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黑客帝国之矩阵革命(The Matrix Revolutions )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9395

如血的大地,一个少年在奔跑,越跑越快,挥动的双臂忽然化作一对巨大的翅膀,羽毛洁白如雪,少年随之展开翅膀,扑向血蓝血蓝的天空,少年越飞越近,面庞英俊,恍惚年少的自己,那一对翅膀霍然入目,竟是由无数的羽箭组成,少年嘴角浮出灿烂的微笑,掠过头顶,向远方飞去……

“杨再兴……”他一声呻吟,睁开双眼,便看到了楚月舒展开来的娥眉,自己还活着?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上绑满了绷带,每寸肌肤都钻心的痛。

“明日,你总算醒了,不要动,伤口太多!”楚月俯身按着他,又欣慰又心疼。

“我怎么没死?”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中了那么多箭还能活下来。

“多亏杨将军挡在你前面,护住你胸口要害,才留下你一条命!”楚月后怕地拍着自己的胸口!

“那杨将军呢?”他心中生出一线希望。

“他……他死了!”楚月捂住自己的嘴,眼圈红了,“死得好惨!”

“他真的……死了?”杨再兴之死对他的冲击是多重的,一方面生出无法打破历史宿命的绝望感,一方面又觉得杨再兴死得其所,真正的英雄正是敢于藐视刀光箭影的慨然赴死者,这何尝不是杨再兴自己希望的结局……如果将来岳飞也是自愿赴死又将如何?他一心渴望改变大英雄结局的梦想岂非一相情愿?

“岳姐姐那天来看你,见你未醒,留了话给你……”楚月的声音低了下来。

“甚么话?”他的心乱糟糟的,杨再兴的死,必定让岳楚与他都心存愧疚,甚至无法彼此面对。

“岳姐姐说,待未亡人三年孝满,可去杨再兴墓前寻她!”楚月深感岳楚的凄惨命运,落下泪来,“明日,三年后你一定要把岳姐姐寻回来,好好对她……”

他默默无语,内心对岳楚的亏欠深似幽海,却又觉自己连三日后都无法把握,何谈三年后,暂且抛开过去未来,把握好现在吧,他的大脑开始重新运转:“我睡了几日了?”

“你昏迷了七日哩。”楚月用手背擦去眼泪。

“这是哪?”他的听觉才对帐篷外热火朝天的操练声有反应,下意识问。

“此处是朱仙镇,距汴京只数十里了!这几日,岳家军又接连大胜,兀术军已彻底崩溃……”楚月的声音说不出是开心还是失落。

啊?难道自己一直期待的这场宋金决战中的决战——朱仙镇大战已经结束了,他忍住伤痛,急急道:“月儿,快与我把战况细细道来!”

原来,就在杨再兴战死的次日,张宪统军轻易克复临颍县。同日,王贵坐镇颍昌府与转攻而来的兀术大军展开会战,与堰城之战一样,都是以少击众的悬殊之战,在最险恶艰难的关头,小将军岳雲以一己之勇唤起全军勇气,阵杀兀术女婿,一举击溃金军,使兀术军团又一次在天时地利中完败,彻底失去了与岳家军对阵的信心。以至于三日后,当岳家军前哨五百骑抵达十万金军驻扎的朱仙镇时,稍一接战,金军便全军奔溃,昔日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女真铁骑,在无以撼动的岳家军面前,终于沦为不堪一击的惊弓之鸟!军心涣散之下,连兀术手下的猛将韩常都产生了动摇,秘密请降。

而两河民众纷纷揭竿而起,皆打出岳家军的旗号,使金国燕山以南,号令不复行,在这样一个时代,谱写了一场人民战争的壮歌,这一奇迹,也只有堪称这时代人民军队的岳家军才能创造!此时的岳家军,熬过了孤军深入、无援无靠的艰苦形势,正式踏上了胜利的坦途,当日岳飞“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的豪言,已是可望而可及!

他听得心摇神驰,那成就大英雄辉煌颠峰的一战——朱仙镇大战就这么轻易结束了,错过了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不过他的一战就要开始了,为了改变这一战的一战,因为赵构小儿的十二道金牌就要到了,他躺不住了,向楚月恳求:“快找人抬我去见大帅!”

两个小校用担架抬着他赶往帅帐,大营里到处洋溢着胜利在望的热烈气氛,战士们的脸上皆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一路碰上的将士纷纷向他这个九死一生的英雄敬礼,“明日”、“齐天大圣”的呼声不绝于耳,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以明日的原身受到宋人的爱戴,其中的酸苦辛甜,只有他自己晓得。

一入帅帐,他就感觉气氛跟外面截然不同,岳飞正背着身站在大案前,一动不动,满帐肃立的将领都低头不语,十分沉闷,见他进来,也无人理会,只有朱芾上前,低低问候一声,再指挥小校将他抬来一块空处。他心中一紧,难道那十二道金牌已经到了?

半晌,憋了半天的牛皋首先开口,大嚷:“杨兄弟就白死了?还有这个老红……明日也伤成这样子,他以前还是个金贼哩……”

他内心苦笑,牛皋对他的感情想必很复杂,不知大英雄对他又有何感受,却听牛皋继续嚷道:“……大军所向披靡,鞑子等若案上肉,官家却下甚么鸟诏班师,呸……”

“牛皋!”岳飞终于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满愤激与无奈,憔悴的面容仿佛苍老了十岁,那似乎大山也压不垮的伟岸身躯竟有点弯曲……

他的心揪了起来,赵构小儿的班师诏果然到了,相比较岳飞前两次处理班师诏的果断与决绝,在此北伐胜果即将到手的关头,本应更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却变成这模样,莫非有特别的原因,他不顾一切了:“大帅,万不可班师,明日有话要说!”

岳飞顺声看住他,那眼里的情感竟也十分复杂,他这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只能对大英雄一个人说,赶紧补充一句:“大帅,我要单独和你说话!”

“把明义士抬到后帐!”岳飞毫不迟疑地进入后帐,身后所有的将领们都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他,将说服主帅的最后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大功将成,时不我待,自古将在外不受君命,大帅尽忠报国之心天下皆知,又理他甚么班师诏?等到收复故土、一统南北之后,累世英明既成,再向官家请罪不迟……”费尽心机,历尽生死,终于获得了和大英雄单独相处的机会,他躺在岳飞的行军床上,小心翼翼、斟词酌句地开始了苦劝。

“累世英明?只怕要累世骂名矣!”岳飞正襟危坐于床前,听他此言,脸上冒出苦笑。

“大帅何出此言?”他被岳飞突兀一语弄得有些糊涂。

“明义士,你我相识日短,飞已知你是条好汉,奈何这天下之人,又有多少看清你、相信你?”岳飞自袖中拿出一条黄绸帝诏,“这道官家密旨,飞没给任何人看,你看看吧!”

