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大丈夫日记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4695

“报大圣哥哥,各组出击共三百余次,计有三十三个兄弟阵亡!”他与楚月在顺昌城外会合部下,得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战报,打仗,怎能不死人?即便他采用了伤亡最小的游击战,即便他是传说中的齐天大圣,若真能闯到阎王殿去撕毁儿郎们的生死薄该有多好。

他与楚月默默无语走过那一排同袍的浴血尸首,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即埋于黄土之下,他甚至连其中大部分的名字都叫不出,他在心中感伤:“我明日总有一天教天下人晓得你们死的值得……”

“大圣哥哥,兄弟们的尸首怎么办!”这盛夏时节,尸体已经开始发臭,根本运不回海州了。

“把他们……朝头向海州的方向埋葬吧……兄弟们,我对不住你们……”他单膝跪下,眼泪跟着下来,身前身后的部下们全数跪下,哀声一片。

楚月紧紧挽着他,这样的大战中,数十人的阵亡根本不算什么,但夫君为普通一兵的真情哀悼着实触动了她,这是他性格上的最大弱点,又何尝不是最吸引她的地方,问世间有情者几何?

“自今而起,自我而下,凡战死疆场者就地掩埋,取腰牌为证!”他扯下一具尸体上的腰牌,艰难站起,旋即驻足不动,瞪着腰牌上似曾相识的名字,再看看那双目圆睁、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的尸体,沙声问,“他是怎么死的?”

“他所在小组偷金人战马时被发现,为掩护兄弟们被杀……他当时可以冲出来的,只是……一犹豫,没下死手,为敌所趁!”

“好兄弟!”他明白了,用手合上刘大户女婿的双眼,陷入深深的自责中,虽然圣军“不妄杀、不先杀、不多杀”三大纪律并非完全不杀,但部下们习惯了在他领导下“缴械不杀”的非常规作战,在常规战中反而不适应,“不杀”的惯性思维往往成为致命之处,他绝不愿看到自己的“不杀”是用部下们的尸体堆砌出来的,嘶吼一声:“即刻飞传圣军各部,三大纪律再加上一大注意:为不被杀,可杀!”

怀揣着陈规信件,仿佛揣着打开梦想之门的钥匙,他心潮起伏,挥师南下,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身份见大英雄了,虽然不能以真身相见,但足够他发挥。

此时中原大地敌我交错,兀术军团败于顺昌之后,主力退回开封,大将韩常、阿鲁补等部为前卫,分守颖昌、淮宁、应天三府。岳家军则派出张宪、牛皋等先锋分头出击,穿插纵横,扫荡开封府外围,为大军北伐奠定基础。

他一路搜寻着大英雄的消息,终于在德安府找到了岳飞亲率的北上大军。故地重游,他自然想到那个善解风情的妙人儿,现在的身份正是她的哥哥,见还是不见?不见,说不过情理;见,就怕瞒不过心细如发的小娇妻,他大为头痛。

而且,还有一个人,他一直封闭在心灵深处的一个人,也大有可能在大军中,他拐弯抹角,煞费苦心,以红大的身份见大英雄,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这个人,臭丫头,你还好吗?

喝!好大的营寨,远远望去,就如一座小镇在德安郊野平地拔起,雄壮的操练声连绵涌来,正是岳家军驻地。这一路过来,几番遇上岳家军大小各部,却不见一个游兵散勇,端的秋毫无犯。南宋诸路大军中,兵力以岳家军为最,达十万之众,其次张俊军八万,陕西军七万,刘光世罢军前为五万,韩世忠军三万,杨沂中三万,其中做到行驻而不扰民的也就岳家军与韩家军。

他满面欢欣,令连日急行军的部下就地休息,又有些作难的望向小娇妻。

早已恢复真容的楚月在马上星眸流转,似笑非笑:“大圣爷,可是不方便带为妻去见岳将军!”

“月儿,儿郎们需要你约束!”他的借口并不充分,委实不想带小娇妻前往岳家军,个中原由他也说不清楚。

“只怕是不方便见岳姑娘罢?”楚月的语气隐隐透出醋意。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我我……”他急得口吃起来。

“什么她她我我的……”楚月白了他一眼,“也罢,自家就给你个机会吧,不跟着你了,送送你可以么……”

夫妻俩并肩策马,在绿草地上缓缓前行,他做贼心虚,不敢看她,也不敢多讲话,楚月先娇声柔气地叮嘱他一番,陡然声音提高:“臭小子,你昨晚梦中叫了好几遍‘小月’,小月是谁?”

“啊……”他哪里记得自己说过的梦话,当真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么。

“总不成是叫我吧?”楚月冷笑一声,他还真想这么解释。

“月儿……我我……”他又期期哎哎起来。

“臭小子,自家知道你放不下岳楚姐姐,可惜人家喜欢别人了。不过呢……”楚月叹口气,“笑儿都那么大了,如果她还喜欢你,我也不在乎多个姐妹……”

“你你……”他偷偷睨着小娇妻,拿不准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女人的心,真是捉摸不透。

“呵呵,自家是诈你的!不过最好趁我没改主意之前擒到岳楚姐姐,否则……呵呵呵……”蓝天碧草中,一身白色戎服与白马衬得楚月俏脸如花,抛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扭头远去,只留下痴痴傻傻的他,心中打翻了五味瓶:娘子,你这道赦令来得忒迟了些,只怕三相公和杨再兴的孩子都生出来了,难道叫为夫去做个第三者?

“草民红大求见岳帅,请呈顺昌陈规老大人信执!”陈规大名遐尔,守门的小校接信飞奔而去,不多时,一个队将匆匆赶来,下令开寨门。在外面已经感受到朝气蓬勃的气氛,他牵马而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场面……

除了外在动向,他刻意地没有探听岳家军的内部情形,只想有一日,亲身接触感受这支古代的人民军,这一天终于到来:四周到处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宋健儿,或步或骑,或赤膊角力,或甲兵击射,口喊号呐,一队队、一列列,交错纵横,行止出歇,乍一看忙乱纷杂,其实秩序井然……

他跟随着小校走在大营中,眼睛几乎忙不过来,这是一座空前的大军营,战士信心百倍的进取精神亦是其他宋军所没有,即便鼎盛时期的金军士气,亦不过如此,他浑身每一个细胞随之兴奋起来,蓦然极具冲击性的一幕扑入眼帘:一处人工堆积的陡坡上,成百上千的重铠骑兵头顶烈日,呐喊着冲下来,连续跃过几道濠堑……

冲坡跳濠乃是冷兵器时代骑兵的重要基本功,不仅考验胆气和力量,也锻炼人对马的沟通和驾驭能力。大金于马上起家,其最精锐的铁浮屠尤擅重铠冲杀,而向来在战争中采取守势的宋军几乎放弃了骑兵的建设,要实现北复中原的梦想,必须建立一支能在平原野战中以骑制骑的大军,眼前的一切迹象表明,大英雄此次北伐筹备已久,志在必得,好一个岳家军!好一个岳飞!

“红义士,大帅另有要事,着吾接待,鄙人青州朱芾。”一个精瘦的文士将他引入一偏帐,请坐看茶,一童在旁伺候。

他心中的失望写在了脸上,朱芾看在眼里,手摇纸扇微微一笑:“陈大人信中道,破金人铁浮屠之策源出红义士,大帅十分重视,不知可否赐教!”

