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珠帘不卷夜来霜 2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6078

“怎么还啊!”青莲露出为难的神色,“清河王又不住在宫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进宫。”

“那就随便搁在哪个角落,等他一进宫就拿去给他!”仙真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浴房,脚步如此匆匆,就好像躲避着像箭一样危险的东西。

青莲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地露出淡淡一笑。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从天边破云而出的第一缕光线,穿透重重宫阙,洒在承香殿的雕花窗棂上,又曲折地在地面上投射出花窗美丽的纹路,如同撒了一地的花瓣。

仙真披散着长发,坐在镜台前,任由青莲为她梳理青丝,自己则微垂着眼睑,盘坐在榻上,似乎还没有完全苏醒。

晨风拂过,忽然一股香气飘来。

仙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仿佛是受到某种召唤似的,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打开镜台边的一个圆形妆奁,瞬间,更为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香源就隐藏在妆奁里的一只精致玉瓶里。

这香气真的很好闻,纯净、清雅,让人想起水晶般透明的高山湖泊和雪山之巅静静绽放的雪莲。

仙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挡住诱惑,将它拿起来,放在鼻前轻嗅了一下,顿时,一缕香气顺着呼吸缭绕全身,久久不散。

“这是什么香气,这么特别?”寂静的寝殿里,突然响起一个清冽的声音。

仙真的手被惊得颤抖了一下,瓶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面前铜镜里浮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皇上。”仙真的声音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站在她身后的元恪微微一笑,从地上捡起玉瓶,目光却盯住仙真:“这香好别致,是宫里哪位调香师配的?”

仙真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侧过脸,露出一抹足以颠倒众生的微笑:“这是臣妾独门的秘方,宫里的调香师可配不出来。”

“是吗?”元恪的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伸出手,从后背将她拥住,并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印下一吻。

此时,寝殿内不仅寂静而且空旷,青莲和侍立在周围的宫女们已经悄悄地退到门外去了。

当元恪冰冷柔软的嘴唇顺着仙真的后颈开始游离的时候,她的身子一阵抵触的颤动。

元恪斜倪着她映在镜中的容颜,皱眉道:“难道直至今日,你还在处处在躲着朕?”

听到这句话,仙真反倒释然一笑:“皇上若是这么觉得,何不去找其它不躲您的女人,反正这后宫之中,日夜期盼圣宠的,何止千万!”

元恪的面孔瞬间凝结起来,然而望着铜镜里她淡漠的神情,竟略微有些失神,渐渐地,他危险地眯起双眸,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弧度:“朕明白你的心思,不过,朕一定会让你慢慢地,慢慢地爱上朕,你记住朕今天说的这句话,总有一天,你会和其它妃嫔一样,把拥有朕的宠爱,看成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身体像被什么重重地击中,仙真如花的面容瞬间被抽走了血色,泛着苍白的光芒,然而她却不愿就此妥协,依然抿着嘴唇,倔强地凝视着元恪,用沉默对抗。

“来人!”元恪的声音忽然响亮起来。

门外的宫女太监们以最快的速度纷纷走了进来,领头的是青莲。

“今天,给你们的主子画个最漂亮的妆,换上最美的衣裳,听见没有?”元恪对青莲说。

“是。”青莲跪下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对身边的宫女作了一番安排,又来到仙真身后,捉住她柔顺的长发,双手上下翻飞,转眼间,一个当前最为流行的芙蓉髻跃然镜前。

与此同时,十几名宫女也捧着锦云般的华服走到皇帝面前,请他给个示下。

元恪望了望仙真,又对比着她的身形、发饰,饶有兴致地挑选了一番,才说:“就要这套丹碧纱纹大袖衣吧!”

“是。”宫女们应了一声,便朝仙真走去。

发髻梳好,衣裳换好,青莲又开始为仙真上妆,先是细细扑上一层香粉,然后开始上胭脂,接着又拿出唇笔,要为她点唇。

“慢着!”元恪的声音。

青莲愣了一下,慌忙将手收回。

“我亲自来来替她点唇。”元恪以一种奇特的目光对青莲说,“去把西域进贡的圣檀心拿来!”