怎么又扯上自己了,他不解地展开密旨,仰卧看去,立时看到关于他的几行字:……明日小贼,反复宋金,逆呼齐天,妄称大圣,在卿之侧,居心叵测……朕命难行,抗旨冒进,莫非小贼进谗,欲占北地,以图自立乎……卿若清白,当即回师,拘押小贼,一同来见!

他张口结舌,天!我的天!原来一切都因自己而起,若非自己,杨再兴也未必会死!若非自己,岳飞也未必会班师!就因为自己的出现,历史才按照原有的轨迹延续下去,可真是“我即历史、历史即我”啊,他懊恼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那日现出原身与杨再兴同生共死的一战一早轰动南北,偏偏他是天下第一反复无常的小贼,还曾据有和氏璧,这就给了赵构和秦桧这一对昏君奸臣指责的口实,这道密旨语气激烈,直指岳飞跟他在一起,又抗旨不归,莫不是心存反意,这对一心尽忠报国的岳飞来说,堪称致命一击!

日妹么的,就反了赵构小儿又如何?他心中冒出这样的念头,看着大英雄,试探道:“大帅,既是如此,就解明日进京吧!”

岳飞眼露惺惜,轻轻摇头,“明义士,其实非关你事,你之出现,不过刚好给了官家一个最利藉口,江南君臣处心积虑与金人和谈,其中道理,飞怎会不晓得……”

赵构小儿一怕大胜,大胜则岳飞功高震主,威胁皇权,若再迎回那个旧帝,又将怎生处置?二怕大败,大败则赵构求为江南一布衣而不可得!作为金人奸细的秦桧,亦担心金国覆灭而牵扯出自己,这对君臣的龌龊想法,天下的有识之士都能看出,大英雄又怎会不明白,只是看岳飞愿不愿顶着压力,再次抗旨了!他再次鼓动:“大帅自然也晓得,这天下非官家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

岳飞面现犹豫:“此言铮铮,飞一己之身倒无所谓,只是怕这班将士将来落罪遭屈,飞于心何忍?”

“那索性反了又如何?”他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岳飞闻言一震,瞪住他:“飞自幼决意报国,死无足道,但使后世史册知有与关、张齐名,明义士此话休要再提!”

他不由激动起来:“总不成大帅回去是死,也要班师?”

岳飞闻言更震,摇头不信道:“官家待飞甚厚,拔自列校,又怎会置飞于死地,何况太祖有盟誓不杀大臣和士子……”

原来大英雄还对赵构抱有幻想,他毅然决然,打破了遵守到现在的这时代生存法则,祭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大帅,你信不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

岳飞面带虔诚:“世间有神,人心有佛,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一步步挑战大英雄的接受能力:“那大帅信不信有人来自未来呢?”

岳飞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明义士的意思是……”

不知谈了多久,当他与岳飞重新出现的时候,众将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大部分人都探询地盯着他,他却面无表情,因为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他相信大英雄会做出合适的抉择,至于是什么抉择,却非他能左右了。

岳飞站在大案前,意味深长地扫视了众将一圈,掷地有声地抛下两个字:“班师!”

满帐大哗,众将纷纷跪倒下来,一个个悲愤痛陈:

“十年之力,废于一旦!”

“毕世之功,一篑亏成!”

“情愿赴死,永不回首!”

……

惟独躺在担架上的他与岳飞对视着,不再发一言,没有谁比他更读懂岳飞此刻的内心了,因为或许正是他的话才令岳飞下了最后的决心。

方才他顾不得岳飞会否以为自己患失心疯了,第一次将自己来自后世的惊天秘密告诉了这时代的第一个人——大英雄岳飞。只恨那原力消失,否则他可以跟岳飞大战一场,在大水法的施展过程中让岳飞进入自己的内心,就像教尊与张三峰、宗印那场大战,还有自己与达凯的大战,这样的交流方式只能在顶尖高手之间进行,风险固然有,却是最有效的沟通,而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的说服力自然大打折扣,也不知大英雄到底信不信。

不过不管信还是不信,岳飞都对他所讲的一切产生了兴趣,由初时的呆呆发愣到后来的不住发问,岳飞显然更关心宋以后的历史,反倒对自己将死在风波亭的预言不以为意,尤其当岳飞听到后人对自己的评价完全超过关羽、张飞,成为爱国主义的楷模时,脸上不由露出一丝骄傲来。

到他嗓子都说哑了、实在说不动的时节,岳飞才给了他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明日兄弟,你讲了,飞也听了,但出了这道帐,你就要把刚刚的话忘掉、全部忘掉!”

他如释重负地直点头,儿时的梦想已经实现大半,他亲口对大英雄泄露了命运的天机,纵使大英雄还将信将疑,也不会对未来结局毫无思想准备了。

他一直想看到一个人如果预知自己的结局将会怎样反应,现在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又一个慷慨赴死的伟大英雄,只不过,迎接这位英雄的死亡之地,不是战场,而是刑场,死在自己人手里,远比死在敌人手里来得悲壮,岳飞或许正是要用自己的死,给后人筑起一道精神长城……

如同看着杨再兴在自己面前微笑赴死,他也看到了大英雄微笑着走向属于自己、更属于后人的死亡,两行热泪自眼角流了下来,他在心里狂喊了一声——“不”!

跟以往面对命运无法改变绝望发出的“不”不同,他这一次发出的是对抗命运的最强音,对大英雄说“不”、对自己说“不”、对历史说“不”……

“我一直相信,世间有一种思想,叫做信念。我也一直相信,世间有一种精神,叫做坚持。试问天下苍生,怀有信念者几何、坚持信念者几何?我——依旧怀有信念,却已不再坚持!你们——亦曾拥有信念,却已动摇迷失!还好,有一个人,他始终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即便前途叵测,亦坦然无惧、痴心不改。这个人,就站在我的身边,就站在你们的面前,他的名字,叫做岳飞!”

