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洛水湛湛弥岸长 3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3982

元怿被他说得怔住,回头望了望仙真,只觉得她一脸矛盾艰难的神色,一股隐隐的痛感又从伤口蔓延到心窝,他深知自己有多不想让她受到煎熬,哪怕只是一丁点的煎熬……

“你真的要让我忘掉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他目光如胶地凝视着她。

仙真也抬头望着他的脸,却没有说话,也许同样也不想让他为难。

“如果你要我忘,我就会忘!”他一字一句沉重地说。

仙真瞬间觉得有股沉重的力量扣在心门,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说的是真的?”

元怿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元怿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未等仙真作答,元叉已在一旁轻轻拍起掌起来:“很好,很好,清河王果然还是明事理的!”

一边说着,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淡淡扫过在场两人的脸庞。

“不过事情还没完,娘娘,臣下还要请你再帮一个忙。”

“你还有什么事?”仙真越发觉得厌恶了。

“麻烦您请营中的御医,来为我问诊!”元叉不动声色地说。

“问诊?”仙真一头雾水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哪来的伤病?”

元叉轻轻一扬唇角,眼底闪过一抹变幻莫测的微光:“两个时辰以前,在邙山围猎时,遭遇狼袭!”

说着,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带着锯齿的匕首,掀起袖管,露出手臂的皮肤。

“你……”仙真不由一愣。

与此同时,元叉握紧匕首,对着手臂上的肌肉,狠狠刺进去,顺势一划,刺眼的血色便映在仙真眼前,血水不断潺潺地冒出来,令她头皮发麻。

“这不是就有伤了吗?”元叉咬着唇,故作无碍,可细密的汗珠却不停地顺着额头淌下。

原来,他竟是要用这种方法,制造出自己不在场的证据,以便和元禧等人脱离干系。

仙真越来越觉得这个男人城府极深,不知究竟有多么的可怕!

元叉一双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她,攥着手臂上的伤口,挤出一丝惨白的笑容,缓缓开口道:“偌大的营地之内,除了皇上,也只有您能请得动御医了!而且,我相信只要您一句话,他也一定会按您的吩咐去做!”

仙真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一股寒意顷刻从脚底涌到头顶。

两个时辰后,位于营地中心的主帐里。

四周一片灰暗,即便是白天,阳光也无法从帐外照射进来,仙真倚坐在一张紫檀方榻上,一动不动,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无形中,更让人觉得空气沉重,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间,毡门被人掀开,刺眼的白光扑天盖地涌入,可是她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青莲在这片白光中现身,轻轻走到仙真面前,低声唤了句:“娘娘……”

仙真这才很慢很慢地抬起头,瞥了她一眼,语气低沉:“那边的情况怎样?”

青莲叹了一声,道:“皇上定了两位王爷的谋逆之罪,按律当灭九族,可是念及他们都是元氏皇族,只赐他们自裁,家眷发配边塞!”

仙真怔了怔,脸色一片苍白:“他们的命,是我害的!”

青莲不禁吓了一跳:“娘娘,您说什么呢!这件事和您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仙真的身子跟着微微颤抖起来,帐内昏暗的光线照得她面如死灰,“是我包庇了真正的凶手,才让皇上以为一切是他们做的!”

青莲赶紧冲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娘娘,这话可不敢随便乱说!”

仙真缓缓垂下眼睑,隔了很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青莲,你说,我是不是罪人?为了自己的妹妹,竟与凶手同流合污……佛祖不会原谅我的,一定不会的……”

青莲见状,立刻上前安慰道:“娘娘真的不要过分自责,换作其它人,也会作出和您一样的决定,这是人之常情!您想想,这次若不是两位王爷顶罪,那么落难的,可就是您的妹夫,发配边塞的,就是仙琴小姐,难道您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仙真顿时语塞。

她当然不想让仙琴发配边塞,受无尽的苦难,那样她一生一世也不会心安!当初,娘亲临死前,她就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妹妹,她忘不了娘亲闭眼前,将她的手那样紧紧攥着,眼里含泪的不忍……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替娘亲守护着妹妹,她只希望仙琴平平安安地活在一个爱她的男人身边,至少不要像她这样,在寂寞宫墙内,经历那么多无谓的争斗和折磨!

想到这些,她的蓝眸隐隐刺痛,像有什么忍不住要掉落下来。

青莲见她许久没有说话,又再劝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两位王爷原本就不干净,不然怎么会被皇上抓住真凭实据,所以说,他们也是罪有应得,娘娘真的不必过于自责!”

仙真没有抬头,伸手拭去眼角泛出的泪光,静静说道:“你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做了什么事,我自己心里清楚!不过,就算为了仙琴下无间地狱,我也再所不惜!毕竟,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说到这里,她突然变了腔调,身子瑟瑟发抖。

“只是元叉,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我千不该,万不该,让他成为我的妹夫!”

青莲望着她叹了一声,在旁劝道:“娘娘不是也常跟奴婢说,人各有命,这是前世就注定的!”