想来仅有推荐书不够,要见大英雄还要有真材实料才行,也是,北伐大事当头,大英雄哪有空什么人都见。他打起精神,将破铁浮屠之策又阐述一遍,刚经顺昌实战演练,他讲得丝丝入扣,朱芾不时提些问题,尽中要害,他肃然起敬,英雄手下无庸才。

俩人就在言语间推演阵势,进而扯及宋金形势,那朱芾也看不出他一个粗鄙汉子,竟对大局看得如此透彻,亦觉敬佩,俩人愈谈愈投机,大有一见如故之意。这也是他刻意而为的效果,虽尚不知朱芾在岳家军的地位如何,但要亲近大英雄,显然要通过此人。

暑热出汗,不觉茶冲了几壶,巾拧了几水,俩人分别到帐后小解数次,可谓茶逢知己千杯少。天色渐晚,一小校进帐,对朱芾耳语几句,朱芾长身而起:“红义士,德安府谴供慰军,一道前往。”

他欣然起身,心知离大英雄又近一步。俩人挽袖同行,白日紧绷的军营充满了轻松的笑语,一路不时有将士同朱芾打招呼:“参谋大人!”

他则四处张望,希望能看到那些敬仰已久的各位英雄,他此刻的心态,压根不像个有妻有子的成年人,倒像一个闯入梦想殿堂的孩童,或者,更像第一次踏入天宫的猴子。

篝火熊熊的广场上,一排排条桌上摆满了酒肉水果,将士们尚未入席,一群浓妆女娘正自排演,朱芾眼睛发亮盯着为首女娘,高声道:“红娘子,你也来了!”

他闻言转头,与那粉雕一般的妙人儿双眼对个正着,玉僧儿又惊又喜地盯着他,蝴蝶一般地飞扑上来:“哥哥!”

软玉在抱,盛夏的薄衫几乎兜不住玉僧儿凸凹有致的娇体,他尽量掩饰本能,无比尴尬地演出哥哥的角色:“妹子,想煞我也!”

朱芾大眼瞪小眼,恍然大悟:“原来你两个是兄妹,莫怪都姓红!”

玉僧儿春情荡漾地瞟着朱芾:“朱官人,奴家和哥哥数年未见,借他一步说话,可否?”

“请便!请便……”朱芾骨头一酥,哪晓得玉僧儿的春情其实因她“哥哥”而起。

玉僧儿牵着他的手拐往姐妹更衣的帐篷,一进门,就张开粉臂揽住他的脖子,香吻连连印上他的嘴唇,他初时尚能冷静四顾,以防被人看出破绽,渐渐亦把持不住,热烈地回吻她。

半晌,由主动变为被动的玉僧儿推开他,娇喘吁吁道:“冤家,你怎的到此?”

八年了,妙人儿还是这么清丽脱尘,一丝未变!他压下情波,不及倾诉别来衷肠,将来意告知这个红颜知己,玉僧儿也走出初见时的激动,沉吟片刻,轻蹙秀眉:“明日,只怕事有曲折。”

他一愕:“此话怎讲?”

“僧儿从姐妹口中得知一机密,岳帅正为一事烦恼!”玉僧儿徐徐道,“顺昌大捷,官家吃了剂定心丸,派司农少卿李若虚传来密旨:‘兵不可轻动,宜且班师。’北复之任,惟系岳帅一人,天下皆明,独官家愚昧乎?唉,不知岳帅如何自处。”

连青楼女子都晓得的大义,赵构小儿怎会不知,有秦桧这卖国贼在侧,这一对宵小君臣自是只想守着半壁江山,哪顾得什么祖宗的领土!纵观华夏历史,分裂国家者,哪一个不遗臭万年?统一恢复者,哪一个不流芳千古?大英雄原来为此事烦劳,坏了,一向有“忠君”之名的岳飞将如何自处?

“红义士,会食开始了!”一小校在外唤道,打断了“兄妹”俩的谈话。

“哥哥,记得来玉红院找我……”玉僧儿依依不舍的拉住他的手。

“妹子,我……”他不知自己能否去,硬起心肠扭头出帐,外面喧腾正起。

就在他钻出帐门的一刹那,满腔的柔情就被抛到脑后,因为他无数次梦想的一刻正在变成现实,注定成为这古老民族永世传承之精神代言人的大英雄,在这时代无数铁血精英的众星捧月之下向他走来……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岳飞,仍不敢相信自己终于可以加入这个曾远不可及的伟大行列,万般滋味涌上心头:自己曾背负的骂名,圣军儿郎的牺牲,乃至不杀信念的动摇……不都是为了这个人么?这个不改农民出身本色的绝世战神,就带着自谦而自负的微笑,混合着文雅和威武的英姿,真真切切地向他走来……

岳飞伸出大手,远远地向他挥动,真诚的声音仿佛自天外传来:“红义士,飞怠慢了……”

即便在这时代经历了无数大阵仗,他还是呆了、傻了、楞了、痴了,就是这么普通的一句话,他知道,自己即便为这个人万劫不复,也认了。

“红义士?”一个人在旁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看清是朱芾,才看清岳飞左右的一大群武将和一位白发老夫子,那些不乏他牢记在心的各位英雄都瞪着他,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热切地攥住岳飞的手,死死不放,连这时代最基本的礼数都忘却了。

“大帅,小人失礼了!”他赶紧就欲补礼。

岳飞却一把扶住他,哈哈大笑:“红义士不愧性情中人,快入席!”

犒军大宴开始在即,岳家军的将士已坐满了广场,朱芾作了一回引见人:“红义士,这位是李若虚大人……”

哦,替赵构小儿传密旨的就是你哇,定也不是好东西!他没好气地与之见礼,再扫一下四周,将士们的神情充满了出征前的兴奋,显然尚未知道这个消息,朱芾亦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难道也蒙在鼓里?只是岳飞的表情分外坚毅,他想起即将展开的决战,赵构君臣的这一阴谋应该没有得逞,心头稍定。

朱芾又开始介绍一干将领,他自装作初识,跟这些在后世同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亲热相见。到了牛皋处,这外形与他相近的黑碳头一把推开朱芾,越厨代庖起来:“小子,俺跟你一见透熟,莫非以前见过,来,见过俺岳家军最小最能打的嬴官人!”

难道牛皋也能嗅出明日的气味,可千万不能跟三相公见面啊,那时自己还能控制自如么?他一面转着脑筋一面拉住岳雲的手,发自内心道:“小将军大名早已如雷灌耳,抽空让我好好见识你的大锤!”

岳雲面上现出与其雄武外表不相称的羞涩:“红大哥夸奖了!”

“老牛再带你见识我岳家军第一虎将和第一美人……”牛皋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一张桌前,“杨兄弟、三姑娘,看看老牛刚交的新友!”

他避犹不及,木木看着那一对璧人中的娇俏仙子,一首后世的天籁情歌自心中和泪淌出: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就偶尔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缘,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三相公穿着秀雅的淡青短襦长裙,挨着杨再兴坐在一桌年轻的将领中,比记忆中的男装飒爽多了一分柔弱可怜,与眼前热烈气氛不同的,她淡锁娥眉,并不理会什么老牛的新友。

牛皋在他脑后偷笑提醒:“老红,少看一眼,三姑娘人美,可是脾气也大,谁也惹不起,连岳大哥都让她三分……”

一身白色战袍分外俊朗的杨再兴欢喜立起,抱拳道:“在下杨再兴,请教兄台大名!”