身上缠满绷带的他说到这里,扶住拐棍,将无比崇敬的目光投向身边,岳飞一直站在那里,面若止水,身如磐石,巍然不动,台下的岳家军将士齐齐动容,风纪一振。自班师令下达后,这支面对强敌毫无惧色的铁军在撤军途中行伍不整、旗靡辙乱,看得他痛心不已,而岳飞又一再催促他率部离去,以免成为赵构小儿的阶下囚,他遂要求为三军临别赠言。

“你们何其有幸,有幸追随这个人,有幸追随这个必将为后人仰视的人,我亦何其有幸,有幸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虽然只是短短的日子,却是我一生中最骄傲的日子,因为,我们,共同谱写了一段光荣的历史,共同见证了一个辉煌的时刻,你们要记住,也要自己的子孙后代记住,我们,曾拥有一个骄傲而光荣的名字,这个名字,叫做岳家军!”

他擦去眼角不住溢出的泪水,这几天,他拼命努力,努力改变岳飞的决定,可是他的努力都白费了:

就在岳飞决定班师的次日,以为败局已定的兀术放弃开封,准备率军退过黄河之际,一汉人文士翩翩而至,叩马谏曰——“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少保祸且不免,况欲成功乎?”本来只崇尚武力的兀术一经提醒,想到了几乎被遗忘的奸细秦桧,顿然开窍,下令暂不过河,扎营观望。这文士正是他派出的牛文,他的设想是,只要金军探得岳家军撤军,必然趁机大举反攻,那时赵构小儿只有令岳家军回师抗击。他的如意算盘却打错了,岳飞在撤军的同时故意放出风声,要科买布帛,制造战牌,以继续北伐。而屡战屡败的兀术重占开封后,再无决战中原的勇气,只派轻军遥遥尾随岳家军,并不敢倾军南下。

而京西百姓闻岳家军退师,大失所望,成千上万地拥到路上拦阻岳家军,哭声盈野,在岳飞马前挽留——“我等顶香盆,运粮草,以迎岳家军,鞑子悉知。今日少保此去,我等不遗噍类矣!”三军亦哭,岳飞含泪决定留军五日,掩护百姓南迁襄汉,他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联络诸将苦劝岳飞回师。岳飞不是没有动摇,当夜,露宿荒村野寺,岳飞与众将默对而坐良久,忽然发问——“天下事竟如何?”张宪诤然答曰——“全在大帅处置耳!”岳飞目光一亮,看到他满怀期翼的眼神,终究一叹——“今日复一地,明朝弃一地,养敌残民,无补国事!”他至此晓得,一心为国为民的大英雄绝不会学宋太祖黄袍加身,他欲为配角暗中扭转岳飞命运之轮的努力宣告彻底失败,只有亲自披挂站到舞台中央这最后一条路了。

“我晓得,坚持信念要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可是我不晓得,为什么坚持信念者,大都没有好的归宿?谁不想自己有个好归宿,谁不想守着妻儿,平安过完一生!我很想,很想这样过一生……”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深深触动的脸庞,脑海里想到为信念献身的杨再兴和无数血沃大地的好男儿,目光最终落在圣军中的楚月身上,小娇妻已猜到他下面要说什么,泪光涟涟,他的声音蓦然拔高,“可是我更想,更想让世人知道,让我们的后代知道,有一种信念,必须坚持!坚持信念者,必有好归宿……”

三军肃静,痴痴地仰望着这个身份复杂的奇怪家伙,都在琢磨着他的话,思索着他的话,连岳飞也不例外……他终于要为自己的梦想挺身而战了,为了改变这一战的一战,他不惜与天下一战,不惜与大英雄一战,即便自己万劫不复、永堕深渊!

“明日,不要做傻事!”岳飞握紧他的手,在他耳边叮嘱。他不发一语,狠狠地抱了大英雄一下,然后,挨个与张宪、牛皋、岳雲等将领拥抱告别。那边,圣军战士也在与岳家军将士依依惜别。

他带走了已加入岳家军的旧部,因为,他需要力量,需要很多很多的力量,因为,这一次,他要对抗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运、大英雄的命运,而是天下人的命运、历史的命运……

很快,月初刚发生过的一次日食化为两道谶语,在宋金决战后出现统治真空的齐淮大地上悄悄流传起来——“齐天换日”、“大圣乱淮”,一时穷人欢欣,富绅惶惶,皆知道东海边有个专为穷苦百姓出头的齐天大圣,不过那家伙一向不出海州一亩三分地的,怎地突然生出野心来了?

八月初一,海州,饱经中原战火洗礼的圣军重新集结在一起,集结到北门临洪门前。海州百姓倾城而出,奉以酒羊、金帛,迎接子弟兵的归来。

城楼上,竖起一根冲天耸立的高大旗杆,金光四射的“齐天大圣”旌旗猎猎招扬,旗下的牛文、马绉和忽里赤、艾里孙俱兴奋地满脸通红,那一直不思进取的主帅醒悟了,要大干一番了,总算应了天命之主的天象,不枉他们追随一场。

城楼里,楚月仔细地为他披挂,几番欲言又止,几番割舍不下,她知道,只要他一出这个城楼,就离她回归荒岛的期盼越来越远,就离她远离乱世的心愿越来越远,他就再不是她一个人的明日,而是千千万万个人的明日了,可是,正如她从没有反对过他的任何决定一样,这一次,她还是没有反对,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今生无悔的选择!

在小娇妻深情的目光里,他头戴紫金冠、身披黄金甲,嘴咬住花雉翎,肩扛金箍棒,吊儿郎当地走上城头,走上生命中波澜壮阔的一页。

在万众欢呼声中,他潇洒地挥挥手,平抑如潮翻滚的声浪,他抬起头,秋高气爽,日丽风和,嘴里冒出诗一般的语句:“仰望蓝天,我看到了光明和生命;俯视大地,我看到了黑暗和死亡。我依旧怀着不杀的信念,只是已不再坚持。因为,上天赐于人世的希望,已被地上的灰尘蒙蔽,我看见,只有艳丽的鲜血,才能涤荡死亡的黑暗!我看见,只有凄利的兵锋,才能唤醒生命的光明……儿郎们,我曾经告诉你们,为海州而战,为天下而战,可是今天,我要告诉你们,为心灵而战,为信念而战,为了不杀,杀!”

他这一番着实自我感动的宣言宣毕,得意地张开双手,准备迎接预期的欢呼,却发觉城下军民依旧静静仰望,似乎还在期待什么,他初时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以至泥牛入海,而后明白自己的宣言虽是白话,但其中复杂的寓意并非这时代的人可以理解,想要再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正尴尬间,马绉上前一步,双手展开一卷黄帛,他心头一跳,这不是皇帝老儿的专用品?

