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超人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9282

夹着海腥的风透入心腑,他俯视岛珠沧海,惊叹于大自然的壮丽多姿,亦生出一种俯视众生的超脱感,想起当日被活活累死的大灰,兀自一阵酸楚。

他做着手势,指挥着神鹰大灰带他往更高处飞,高空的劲风吹得他的面部肌肉波浪般起伏,他再次做了一个手势,大灰一松爪,抛开了他。

他变成了一只自由翱翔的鸟,又像一条欢快跳跃的鱼,在空中翻腾着,如同后世高空跳伞的滑翔动作。

天、海、岛在他的四周转动,他已分不清上下方位,只觉得降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蓦然抽出金镶玉竹棍,身棍合一,风车般地旋转起来,降落的速度旋即放缓,他足足旋转了七、八圈,已趋极限,身形一滞,如断棍般地栽落下去。

下方的郁州岛越来越近,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被地心引力直吸下去,眼看就要粉身碎骨,身体突然一轻,一直在上空伴飞的大灰疾弛而下,抓住他的腰,带他重回碧空。

他额头冒出冷汗,虽然明知有大灰护驾,但每次进行这种高空练功总让他惊魂一瞬,十分刺激,可惜,他的“天地九旋棍”仍未练成,虽然八旋的威力已经惊人。这一招棍法乃他独创,只是怎也想不到当初乃是被岳家军第一虎将杨再兴逼出来的……

※※※※※※

“报——前方溃下我大金官兵与齐兵无数!”

“探!”

“报——溃退金兵言主帅已单骑逃奔,齐兵则为高仲部,追来宋军为岳飞麾下牛皋、董先部!”

唉,大金将领今不如昔矣!他皱起眉头,再听到两个名字,心中又一乐,哈哈,又见故人哩!他自知晓,曾误陷伪齐的牛皋、董先已于去年率部举义归宋,并入岳家军。

此时距仙人关之战不过四个月,正是麦熟时节,伪齐刘豫在主子新败于川陕后,欲表现独挡一面之力,借去年攻克襄阳六郡余威,拜李成为将,暗结洞庭湖畔号称“大圣天王”的杨么义军,约定南北夹攻,一举灭了赵宋。

他的圣军秘士消息灵通,大宋的情报网络也不是吃干饭的,才有了本次岳家军的第一次北伐,先发制人,以粉碎南北“二寇”互为呼应的计划。这支曾受挫淮东、蓄锐三年的铁军一朝重返民族战场,如浅渊巨龙回归大海,不到两月,连克襄阳等数郡,习惯了被鲸吞蚕食的南宋头一次收复了大片失地。

大宋上下一片欢欣,伪齐刘豫则惶向主子求援,正在北方避暑的大金上层不能坐视不理,派出一支女真万人队刘合部增援,谁知依然无力阻挡岳家军前进的步伐,再调兵则路途遥远来不及,捉襟见肘之际,想起了距襄汉最近的明日猛安部,元帅府一纸令下,刚调整完毕的海洲戍军又开赴新辟的中线战区,自此,宋金之间正式形成东线、中线、西线三大战区。而一向视齐地为私属的岳父挞懒亦密令他此次出征要尽力而为。

“前方可有岳飞亲率主力?”见探子摇头,他好生失望,又觉好笑,自己想见大英雄是想疯了,难道以他区区数千人马,竟能硬磕岳家军主力,不是太小瞧大英雄了?

“儿朗们,展开阵形,全力迎敌!”他深吸一口气,抛开杂念,发出铁令——自杀金坪之役起,他已下了“我即历史,历史即我”之决心,即便面对平生最景仰的岳家军也不犹豫了。

“啾”的一声,鞍后的神鹰应声而起。作为对他失去大灰的补偿,金兀术硬跟达凯要了这只神鹰送给了他,至今想起当日达凯敢怒不敢言、又不甘他做了败军英雄的嘴脸,他都觉痛快,神鹰遂被他改名为大灰——为了纪念死去的大灰。

铁甲森森的部下们发出兴奋的呐喊,日月阴阳阵的野战阵法忽地展开:清一色的骑兵瞬间聚散成九,重甲兵与弓手组成的四支混合编队为正兵,居前后左右四面,哪面都可迎敌御敌,五队轻骑兵为奇兵,一队居中为纽,余队穿插无常,灵活机动。整个大阵若圆若方,阵间容阵,队间容队,又克服了古代阵法受速度限制的弊端,是否就此诞生了史上第一支快速反应部队?

“是明日将军,是海州大军,我们有救了……”群龙无首的金齐溃兵看到了海州戍军的龙卫大旗,有如见到了救星,纷纷托庇求命,躲到了日月阵后。

但见败兵的身后,出现了一部黑压压掩杀过来的大宋骑兵部队,他定目一看,暗赞一声,只见这些大宋骑兵不同以往宋军,亦甲兵革马,虽然铠甲不若大金铁浮屠厚重,但足已不惧金兵擅长的劲弓远射,而以近距离的白刃马战决定胜负了。敢以骑兵对阵马战无双的北族铁骑,岳飞确乃大宋第一人也。

为首一将吹胡子瞪眼地吼杀过来,面如锅底,钢髯似针,头戴皂缨镔铁盔,身披乌油镔铁铠,坐下乌锥乱鬃马,手提一对四楞镔铁锏,活脱脱一个黑碳头,不是牛皋是谁?

他尖啸一声,亦兴奋地晋入混沌大法的中层状态,擎出金镶玉竹棍冲到最前。与此同时,海州戍军也和岳家军开始了正面碰撞:重甲兵挺长标枪在前,直挑岳家军骑兵坐骑,被掩护的弓手则箭不虚发,只射对方无盔甲防护的四肢,而轻骑兵则以铁头棍横扫被重甲兵与弓手挫去大半战斗力的对手。

第一次对上这种战法的岳家军将士甚至连近身接战的机会都没有,一时间人仰马翻,在地上伤者一片,若非日月阵的独特阵形和海州戍军的过硬马技,只怕被战马践踏而死者也将不少。

“***鞑子!”牛皋眼见形势立转,气得哇哇大叫,冲进阵中。这黑碳头果然勇猛,一个人在日月阵里左突右突,铁锏过处,枪折盔碎,围上去的重甲兵被伤了十几个。

他一看这样不行,赶紧一夹白马小飞杀回,伸棍架住其双锏,令部下退下,微笑道:“牛将军,可记得在下么?”