他被牛皋大手一拍才回过神来,连忙回礼:“久仰杨将军威名!在下红三变。”

或许他这个姓古怪,名字更古怪,岳楚闻言抬头,看到他的粗俗模样,立刻转过脸去,他心里泛出苦水,只想离得远远的。牛皋却与杨再兴甚是亲热,拉他坐了一桌,他硬着头皮,坐到另一边。

号角响起,数万之众鸦雀无声,除了篝火的燃烧声和远处战马的偶尔嘶鸣,偌大的广场陡然而静。隐敛于一群战袍鲜亮的将领中的岳飞长身而起,那灰布缝织的战袍说不上尊贵,那不高不矮的身躯说不上魁梧,那方大无须的面孔说不上英挺,但岳飞就是这么随意一站,一股身经百战、气盖万夫的气质油然发散,那双沉毅有神的双目所至,将士们无不以百倍的精神回视,这种军者至尊的霸气,也只有大金头号勇士的金兀术可以媲美。

岳飞眉头紧皱,低沉有力的声音传向四周:“大军每动,东南民力无不全力支援!国家恃民以立,而我等徒耗之,于心何忍?大军每出,西北百姓莫不翘首以盼!国家以土为根,然大功未成,乡土仍受践踏,我等面对美食美酒,何以下咽……”

岳飞言及此处,涕流气塞,真情尽出,广场上一片唏嘘,岳飞蓦然虎目怒瞪,厉声道:“我辈荷国厚恩,当以忠义报国,枕戈励志,誓清中原,死且不朽,方乃班师!”

“惟大帅是令!”将士们无不欣然鼓舞,欢呼起来。

就在三军雷动之际,岳飞伸手扶起李若虚:“朝廷特派李大人勉军,请李大人话!”

他心中一动,若非玉僧儿事先相告,怎地也猜不出岳飞的真实用意——以对国家和人民之忠义和全军将士的激情感染李若虚,反抗赵构的密旨。由此看出大英雄并非愚忠之人,只是后来为何屈服在十二道金牌之下,以至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只隔了几张桌,他清楚地看见李若虚的表情,其显然也下了极大决心,嘶声道:“十四年前,靖康之难,吾弟若水为保二圣,被金人以刃裂颈断舌而死,故乡自此沦落,亲人离亡,若虚每思及此,肝肠寸断。朝廷今派吾前来,要尔等驱鞑子,复故土,精忠无我,为国许命。若虚借岳帅的一句词勉送三军: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想不到李若虚还有如此的国恨家仇,现在,其等于为岳飞担起矫诏之罪。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其实,作为十万大军的统帅,只要岳飞一日不放下军权,赵构与秦桧够胆拿之怎样?

岳飞与李若虚并肩而立,以永不回头的决心大喝:“尔等今日尽情吃喝,他日上阵忘我搏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在“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万众同声中,犒军会食开始了。岳飞“训士以德”的驭军艺术令他叹为观之,一支思想觉悟正确的部队才有战斗力,这就是岳家军英勇无敌的源泉。相比较他的“不杀”,岳飞的“忠义报国”更贴近现实,所以圣军一旦离开赖以生存的狭小根据地,思想的危机就开始到来,昭示未来的“不杀”必然和充斥现实的“杀”相冲突,他与圣军在这血雨腥风的时代大势中将何去何从?“为不被杀——可杀”是他妥协的开始么?

他陷入思海的深渊,几乎忘了眼前还有一个牵挂的人。他亏欠甚多的岳楚坐在欢闹的人群中,分明落落寡欢,而杨再兴眉宇间也有隐隐的忧郁,难道你们俩在一起不幸福么?

牛皋不停地找人喝酒,他与杨再兴都被黑碳头灌了好几碗。老牛喝多了,揽住杨再兴的脖子,大着舌头道:“杨兄弟,开心点,三姑娘不是答应你,此番出征回来,就与你成婚!”

岳楚闻言,面色一黯:“到时请牛大哥主婚!”

此言落在他耳里,不啻一个惊雷,怪道觉得怪怪的,岳楚依旧留着未婚女子的双髻,原来尚未嫁于杨再兴,他岂不是尚有机会。算起来,岳楚已过当嫁年龄,为什么还不与杨再兴成婚,难道还想着自己?再想到杨再兴阵亡于小商桥的未来结局——这也是他想要改变的结局,他该怎么办?

他越想越乱,端起酒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杨再兴与岳楚面前:“杨……将军,三……姑娘,在下祝你们早……结同心,早……生贵子……”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了这句祝福,一干而尽,掉头便走,浑没注意岳楚看他的眼神一闪。

“大……大英雄,在下仰慕你已久,干酒!”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借着酒劲,跑到岳飞的桌旁,找大英雄喝酒,却见周围的将领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自己,才见岳飞正用手扶住他,面前并无酒碗。

朱芾圆场道:“红义士初来乍到,不知大帅滴酒不沾。”

是吗?他的醉眼分明看到岳飞盯着他碗里的酒,喉咙在蠕动,这馋酒的模样他怎么看不出,他胆子一大,将酒碗塞到岳飞手中:“大……大帅,喝!”

岳飞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酒,像捧着一副毒药,又像捧着一个宝贝,难禁诱惑地送到嘴边,又蓦然停下,做贼似地看看周围,一桌将领们都大眼瞪小眼看着他与岳飞。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岳飞的距离拉近了,原来威慑三军的大英雄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却不知,酒色财气中,岳飞别无所好,惟独嗜饮,但因年轻时两次酗酒有失而戒掉。身为一军统帅,自要做出榜样,只见岳飞端起酒碗,面向四周将士,朗声道:“此酒暂且寄下,等他日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耳!”

他口干舌燥,难受地睁开眼,天方蒙蒙亮,想找水喝,一翻身却碰到一条毛茸茸的大腿,怎么小娇妻的玉腿变成了这模样,他呆了一呆才想起自己身在岳家军,身边的赤条大汉是牛皋。

他昨晚喝得大醉,畅快淋漓的大醉,到了岳家军就好像回到了家,回到了亲人的身旁,即便在故乡海州也没有这般塌实过,他比谁都清楚这支大军正处在即将创造历史的颠峰状态中,他将有幸见证这个历史的诞生,至少,在这个历史被创造之前,大英雄是安全的。

“呜——”,帐外传来长长的号角声,睡得死猪一样的牛皋一骨碌坐起来,似对他说又似自言自语:“岳大哥这么早召集大家做甚?”

“老红,你再睡睡!”牛皋胡乱套上战袍,一溜烟跑出去。

他已无睡意,但初来乍到,也不敢出去走动,就打量着牛皋帐内摆设,倒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后帐藏了不少酒肉,他心中嘀咕,牛皋这么好吃?此时,有兵士在外唤道:“红义士,大帅唤你一道晨饭。”

大英雄蛮看重自己么,他沾沾自喜,赶紧穿戴整齐出帐,随那小校去了,一路见各营兵士正排队打饭,虽是盛夏,亦戎服整齐。

到了中军大帐,众将云集,不分级别高下,环坐四周,中间热气腾腾,摆放一大锅米粥并一大盆胡饼,与士兵伙食一模一样,虽是粗淡之极,但众将吃得津津有味,至少表面上吃的津津有味,岳飞亦杂坐其中,吃得尤为香甜,毫无一军统帅的架子,只有牛皋皱着眉头艰难下咽,怪不得私藏酒肉。

相比较张俊、韩世忠等军上层“所衣者锦衣,所食者玉食,奢豪无所不至”,岳家军官兵同甘共苦的情形可谓异类,或许这也是岳飞不容于赵构小儿的一大原因。因谦廉而被猜忌,因忠义而招杀身之祸,大英雄的悲剧因而成为中华民族的悲剧,这就是历史的惩罚吧!