马绉深吸一口气,以充沛而高昂的声音读起来:“昏君无道,奸佞当朝,忠良遭逐,百姓苟生,妻子难全……海州古城,取象于天,和氏之璧,复出有数。明日大圣,天命所归,喻世不杀,仁心千古……举事今起,瞩意南北,昭告天下:杀世间该杀之人,还万民不杀之世!”

牛文亦在此时上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黄绸包裹的物件,双手一抖,高高举起,那物件露出了真面目,正方塔形,莹如月华,在阳光下发出异样的光芒,不是那和氏璧还是什么?他张口结舌,这和氏璧虽也是赝品,但只要出自他的名下,谁敢不信?那在会宁府被毁的假货反倒可以算成他为国护宝的功劳,牛文、马绉显然瞒着他筹划已久,一心要把他推上天命之主的宝座,此事若放在几个月前,已淡泊尘世争斗的他断不会答应,而今却殊途同归,时也?命也?

“齐天大圣!天命所归……”顿时鞭炮大鸣,香花四散,兵刃如林,海州军民一片欢腾。

他心中苦笑,看来所有人都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除了自己。儿子完颜笑最喜欢这样的场面了,两个多月没见儿子,他和楚月都想得慌,一早派人去荒岛接,算起来,也该回了。

城外大山上一直有一队宋军在观察,他知道那是原本守卫海州的韩世忠军王权部的探马,虽然感谢王权部为圣军解除了后顾之忧,不过若是他们前来干涉,也只有武力解决了,还好,他们不知摄于圣军之威,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自和氏璧出现后,就消失不见,应该向南宋小朝廷报告去了。

这正是他想要的,既然金军已经被岳家军打破了胆,就由他代之成为悬在南宋君臣头顶的一柄利剑吧,这样赵构小儿才不会对岳飞下毒手,毕竟岳家军才是大宋的真正长城。

再看下面欢腾的人群,他又有一种飘在半空中的不塌实感,一方面是对自己失去原力的不自信,一方面更是因为对历史与未来的不可把握性,他知道自己从这一刻已经破开了历史,可是破开后的历史将何去何从,绝非自己说了算的!

“杀世间该杀之人,还万民不杀之世!好大的口气!”一个尖利的声音就在此时划破欢腾的声潮,那声音如此的怪异,令闻者毛骨悚然,浑身宛若置身数九寒冬的冰水中,像倒转的水面波纹,欢腾的声潮一圈圈停止下来,围绕着败兴的声源形成一片空地。

什么人如此大胆,在圣军的大本营撒野?而且是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忽里赤和艾里孙都如临大敌地站到了他的身边,往下看去。露出的空地上,一个渔民装扮的汉子掀去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英俊而苍白的脸,达凯——这个他在这时代命中注定的冤家对头又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出现了!

忽里赤一挥手,城下的一组圣军齐刷刷围住了达凯,达凯哈哈怪笑,一把掀开身上宽大的黄糁叶蓑衣,圣军战士以为其要动手,立刻刀棒齐举,却发现达凯腋下霍然夹着一个光脚少年,达凯不慌不忙扯去少年口中的布团:“明日,你看这是谁?”

少年张口大叫:“爹爹,救我!”

他大惊失色:“笑儿!莫怕……”

见主帅的儿子落入敌手,圣军战士不敢轻举妄动了。楚月早已紧张地冲过来:“表哥,不要!”

达凯眯着眼睛,嘲讽道:“表妹,你的郡马,不是号称齐天大圣,无所不能么,怎么连儿子都保护不了?”

楚月情急怒喝:“达凯,你好卑鄙!”

这番对答全是女真话,他赶紧用女真话相激:“达凯,我可一向敬你是条汉子,怎么拿小孩子作威胁?”

“我达凯早已不是汉子了!”他不提此事还好,达凯一听变了脸色,照完颜笑的屁股狠狠拧了一把,“外甥儿,不要怪舅舅心狠,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对你,要怪就怪你爹爹做的好事!”

完颜笑痛得大骂:“呸,我没你这种不男不女的舅舅,大坏蛋……”

达凯愈恼,几个耳光抽上去,完颜笑的双颊顿时肿起来,改用海州话骂道:“二依子,二郎八蛋……”

“表哥,住手!”楚月心疼地泪水盈眶。远近的海州军民也看得心疼不已,却也有些好笑,因为完颜笑的乡骂用在达凯身上端的贴切,

达凯既然听不懂,也就懒得理了,盯住城头:“明日,站住不动!”

想下城接近达凯的图谋被喝破,他只好停住,无奈叫道:“达凯,你想怎样?”

“你不是很想下来么?”达凯一脸邪气,眼露寒光,“那就给我跳下来!”

爱子心切的他,果然恨不得纵下城头,可惜这么高的城墙,即便他混沌功力仍在,也跳不下去,量那第一流的轻功好手也无法做到吧,如果神鹰大灰还活着就好了,现在达凯提出这个要他形同自杀的要求,他该怎么办?

“大圣,不可!”牛文、马绉首先阻止他,“自古成大事者,莫不舍亲弃小,岂不闻汉高祖有烹父分羹之举……”

我呸,怎能把老子跟那无耻流氓刘邦相提并论,他已站到了城墙边缘,还是忽里赤和艾里孙的劝阻更实际些:“哥哥且住,你跳下去无论是死是活,都未必能救得笑儿!”

“明日,可有把握?”楚月则一脸期翼地望向他,在小娇妻眼里,他确实是无所不能的,毕竟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功力尽失,包括达凯,否则大可杀将上来,而毋须采用这个不光彩的手段。

但他面上的踌躇还是让楚月看出来了,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夫君可以为了儿子不顾性命,他此刻的神色表明他面临极大的风险,而且并不能对儿子的处境有所帮助,她立时做出了决定,也站到了城墙边缘:“表哥,让我替明日跳下来!”

“月儿,你这不是把自己也搭进来了么?”他闻言大惊,却已来不及阻止!

达凯眼露妒恨:“贤伉俪果然情深,那就一起跳下来吧!”

完颜笑则大哭起来:“爹爹,娘,不要跳!”

举事方起,横变突生,城上、城下顿时大乱。牛文、马绉、忽里赤、艾里孙四人一起跪倒,苦劝他夫妇以海州为重、以天下为重;百姓们也纷杂大叫,或要大圣爷、圣娘娘不可卤莽,或骂达凯卑鄙;而习惯临敌应变的圣军早已展开阵势,密密麻麻地将达凯围在中央!