牛皋见冒出个将领,本欲捉住厮杀,听到他的话不由一愣,一双大牛眼狐疑地打量他一番,蓦然冒出惊人之语:“原来是你,俺一锏打死你个负心汉、小金贼!”

眼见牛皋一锏迎头打来,他忙招架住,心中疑问:我怎么成了负心汉了,在牛皋眼里好像比当金贼还严重?

不理他犯迷糊,牛皋竟似家中女子被他骗了一般地满脸怒火,一锏又一锏,劈里啪啦一顿乱打,如疾风骤雨,力若千钧,他失去先机,竹棍左支右挡,竟只有招架之力。

在四面围成一圈的亲卫军眼见主帅不支,皆焦急地看向副帅忽里赤,目询是否可以帮忙。忽里赤只顾指挥大阵迎击蜂拥而来的岳家军,并不理会,其相信哥哥不会如此不济。

牛皋一口一个负心汉,一锏比一锏沉重,毫不留情,他心头的三昧真火渐渐被打了出来:老子是奸骗了你的小姨子怎地?眼见那锏扫来,他在马上一个平仰,看着铁锏微毫之差地擦过额头,他一个跟头翻起来,竟立于马上,以泰山压顶之势一棍抽下!

“哎呀!”牛皋不知是程咬金三斧头还是刚刚用脱了力,双锏一架,竟险些没架住。夺回先机的他以牙还牙,就这样一棍一棍地往下抽,亲卫们松口气,开始取笑起牛皋来:

“黑大个,快点缴械投降吧!”

“屁都被打出来了,还死撑哩……”

“嘿,他哭了哩……”

其实,牛皋是满脸留汗,却被取笑得阵脚大乱,锏法已乱了,忽然扯开喉咙喊起来:“杨兄弟,你最恨的那个负心汉在此,哥哥帮你拿住他了,快点过来帮忙……快来啊,再不来他就要跑了……”

他不由笑起来,这家伙真跟后世小说里一样逗,明明撑不住了还嘴硬,杨兄弟又是谁,他还没反应过来,管他呢,一并拿下,再给岳飞送过去,好教大英雄记住他这个人,还有记住海州戍军的威力,这样大英雄也可以吸取教训日后对付同样威力的铁浮屠。

他使了一个虚招,然后用棍捅向牛皋的腰眼,眼见黑碳头要落马就擒,蓦然后脑一丝锐利的杀气袭来,耳畔响起令他失魂落魄的一声娇叱:“明日,看剑!”

他戴着铁兜鍪的头部以脖子可能被扭断的速度与角度回过来,时间顿时凝固,天地刹那失色,千军万马中他只看到了一个人儿——那个让他心疼、让他内疚、让他难舍的臭丫头,冲日兵光中他只看到了一张脸儿——那张印过他的吻、洒过他的血、刻过他的心的冰嫩脸儿,他甚至没看到那寒刃逼近的剑尖。

亲卫军们齐齐发出魂飞魄散的惊呼,若天外飞仙的三相公飘然立于小飞头上,手中长剑定在他的鼻尖寸毫之外,一身男式银甲武将打扮的岳楚呆呆看着斗志全消、空门尽开的他,目光懵闪,凄然一笑:“明日,安好?”

根本忘却了周遭环境与环绕诧异的双方将士,他只顾盯着岳楚那双似含千言万语的星眸,如久违的初恋情人在人海尘埃中偶逢般痴痴道:“我很好,一切都好……你呢?”

岳楚却只顾问:“明日哥哥,楚月妹妹可好,对了,应该叫她嫂子了,你们的孩子可好?”

岳楚平淡若水的语气让他几欲心碎,当日分别时,他还是孑然一身,而今已为人夫、人父,还做了岳楚最憎恨的金贼,他已明白牛皋为什么叫他负心汉,因为岳楚是岳飞的妹妹——一个受岳家军上下娇宠的女孩儿——他的圣军秘士还有一个不为楚月知晓的秘密任务:定期汇报他生命中难忘的几个女子的情况——岳楚爱上他这个金贼已是岳家军公开的秘密。

上天弄人,让他与她在这样一个场合再次相逢,他哑口无言,只是傻傻地看着她,耳畔想起牛皋炸雷般的吼叫:“三姑娘,跟这负心汉罗嗦甚么,杀了他!”

他压根不以为岳楚会将剑递进,甚至还希望死在她手里,自己负她实在太多,一个女孩子将刻骨铭心的初恋给了他,而他给了她什么,甚至连光明正大的片刻依偎都没给过她,只是一次又一次让她伤心、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一次又一次……

背后呼呼风声,牛皋见岳楚迟迟下不了手,似旧情难忘,忍不住趁他毫无戒备之下偷袭过来。

眼前的长剑动了,他放松地闭上双眼,心头泛起“明月几时有”的熟悉旋律,来吧,小月,我明日对不起你!

“啷嚓”一声,剑锏相击,只听牛皋哇哇大叫:“三姑娘,你还护着他?”

岳楚雪蝶般翻过他的头顶,落在牛皋的马背上,两人一骑,冲出了日月阵。泪水自他紧闭的双目溢出:臭丫头,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希望给你一段真正快乐的时光;如果历史可以再回到从前,我希望从没遇见你;如果世上真有忘情之水,我希望你能喝下它……

他蓦然圆睁双目,一甩头,甩去那一世也甩不掉的情泪,厮声下令:“鸣金收兵,全军撤退!”

军势正顺的海州戍军不期听到收兵的锣声,虽然大部分皆莫名其妙,却令下如山,嘎然而止,收缩阵形开始稳步回撤。岳家军牛皋部则忙着抢救伤兵,也不追击,刚刚激烈对阵的两军渐渐拉开了距离。

他骑着小飞落在全军的最后,颓废地将竹棍扛在肩上,如斗败的公鸡,冲天豪情化为满腔酸楚。

就在这时,他发梢陡立,浑身每一块肌肉都跳跃起来,一股只有沙场绝顶战将才具有的浩荡战气笼罩过来,他几乎以为是大英雄出现了,随即听到一个龙吟虎啸的年轻嗓音:“明日休走,扬再兴来也!”