与李若虚坐一起的朱芾早看见他,招呼他坐过去,他也毫不客气,端粥就喝,正好解酒,又让伙头连添两碗,想到牛皋并未叫上自己,众将被召在一起应该并非只是吃个早饭这般简单。

果然,吃的差不多了,一直默默无语的岳飞放下碗筷,手里仍拿着一张饼,边嚼边道:“淮东、陕西战事胶着,然中原先有顺昌大捷,张宪、牛皋再肃清开封外沿,金人震惧丧魂,珍宝悉取而北,意欲弃燕以南。两河忠义百万,闻大军不日渡河,纷纷而起。父老百姓争挽车牵牛,载粮食,顶盆焚香守侯。尔等怎么看?”

岳飞寥寥数语,便将大势说得清清楚楚,早已憋了一肚子话的众将群情振奋,七嘴八舌地请战,以牛皋声音最大:“岳大哥,还等甚么,打过黄河,直捣黄龙府!”

时年五十四岁的牛皋,喊三十八岁的岳飞为大哥,发自肺腑,后世的《说岳》并非完全杜撰,而岳家军中敢喊岳飞大哥者也只牛皋一人耳。

众将轮番发言,或谈战术,或论战略,气氛热烈,一个个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此情此景直追女真人画灰而议的民主传统。大将有勇不足恃,有谋方为先,岳飞“为将谋先”的驭将艺术亦给他上了一课。

岳飞最倚重的爱将张宪尚在前线,便特意向另一臂膀王贵询视,还是一脸憨厚、年纪最大的王贵老成:“相公,鞑子不日授首,所忧者他将不相为援!”

岳飞闻之颔首,不经意回头,将目光投向他:“红义士有何高见!”

他毫无思想准备,没想到还有自己发言的份,随即醒悟这是取信大英雄的大好机会,大脑立刻高速运转,以少有缓慢的语速开口:“中原战线,张俊不可倚靠,刘锜不思进取,宋金此战全看岳家军!然岳家军并非孤军奋战,以在下所知,大帅早有‘连结河朔’之策,太行义士、京东李宝等多支义军悉为奇兵,更有其他义军自发呼应,比如海州圣军,只要大帅好好利用,麾下所统远非十万之数。以在下所观,寻求与兀术主力决战,以金人最擅的骑战击败之,对金人心志给以最致命之击,使金人再无胆撼岳家军,当为决胜之道!”

岳飞身躯一震,目光灼灼:“不知红义士携兄弟此来,愿不愿受飞约束?”

他再无犹豫,翻身拜倒:“红某及兄弟愿受大帅号令!”

“好,飞又得一虎将,大军又添健儿!”岳飞得意大笑,上前扶起他,“传令,以空名告身补红三变为游奕军正将,升帐!”

他换上新领的正将服,立于众将之中,不曾想这么快就站到大英雄身边,只要再好好表现,彻底赢得大英雄信任,就可以将那天大的秘密向岳飞吐露,一改历史结局,大志将偿矣!

大宋军队自上而下分为军、将、部、队等编制单位,军一级首领称为统制、统领,皆有副职,将一级首领称为正将、副将、准备将等,总称“将官”,将官之下,有部将、队将等,有资格入帐听令的,皆为将官。

他默默数了一下,帐中众将足有百人,端的兵多将广。蓦地注意到,杨再兴与岳雲竟与刚入岳家军的他并列,以两人之勇,入军之久,仍屈居二级将官中,在以赏罚分明著称的岳家军中,实为罕见,究其原因,不外杨再兴乃岳飞未来妹夫、岳雲乃岳飞之子也,大英雄的高风亮节,令用人惟亲的他不得不感到汗颜。

“快马飞传前军统制张宪,并领董先、姚政、牛皋、徐庆等军,夺颍昌、淮宁二府,扫清开封府南沿。”岳飞端坐帐中,威武点将,数将轰然领令,一旗牌官得令而去。

“中军统制王贵听令,领李山、寇成等军,配合张宪进军,荡肃开封府西沿。”老将王贵携数将上前领令。

“两路必各有一大将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叠桥,谁敢当之?”岳飞眼神如剑地瞪过来。

身侧应声走出杨再兴与岳雲:“某愿往!”

岳飞早在计中,神色严毅道:“如此,杨再兴为张宪先锋,岳雲为王贵先锋,如不用命,定斩不殆!”

眼看岳飞将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两个最亲的人,他心中感动如泉,想到杨再兴的壮烈之死,更想到岳楚的幽忧之容,他一咬牙,上前一步:“南路险恶,某熟悉地理人情,愿为杨将军副先锋!”

他求令突然,岳飞迟疑了一下,终不夺新军勇气:“红三变听令,限尔三日内教练好破铁浮屠之法,再追杨再兴,并为先锋!”

“众将官,收地两河,唾手燕云,复仇报国,在此一举耳!”岳飞这必将铭刻青史的的豪言,如滚滚惊雷,冲出帅帐,冲出大营,炸响在盛夏的朗朗天空,轰彻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久久不息……

人、人、人!除了人还是人!

杀、杀、杀!除了杀还是杀!

血、血、血!除了血还是血!

一条冰冷的身影在漫地遍野的“人”中如入无“人”之境,“杀”来“杀”去, “血”流成河,“血”染大地。

那条身影是如此的眼熟,以致于他的目光只顾随着其移动而不注意周围的环境,饶是如此,他也能感觉到身处一个很大的战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战场,那些哭天喊地的人是宋兵、金兵,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兵,他能感觉到这战场的残酷,因为他的心是如此的冰冷,他只想看清楚这逢人便杀的家伙到底是谁,他真的很想看清楚!

不知“杀”了多久,那条身影终于如他所愿地回过头来,从血淋淋的脸上绽开雪白的牙齿,那笑容是如此的恐怖,他的手脚渐渐冰冷,虽然对方被鲜血糊住的五官有些失真,他还是认出来了,他看到了“自己”……

“不!”他恐惧地大喊一声,醒过来。

晨亮的大帐中,一个容貌清秀的小校坐在他床头,用温暖的小手摩挲着他的胸口:“明日,又做噩梦了?”

他拉住乔装成小校的楚月的手:“月儿,我好怕!”