最先包围达凯的那组圣军蓦然发动,为首的组长暴喊一声,上前一刀,竟然劈向达凯腋下的完颜笑,达凯身子亦动,一掌拍转刀锋,顺势击在那名组长的胸口上,其口喷鲜血,凌空飞了出去,达凯化掌为爪,形同鬼魅,在攻上来的圣军战士中穿插起来,不消片刻,其周围已经躺满了圣军战士的尸体,眼见其余的圣军还要上前,他大喝一声:“停手,全部停手!”

主帅军令既出,攻击即止,四周的圣军战士一个个心不甘、情不愿地盯着达凯。达凯将沾满鲜血的五指对准完颜笑头顶,狞笑道:“明日,你跳是不跳?”

每逢危急万分的关头,他总能变得异常冷静,纵然原力不在,这次也不例外。就在儿子的哭叫声中,他的大脑灵光一闪,生出一个唯一可行也是孤注一掷的办法,转向楚月,用夫妻间玩笑的语调暗示她:“娘子,不要拖后腿,让为夫一个人跳吧……”

那个狡猾的臭小子明日回来了,楚月虽不知他有何妙计,还是乖乖地点点头,他目测城根与达凯之间的距离,计算着落点,心头已定,发出放手一博的豪声:“达凯,我要跳了!笑儿,忘了爹爹的教诲么?不到危险时不要乱叫,像个男子汉,不要乱叫……”

这话听在任何人的耳中,都像临终遗言,却哪里想到是他父子间的独特暗号,伶俐的完颜笑立刻会意,止哭回应道:“爹爹放心跳吧,孩儿记住你的教诲了!”

楚月心有灵犀,已然猜到了夫君的意图,两个月前的大婚之日,一个癫和尚不是传了儿子“佛门狮子吼”的防身绝技么,正好派上用场。

“达凯,我来也!”他说着蹲下来,在达凯视线的死角里迅速抠出城砖中的泥苔塞入耳中,然后双足一蹬,就在城上城下的一片惊呼声中,纵身跃入空中,失控般地翻起跟头。

完颜笑就在这时尖叫起来,那尖叫一发不可收拾,海啸般冲出完颜笑幼嫩的喉咙,卷向所有人的耳朵,直刺耳膜,谁也想不到一个少年能有这么大的声量,闻之无不色变神惊,靠近的圣军战士不约而同扔下兵器,痛苦地抱住头,或跪或倒下来。

处在音波中心、好整以暇欲欣赏他摔死惨景的达凯同样猝不及防,饶是功力深厚,亦忍不住用手捂向自己的耳朵。

在空中的他就抓住这唯一的机会,身棍合一,变成了一个旋转的大风车,降落的速度旋即放缓,天、地、人在他的四周转动,胸中充溢着前所未有的杀机,他的视线牢牢盯住越来越近的达凯,身子已经连旋了八圈,失去灵知的大脑蓦然一清,一种全新的感觉自他的眼睛涌向全身,目光锁定之处,达凯的额头部位清晰放大,越放越大,他先看见了皮肤的粗糙肌理,再看见了密如蜂巢的细胞组织……

天!他已经超出了人眼的极限,若说原先的灵知让他看到了宇宙之大,现在的肉眼则让他看到了尘埃之微,这就是所谓的有一失必有一得么?但他来不及惊叹这突如其来的上苍礼物,身体已做出了第九道旋转,如意金箍棒带金钢圈的头部正中达凯的额头。

“你……”达凯难以置信地瞪住安然落在眼前的他,左手一松,完颜笑落在地上,惊恐地扑进他的怀里,尖叫随之停止。

达凯双手举起,那是大水法的起式,他却身子一晃,全身尚未完全愈合的箭伤都裂开了,已无力使出第二棍,他缓缓抠出耳中的泥苔,听天由命吧。只见达凯也身子一晃,双目、口鼻都渗出了鲜血,甚是恐怖,直勾勾、想不通地瞪着他:“明日,你杀人了,你真的杀人了?”

达凯大概是这世上唯一知道他的武功是不杀武功的人,即便听说他与杨再兴联手的一战杀了无数金兵,也认为都是杨再兴杀的,因为达到化境的武学高手,想不杀人确实可以不杀人的,这反倒成为达凯的致命点,也是天意了。他警惕达凯的临死反击,抱着儿子连退三步,方道:“不错,我早已杀人了!”

“你……我……”达凯明白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又悔又恨中,一注鲜血如箭出口,身子不甘心地又晃了几晃,仰面便倒。

天可怜见,在失去了原力之后,他的“天地九旋棍”终于练成,而且一出手就干掉了生平最大的死敌。无穷的杀机依旧在体内涌动,他表情复杂地注视着达凯的死亡,毫无一丝喜悦。

“明日,笑儿!”最先下城的楚月跑过来,恍如隔世地抱住自己的夫与子,随后赶到的牛文、马绉、忽里赤、艾里孙满面狂喜,举起一面黄袍披上他的身体,一起跪到:“齐天大圣,明日大帝,万岁,万万岁!”

惊魂动魄的海州军民从这扭转乾坤的神奇一幕中清醒,无比崇敬地看着天神一般屹立的他,纷纷匍匐在地,山呼如雷:“齐天大圣,明日大帝,万岁,万万岁!”

“请大圣赐国号!”马绉顺理成章地请示。

他压根没想当什么皇帝,本意只是想造反大宋,以扭转大英雄的命运,却被历史与命运的驱使最终踏上了这条不归路,他再次仰望蓝天,双目射出冷酷的光芒,发出梦幻般的宣告:“就叫东胜神洲吧!”

“齐天大圣!东胜神洲!万岁、万万岁!”在海州军民的又一波欢庆高潮中,他撇开妻儿,大步走向那欲刀劈完颜笑而被达凯所伤的组长,几个战士赶紧扶起那受伤不浅的组长。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那组长:“你那一刀是真劈还是假劈?”

那组长抬起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用尊敬而不是崇仰的目光迎向他:“是真劈!”

组长没有多余的解释,边上的战士都觉此话不妥,忐忑不安地低下头,他这一刻感觉到了自己已非他们的大圣哥哥了,而是高高在上的明日大帝,但这个代价,是他必须要付的,他开始学习掩饰自己的内心,淡淡又问:“你叫甚么名字!”

不知是祸是福的组长回答:“小人魏胜!”

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好个魏胜,非常时行非常事,必成大器,我圣军有此人才,怎能埋没,先做个队长吧!”

边上的战士又惊又喜,魏胜宠辱不惊:“多谢大圣哥哥!”