青莲不敢有误,从镜台边的一个妆奁里取出一只镶金的小盒,打开呈在他的面前。

元恪拿着唇笔,从小盒里沾了一点檀色的口脂,然后坐到仙真身边,面孔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手慢慢地伸向她。

“皇上……”仙真的脖子不由缩了一下,“今天到底有什么事,为什么要如此盛妆?”

“因为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元恪目含深意地说。

“什么地方?”仙真的心本能地一紧。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闭着你的嘴,我要点了,若是点得不好,你可不要怪我。”元恪的话音像轻风从她的面颊边缓缓吹过,就连眼眸中也透着春日阳光般的温暖。

目光相遇的刹那,仙真不由地一怔,那一瞬间她突然产生一种错觉,面前这个人,并不像她所认识的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她闭上了眼睛。

曾几何时,她的心底曾默默期盼着这样一个时刻,他们之间,不是君王和臣民,不是皇帝与妃嫔;她的目光,不需要仰视,也可以轻易地看见他的脸。可是这样的时刻,为何会发生在她已经心如死灰之后,这片刻的温柔又怎么可能弥补那差一点要夺走她性命的恨意呢?面前这个男人,是一个毁灭她宁静生活的男人;是一个深深伤害过她,使她对生命彻底绝望的男人;是一个凭着君王之尊,对她予取予求的男人!而且,就在前一刻,他还以那样让人心惊胆战的口吻,说过要让她臣服的话,因此,她宁愿相信这一切都只是错觉。

就在仙真心神恍惚的时候,唇间忽然划过一片滑腻的冰凉,如同幻术一般,樱唇上泛开一片淡绛色的光泽,鲜艳而不俗丽,光亮而不刺眼,同时还透着醉人的香气。

“很美。”元恪对于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

仙真睁开眼睛,望着点上圣檀心的脸庞,一时间也有点失神。

元恪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微微一笑,轻柔无比地将她搂进怀里,心口没来由地一阵疼惜,就像拥有的是一件稍不留神就会碎裂的瓷娃娃。

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彼此相望,却又彼此对峙。

元恪轻轻呼吸着,望着怀里沉默无言的女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一阵暗潮涌动,胡仙真,我一定会拥有你的,是完全,彻底的,让你臣服于我!

他望着映照出两个人面庞的铜镜,默默地发出心底的声音。

在此之后,两人同乘龙辇来到御花园西面的紫阳殿,这里是皇宫的宴厅,一般情况下,只在举行盛典或者皇上大宴群臣的时候才会开放,可是今天,远远的就能闻到醇美的酒香和美味佳肴的香气,宏伟的大殿,即便在白昼也是灯火辉煌。

“皇上今天在此设宴?”仙真从龙辇里走下的第一时间便问。

元恪望着她,微笑地点了点头。

“宴请的是谁?”仙真仍然是满腹疑惑。

“你进去不就知道了吗?”

元恪说完,便拉起她的手,一同迈上殿阶。

皇上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仙真怀着剧烈的心跳缓缓走在汉白玉铺成的台阶上,越想越觉得不安,从早晨的更衣,上妆,再到紫阳殿的这场午宴,他表现得和以往完全不同,让人看不透,也猜不透,而且,总有点防不胜防的感觉。

元恪转过头,望着她沉思中绝美的侧脸,也不禁露一个得意的笑容,他所要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彻底击碎她的保垒,等待着她一点一点的沦陷。

当他们同步迈进大殿的时候,门口的地面上早就跪满了一排等待接驾的人,仙真低头一看,不由地大吃一惊,因为那些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父亲胡国珍和大哥,二哥,还有胡氏一族的几位族长。

她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爹,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娘娘受封充华,老臣等进宫谢恩,承蒙皇上爱惜赐宴,老臣等在此谢过皇上,谢过充华娘娘。”