这几年,每当他极度疲惫而放松大睡时,就会出现这样的噩梦,他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只感觉不好——非常的不好,不知这是否预示着自己未来的结局……

数日内连经两番大战,按岳飞既定部署,南路岳家军以张宪为首,以杨再兴和他为先锋,首先与镇守颍昌府的韩常部接战:

这位兀术手下最悍勇的独眼大将在顺昌大败后曾受军法鞭挞九十,已成惊弓之鸟,勉强麾军在颍昌城外四十里处与岳家军对阵。此时牛文和艾里孙所率的圣军已先渗入颍昌府,为他提供了宝贵的军事情报,作为先锋的他与杨再兴一举冲破金军阵线最薄弱的环节,韩常部当即败溃,拱手让出颍昌。

接着东进淮宁府,与金军翟将军部对垒:颍昌失守,坐镇开封的兀术震怒,一面发兵增援淮宁府,一面令韩常率六千精骑夺回颍昌。两军在两处同时展开激战,宋军粉碎金军顽抗,顺利攻占淮宁并守住颍昌。

自此,金军拱护开封的三大据点,倾刻间被拔掉两个,开封门户大开,剩下一个应天府,则属于张俊的战区,岳家军继续着扫除开封外围的计划,同时期待张俊军与刘锜部北上会师,与兀术主力展开中原决战。

此两役,虽然面对的并非金兀术的最精锐所部,但也让他充分见识到岳家军将士“无一不当十”与“舍命而战”的军风,由是,岳家军“不扰民、勤训练、敢战斗”的立体形象完全呈现在他眼前。

“不扰民、勤训练、敢战斗”,就这简单的九个字,历史上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军队却并不多。乱世出英雄,乱世铸铁军,然很多统帅为保证军队战力,对士兵劫掠采取默认的态度,而北族的军队更是习惯如此。他使出浑身解数,不过勘勘建立起一支万人的“不杀”军队,却因理想与现实的距离所限只能造福海州一地,而大英雄则建立起一支十万人的无敌的人民军队,纵横于天下,恩泽于世人,流芳于青史。

他对岳飞的崇拜,并未因距离的缩小而削弱,他愈接近这个人,愈觉得这个人不愧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愈坚定无论如何也要救这个人的决心,即便付出任何代价,即便自己将堕入无穷无尽的历史深渊,万劫不复,亦在所不辞!

“红大哥,好报,好报!”杨再兴手执一红色战札,一头闯进来,正看见他拉着楚月的手,不由一愣。

“快去洗我的盔甲兵器!”他反应甚快,推楚月出帐,还好杨再兴处在捷报频传的兴奋当中,没瞧出破绽!

“红大哥总不跟我练练,呆会儿另外找个对手可以吧!”杨再兴神秘地眨眨眼,上前拉他起来。两人在战场上已经结下并肩战斗的兄弟之情,做为先锋,他虽年纪大,却甘为副手,每次冲锋,他皆与杨再兴亲冒矢石,一往无前。这也是岳家军的优秀传统,在危险性最大的军阵冲锋时,将领们往往自为旗头,身先士卒,摧精击锐,不破不止,这样的军队,如何不打胜仗!

“杨兄弟可是头号虎将,哥哥甘拜下风!”他哪敢跟曾经交过手的杨再兴对练,被试出原形那还了得,赶紧又推辞,佯作拿过战札观看,其实通过圣军的秘密情报网,他对各地战事早已明了在心。

闰六月里,宋军气势如鸿,战果辉煌:中部战场,岳家军继南路连捷,西路在王贵率领下,以岳雲为先锋,连克郑州、河南府,一支小部队甚至突入到开封近郊中牟。不到半月,岳家军凯歌猛进,席卷京西,兵临大河,圆满完成预期的战略目标,全军开始集结、休整,为最后的决战做准备。张俊在岳飞连发催函下,亦发兵北上,轻易占领防守薄弱的宿州、亳州,算是尽了策应之责。东部战场,海州在留守圣军的里应外合之下,被韩世忠军兵近乎不血刃收复,海州父老以金帛犒军。西部战场,陕西军与金军战于泾州,虽先胜后败,但金军伤亡惨重,退归凤翔,不复战。

外面传来兵士的操练声,杨再兴听得心痒手痒,一副恨不得马上披挂上阵的模样,他喜欢杨再兴现在的模样,因为没有了跟岳楚在一起时的寸忧尺虑,这小子越看越像年轻时的自己,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他只能羡慕,已无法拥有!

还是被杨再兴拖到了校场上,朝阳如火,在连胜的激悦下,先锋营士气冲天,操练的战士一个个龙腾虎跃、分外精神!他几乎看不出哪些是原先的圣军部下,他们已完全融入了岳家军中,或许终于摆脱了“不杀”的束缚,穿上大宋军服的圣军战士在战场上骁勇异常,为先锋营的连立战功打下基石!这部圣军已经不是他的了,他也没打算再将他们带回去,算是给大英雄的见面礼吧。

他也仿佛摆脱了心结,在战场上独自守护着“不杀女真一人”的誓言,这已是他不断下划的最后底线,至少自己手上还没有直接沾上女真人的血,至少自己还保持着“不杀之心”。

“红大哥,我跟他俩说你善使各种兵器,他俩不信,非要试试你!”杨再兴朝台下一指,他看到了岳家军最怕见的一人和最喜爱的一人,猎猎旌旗下,一身灰袍男妆的岳楚和一身白色戎服的岳雲“叔侄”背手而立,笑吟吟望着他。

“阿哟,原来是三相公与小将军大驾光临,老红有失远迎!”岳家军中有惯例,岳楚着女装时被称三姑娘,改男装时则呼三相公,他咧开大嘴跑下武台,却一不留神失足跌下台阶,滚到岳楚与岳雲脚下,他又羞又恼地爬起身,掸着灰尘,张口吐出一口浓痰,啐骂道,“甚么鸟人建的鸟台,把老子的屁股都摔成两瓣了!”

又出洋相又吐脏水又说粗话,他这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令岳楚皱起好看的眉头,操练的兵士一个个强忍笑意,颇有父亲沉稳之风的岳雲亦现出少年的率真,捧腹大笑:“老红,你的屁股本是两瓣么!”

大步走下武台的杨再兴也难得地开起玩笑:“红大哥这一交跌的高明,深得一句古语叫什么……‘沉鱼落雁’之韵。”

他在刻意掩盖自己的独特气质,着力塑造一个不拘小节的丑汉形象,挖着鼻孔傻笑:“见笑,见笑!”

不期岳楚冒出一丝怀疑:“听说红大哥在阵前能驱骑一连冲倒十几个金兵,兀自不晃,怎地现在连台阶都下不好?”

坏了,表演过头了,他赶紧发挥插科打诨的本领:“杨兄弟莫要吃醋,老红是为三相公倾倒哩!心道打哪冒出这么个俊官人?”

杨再兴自豪一笑:“我第一次见她时,也是如此哩!”

“杨哥哥,你也跟着别人取笑俺!”岳楚脸一羞,白了杨再兴一眼,那曾经熟悉的娇态看得他心一痛。在胜利的感染下,她一扫前番愁郁,清秀的脸蛋被一圈开朗的光晕笼罩,斯人依旧,却非拥有,虽然楚月恩准他可再夺岳楚芳心,但他跟杨再兴走得愈近就愈绝此心,朋友妻,不可欺!

“哦,听红大哥口音似燕云一带,怎地嫂嫂不在身边?”岳楚眼波流转,不知是看他还是看杨再兴,两个大男人俱是心神一荡。

杨再兴与岳飞是同乡,故仨人俱是一口河南官话,独他难改燕北口音,不由生出警惕,臭丫头问这干嘛,打起精神回应:“老红自幼出家,才还俗不久,又模样粗丑,尚无女子看上我!”

“是么,可是俺倒觉得你似历经沧桑的……”岳楚黑漆漆的眼珠子转动,依稀可见当初的俏皮天真,那意思很明白,觉得你对女子很有一套的。他的心突突直跳,难道臭丫头看出什么来了?