不错,即便当了明日大帝,他还是他们的大圣哥哥,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天生就没有做领袖的风范,新生的冷酷还是留给自己的敌人与对手吧,他抛开才维持片刻的矜持,带着儿子,嬉皮笑脸地走到百姓与圣军当中:“乡亲们,儿郎们,今日就是东胜神洲的国庆日,明日请大家好好吃喝一通!”

国庆日一过,整个海州就发动起来,变成了一部巨型的战争机器,他所下的第一道圣诏就是扩军。要在宋金的夹缝中杀出一片天地,仅有的一万圣军远远不够,他的目标是建立一支十万兵力的大军,方能威胁乃至动摇大宋的统治,遏止并反击大金的触角。

在他辖治下人口增至三十万的海州作为东胜神洲的大本营,又要担起战时经济中心的重任,自然抽不出多余的成年男丁,也无法独力养活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他在扩军的同时不可避免地走上扩张领土的常规争霸之路。

他的建军宗旨亦由初期的“不杀”辗转至后期的“为不被杀可杀”,最终演变成脱胎换骨的“为不杀而杀”!这句振耳聩聋的口号就在扩军扩疆的过程中流传开来,相比较十几年前钟相、杨么起义提出的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均贫富、等贵贱”,这简单之极的五个字反映了代表人类最基本需求的草根哲理——“活着”,一下子冲入身处乱世的黎民百姓心中,成为顺应时势的最迫切呐喊。

一时间,山东两淮的义士好汉接踵投靠,临近海州的齐淮州县纷纷来附,不出三月,圣军总兵力已扩至十万以上,东胜神洲的疆土沿着东部沿海的狭长地带急剧扩张,南抵大江,北近大河。

宋金两国一个在长江以南手忙脚乱地调兵遣将,严防圣军过江;一个在黄河以北加紧肃清汉人义军,以防与圣军呼应。而疆界远隔的大理、西夏、高丽等国则相继派来使者,与这中原国度新近崛起的第三势力交好,齐天大圣的威名一时无两。

“杀世间该杀之人,还万民不杀之世!”——这一反草菅人命的封建霸业观、把生命的权利提升到国家高度的政治思想令宋金统治者闻之色变,谈之切骨,在广大的士大夫阶层也引发了思想地震,惶惶终日者有之,击节赞叹者有之,激烈辩论者亦有之。

总而言之,东胜神洲的建立,带来的冲击是全方位的,在这样一个时代,第一次提出近似“为全人类而战”的斗争信念,也注定她成为封建统治阶级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异类!这一点,连她的创建者——他都没有预料到。

宋金方面的探报源源不断地传来,如他所愿,赵构小儿对班师来见的岳飞不仅没有斥责私纵明日之罪,反而褒奖有加,更驳回了岳飞壮心已阑的辞呈,勉令返回鄂州驻地。他备感欣慰,至少大英雄没有像后世评书中描写那样,一入京就被下狱,历史应该在自己手中破开了吧?

不过另一则尚不明朗的消息令他化喜为忧,兀术在除掉粘罕一系的仅存硕果——谷神之后,又于开封点检粮草,调集兵马,显然在酝酿一次大的行动,而南宋方面亦有不容忽视的线报,赵构的忠实走狗张俊和御前亲信杨沂中两军都在秣兵励马,这敌对两国近乎默契的异动绝非巧合,如果想再次开战的话,赵构怎能忘了最能抗金的岳家军,唯一的解释是对付第三方,而这个第三方,除了宋金共同的敌人——他还会有谁?

这个局面是他预见到的,宋金既有秦桧与兀术暗中勾结,岂容他这个叛臣贼子坐大,必然会联手将羽翅未丰的东胜神洲扼杀在摇篮里。

他早有针对的计划,只是尚未准备充分,也来不及准备充分,他当机立断,下令召开建国后的第一次最高军事会议,参加会议者,已不止原先的“六人会”成员,还增加了新晋的圣军新星魏胜等几员年轻将领。

是时年关将至,北风怒号,一直坚持不建帝殿、不行朝礼的他,就在白虎山下的齐天大圣府,点起火炉,举行不分上下的圆桌会议。

升为左右丞相的牛文、马绉二人分别介绍了内部的大好形势和外部的险恶局面,然后转向军事讨论。

升任左右元帅的忽里赤、艾里孙作为军中元老派与以魏胜为首的少壮派展开了激烈交锋,双方各执一词:元老派主张先打过长江,灭了较弱的南宋,再北上伐金;少壮派则主张先过黄河,将较强的金国赶回北地,一统燕齐,回头再收拾赵宋。牛文、马绉当了和事老,提议干脆两线同时出击,看谁先取胜,当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他与楚月凝神倾听,一言不发,南下或北上的策略都有道理,亦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出自金国的元老派自不想先对自己的族国下手,同样,出自赵宋的少壮派也不想先拿自己的祖国开刀。至于两位丞相提议的两线作战,则是绝不可取的,他当然记得一战、二战中的德国是怎么失败的。还有一点,各方都觉得胜利好像唾手可得,这是个大错误!

也许是发展太快,也许是从未受过重大挫折,他感觉到军中弥漫着盲目乐观的情绪,且不说南宋的岳家军就足够圣军吃一壶的,就是金国的兀术军团也实力犹存,哪一个都不好相与。

虽说圣军的架构已趋向一支多兵种的全面军队:不仅有骑军、步军、水军,还组建了炮军,但是扩军太快,难免鱼龙混杂,战士融合时间太短,各军配合亦显生疏,一旦上了战场,能产生多大的战力尚是疑问。尽管他组建了这时代第一支真正意义的炮军,全部装备火龙出水,但经过这些年各种战场的磨练,他对这原始火器的作用也有了清醒的认识,用于攻城、守城当能发挥不可小看的作用,但在野战当中,除非对手摆的是密集阵形,若面对岳家军那样的散骑战术,炮军的作用几可忽略,就像后世的第一代火枪手根本无法抵御骑兵、散兵的冲击一样。

最重要的是,刚刚建国、根基未稳的东胜神洲根本经不起常规的消耗战,他取胜的唯一法宝还是出奇制胜,经过这些年的战争熏陶,他已然成长为这时代独步天下的奇兵大师。

不过他此次奇兵的灵感却来源于后世一个最狂妄的战争魔头,即便那个魔头在战略上犯了致命失误,不过其首创的战术确实前无古人,那就是——闪电战!

与在座众人的出发点都不同,他的出发点是无法道于人知的,因为他轰轰烈烈的这一场大干,竟然只是为了自幼的一个梦想,只是为了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大英雄岳飞!从这一点来说,他是个自私的人!