“杨再兴?”他的心脏随着肌肉一道狂跳起来,混沌之气冲体欲出,充塞天地,杨再兴甫一出现,便将他激入目前所能达到的混沌大法极限——“天地日月,至阴至阳”的忘我境界,只此一观,杨再兴的战气已不在岳飞之下,他周身的气场毫无保留地发散出去,而脑海里关于杨再兴的记忆亦同时发散……

杨再兴——他在这时代渴望见到的仅次于岳飞的另一个大英雄,在他心目中岳飞乃中华民族的不灭偶像,杨再兴则是这个偶像的不灭光辉。岳飞与杨再兴,书写了武人之死的两种极致——冤死帝手与战死敌手,可以说,杨再兴亦成就了岳飞,若无这般勇于直面鲜血、正视死亡的赤心部下,岳飞亦不能成为岳飞,杨再兴正是岳家军无数将士的最代表者,正是:英雄之下,尽是英雄!

只是英雄的结局大都悲惨,在中国的历史上,上到西楚霸王,中如袁崇涣,下至彭大将军,英雄几乎就是悲剧的代名词,而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不就是改变这些英雄的结局么?

杨再兴,我绝不会看到小商河上万箭穿心的你!他默下此念,按骑不动,杨再兴的强大战气令他不敢回头,只能闻息辨气,随机应招。

气场感应到对方转到正面来,杨再兴似不愿占这个便宜,饱含朝气的声音再度响起:“明日看枪!”

他甚至来不及打量杨再兴的模样,便看到一杆寻常的铁枪直刺过来,他感应到黄绿相间的漫长原野,地上地下虫豸的爬行咀嚼,以及双方将士重列战斗阵形相对,却感应不到眼前那枪的任何形踪,但明明看它刺来,习惯于以气应招的他大惊失色,眼见无法防守,仓皇攻出行者棍最具威力的一招——万佛朝宗。

但这绚丽多姿、慑人心魂的一招在对方朴实无华的一枪下烟消云散,枪棍相击,两马交错,他看到几乎没改变方向的枪尖后露出一双深邃而明澈的俊目,同时听到远处传来岳楚的一声惊呼:“不要!”

他浑身一震,却非为岳楚的忘情之声,而是为对面的这双眼睛,红缨头盔下的这双眼睛射着洞世入微而又眷悯红尘的光芒,俊挺夺人,多么熟悉的眼神,他几乎以为自己在照镜子,然后他看到了对方的五官,心中顿时涌出自己编造的那段荒谬绝论:你相信轮回吗?我信,想想看,在人类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在某一个年代,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在品貌性情各方面都跟我酷似的男孩,也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各方面都跟你酷似的女孩,那便是我俩的前世了……

他已在这时代见过一个酷似后世梦中情人的女子——襄襄公主,绝没想到会见到一个酷似后世自己少年模样的人,眼前的杨再兴虽被头盔遮住脸的轮廓,面皮亦较他粉嫩,但那鹰勾的勺鼻、倔薄的嘴唇、炽慧的眉宇,无一不似热血少年时代的自己。

在这一闪念浓缩的毫息之间,他的铁兜鍪被一枪刺中,翻滚而飞,头部毫无保护地暴露在空气中,生出初生婴儿般的不安全感。他晓得自己败了,杨再兴那一枪只要向下一寸,他的脸就变成了血窟窿,不知道是不是岳楚的那一声改变了结果。

他挥手止住身后涌来的亲卫军,心如死灰,得了三大武林顶尖高手助力而功成的他,竟不敌杨再兴的一招,而当日教尊姐姐与岳飞战个势均力敌,是杨再兴太强,还是自己太弱?他呕心沥血创出的混沌大法加上刁钻怪异的行者棍如此不堪一击,上再多的兄弟也是送死。

他却不知杨再兴心头的震骇绝不亚于他,停枪打量着他,放眼天下,接下这一枪而毫发无伤的除了岳飞就是这小子了,这看似平常的一枪乃杨再兴身经百战的精粹,非见血不归,当日在游寇曹成部时正是以这一枪杀了岳飞之弟岳翻,正所谓“没有杀人意,不作沙场行”,这一枪既出,不要说岳楚、即便是杨再兴自己也无法改变枪的去势,他能挺过来凭的还是他的实力。

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皆以为他根本不是杨再兴的对手,尘起蹄疾,一骑横出,岳楚插入两人之间,转身挡住杨再兴的枪,粉面苍白:“姓杨的,放过他……”

杨再兴却似当岳楚透明的一般,以枪指天,发出雷鸣般的挑战:“明日,我看你良心未泯,你部对我军将士手下留情,焉能逃过我目,你又挡住我这必杀之枪,凭这两点,足以当得起三姑娘倾心!明日,我俩阵前决胜……”

他怎能再依靠一个女子苟活,在身后默默注视的部下面前,他可以输人,决不能输心,亦不看岳楚,以棍指天,接受挑战。

已列阵停当的双方将士俱擂鼓呐喊助威,达成了以大将决胜负的冷兵器战场规则之默契,这种中国人特别钟爱的战场潜规则反映了这个以中庸、谦虚出名的民族的另一面——骨子里对个人力量的崇拜。

与这阵前气氛极不相称的岳楚痴痴看着这两个视自己若无物的男人:一个是她倾心之人,一个是倾心于她之人,他俩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也是她心中不可接受的痛:一个做了金贼,一个则是杀兄仇人,上天为什么安排这两个男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岳楚凄楚欲碎之情形于颜表。

年轻的杨再兴首先出现了情绪波动,心疼地瞥了岳楚一眼,忽然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以只有他们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明日,我同时跟你赌一把,你若胜,我凭你处置,你若败,我保你全军而退,只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亦不由心疼地瞅了一下岳楚,直觉此事跟她有关,心道自己必败无疑,莫非杨再兴以此逼他绝了岳楚之情,他能感觉到杨再兴对岳楚的爱,牛皋嘴里最恨他这个负心汉的杨兄弟一定就是杨再兴,其实他一见面,就觉得杨再兴比他更般配岳楚,而且杨再兴的条件又如此诱人,他心里酸酸道:何须再赌,我答应就是……

不期杨再兴大出意料道:“明日,你若败了,就答应我,带三姑娘一起走,无论宋金伪齐、无论海角天涯,都不可相负!”

两军的如雷战鼓仿佛远自天外,他面容大震,自己看错了杨再兴,比自己更配岳楚的确实是杨再兴,爱是无私的,给爱人想要的幸福才是最深最真的爱,只是如杨再兴所要求,岳楚跟着身份尴尬、背景复杂的他会有幸福么?

自见面后一直试图表现坚强的岳楚的心堤渐决,娇音略嘶:“杨再兴,你是俺甚么人,俺的事与你何干?”