岳雲被他类似莽汉牛皋的伪装迷惑,打抱不平道:“姑姑,问这些做甚,要帮老红做媒么?你还没嫁出去哩……”

“岳会卿!” 岳雲大侄子打岔的好,岳楚不好再纠缠下去,不满地唤着岳雲的号。

“嘻嘻,我们不是来跟老红讨教武艺么?”岳雲看起来也很喜欢他,直接挑明用意,他苦起老脸,当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的功夫同样会泄露身份的。

“老红的粗浅功夫,哪配讨教二字。”看来逃不掉了,他一面装作推辞,一面转主意。

“少废话,向你讨教是看得起你!”岳楚现出侠女的泼辣作风。

“那……”他喏喏不敢言,硬着头皮挑对未交过手岳雲做对手:“老红一直想见识小将军的一对大锤!”

“好,快拿俺的铁锥来!”岳雲一听,兴高采烈唤道,远处早有小校应声跑来。

哼,果然是有备而来,他开始琢磨自己用什么兵器,因为一直跟杨再兴在一起,最拿手的棍自不能使,他每次上战场就随手挑一件兵器,而面对普通的金兵,用何种兵器并无区别,只要运用混沌大法捕捉到对手的破绽,一击便可制敌,不想竟落个“善使各种兵器”的美名,

“老红,俺好了,你挑甚么兵器。”岳雲跃跃欲试地回转过来,双手提着一对铁枪。

他一愣:“小将军,你不是使锤么?”

“是啊,这不是锥么?”岳雲举起手中的铁枪,他看清了,那铁枪刃为四棱,十分壮硕,占了整个枪体的三分之一,连杆形如麦穗,却是一种少见的铁锥枪,又称麦穗枪。

他方明白,岳雲使的是锥而锤,后世小说写岳雲使银锤却是错的,他该使什么兵器呢?岳雲可非金兵那般容易对付,军中传闻岳雲战技绝不在岳飞、杨再兴之下,如此,他若行者棍在手尚能与之一斗,偏偏他不能使棍。

再看这铁锥枪足有几十斤重,远超普通枪,而岳雲能使双枪,使一对重兵器者不仅要膂力惊人,而且要天资过人,方能左右兼顾,得心应手。所谓“锤槊之勇不可敌”,锤乃双兵器之重,槊乃长兵器之重,岳雲兼得二者之长,自是勇不可敌。虽说只是演武比试,但一旦动起手来,除非故意认输,他将无法保留,如何能让旁观的岳楚、杨再兴看不出破绽呢?

他一面琢磨一面走到兵器架前挑兵器,短兵器首先不考虑了,一寸短一寸险,但重兵器刚好是短兵器的克星,一碰即短。长兵器尚可,一寸长一寸强,他拿起一杆捣马突枪,又觉不妥,棍端装尖即为枪,枪若去尖即为棍,枪法棍法有许多交融之处,他不经意就会使出行者棍来。偃月刀呢,他使弯刀尚可,这类长刀可不行……

这边厢他一面挑挑这件兵器,一面换换那件兵器,那边厢杨再兴已令兵士们停止操练围圈候观,正跟新加入的圣军战士讲说:“我岳家军自大帅而下,大都使枪,为甚么用枪为主,只因两军对阵最可用就是枪,两马交锋,最有效就是长枪冲刺。那鞑子善使长矛、标枪,枪杆或用坚铁或用硬木,枪体沉重,全靠膂力。我们宋人体质天生不比北人,同样用枪,怎么打,于是大帅教习‘河朔大枪’。大帅师傅周同、陈广皆是枪法名家,河朔大枪用枪讲究,枪杆必有韧性,或用白蜡杆,或用铁筋,这枪就活了。为甚么活了,鞑子枪杆太硬,一硬就死,只能直刺,河朔大枪随心运巧,使的好便枪似游龙,戳、挑、撩、滑、抽、打、劈、砸皆可,跟鞑子马战便不吃亏。大帅自成一家,以枪为拳,名曰心意,授教将士,以心行意,力发于枪。这‘河朔大枪’,军中便叫‘岳家枪’,这‘心意拳’,军中便叫‘岳家拳’……”

他听得走神了,却听一声轻咳,岳楚正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同时心生感应,另一双温柔的眼睛也在士兵群中盯着他,是扮作小校的楚月,他不敢回视,已有了计较,大步走向武台旁一列执长锤的小校,要了一柄。

这长锤,又称“檛”或“骨朵”,锤头并不大,锤杆长若枪杆,乃是大宋校场行军礼的一种仪仗,当统帅视事时,众将执檛行谒拜之礼,很少有使的,却被他作为出奇制胜的兵器。见此,杨再兴、岳雲、岳楚皆露出赞许之色,对付铁锥枪,这长骨朵确实有克制之效。

“咚咚咚……”校场中间已空出来,他与岳雲披挂上马,杨再兴亲自擂鼓助威,众兵士们齐齐呐喊起来。

“老红,俺来也!”银盔银甲分外俊朗的岳雲一夹胯下白马,横起一对铁枪,冲了过来。

旌旗如刀,烈日如冰,他在远远的这头已经感受到冲激而来的强大杀气,混沌大法一发便升至最高点,好小子,果然是一个绝顶战将。他抛开杂念,力贯双臂,举着长锤迎上去,他打定主意,不使任何招数,直接和岳雲硬碰硬!

黑甲黑骑的他与白甲白骑的岳雲各自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来,在校场中央完成了惊天动地的撞击,只听“轰”一声……两马相交,都使重兵器硬碰硬,就看谁把兵器运出速度来,手得空握着,以防反震,借马力,靠臂力加腰力,还要运足真气,雷霆万钧之势一触即发,一震手就会出现空门,战技高下之分,以此见出分晓。

他和岳雲心意相通,俱想震开对方兵器,再拨对方下马,哪知一震之下,各自空门未现,他的锤头飞了出去,“轰”一声砸到一圈兵士的脚下,砸出一个大坑,毕竟不是正规兵器,不经用。那处兵士吓得齐齐后退,一个个直吐舌头,乖乖,这么大力,砸着人不完了!四面早已喝彩起来,杨再兴将鼓擂得更急。

三相公亦有些发呆,愣是没看出他的招数,只觉此人与那负心人不仅神态有相似之处,连身手也一样不可琢磨,若非自己已是杨再兴的未婚妻,她尽可堂而皇之地前来试探,毋须这样拐弯抹角,心中又恨自己,为甚么还忘不了他!

两人第一个回合,不分上下,欲要再战,他已没了兵器,正想趁此推脱,岳雲欢喜大叫:“痛快痛快!找到敌手了,老红,换兵器再战!”

场内外的气氛都没有他罢手的机会,他无可奈何,又取了一柄长锤,心中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就这样硬碰硬打下去。

“轰”、“轰”、“轰”……八次对撞,一列小校手中的长锤都被他用完了,还是谁也没占上风,岳雲犹不过瘾,又催促:“老红,你不是善使各种兵器么,再换!”

三相公气定神闲,一副看他如何表演的模样,心中已经在琢磨这家伙要是那个负心人该如何修理他的问题了。士兵群中还有另一个人也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三相公的用心除了他知道就是她知道了,楚月也在想夫君在自己的大赦之下如何清偿这一段感情债。

“小将军,老红手臂都麻了,哪里还能举起其他兵器,老红输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岳雲端的天赋神力,他如果一直硬碰硬打下去支撑不了多久,这也是他所要的效果,借此认输,以避免缠战下去。

“不行!那就歇歇再打!”岳雲打出瘾头了!