他站起来,在小娇妻的默默支持下,开口发言了……

大宋绍兴十一年·大金皇统元年,春,正月十六,一个清冷的凌晨,橘红色的朝霞映红了白霜覆盖的大地,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和响铃声惊醒了沉睡中的楚州城——当年的赵立战死之地——如今的南宋淮东战区大本营,接到探报的主帅韩世忠夫妇匆匆披挂上城,守城的宋军已全面进入临战状态。

韩世忠用百战仅余的双手四指按在城垛上,只见无数全副青蓝盔甲的铁骑如浪潮般地绕过楚州城,往西南而去,看旗号,正是造反的东胜神洲圣军,粗略估计,足有两万余骑。韩世忠与梁红玉相顾骇然,不约而同想,幸亏官家一再诏令重兵持守,不可轻动,若依己性,将仅三万兵力的淮东军再分兵讨逆,只怕要弑羽而归。不过明日逆贼主力既出,缘何不先攻下楚州,难道不怕海州老巢空虚遭袭么?

时光拉回到年前的那次最高军事会议,他双手挥舞:“何谓闪击战,其一:集中优势军力,不宣而战,闪电速行,避免消耗,跳过敌坚守之城池,直插敌要害软肋……”

正月十八,圣军南下的骑兵主力在韩世忠快马急报朝廷之前,突然出现在淮南西路,南宋在淮西战区布有张俊军八万、杨沂中军三万、刘锜部二万,总兵力为各大战区之首,由张俊节制,却因其无能反而成为最薄弱的一线。

同日,刚建国数月的东胜神洲发出讨宋檄文,历数赵构小儿之罪:“……为人,奴屈北族,忘父兄之仇不报。为君,偏安江南,弃中原国土不顾……乃家之罪人,国之罪人,史之罪人……东胜神洲,重归华夏一体,造万民之福,复汉唐盛世,教八方来朝……”

牛文、马绉精心打造的这道檄文,既令圣军师出有名,又妙在以爱国立场反君,以华夏意识醒民,更直揭赵构伤疤,戳其痛处。此文一出,两淮、燕齐百姓无不叫好,就连江南大宋臣民也暗暗称道。

翌日,韩世忠主动出击,分军两万直逼海州,他早防了这围魏救赵的一招,更为避免陷于两头作战的险境,定下北守南攻之策,留下足够的步军和炮军,由楚月与艾里孙指挥,不惧宋金来攻,韩世忠军顿兵海州城下,连攻不克,无奈退兵。

南下圣军充分利用宋军行动缓慢的特点,战法一反常规,飘忽异常,忽急忽缓,忽进忽退,在淮西大地上将三支宋军牵着鼻子走,疲于奔命,不相协同。

闪电战确实是最适合圣军的战术,跟这时代的其他军人相比,圣军战士除了纪律严明、战斗力高,还经过了不杀战术和游击战术的洗礼,具备了应变各种复杂或突发局面的单兵能力和团队默契。而闪电战作为一种速战速决的先进战术,并不以消灭敌人肉体为目的,又兼具了游击战的优点,同时避免了游击战会产生的副作用——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特别是平民伤亡。

圣军摆出打过长江的姿态,令赵构小儿张皇失措,每逢这等关头,其首先想到的自然还是岳飞,于是一道道金牌手诏直发鄂州,对岳飞满口美言盛赞,要求岳家军紧急驰援淮西,岳飞受命,亲率八千背嵬骑军前驱。赵构小儿还不放心,又令韩世忠军西进策应。他创造了这时代的一个战术奇迹,仅以两万骑军,就牵制了宋军两大战场三大战区的三大主力。

时光闪回,他唾星乱飞:“闪击战其二:运动作战,保持局部绝对优势,切割敌作战整体,打乱敌指挥部署,使敌陷于混乱之局……”

一向防内甚于防外的赵构小儿在东胜神洲创立之日起就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然而当时忙于收尾北伐抽不出身,待到与金达成默契,准备联手收拾他时,却被他先下手为强,打了一个时间差。

两淮大地烽烟四起,兀术见形势有变,亦出兵九万,直扑淮西,固然有与宋军夹击圣军之意,亦有浑水摸鱼之心。张俊与杨沂中被圣军一直避实就虚的行动迷惑,欲独揽大功,以“粮乏”为由婉拒岳家军入淮,主力尽出,寻歼背腹受敌的圣军。

二月十八日,南下圣军在巢县西北的柘皋镇现身,科买粮草,似给养不济,需作逗留。宋金两军得到探报,迅速自两面向柘皋镇运动,当地百姓纷闻逃离。素来怯战的张俊未临战场,委派原刘光世手下的大将王德为前沿指挥。兀术亦未上阵,由韩常暂领金军。眼看中原三大势力即将发生破天荒的激烈碰撞,上演一出三角大战的好戏,圣军却突然消失了,像空气一样消失了,只留下失去预期对手的宋金两军遥遥对峙。

本来宋金两军分别得到上面授意,避免与对方发生接触,就在迟疑之际,一部不明旗号的宋军忽然向金军发动攻击,几乎同时,一部行迹诡异的金军向宋军偷袭。两军俱以为对方挑衅,哪里忍得住,立时杀作一团。好一场激战,杨沂中军冒进先败,王德率部上前,射杀敌右翼大将,压住阵脚,金军铁浮屠遂出,刘锜部钩枪、巨斧齐出,金军大败而退。

这场大捷传到临安,赵构、秦桧君臣面面相觑,毫无喜色,皆想那叛贼跑哪去了,带着那么多人马平空消失,难道钻地里去了?

时光闪回,他面带邪笑:“闪击战其三:出现如电,消失如电,天为我所用,地为我所用,敌亦为我所用……”

三月初一,一支海贸船队抵达明州昌国县,一靠岸,船上冒出无数圣军,迅速占领码头,并夺取了积聚在此的大批船粮,乃是赵构小儿得了建炎年间的经验所备,以便一有风吹草动,再次逃亡海上,却便宜了圣军。

原来那支圣军没有钻到地里,而是钻到了海里,圣军船队马不停蹄,再驱明州,直抵钱塘江口,圣军铁骑四出,将守备空虚的南宋小朝廷心脏——临安府团团围住,当年大金上层的海陆侵宋之争,在他的手里画上了句号,圣军的闪电战至此露出了真正面目。

圣军神兵天降,把个醉生梦死的京师臣民吓得大乱,举朝震恐,赵构小儿魂飞魄散,瘫在龙椅上瑟瑟发抖,秦桧还算镇静,提议趁圣军立足未稳,解散百司,开城纵民,君臣乔装,夹于百姓中逃遁。

时光闪回,他目露凶芒:“闪击战其四:如尖刀出鞘,直插对方心脏,一击致命!”