杨再兴亦正视岳楚,钢铁般的眼神闪出无限柔情:“三姑娘,你忘不了他的,两年来你在大营郁郁寡欢,怎么掩饰也无用,族国之争是男子的事,女子大可不必计较,无论明日身在何处,只要他对你好就足矣。我杨再兴从不把赵构小儿放在眼里,只是服岳大哥才归顺大宋。我今观明日,感觉此等人物绝非久羁于金之人,或许你看错了他,或许天下人都看错了他……”

知音啊,知音!若非在两军阵前,他几乎要下马拥抱杨再兴,想不到第一次见面,杨再兴就能将他看的如此之透,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俩是同一类的人,所以才心意相通。

心堤崩溃的岳楚已是泪水涟涟,她的内心竟是由另一个男子读懂,这个夺去她芳心的小子一别之后就像忘了她,安心做他的金国郡马去了……

他看着梨花带雨的岳楚,生出无比的愧疚与自责:老子为什么要赌输了才带你走,为什么不能主动带你走?随即气馁:老子不能,因为你是岳飞的妹妹,我不能让大英雄的名声蒙上任何的污点;还有因为我已有了楚月、有了儿子……

他发现自己不能的原因实在太多,心中忽然冒出另一个声音:爱一个人,需要理由么?他随即冷笑道:“杨再兴,我的事与你何干?要不我俩这样赌:我输了,听你处置;你若输了,就带她走!”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敢想象这赌气的话对岳楚的伤害会有多大,岳楚终于哭出声来:“你们两个混蛋,把俺当甚么了?”

岳楚说着一剑抹向脖子!“小月!”、“三姑娘!”——他与杨再兴齐齐惊呼,一枪一棍同时挥出,“铛”的一声,杨再兴的枪磕飞了岳楚的剑,他的棍同时落到她头上,“扑通”,被敲晕的岳楚落下马。

杨再兴的龙目几乎喷出火来,挺枪就刺:“混蛋,看枪!”

他不敢看对方的眼睛,硬着头皮举棍应战。岳家军早有兵士上前抢回岳楚,两军决胜的大将之战拉开序幕。

双方山喊动地,他这个混蛋在战与爱的较量上连输两阵,气势大弱,在心理上已输了,只剩下招架的份。

不到两个回合,杨再兴一个错马,回身一枪,挑飞了他的棍,他的视线绝望地追随着高高划过的棍的弧线,正好看到空中的一个黑影,蓦然灵光一闪,嘴里发出呼哨。

杨再兴与岳家军上下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一头巨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天上掠下,带起明日,在半空中接住了飞出的棍。

杨再兴愤怒地抬起头:“混蛋,下来再战!”

他在空中喘息着,本能地想耍赖皮,就此指挥大军撤退,也不算输。往下一扫,却看到地面上海州戍军数千将士一双双满含期翼的眼睛,他这个总是出奇的主帅在部下们的心中已近一个神,每每败中求胜、败中求生,他不能打击他们的信心,只是他对自己已经没有信心了。

“混沌大法已晋第四步,缘何失去信心?”心中又冒出那个声音,他以为是另一个自己和自己对话,反问,“为何我的不杀之气,在对方面前有无所遁形之感?”

“不杀之气称得上前无古人,只是尚欠火候,对付寻常武者当无问题,对付一个身经百战的沙场战将,却要看临阵发挥。岂不闻上一次沙场,抵一甲子功,江湖武者之气,实为一时之气,乘势而生,你之混沌之气,虽至‘天地日月,至阴至阳’的忘我境界,但却是小天地、小日月,与百战之将的战气相比,诚若一夜洪水与江河长流,百战战气成于大天地、大日月,浩然长存,你的一时之气,何以相制?”

“那我岂不毫无机会,又何来信心?”

“所谓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不杀’真义便在此,单凭两字怎服人?何为‘不杀’,何为‘忘物’、何为‘忘我’?何须忘,‘无杀’、‘无物’、‘无我’才是。于千军万马中,我身如尘,我心如宇,无我者无敌!”

“我身如尘,我心如宇,无我者无敌!”他默念着这句话,灵知大开,通贯天地,俯视下方的无数旌甲人马,皆若尘埃,蓦然一声清啸,脱离鹰爪而下,身棍合一,风车般地砸向杨再兴。

“哐!”一声,杨再兴的头盔变成碎片,露出了刀削般的国字脸,两人扯平了。岳家军将士惊呼闷滚入地,海州戍军上下喝彩翻天,他翻回马上,目露晶芒,向杨再兴微笑道:“杨将军,承让!”

杨再兴桀骜地一甩散开的长发,由衷赞道:“好棍法!”

他找到了制胜法宝,连续借鹰力腾空飞击,杨再兴仰天迎战,一杆大枪左支右挡,毫无惧色,只是战位吃亏太甚,渐落下风。

他再次腾空,将混沌之气蓄到极致,欲发动必胜一击,忽然神鹰大灰一声惨鸣,松爪而落,他随之落下,尚未准备充分的身形慌忙打开,扑向杨再兴,却是乱了棍法,被杨再兴横枪接住,“咔嚓”一声,那根跟随他日久的金镶玉竹棍断成数截,他身法亦乱,翻不回坐骑,直落下地,“轰”,尘土飞扬,他狠狠地栽在草地上,大灰也同时落在他身边,一支羽箭穿过它的翅膀。

他不甘地抬起头,锋利的枪尖已指在他的头上,他的目光越过杨再兴座下的马腿望向岳家军阵营,不知何时醒来的岳楚握着一把长弓,咬着嘴唇呆呆地看向这里,他等死地闭上双眼,杨再兴的声音铿铿掷下:“明日,你赢了!”

※※※※※※

大灰开始下降,进入一团巨大的低空云层,云意似淡实浓,如同当日射出那一箭之后的岳楚的凄切眼神,他不由穿心一痛,或许这是他与她的最好结局了——一箭终情。

穿过云层,下方就是圣军三大海上根基之一——“人间桃源”的坞堡,顿时一片盈盈波光扑入眼帘,乍一看会以为是大海反光,他却知乃在此集结的圣军之盔甲反光。

“儿郎们,我来也!” 沸腾的人声冲耳而来,他振起精神一声长啸,将手中竹棍舞出万道金光——与杨再兴断棍一战后将竹棍首尾加箍了两道金钢圈——成为名副其实的“金镶玉”竹棍,披大灰乘风而下。

五千海上圣军仰望天神般降临的主帅,发出海啸般欢呼:“大圣!明日大圣!”