“哈哈,小岳雲两锥敌八锤,红三变一变应万变!依老牛看,就算打平吧,改日再比如何!”牛皋不知打哪冒出来,扯着喉咙打圆场。

黑碳头来得真是时候,他大喜过望,又被其两句文绉绉的话触动,难道后世八大锤的传说起自这一场比武?

“想的美,既然不能使兵器,就来短打吧,试试俺的岳氏散手!”岳楚终忍不住,纵身跳下武台,亲自上阵了。

根本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岳楚一落下武台,顺势双足在草坪上连点,身子优美弹起,如开弓之箭射向十几步外的他。

面对满心愧疚的昔日爱人,他压根无法生出武者的应有反应,愣在当场,被岳楚一个空中挂肩摔下马来。

“好!”众兵士轰然喝彩,这一招乃是岳氏散手中的“披肩式”,岳家军将士都会使,专门用于阵前徒手肉搏,但必须扎根于地,空中“披肩式”却是极高难度。

岳氏散手也是岳飞所授,只是谁也不知岳楚其实比岳飞使的好,这其中有个缘故:军中皆知岳飞信佛,广结善缘,在辖区内大葺祠宇,更与庐山东林寺住持慧海是至交。那慧海源出少林,早年云游四方,一次探视老友周同时结识岳飞,两人交情自此开始,那时岳飞师从周同,学习骑射枪法、六韬演阵、排兵造局等上阵功夫,慧海便收岳楚为女弟子,教授江湖拳脚剑术。岳楚天资聪明,在少林武功的基础上自创九手散手,又假慧海之名传于岳飞,这才有了传于后世的岳氏散手。

岳氏散手交手时不讲情面,有“一毒,二狠,三快”的特点,岳楚轻易不使,此刻为了逼出他的老底,全力施为,不留余地。又是一个“双冲式”,两臂下压,将他高高抛起,再凌空一脚,直踹他的心窝。他惨叫一声,如断线风筝似的栽倒在地,嘴角已渗出鲜血,幸亏还穿着盔甲,否则这一脚不伤了内腑才怪!

校场内外一片哑然,皆想不到三相公出手如此之狠,更想不到刚刚和“嬴官人”岳雲打个平手的红先锋一下子变得不堪一击。

士兵群中的楚月完全理解岳楚的情感,却打在夫身上,痛在妻心上。

台上的杨再兴看得皱起眉头,自己这个未婚妻当真蛮横无理,也不是阵前搏命,何须下此重手?

岳雲和牛皋早已抢上前,一个扶住他,一个挡住还要动手的岳楚:“够了,够了,老红顶不住了!”

眼看试出他真面目的大好机会就要被断送,岳楚目露哀切,盯着正揉胸口的他:“红大哥,你当真不和俺打了!”

岳楚凄婉的眼神彻底唤醒他心底刻骨铭心的柔情,臭丫头,哥哥怎能再让你伤心,即便被你打死,我也心甘情愿!他推开岳雲和牛皋,一面脱盔甲一面哈哈大笑:“老红皮厚着呢,怎会如此不经打,只要三相公开心,老红奉陪到底!”

楚月远远看着场内的夫君和岳楚,完全读懂两人内心的苦楚,幽幽一叹,上天已经待自己不薄,臭小子,看你福分了,莫要再辜负了岳楚姐姐……

台上的杨再兴痴痴看着台下的岳楚,蓦然冒出斯人渐去渐远的失落感,心有所动,轻轻擂起鼓来。只有岳雲和牛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道这两个都是难以理喻之人,摇摇头,牵马下场了。满场兵士都屏住呼吸,等待第二场好戏的开场。

头顶上停着一大片厚云彩,他懒洋洋地站着云荫中,周身皆空,摆出后发制人的架势。此刻岳楚真不知他是真是假了,要是那小子,应该早就脚底抹油溜了,还敢跟自己打。她一咬牙,手起脚落冲上去,贴身进步,见缝插针,或手打,或肘顶肩撞,一环扣一环,招如流水而出。

他则跳跃腾挪,在方寸的范围内尽力躲闪,装模作样地还手,就好像后世拳击台上的陪练,这样岳氏散手的精粹毕露无遗,兵士们大开眼界,不迭叫好:

“这一招霸王握蹄使的妙!”

“那招妇人提篮使得才好,使出三相公的本色!”

“农夫挑担竟能和黄莺别翅一起使,真绝!”

……

“红先锋这一招懒驴打滚也不错,虽然难看了点!”

“咦,接着又来一个母鸡下蛋,红先锋怎么倒像个公鸡拉屎啊!”

……

场外的兵士们看得不亦乐乎,场内的他是有苦自家知,岳楚岂是普通武者,岳氏散手已入化境,哪里轻易躲开,刁卡挤靠、劈打捆肘,招招到肉,外人看了会以为他俩正激烈缠斗,其实他只是尽量少挨打而已。

“红大哥,得罪了!”岳楚见他如此,渐渐三昧真火冒出,放开手脚,出手愈发狠辣迅疾。

他接连挨了几个重着,一时眼冒金星,忽觉面上有凉凉的液体滴落,又流血了吗?他正嘀咕间,“哗——”,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而落,把他与岳楚笼罩在浓密的雨帘当中。

好一场磅沱大雨,雨点如箭刷草,雨声如石击地,以至于两人只能看清彼此,而看不到场外的人,也听不到雨声以外的任何声音。岳楚怎能放过这上天赐于的机会,立刻使出岳氏散手的必杀之技“五马分尸”。

所有的雨点突然在眼前慢了下来,他看到岳楚慢慢递进的双手,看到她被雨水洗刷冰白的清秀五官,看到那和着雨水变成实体的爱与恨,强大的杀气终于逼出他的混沌之气,他拼命地、无比坚毅地压制着身体的反击本能,一个声音从灵魂深处冒出来,直冲咽喉,他张口狂叫:“天不负我,我不负你!”

就在这一瞬间,灵知跳出体外,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岳楚拿起来,那双玉手在他身上仿佛温柔的抚摩,灵知旋即被撕心裂肺的剧痛拉回了身体,他才感觉岳楚的手像手术刀,一寸寸地分割着自己的肉体,他却感到无比的痛快,一种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的痛快:小月,我终于可以偿还欠你了!

岳楚却在此时停手,痴痴看着他,他也痴痴看着她,冰凉的雨水湿透了两人的衣服,湿透了两人的头发,却湿不透心底的情……在红大的粗犷外表下,他真情流露的熟悉眼神怎能逃过咫尺之距的岳楚?