“平身吧。”一旁传来元恪淡淡的声音。

原来皇上是特意安排了她们一家团聚!仙真心中猛然一动,蓝色的眼眸中有一道光芒飞快地闪过。她原以为进了宫,封了嫔,就断绝了亲情,与父兄再无缘相见,没想到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父亲和哥哥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时间,惊喜、意外、激动……统统溢满胸腔,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绪,朝着皇上灿烂地一笑。

元恪当场有些失神。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仙真对他展露这样明媚的笑容,原来,她的笑比她的美更能融化人心,他的心里如同花开一般,猛地绽放出一股暖意,为了能够留住这样的笑容,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胡充华,我赐你与你父同座,共叙家常。”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无不惊讶。要知道,如今的仙真已是皇上的妃子,与父亲之间不再是单纯的父女,而是君臣之别,君臣之纲不可违忤,这样的恩典,对于仙真来说,胜过任何一切的赏赐。

她的眼底顷刻流露出从惊喜再到感激的目光,再度躬身谢恩:“臣妾谢过陛下!”

元恪含颔挥了挥手,示意她入座,自己则独自走向大殿前方,白玉阶台上的龙椅。

仙真起身后,立刻飞奔地扑到胡国珍面前,与他还有哥哥们抱作一团,激动得浑身颤抖:“爹爹,哥,仙真……仙真好想你们啊!”

胡国珍此刻也是百感交集,双唇翕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怎么也吐不出一句话。虽然十五年前,就有人预言过仙真的未来,可是当这一刻,他真正看见女儿穿着华丽的宫服,打扮得光彩夺目出现在他面前,还是激动得热血沸腾,如同置身梦境一般。

一切来得太快,也太顺利,从他接到仙真入宫的圣旨再到封嫔的圣旨,前后不过三日,对于既无显赫出身,也无宫廷背景的仙真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且,一般的官家小姐,就算被皇上看中,也至多被封为四品的美人或者婕妤,照这样下去,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能再晋一级,被封为夫人,再下去……

正当他的思绪浮想连翩的时候,仙真一句话打断了他:“爹,您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胡国珍连忙掩饰。

“爹爹这些日子过得可好?”仙真关切地问。

“好。”他笑眯眯地说。

“天寒可要注意身子啊!”仙真一边叮嘱着,一边挽扶着他朝宴桌走去。

“放心,为父知道照顾自己,请娘娘放心。”胡国珍轻拍着女儿的手背。

父女俩执手来到宴桌边坐下,望着面前一桌丰盛的佳肴,仙真先夹了一块放在胡国珍的碗里,又为坐在一旁的两位哥哥各倒了一杯酒,举手投足间尽是化不开的浓浓亲情,元恪在龙椅上远远地望着这一切,也不由地轻轻扬起唇角。

就在这时,殿外却远远传来一阵喧闹声,接着,就见传令太监行色匆匆地奔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中央:“启禀皇上,江阳王世子元叉求见!”

听到“元叉”这个名字,刚刚夹起一口菜的胡国珍手不由地一颤,接着,筷子和菜一起散乱在桌上,场面一片狼狈。

元恪瞥了他一眼,心底似有微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你难道没有告诉他,朕正在举行家宴,不想被外人打扰?”

传令太监小心翼翼地回道:“回皇上,奴才说了,可是元世子坚决要求上殿,说事关皇上的威仪和皇家的体面……”

听到后半句话,元恪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就宣他上殿吧!”

紫阳殿内再度陷入一片沉静之中。

片刻的功夫,就见元叉身穿一袭墨夜般的黑色镶银丝大袖对襟衫,下着宽大飘逸的裤褶,腰间系着三尺盘绣银边锦带,大步流星地迈上殿,对着高高在上的君王,重重地施了一礼。

“元叉,你这么急着要见朕,到底所为何事?”大殿上方传来皇上的声音。

元叉闻声略仰起头,眼睛顺着视线掠过大殿四周,刹那间,绚光流转,眼前出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身影。仿佛是有一股洪流,自他的心底汹涌而出,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在全身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经扩散开来,终而化成阵阵彻骨的痛,溢上眼眶……

她的眼,盈盈若水,可眼中倒映的却不是自己。

她的唇,红似樱珠,可是却被他人撷取品尝。

她的身段,如风中杨柳,可是却被另外一个男人拥在怀中。

他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这个女人,是苦涩,是失落,是不甘……千言万语,百种情绪翻绞着他的心。身为江阳王世子,权势,名望,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美人、珠宝,也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然而,这一生中他最想要得到的,甚至甘愿用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取的,却失落在别人的怀抱。

不是夺妻之恨,却更胜夺妻之恨!