夹在其中的一个清脆的少年嗓音破众而出:“爹爹!”

“儿子?”他意外大喜,举手齐眉望下去,便见川原正中的一座高台上,忽里赤、牛文携一个海黑海黑的俊娃娃翘首相迎,正是八岁的儿子完颜笑。

大灰如一团乌云般落下,贴近大地时,他翻出一串跟头,正落在高台上,儿子早扑将上来,父子相逢,主帅归位,坞堡顿成欢乐之堡,看不出一丝兵戈之气。

夜色降临,喧腾一天的坞堡依旧灯火通明,十艘大海船不停地运送登陆会合陆上圣军的大军与辎重,已运送大半。

一直忙个不停的他终于得了空,与儿子爬上一个可以看到海湾的高坡上,就地躺下,重复着儿子小时最喜欢的游戏——数星星,一面用海州话问:“笑儿,你娘怎舍得放你出来的?”

儿子躺在他的臂弯中,夹着女真话附耳笑道:“爹爹不是要和俺娘大婚么?她整天价忙着和岛上的七大姑、八大姨讨教海州人怎么带亲呢,说还要我压床,人家都这么大人了,可不丢死人,得空就溜出来了。”

他疼爱地拧了一把儿子的脸:“臭小臼子,原来是偷跑出来的,你娘又要生气了。对了,爹爹教你的那些简字练得怎样了?”

儿子亲热拍他的头:“当然在练,不过那些字真的好怪,跟牛夫子、马夫子教的大不一样,爹爹还让守密,连俺娘都不让晓得,到底为甚么,而且这些字也好像派不上用场?”

他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微笑道:“笑儿,这可是咱爷俩之间的秘密,记住,爹爹教你的每样东西都有用场,你看天上的这些星星,它们像甚么,又是甚么?”

儿子好奇地眨着眼:“它们啊,像萤火虫呗,是一个个神仙的化身。”

“儿子,还记得爹爹上次告诉你:先贤们把我们脚下的地称为方的,头上的天称为圆的,却是错的,我们脚下的地其实是圆的,可以叫它‘地球’。”

“记得,我上次跟水牛他们争论还被他们笑哩!哎呀,说漏嘴了……”

“臭小臼子,又忘了爹爹的叮嘱,这就是让你守密的原因了,你现在还小,可以童言无忌,要是长大了还这样说,别人会以为你是痴子的,因为爹爹教你的,都是别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包括你娘。”

“那爹爹又怎么知道这些东西?”

“笑儿,再记住这一句话:‘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有些事,到你明白的时候自然就明白。其实这些星星啊,都是和地球差不多的东西,它们中大的比地球大很多,小的比地球小很小,神仙么,倒不一定有,但爹爹相信,这些星星中,一定有一些存在像人一样的生物。”

“像人一样的生物?不就是神仙么。”

“不是像人一样的神仙,其实爹爹的用词不妥当,它们应该是跟人完全不同的存在,或许都不算甚么生物,严格地讲,只能叫它们‘非人’。”

“孩儿不懂。”

“打个比方,笑儿,如果你一直生活在大海上,从未见过陆地,那你会以为大海之外是什么?”

“嗯……”

“你虽然不知道,但它一定存在的,只能叫它‘非大海’。”

“哈哈,我懂了,就像爹爹经常提起的‘不杀’,我一直都不懂,现在也懂了,既然人之外是‘非人’,大海之外是‘非大海’,那么杀之外一定是‘非杀’了……”

“不杀?非杀?”他浑身一震,呆了半晌,猛地把儿子搂在怀里,狠狠地在儿子的嫩脸上亲了一大口:“臭小臼子,老子一直想捉住都没捉住的东西竟然被你一下捉住了,这么浅显的道理老子为甚么总说不清楚,甚么‘不可说不可说’?大人们总是把一些简单的真理弄复杂,好儿子,你可教了我一回哩……”

父子俩在如水的月色中、繁碌的号子中嬉戏起来,良久……他抚着儿子的头,不知道自己教以后世的知识,是对是错?对儿子来说,是福是祸?但他决不后悔当初下的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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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这叫旌节!”三岁的的完颜笑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密集的人群上方拔尖而起的一列五彩大旌旗,好奇地竖耳倾听那喧天的锣鼓,显然在大金统治的燕齐之地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他忙不迭地教儿子,其实何止儿子,他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代表大宋武人极致荣耀的“建节”仪式。

儿子长得甚是可爱,集中了他与楚月的所有容貌优点,乍一看像个清秀的小女娃,一笑起来却变成小男娃的无赖之态,活脱脱跟他小时侯的照片一模一样,端的人见人爱,可惜都三岁了,还是不会说话,虽然满地乱走,更多的时候喜欢皱着他一般的眉头,独自沉思着什么,倒有点异相。

这套威风凛凛的旌节共五类八件:龙、虎红缯门旗各一面,白虎红缯旌一面,红丝旄节杆一枝,麾枪两枝,赤黄豹尾两枝,皆以黑漆木杠,装饰华美。

由百名金甲卫士组成的“建节使”,丝毫不理蜂拥而来的百姓,步伐整齐划一地笔直前进,数百名官差衙役一面维持秩序,一面扫除建节使前进道路上的所有障碍——真正的所有障碍:遇沟填沟、遇墙破墙——正是大宋建节仪式的最隆重特别之处:旌节自朝廷发出后,沿途所至,宁可撤关坏屋,无倒节礼,以示不屈。

他留意到一路遭受损失的百姓商贾皆无怨言,反而追随赏膜,口里欢呼着:“岳公建节了!岳公建节了……”

“儿子,记住,大丈夫立世,当如此!”受百姓如此爱戴的岳公自然是大英雄岳飞了,虽然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赵宋小王朝,可是被这一套仪式所折服,激励民心也好、收买臣心也罢,眼前的情景确实令他心潮澎湃,也不管儿子能不能听懂,脱口教诲起来。

完颜笑的反应却是张开小手,去撕他猥琐的鼠面,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小本经营的淮北药材户,浑家在家看店,他顺便带着儿子下江南采购。

正是八月金秋桂子飘香,一个月前,他率领海州戍军驰援伪齐,正对上牛皋、杨再兴,岳楚那绝情一箭不仅断了他的棍,亦伤了他的心,虽然杨再兴因此认输,他却无心再战,顺势装作摔伤,撤军回师。而岳家军再无任何阻力,彻底收复襄汉六郡。