岳楚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也不知自己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就在大雨中,两人仿佛与世隔绝,就在大雨中;两人仿佛是世界最后的幸存者……两人越靠越近,岳楚双拳举起,雨点般地落向他的胸膛,却越落越慢,越落越软,终于两人的嘴唇靠在了一起,那在记忆中隽永留存的一吻粉碎了她最后的怀疑,岳楚百感交集,软在他的怀里:明日,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小妮子下手也忒狠了点,还好老牛冲进场中把你们分开,这岳氏散手比自家的玉腕八罚还厉害么……”夜,先锋帐,闪烁的油灯下,楚月心疼地用热毛巾拭着他胸前身后的淤伤。

玉腕八罚?休提,休提!老子命苦,每次与爱人相认之前先要受一顿皮肉之苦,不过么,自要有唇舌之亲作为补偿的,不过牛皋来得也太快了点,他只好装作倒地不起,谁知一倒地还真不起了,看来要养他几日,还好赶上没仗打。

“老实坦白,在雨中对岳楚姐姐做了甚么……”他听着帐外兀自下个不停的雨声,回味起雨中的消魂一吻,身体竟有了反应,看着小校打扮的小娇妻,别样风情分外怜,正是深夜无人扰,何不……他手一动,将楚月拉倒在自己身上。

楚月羞叫一声,没有拒绝,将嫩脸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摩挲着,他不由喘息起来,不想男人的小乳头酸麻一痛,却是被楚月咬了一口,她小鹿一般地跳开,娇嗔回眸,:“小淫贼,想拿自家当岳楚姐姐的替代物啊,没门!”

见他躺在床上干瞪眼的凶恶表情,楚月莞尔吐舌,轻拍胸口:“先锋大人,可是要拿军法治罪小人么?”

老夫老妻久了,已很少见到楚月宛若少女的动人情态,他忍不住大笑,不料牵动伤处,痛苦地一皱眉头,楚月见状,忙挨过来查看,他乘机一把拿住,张口吐出口中的药饼,吻住她的软唇,此刻方得出声:“小娘子,看你往哪跑?”

楚月在他怀里又羞又笑:“无耻小淫贼,对岳楚姐姐也一定用了这招吧……”

耳鬓厮摩一番,他方将跟岳楚雨中相认的情形一五一十道出,第一次这么干脆,自是因为奉“旨”行事。

凭心而论,若非这一场大雨,他决计不会这么快与岳楚相认,最合适的时机,莫过于助杨再兴躲过小商桥之劫后,那时他的良心会好过些,但现在,兄弟未下沙场,你却谋人未婚妻,将如何面对兄弟?他心中泛起对杨再兴的沉重内疚,要么是儿女之情,要么是兄弟之情,要么是族国之情,命运总是一次一次地把他推向人生的夹缝。

他语气中的无奈,虽未挑明,却怎瞒过枕边人,楚月眨着大眼睛,宽解道:“明日,其实你大可不必对杨将军愧疚,我也是女子,如果当日不曾嫁于你而嫁于别人,我这一生将了无生趣,那个娶我的人也未必感到幸福,推己及人,岳楚姐姐必是如此,你这么做,其实等于救她,也救了杨将军……”

楚月这一番话,间接阐述了对他的爱意,令他感动而欣慰,却并不完全赞同,女真女子敢爱敢恨的性格使然,但汉人女子又不一样,比如岳楚和杨再兴,如果他不出现,未必就不幸福,只是造化弄人,他不得不出现,或许救了岳楚,但未必是救了杨再兴,可是他还要救杨再兴,此救非彼救,这其中的复杂关系,又如何跟小娇妻讲?

见他仍未宽心,楚月定定注视着他,突然问:“明日,知道我为甚么终于接受了岳楚姐姐么?”

他仍沉浸在与岳楚、杨再兴的三角纠葛中,下意识地摇摇头,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楚月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柔情百转:“明日,自荒岛相见,算起来,咱们在一起有十年了,笑儿也八岁了,这么多年,咱们风里雨里都过来了,我很满足,很开心,也很塌实。可是这次离开海州,心中总有不好的感觉,感觉好像回不去似的……”

楚月的幽幽之态令他蓦然醒悟,可不要为了一个爱人,又伤了另一个爱人,赶紧环住她的纤腰:“我发誓,一定会带你回去!”

“明日,不要发誓!”楚月用手掩住他的嘴,“我最怕你发誓了,当日你发的誓还不够严重么?”

他有些明白小娇妻为何不安了,只听楚月低低背道:“‘我——完颜明日,今生绝不杀女真一人,若违此誓,万箭穿心而死、天打雷劈而亡!’明日,我知道一直你牢记这个誓言,也一直在遵循这个誓言,可是,你能一直遵循下去么?”

“我……不知道!”他有些艰难地回答。

“当日,你发此誓是为了我,自家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破誓,也不单为了我,因为这誓言被你延伸成一种信念,自家也相信这种信念,可是这次出了海州,自家害怕了,生怕这信念失去,更怕你破了誓言,因为在咱女真人相信,有些誓言会应验的,尤其是毒誓。”楚月说着,眼圈已经红了。

“月儿!”他倒释然了,“原来为这个啊,你是怕为夫有朝一日破誓,受那万箭穿心……”

“不准你说!”楚月情急地又掩住他的口,“让我说完……自爹爹事败,哥哥身亡,自家早已心灰意冷,只想与你在荒岛上终老一生,其实,只要我们留在荒岛,就可以守住信念、守住誓言,但你却决定出兵助宋,自家反对过没有?”

“好月儿,你没有,你从没有反对过我的决定,甚至问都不问一声。明日得你为妻,何其幸也!”他为楚月这种自始而终的信任感动。

“明日,你知道自家不是那种无主见的女子,为甚么你说甚么,自家不仅就顺着甚么,还全力帮你?”楚月脸上浮出一个妻子的圣洁光芒!

“好月儿,你为我付出太多了!若有来世,我一定还娶你,永远都娶你!”他鼻子一酸,蓦然觉得与岳楚旧情复燃,最对不起的人是小娇妻。

“明日,自家有这一世,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为我、为我亲族,付出的何尝不多?”楚月也被他的话所感动。

“为夫是心甘情愿的,为了你这么可人的娘子,为夫就是上闹天宫、下闯地府、把那如来佛掀翻,也值得!”气氛过于伤感,他赶紧破坏,逗得小娇妻扑哧一笑。

“臭小子,天底下也只有你说得出这话,从第一次相见开始,自家就觉得,你像一首难懂但有趣的诗,每一个字新的……”楚月回忆起情蔻初开的日子,姣俏的脸蛋现出幸福的笑意,语锋一转,“但是,自家还觉得,你一直背负着很重的物件,虽然我说不清那是甚么,但能感觉那物件甚至比你的信念还重……”

好个冰雪聪明的娘子,你一直都感觉我有不对劲的地方啊,明日瞒得你好苦,可是现在还不到吐露的时候,他愈发愧疚,无言以对。

“自家有时看你背负得那么辛苦,真想帮你分担一下,但你从不提起,我也从不问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你总有一天会告诉我,是不是?”楚月撒娇般的神态将他心头的沉重化解于无形,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连连点头,下了决心,待大英雄之事一了,就将自己后世今生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小娇妻。

“可是自家又想,那劳什子既然如此重要,等你告诉我时,我怕一人之力承受不了,只好叫岳楚姐姐帮我一起承受了。”楚月拐了这么一个大弯,总算绕了回来。他心中最柔最软的地方被楚月击中了,她在以最贴心的方式为他分忧解惑,甚至不惜分出丈夫的爱,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发觉那物件和信念只能取其一的话,暂时放下信念也无妨。咱女真人更信,为了攀登下一个的高山,你可以将上一个高山踩在脚下……” 那沉淀已久的心病被楚月一口道出良方,他浑身一震,如醍醐灌顶,随即五体投地,心道你要是个男子,这世上哪有我等容身之地。

“为了攀登下一个的高山,你可以将上一个高山踩在脚下……”他默念着这句话,如释重负地偎在楚月怀里,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