就南宋君臣乱作一团的时候,圣军已按他的作战计划连夜完成了部署,水军封住外城五座水门,并沿钱塘江逼近皇城南侧,船舰一字排开,防止赵构走水路逃跑。两万骑军以组、队为单位,自东南面的江边为始,横过西湖长堤,贯至北关,重点封住临安外城的十三座城门,以巡逻小组不间断监巡城门之间的距段,主力则集中于北关余杭门前,他下了严令,连一只狗也不能放出城。

他很清楚,自己精心策划的闪电战其实是一场豪赌,要么速胜、要么速败,因为无论在兵力上或资源上,初生的东胜神洲都无法和南宋持久对抗,何况还有个金国在后虎视眈眈,他只有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掉赵构小狗,摧毁匹夫意志代表国家意志的封建统治中枢,才能令南宋陷于全面瘫痪,那时大英雄自然要挺身而出,自立也罢拥立新主也罢,总之他就能将圣军的胜利果实拱手相让,成全岳飞的不世英明,自己便可以安心退出历史的舞台——他打的好算盘,历史真是他手中的算盘珠么?至少现在是!

天一亮,圣军的随军炮队便将所有的火龙出水集中于北关余杭门前,只待他一声令下,就要轰开南宋都城的门户。

却听得对面一声炮响,城上冒出了黑压压的人头,手持刀枪棍棒,大部分是百姓装束,只有少数是宋军兵士,为首者乃一白发苍苍、面带病容的文官,其一声沙喝:“大圣,可认得老夫么?”

他定睛一看,翻身下马,恭身一拜:“老大人,你缘何在此?”

文官咳嗽数下,喘息片刻,方又开口,语气不知是恨是斥:“好个红义士,好个明日,你骗得规好苦!”

原来那文官竟是陈规,顺昌之役后调任庐州知州,这个爱国老人毕生为国为民,积劳成疾,直至不能理事之际,方不得已转入临安治疗,却闻圣军突袭,陈规抱病上殿,将个只想弃城逃命的秦桧驳斥一通,进谏赵构,只要能守住临安五日,各路勤王大军一到,叛军自会崩溃。

赵构亦觉陈规所言有理,而秦桧提议风险太大,当下问满朝文武谁来守城?那秦桧位极人臣之后,还未受过当面被斥的折辱,居心叵测地提出只有陈规堪当此任。赵构本就对陈规守城有信心,只因其有病在身不便加负,此时顺水推舟,当即廷拜陈规为亲征元帅,负责临安防御。

陈规不顾病体,临危受命,但这个亲征元帅却是虚衔,临安城中仅有万余大内禁卫军,还要镇守皇城,赵构只拨给两千兵力,其余皆靠陈规在百姓中招募。

陈规连夜动员临安百姓,慷慨陈词,以靖康奇耻中的开封之祸激励民众,竟召集了五、六万的义勇健儿,分发兵器,由官兵带领,上城部署防御。晨报圣军主力列于北门,陈规就亲自上城,要说服明日退兵。

“明日,吾以为汝是好汉,为何做此亲痛仇快之事?”陈规晓以大义,“一旦国家无首,天下大乱,四周强邻必趁虚而入,我大宋岂不生灵涂炭……”

“赵构无德,人人得而诛之!”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只用一句话就挡住了陈规。

“明日,你要怎样方肯退兵?若吾提请圣上,封王封地于你,如何?”陈规以对付农民起义军的惯性思维欲招安他。

他铁了心要除掉赵构,不想理论,被激出了这一句话:“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赵构召告天下,自废为民,将这天下让与我,就退兵!”

“老夫错看汝、老夫错看汝!”陈规剧烈地咳嗽起来,威容不减,“竖子,这满城百姓,都在等着你!”

他看着城上黑压压的百姓,有些犹豫了,本来若非陈规出现,临安军民早已是一盘散沙,不堪一击,这样他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双方伤亡,可是陈规的出现,将满城的士气军心凝聚起来,搞不好又是第二个顺昌。而他此次闪电战,根本就没做攻坚战的准备,攻城器械全部没带,唯一倚靠的,就是这数量有限的火龙出水。

照此情形,即便攻破这外城,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相当长的时间,而这两样,都是他赔不起的。

“成大善者,不拘小恶……杀一人而少杀万人……这样的抉择,我必须要做出了……”他在心里艰难地做出了抉择,眼睛逐渐变得冷酷,锁住站在城楼指挥的陈规,“老人家,对不起了!”

“将火龙出水瞄准老大人……我要他,毫无痛苦地离去……”他唤过炮队队长,低声嘱咐,说到这里,眼泪已经不争气地落下。

两声巨响,北门的城楼不见了一角,陈规——这位教会他很多东西的爱国老人灰飞烟灭了。他那超出常人的肉眼,清晰地记录下陈规的身体由完整变成无数碎片的一瞬,那种痛苦,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双眼已经有了异样的血红。城上军民一片痛哭,而圣军的炮声再次响起……

虽然陈规的死激发了临安军民的士气,但是缺少了这时代守城第一人的指挥,彼此不相协调,北门很快被攻破了。

“传,圣军擅入民宅者,杀!百姓擅出家门者,亦杀!”不理四周零星的巷战,他率领最精锐的亲卫军踏上临安的天街,同时又下了一道严酷的命令,这道命令随着行进中的圣军呐喊出来,传遍外城的每一个角落,表明了圣军不滥杀的立场,既保护了圣军少受百姓的攻击,又保护了百姓少受战火的泱及。

圣军的马蹄在整齐的青石板上嘚嘚作响,天街是一条纵贯南北的大街,北起斜桥,南到皇城凤山门,街心是专供皇帝用的御道,两旁是用砖石砌成的河道,河里植青荷,岸边植桃李,如绣如画的美景与尚在进行的血战形成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又一道美景霍然出现,一个清丽出尘的女道士飘逸地站在大街中间,视他的戒严令若无物,挡在了圣军的铁骑前,开路的前锋已经举起了弓箭,他一声断喝:“住手!”

“幻真是该叫你单施主呢?还是明日施主……”女道士面若秋水,眸似点星,从容如风地向他走来。

“公主殿下……”他失魂落魄地下马迎了上去,这女道士不是他八辈子也忘不了的襄晋公主还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