自至,他用尽全身力量,自口中迸出每个字:“启禀皇上,武始候之女胡仙真原系我元叉礼聘之妻,武始候贪慕虚荣,竟悔婚将她送入宫中,一女二聘,夫家还都是元氏皇族,岂不是我大魏王朝的笑话和耻辱吗?”

“什么?”坐在龙椅上的元恪显然一惊,转而将疑惑的目光抛向座下的胡国珍父女。

胡国珍慌忙起身,离席来到大殿中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绝无此事啊!老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枉上,倒是元世子多次来我家逼婚,仙真入宫后还多次扬言威胁!老臣慑于江阳王府的威势才不敢声张,没想到如今他竟敢当着皇上的面血口喷人,毁谤充华娘娘的清誉,还请皇上为老臣主持公道!”

双方各据一词,互不相让。

元恪望了望胡国珍,又望了望元叉,然后问:“元叉,武始候说你逼婚,是否真有此事?”

“绝无此事!上月初三,在武始候府,胡大人亲口答应将女儿许配给我,并且已经与我交换庚贴,收了聘礼。”说罢,他便从袖管里掏出一册正面书写着“天作之合”字样的锦皮贴子,双手高举过头,奉呈给皇上。

没等元恪示意,侍立在他身边的总管太监刘腾已经飞快地奔下白玉阶台,取来锦皮贴子,恭恭敬敬地奉到皇上面前。

元恪从刘腾手里接过庚贴,打开来扫了几眼后便对他说:“你去翻查胡充华的籍册,将她的八字报来给朕。”

刘腾立刻领命而去,大殿内随即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四周鸦雀无声。

此间,元恪看似不经意地将目光抛向面色苍白的胡国珍,胡国珍又恨恨地盯着元叉,而元叉,则装作视而不见,坦然地面对皇上,三人的目光就这样来回不停地微妙交错着。

只有仙真相反的异常平静,始终坐在宴桌边的,表情平淡,眉眼微倦,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刘腾终于气喘吁吁地回来,凑到皇上耳边,掩嘴低语了一番,瞬间,元恪低垂的眼帘黯了下去,漠然的脸上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此后,他将庚贴用力地扔向胡国珍,洪亮的声音里蕴藏着凶狠的怒气:“武始候,你与江阳王府已经交换过庚贴,居然还敢将她送入皇宫,是何居心?”

这句话犹如一声霹雳震响在胡国珍耳边,他全身颤抖着,心里一团乱麻,元叉怎么会有仙真的庚贴,这是怎么回事?

头顶天旋地转,他差一点便要昏过去了。

可是不行,倘若这个时候倒下,岂不是更加证明自己心虚,万一被皇上信以为真,不仅仙真无法在宫中立足,自己脑袋说掉就掉,只怕连九族都不保。于是,他紧咬牙关,硬撑道:“皇上,老臣也不知庚贴如何落入元世子手中,但老臣确实未与他交换庚贴,请圣上明察!”

皇上盯着他,半天沉默着没有说话。

元叉占据了上风,又冷哼一声道:“皇上,臣不仅有物证,还人证!”

“什么人证?”元恪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

元叉大声回答道:“候府的管家胡全安,他可以证明胡大人收过我的聘礼!”

话音刚落,胡国珍再也无法掩饰住满脸的惊慌失措,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皇上,老臣以性命担保,这绝无可能……”

沉重的叩头声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仙真见此情景,再也坐不住了,上前将父亲搀扶住,一脸心疼地说:“爹,清者自清,您这又是何必呢!”

说罢,回头冷冷地望了元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