如日初升的大金,半年间在西部和中部战场连遭两次大败,上下震动,遂议大举,都元帅粘罕主张采纳伪齐刘豫的献计——自海道攻宋,却遭到左副元帅讹里朵、右副元帅挞懒、元帅左都监兀术的联合抵制,金主自然偏袒他们几个,最终决定仍取陆路。海道和陆路之争,成为改变大金上层各派力量对比的一场政治斗争,标志着粘罕徒有都元帅最高军职的虚名,正式失去了兵柄。

大金军队的实际控制权落到了占上风的讹里朵、挞懒和兀术手中,三人合议,决定避敌锋芒,避开西部战场的吴玠军、中部战场的岳家军,转移到拥有韩世忠、刘光世和张俊三支大军的东部战场,此战场宋军总兵力虽达十五万人,却互不协调,又距临安府最近,一旦击破其一,便可直取赵构小儿。

距大计的梦想又近了一步,权位日重的挞懒踌躇满志,调兵谴将,又亲赴海州见女儿女婿,对海州之治大加赞许之余,郑重交给他一项绝密任务:携重金及挞懒亲笔的和议信,秘下江南扶持秦桧夫妇东山再起,以图呼应。

老小子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心里千不愿、万不愿,却不敢在面上露出一丝声色,毕竟他曾是“秦桧”,对江南人情及大宋官场了如指掌,实乃最佳人选,只是挞懒怎地也想不到女婿对秦桧的那种特殊情感,否则打死也不会派他去。

岳父此来将外孙完颜笑也带上了,夫妇俩可欢喜坏了,自离燕京后只在过年回门时才见了儿子两回,眼见儿子在挞懒身边快变成一个小女真人了,且尚不会说话,他早有想法,趁此机会提出带完颜笑一起下江南,增长见识。

挞懒略一犹豫,想到他表现不错,又按女真风俗,将满三年,便可携妻及子大婚出门,索性做个大方姿态,表示就此将外孙留于海州,随他夫妇自行做主。

岳父那边没问题了,楚月却不放心他带儿子单独行动,因为她必须留镇海州。为了娇儿,自和好后一向郎情妾意的小夫妇第一次闹红了脸,他连哄带劝地宽解:儿子正值学事识物的最佳年龄,下江南可接受正宗汉文化的熏陶,而且以他现在的身手,还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再则还有各地秘士的接应……

总算勉强说服了可人儿,他便借“三十六幻”变作一个猥琐药贩,离开海州南下。挞懒自不完全放心,又命同样熟悉江南的高益恭随行相助,目的不言而喻,却不知俩个几番风雨同舟,早结下复杂的情义,虽职责有异,实乃一对最佳拍挡。

一行人入宋境,过大江,直奔秦桧罢相后闲居的温州。他不敢托大,特命忽里赤带一组圣军暗随左右,一定要确保娇儿安全,不由怀恋起当初楚月送自己的护身甲,若是给儿子穿上就好了,咦?不就是遗失在王氏手中么,正好讨要回来!想到要见那个与自己瓜葛难理的婆娘和那仕途跌落的假货,而自己已从一个阶下囚转变成解救者的角色,真真世事难料。

他转思从高益恭嘴里试探这贴着秦桧面皮的假货到底是何许人也,据他了解,这个秘密天下只三人知道:挞懒、王氏、高益恭,却是徒劳,高益恭的忠心令他心服不已。

路上教子之暇,他又向高益恭讨教植脸术,玉僧儿的“三十六幻”虽然奇妙,却只能伪装一个未知的外表,而无法假冒一个已知的对象,除非五官脸形十分相似,比如他与杨再兴。

高益恭面露难色,道此术乃师门不传之秘,得自前朝药王,只因太过凶险,不精者施术极易造成毁容死亡,故还是不学为妙。他碰个软钉子,心道中国的很多绝学就是这样失传的,不就是面皮转移么,后世的武侠小说中有人皮面具一说,他在这时代虽有耳闻却未见过,想来与植脸术有相通之处,只不过一是死脸一是活脸,活脸虽然乱真,可是因为人体的排异反应要长期服药,那种难受的滋味他可尝过。

接近临安府时,正遇上岳飞以北伐之功超升清远军节度使的大事,四海共闻,离开海州一身轻的他忽起念带儿子看看他最崇拜的大英雄,便以到临安疏通为由,让高益恭先去温州,两下分道扬镳后,他便携儿子加入追膜的队伍,什么秦桧再起?抛之脑后也。

不几日,建节使进入岳家军大本营——荆湖北路的首府、雄峙大江的重镇——鄂州城。是日,鄂州城内人山人海,宛若过节,四面八方自发涌来的百姓集中到—座临江的高楼前,观看岳飞受节大礼。

其时已建节大将仅刘光世、韩世忠、张俊、吴玠四人,岳飞自校卒拔起,于三十二岁之年建节,自古少有,名动天下。

当日,天蓝江碧,山河灿媚,岳家军一反以往屯兵数万而市镇不见一卒的低调作风,队伍严整、衣甲鲜明、旌旗精律地亮相于百姓面前,步、骑沿街而列,连绵十余里,建节使每经过一个街口,岳家军将士即发出气壮山河的一声喊:“叻!”

锣鼓大振,前方忽然骚动起来,四面八方的人都拼命地向前挤去,抱着儿子的他再无以往的滑不溜秋,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轻功,只有用眼神暗示忽里赤等几个就近的乔装兄弟,环护着他父子随着人群自然流动。

终于挤到了那座临江高楼前,隆重的受节仪式已经结束,没见着大英雄,他一身臭汗,心中好生失望,完颜笑却灵犀的双目转个不停,不时发出娇顽的笑声,显得十分喜欢眼前的场面:各个阶层、各行各业、各地口音的男女老少密杂在一起,汇成一道浮世众生的人间风景。

“列位,岳公就要率一干虎将出来相见了。”穿梭左右的小商贩不时提醒,失望的自不止他一个,闻言皆为之一振。此时天公不识趣地下起小雨,他赶紧将外袍脱下,挡在儿子和自己头上,却见人群也无散去的意思,任那秋雨湿衫,反而越聚越多,无数远道而来的各方人士就为一睹岳家军众将士的风采。

