要知道,他可是皇上啊!皇上唯一能够明媒正娶的,只有堂堂的皇后!而即便是皇后,也不曾与他这样结发起誓吧!

难道说,皇上是真的深爱着她?

正当仙真心底微澜起伏之时,元恪已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刀,又从鬓角挑出长长的一段发丝,利落地断下。

仙真也从宝髻上拔下玉簪,散开一头长发,断下其中一缕青丝,交给元恪。

元恪将两个人的发丝合二为一,用红绳紧紧缠绕在一起,放进随身的织锦香囊,如珍宝一般,轻轻摩娑很久很久,才放回原处。

红檀香案上,佛祖半闭眉目,静静地注视着这对碧人,分不清是感慨还是悲悯。

“仙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元恪动情地捧起了仙真的脸。

“皇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仙真的眼里噙着热泪,“您的身边有正宫娘娘,有那么多女人,何必如此对我……”

未等说完,元恪已止住她的话头:“纵使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饮!是你的出现,让我从醉生梦死中重新清醒过来,你的相伴,让我感觉到深宫之中,还有那么一丝温暖,而你为我生下诩儿,我大魏的太子,则让我对你感激不已!我要一生一世与你相守,此生只要你一个女人!”

元恪的话让她的思绪又飘飘荡荡回到了最初的相识,一路走来,仿佛如梦一般。

她真的要感慨,世事的变幻,有太多是她始料不及的……

此时,元恪又在她耳边继续说道:“很快,等这场风波过后,我会接你回宫!咱们从此再也不会分开了!”

仙真神色一变,有些惊慌地说:“可是高皇后,她不会放过我的!”

元恪敛起目光,沉声道:“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削弱高家的势力!”

仙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长叹一声:“皇上,高家的势力扩张到这等地步,和您的扶植是分不开的!”

元恪的脸上也露出悔恨的表情,转头将目光抛向佛堂之外的天空:“若不是咸阳王等人谋反,打乱了我原有的计划,我又怎么可能给高肇这样的机会!”

仙真终于找到了机会,连忙抛出藏在心底的话:“我知道由于前阵子咸阳王谋反之事,您对宗室极不信任,可是像清河王那样的人,却是对您忠心耿耿,这样的人,不该冷落!”

元恪回味着她的话,沉吟许久,意味深长地说:“你放心吧,我自会有安排!”

渐渐的,朝中的大臣们都发现朝堂上吹起了一股强劲的逆风,出现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景象。

四月初六,清河王元怿被择为太子太傅,加封侍中金紫光禄大夫。

四月二十四,彭城王元勰的王妃李氏之妹被封为充容。

五月十二,江阳王元叉升为光禄卿,入内廷,掌宫殿门户。

相反的是,尚书令高肇的亲信,有十几员被外调离京,严重的,甚至遭到了罢黜。

入夜。

整座皇宫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就连华丽恢宏的中宫此刻也变得漆黑一片,一丝说不清是萧瑟还是神秘的感觉在空气里弥漫着。

高英一动不动地坐在灯下,如同雕塑,唯有一双深邃如夜的黑眸,透露着心里的暗潮翻涌。

就在这时,宫女香蓉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香茶走了过来,奉到她的面前,轻声细语地说:“娘娘,一个人坐了这么久,喝口茶吧,是蜀国刚进贡的蒙顶茶!”

高英起初没发现她,猛然被惊了一下,直起脊背,目光犀利地瞪着她道:“喝什么茶,我让你们去打探的事,打探清楚了吗?”

香蓉端茶的手微微一颤,有些怯弱地说:“皇上最近确实频繁出宫,但谁也不知道他的行踪,就连平常最信任的刘公公……他也不让跟着!”

“古怪,真是太古怪了!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莫非宫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说到这里,高英顿了一下,涂满蔻丹的手用力揉搓着手里的丝帕,“胡贵嫔那儿,他最近还是常去吗?”

香蓉连忙答道:“去的少了,听说胡贵嫔自从生完太子后,身体一直虚弱,皇上让她在宫里好好静养呢!”

高英抬起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为什么不派人潜进去探听底细!”

香蓉低下头,委委屈屈地说:“您也不是不知道,自从高贵嫔死里逃生之后,皇上就派御林军把整座天禧宫团团护住,进出都要仔细盘查,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内,只怕连只苍蝇想飞进去都难!”

“一群废物!”高英怒不可遏地怒吼起来,“连这点事情都办不清楚,留你们何用,如果香绡还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