这番话说得仙真既无奈,又悲凉,她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算的,接下来,他恐怕还会做更可怕的事……”

午后。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朝着京城洛阳的方向疾驰。

坐在马车里的元怿,神情痛苦地捂着胸口,手使劲用力撑着车壁,车身剧烈的摇晃快要使他吃不消了,他只觉得喉口处涌上一抹腥甜,越来越紧,伤口却是撕裂般的痛,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用力划拉着自己的皮肉。

忍住……忍住!只要过了洛水就好了!他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着,并不时抬眼朝车窗外望去,只见两旁的景物不停向后飞掠而过,他的面色似乎稍稍平静了一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马的嘶鸣,接着,车身一个剧烈的震颤,整个马车突然刹止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

元怿的心脏也跟着骤然停了一下。

很快,车帘就被一柄长剑挑起,满脸胡须,身穿黑衣的车夫阴森地冲着他笑:“王爷,咱们到了!”

“到了?”元怿随之冷冷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元叉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不会真的将我送回洛阳!”

车夫的声音冰冷刺骨,仿若从地底传来:“我家主子也不想为难您!可是,若不将您除去,整件事情就无法真正平息,所以,也只有委屈王爷了!”

说罢,他举剑便朝元怿袭去,眼睛直直盯着心脏的位置。

元怿脸色陡然一黯,想要躲避,奈何身子沉重得就像被千斤巨石压迫着,无法动弹半分。

毕竟伤得实在太重!

就在那一瞬间,车夫的利剑划破带着余热的空气,如闪电般劈向他的心口,他本能地“啊”地叫了一声,随后又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不过这次发出惨叫的却是想要杀他的人!

随着那人重重地倒在血泊之中,车帘外传来一对熟悉的声音:“属下向王爷请安。”

元怿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李荣、郑勇,还好你们及时赶到。”

俩人立刻回道:“属下一直暗中保护着王爷!”

元怿随后渐渐平静下来,伸出手,轻轻挑起车帘道:“很好,咱们回京吧!”

李荣与郑勇互相对望了一眼,又再次请示道:“王爷打算如何处置这名车夫,是否留下尸体,保留元叉的罪证?”

元怿顿了一顿,淡淡地摇了摇头:“不用了,就当没有这件事情,对任何人也不要讲。”

“王爷!”李荣和郑勇忍不住惊呼起来。

元怿没有去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却将目光抛向窗外无垠的原野:“你们不会明白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去动元叉!”

“为什么?此人罪大恶极,而且几次想要置您于死地!”李荣心有不甘地又劝了一句。

“因为……”元怿的眼底像蒙上了一层雾气,“我不想有一个人因为这件事受到任何的伤害!所有的危险不测,我宁愿替她去背!”

邙山营地,皇帝元恪下达了提前拔营的命令,急急走进大帐。

那里,青莲带着几名小宫女,已经开始收拾行装往马车上搬,仙真依然静静坐在角落,看见元恪出现在面前,也仅是起身简单地问了个安,眉眼之间,透着慵懒无力的神色。

“怎么了,身上还是不舒服呢?”元恪见她这样,不仅没有责怪,语气里反而添了几分关切。

“没事的,比上午时已经好多了。”仙真敷衍着说。

元恪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心疼地说:“回京以后,朕再让几名医术高明的御医给你会诊一番,待会儿,也让人在车座上多加几块褥子,这样坐起来舒服!”

“真的没事,皇上不必挂心!臣妾也知道,今天出了不少的大事,您一定也累了!”仙真在他怀中微微动了一下。

“是的,他们谋反!”说到这里,元恪的双臂不由加重了力度,“只可惜都是些没用的家伙,胆大包天,但是能力不足!”

正说到这里,帐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不好了皇上,咸阳王他……他……”

“他怎么了?”元恪回头望向帐外。

帐外的声音喘着气说:“咸阳王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挣脱绳索,打昏守卫,逃走了!”

元恪瞳仁一缩,眼里差点喷出火来,立刻下令道:“立刻派人去追,量他再逃,也不可能那么快渡过洛水,若是擒住后再敢抗命,就地正法!”

“是!”帐外的一群人领命立刻离去,大帐里又变得静悄悄的,四周寂静无声。

仙真一言不发地站在元恪身后,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所投下来的黑暗,笼罩在头顶,竟觉得如同深渊一样望不到尽头,那一刻,她几乎将要窒息。

这些男人们,明明已经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仍像世俗女子喜欢鲜花珠宝那样地迷恋着它,鲜花总有更鲜更美的,珠宝也有更昂贵更华丽的,唯有欲望永远没有休止。

殊不知,那样看上去如此诱人的权力,却能吞噬掉任何一个靠近它的人,灵魂,生命,乃至你所拥有的一切!

到头来不过是两手空空,死于非命。

隔了不久,洛水畔便传来消息,咸阳王元禧被御林军逼得在岸边饮剑自刎,此后,其王府中的眷属凭吊他,还为他写了一首歌,据说一直流传到了南朝,当时,北人在江南者,闻此哀歌,莫不洒泪。

可怜咸阳王,奈何作事误。

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蹋霜与露。

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