其时岳飞正式成为独镇一个战区的大帅,军功已远超四大将中的刘、韩、张三人,尚次于坐守川陕的吴玠,与之相伴的是岳家军由一部偏裨之师成长为勇冠大宋的主力军团,但其最为百姓崇仰的却是“秋毫不犯”的军纪,由“损民一茅者、取人一钱者,斩!”、“有践民稼、伤农功、强买卖之类,死不贷!”等爱民军法演化而出的口号——“冻杀不拆屋、饿死不打虏”传诵天下,正是在此铁一般的纪律下,饱受百姓爱戴的岳家军寻常难得一见,惟阅兵振旅之际,方有幸观之。

“岳公出来了!岳公出来了……”人群再度骚动起来,他尽量抱高娇儿,一起仰望那高楼,伴随着无数声的轻叹,无数只手加于额头,那镶嵌在五千年乃至以后无数年的华夏史上最耀眼的一颗帅星、永远激励后世子孙爱国精神的大英雄再次出现了……

“儿子!看!岳飞!”他强忍住内心的激动,用手指向高楼二层檐廊被一群武将拥在最前的一个威武大帅——金盔戴顶,红袍裹躯,鹰目挺鼻,宽额疏眉,国字大脸,两颊丰满,颔下无须,表情沉毅——这是他见到岳飞的第二面,离第一次见面有三、四年了吧,坠入这时代以来,他无时不刻渴望追随大英雄的左右,然而造化弄人,现在的他连看上一眼大英雄都如此之难,更不要说亲近了。

他不能自己地贴近儿子的耳朵,将埋藏心底已久的个人最大秘密吐露给这时代唯一没有任何顾忌的倾诉对象:“儿子,爹爹从二十一世纪掉到这个时代,最想做的事就是改变这个大英雄的命运!”

一向对他的话几无反应的娇儿忽然停止左顾右盼,一双大眼睛专注地瞪住他,仿佛听懂了这句话,他心中一动,难道儿子还不会说话跟这个有关,又试探着对儿子耳语道:“儿子,你相信么,爹爹不仅知道这大英雄的命运,也知道这时代的未来……”

但完颜笑的注意力却被周围的喧闹所吸引:

“岳公左边的金袍憨粗大将可不是王贵爷?”

“右边的白袍俊朗大将一定是张宪爷了,都道岳公身边左王右张么。”

“再旁的红袍剑眉大将便是徐庆爷。”

“呵呵,那个四处卤莽张望的黑碳头可是牛皋牛大爷。”

“牛大爷边上的青面英武之将乃是董先,有谓‘黑牛青董’么。”

“岳公身后如铁塔一般的亲卫可是有‘金刚’之称的周宏?”

……秋雨不知何时已歇,听到周围的百姓如数家珍地将这些声贯民间的名字一一道来,他目不暇接,其中有他见过的,还有他耳详能熟却未谋面的,更多的是他不晓得的,他一面根据百姓们的描述一一向儿子指道,一面疑惑怎么没有更为熟悉的名字:比如岳飞最早的兄弟张显、汤怀、吉青等人,又如枪挑铁滑车的高宠,还有那少年时最爱的八大锤,是尚未加入岳家军,还是出自后世小说家的虚构?

随即有三人的出现扰乱了他的思路,也激起了人群的格外反应:“岳雲岳小哥出来了,提起岳公的这位虎子,可真了不得也,在此次襄汉之战,手持一对铁锥枪,几番第一个破城,真乃我大宋的‘嬴官人’!”

三人中间身材魁梧、模样七八分似岳飞的英挺小将便是他少年时的最向往偶像——银锤岳云了,但真正令他失魂落魄的是岳云一手牵一个的左右武将:左边是黑袍尤显俊的杨再兴,右边乃白袍分外俏的岳楚,两人显然是硬被岳云牵到一起,满脸不情愿,目光稍碰即逃,众将见他三个出来,似有默契地将杨再兴与岳楚往一堆挤,岳楚的脸有点红了,杨再兴却皱起眉头,冷面寡语。

人群转被这两个黑白夺目之将吸引:“那黑袍将军应是铁枪无敌的杨再兴了,据说只有岳公能胜他……那个白袍将军倒不曾听说,其模样如此清秀,定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好汉。”

他不说话了,痴痴地仰望着岳楚高高在上的俏脸,第一次感觉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更心痛地觉察到岳楚心中已经有了杨再兴的位置,否则以她性格,即便大侄子岳云如何撮合,也不会与杨再兴站到一块,倒是杨再兴的态度令他气愤,怎么反倒拿起架子来了,难道忘了当日的赌约:谁若输了,就与岳楚在一起。

儿子心有灵犀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绽开无邪狡猾的笑颜——刻着他印记的招牌笑颜。

岳楚忽然俏脸失色,星眸一闪,就在万千人海中,一眼看向他父子二人,痴痴如醉,他的心头扑通狂跳,眼睛随众望向被迎出来的赵构授节圣旨和丰厚赏赐,但身外的世界跟他已无关系,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射入他心灵的爱箭,那一刻,他知道岳楚没有忘记他,绝没有忘记他!他却粗俗地咧开满口黄牙的斜嘴,如市侩般贪婪地盯着那闪闪发光的金锭银珠,虽在万众嘈声中,他亦清晰地听到岳楚失望地一叹,星眸随即转开,他的心狠狠一颤:臭丫头,你就把我明日忘了吧……

此刻涌上檐廊的是一干翩翩文士——岳家军的幕僚和各地士绅,耳听得百姓们惊喜的呼声,竟有不少一时名人和文坛奇才,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时代,岳飞受到如此多的文人追随和拥戴,可谓罕见,他却再无心情向儿子一一指教,意气消沉中冒出这样的念头:或许这也是岳飞日后受到赵构猜忌的原因吧。

那一干文士触景生情,诗兴大发,竞相赋作唱贺起来,不少分明是有备而来,借这个机会露脸,而百姓们不管听不听懂,也不管好与不好,争相喝彩,他未免有些好笑。

却见几个为首的文士自众武将手中抢了岳飞过来,皆道岳公文武双全,受此圣荣,当赋诗扪志。而岳飞礼贤至恭,动合礼法,恂恂儒将风采令人叹观,百姓们亦第一次见识到岳飞的儒雅一面,敬服之余,纷纷鼓噪起来。

岳飞凭栏俯瞰无数双崇仰的眼睛,现出无言的感动,再远眺江流远天之间的雨后山河,分外明丽,略一沉思,收复故土的满腔肺腑,终于吭喉而出:“列位父老,飞起自行伍,稍立寸功,何堪殊爱?他日当克复神州、迎还二圣,一死无足道哉!今赋《满江红》,以励我大宋好儿郎!”

