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月下沚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908

话说南宋理宗淳祐年间,江南洪州城中,有一大户。家主姓王,进士出身,做过几任州官,因受权贵排挤,长年赋闲在家。他生来硬气,一怒之下索性再不理会朝廷中事,安心打理祖传家业,得闲时便大宴宾客,邀集文人雅士,吟风弄月,歌柳赋屋,远近颇有名望。

自号“二达居士”。何为二达?“修身”、“齐家”是也。至于“治国”、“平天下”嘛,不求也罢。

浑家季氏,系出世家名门,端庄贤淑,知书达理,很有几分才气。相夫持家自不消说,镇日烧香念佛,行善积德,泽被一方,人称活菩萨。

这王氏夫妇与人和善,感情恋笃,家业兴旺,看似团圆美满,内里却有一桩莫大心病。

俗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季氏十七岁嫁入王家,结亲十数年,至今仍无子息。夫人季氏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眼见光阴易过,二人年事渐高,终于一横心,巴巴地主动提出要老爷纳妾。

王老爷子饱学之士,素重声名,寻常涉足秦楼楚馆觅些风月韵事也即点到为止……当下严辞断拒,抵死不从。

夫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末了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啜涕失声,也不知涓到第几把泪水,老爷子被缠得不行,只得勉强应允。

一时,夫正妻贤,传为一方美谈。至于“老色鬼爽翻了”“老色鬼得了便宜还卖乖”之类风言风语,在所难免。

季夫人亲自主持张罗,重金与老爷聘得两房花样年华的正经人家女儿。过堂时,夫人豁出去了,一发狠咬牙放出话来,说是谁先生得子嗣甘愿奉她为姊。那意思是说,你们加把劲,谁能为王家传续香火,便她作大,我作小。

二位如夫人自是惊喜万分,私底下加倍儿卖力卯足了劲施展浑身解数不提。

都说这事儿怨天不怨人。谁料数载下来,连个蛋也不曾下得半个。二奶三奶相视苦笑,郁闷中更有几分幸灾乐祸:这事儿明摆了,不是我们三位夫人不争气,是老爷自个儿不顶用。得,只待他百年之后分家产吧!

老爷子终日长吁短嗟,愁染黑发,早现银霜,念叨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断了也好……无人无是非”以自慰。

季氏夫人看看丈夫年近半百,自身也三旬好几,得子的望头一年短似一年,自是散粥施麻善事做得更多,阴德善业积了不知几许,送子观音也拜得更勤。什么民间偏方都敢试,依旧不见喜讯。

这一日,申时刚过,毫无预兆地下起大雨,将季氏夫人一行人困在城隍庙内归家不得。

季夫人痴痴望着顷刻间阴沉沉降着滂沱雨滴的天空,若有所思。

丫鬟婆子们吵开了,有人说使家丁买些伞来再雇一顶轿子估摸着就能回去,也有说何不干脆在寺后厢房内借宿一晚明早再走……

夫人悠悠然收回目光,喃喃道:“天意,天意啊……”

周围迅即安静下来,所有人望着她。

夫人断然丹蔻玉指遥叩苍穹,眉头舒展,笑道:“今儿什么日子?”

“腊月初六呀。”众人七嘴八舌道。

夫人掩口失笑:“冬雷阵阵!叫我们撞上了……”

众人不解,“冬日雷电大雨自是少见,想来也未见多稀奇。”

“稀奇的是困住了咱们……”夫人更开心了,言语中透着浓浓暖意。

众人更不明白。

“你们想啊,我等来时还是天青日明干燥得什么似的,偏偏待我们正要走时没来由下起雨来,岂非天意?莫非神明见我往日心诚,特地与我个机会……今晚我当顺应天心,独自在神像前烧香念经虔求一夜……兴许上天垂怜,赐我一子……”

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哇噢,夫人好有慧根喔!”

“是啊是啊,这回铁定没跑了……”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大伙素知她自来折腾惯了,无人蠢到这时触她霉头,立马没口子的凑趣。

刻下找小庙主持打商量,施舍过十几两香油钱,自是一切好说。

晚间,雨淅淅沥沥下得更大,闷雷轰隆隆一阵紧似一阵。

季氏独自跪在蒲团上,对着送子观音,焚香默侍,消遣世虑。轻轻敲打木鱼,嘴里念念有词,心无旁骛,对纱窗外的疾风怒雨充耳不闻。

小堂内香烟氲氤,木鱼嗒嗒,几支蜡烛火光摇曳,颤悠悠散发着昏黄光华,晃抖得季氏脸上忽明忽暗,影子在地上飘飘荡荡游走不住。

倏忽几枝丫流电撕裂夜空,闪闪得四下瞬间明如白昼,而后又是一串巨雷于空中炸开。

季氏骤然一惊,呆了一呆,似是又有所悟。

当下,“咚”“咚”“咚”朝菩萨磕了三个响头,合十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信女祈子,不求贵不求贤,不求聪不求忠,但凭菩萨任赐一子,痴呆愚傻,大奸大恶者矣可,所有的罪孽都由我这作娘的承担……”说着说着,不觉眼中泪光莹莹。

“唉……”一声悠长清细的叹息回荡在小堂中,绕梁不绝。

季氏杏目圆睁,游目惊恐四顾,不知是否听错了。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那极细微的声音悠悠扬扬道。

她这回听得真切,那声音分不清是男是女,也听不出来自何处,便似在身旁附耳低诉一般。

房内再无他人,唯有面前观音神像映着烛光栩栩如生,依旧含着亘古不变的慈祥笑意。

“菩萨!菩萨!是您显灵了吗?信女在此!信女……信女……”一时间竟自哽咽难言。

一个小纸团自天而降掉在她身前,那声音道:“拆开。”

季氏连忙展开。只见里面包裹着一粒红色小药丸,异香扑鼻。外包的黄纸内面画满了弯弯曲曲的朱色符文。

“灵符,你自烧成灰和水服下;丹丸,让你相公服……尔愿可遂。”言毕,再无声息。

她把纸符烧了伴水喝下后,谢了一夜救苦救难的大神。

翌日清晨,雨霁云收。

季氏揣着她的宝贝,唤醒众人,急切切打道回府。

神像后转出一个人影,全身上下藏在漆黑的缁篷里,只现无奈的双目,讪讪道:“唉!叫她吵了一晚上,足见……好人是做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