他闻言,不由抱紧儿子,屏住呼吸,同霎时,汇聚数万之众的高楼内外,鸦雀无声,岳飞高昂壮烈的吟唱旋即拔地而起,直上云霄、响彻全城: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词罢良久,先是文士们爆发出空前的喝彩,然后是百姓们冲天的叫好,最后是三军震动大地的威吼:“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他抱着儿子的手在颤抖,胸潮澎湃,亦跟着吼起来,蓦然儿子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如雷贯耳:“壮……志……饥……餐……胡……虏……肉……”

他又惊又喜,娇儿说话了,他终于会说话了,哈哈哈!他做梦也想不到儿子的第一句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大英雄的《满江红》——这首千百年来一直激励着无数华夏子孙为国捐躯的绝句。

无比的喜悦之余又一阵警醒,他可不希望儿子从小就有战争的意识,今日我辈的牺牲不就是为了明日子孙的和平么?但在宋金对立的这样一个时代,他又如何教育儿子消除战争的意识呢,就在这一刻,他下定决心,要将后世的历史与知识教给儿子,让儿子能站在一个超越这时代的高度去思索人生、树立目标,至于最终的效果,却非他这个以无原则为原则的父亲所能控制了。

老子的原则到底是什么——不杀可以么?放下能够么?他不由抬头寻找岳楚,却见岳云不知何时已跑到武将当中打闹了,只有杨再兴和她无语并立于无人注意的高楼一角,游走在庆祝岳飞建节人群的边缘,在这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气氛当中,两人面上的喜悦与距离共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忽招手忽里赤靠近,将儿子交于其抱走,完颜笑最喜欢这个叔叔,很乐意地离开父亲的怀抱。

他从地上拣起一颗小石子,定定仰望着这一对,做出了他这一生中最难以抉择的抉择,他深呼吸了一口,蓦然催发混沌大法,手指一弹,那颗小石子无声无息地击中岳楚的臂弯,她的小臂条件反射地一跳,纤手刚好触到杨再兴的大手,杨再兴一楞,随即面上的冷淡如烟而去,欣慰地拉起岳楚的手,岳楚一愕,随即满面娇羞地低下头,没有拒绝,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他眼眨也不眨地看清了这一幕,然后掉头便走,耳畔忽然响起这样的对白:

女声:“那人的样子好怪!”

男声:“我也看到了……就像狗一样。”

他缩着脖子,拢着手,像狗一样地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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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腥的风迎面熏烈,海白的浪溅足翻滚,海蓝的天拔魂神游,他牵着完颜笑立于最后一航次居中大海船的船头。天刚破晓,晨霭掩日,他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被儿子闹起来,要看大鲸鱼,但不时滑过脚下的只有那一朵朵纯净透明的海蛰花,连一条小鱼也看不到。

十艘大海船浩浩荡荡,呈直线队形驶往海州朐山口,不时碰到早起捕鱼的小渔船,渔民们看到船桅扬起的“金日银月一片红”大旗,虽然除了船工,见不着在舱内休息的圣军战士,却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欢呼道:“圣军回来了!圣娘娘回来了!圣爷爷回来了……”

“我明日又回来了!”他意气飞扬扶住船尖,身前的完颜笑骄傲地挺起胸膛,洒下一路赛浪的笑语。

“将军、笑儿,起的早!”牛文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立于他父子身旁。

“师傅早!”完颜笑亲热地拉住牛夫子的长袖。

船队沿着郁洲大岛边缘的浅海湾前行,岸上的海蚀苍石与山林叠翠形成独特的山光海色,独具神姿的花果山——苍梧山遥遥在望,离海州不远了,牛文吟起诗来:“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

“先生,好句好句!”他赞道。

“此乃东坡大学士茶观苍梧之作耳。”牛文不敢承美。

“爹爹、师傅,我也会!”完颜笑学牛文样,摇头晃脑道,“明日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绝句绝句!笑儿,这又是哪位大学士作的?”他击掌相问,顺口咀念,心头突然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完颜笑仍不觉得,双手一甩那没有的长袖,故作老成:“此乃李太白李谪仙醉游苍梧之作耳。”

“将军,童言无忌!再说几百年前的青莲居士又怎能预知今日之事?”牛文也吓一跳,李白的这句诗对旁人没什么,偏偏嵌入了他的名字,而且意头甚为不好,忙宽解道。

儿子什么诗什么时不好念,偏偏在他出师之际冒出这样的诗,现在留守海上根基保护老弱妇孺的是以圣军女眷为主的娘子军,在他与楚月多年经营下,自保决无问题,但如果他率领的圣军儿郎“明日不归沉碧海”的话,可真是“白云愁色满苍梧”了。童言无忌?可不要一语成谶!他的心境陡然转坏。

“……波澜叠、数奇变、风波息、临万难、越死线、奏大功、力不足、逐波流、不世出、胡地王、齐天圣……”他被唤出一串几乎忘却的忆符——当年那瞎子相士为初变秦桧的他所批卦言,再对照自己的经历,可谓印证大半:数叠波澜奇变,几番死里求生,万难之境建功,胡地逐流称王,功败垂成隐世……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支看不见的命运之手?今番为了大英雄破世而出,只欲以配角的身份暗中扭转岳飞的命运之轮,却不料儿子随口出谶,是否是上天的不祥预示?

他的心情,直到五千海上圣军和化整为零活跃在齐淮大地的五千陆上圣军雀跃会师也未变好,直到海州军民在知州马绉的带领下欢天喜地地举城相迎也未变好,直到艾里孙率一干久别重逢的老兄弟将他哄抬起送上出师台也未变好……直到牛文站到台上,对正面身着草绿战袍、披挂青蓝盔甲的三军儿郎和其余三面黑压压的百姓朗宣起显然又是呕心沥血之作——《海州出师表》,他看到台下被忽里赤抱着的完颜笑不停地打着哈欠,他也想打哈欠,却只能作出专心聆听的模样,总算听到了尾声:“……天赋之命:日月开齐天,乾坤降大圣。故不杀圣军,红尘是悯!曰齐天大圣,苍生惟念!”

就在他心念隐隐一动之动,“齐天大圣”的呼声已在四周如暴风骤雨般嚣起,他浑身如遭雷击,傻傻的,呆呆的,看着那一张张张开的大嘴小嘴须嘴粉嘴,耳朵里、脑海里、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斥这四个字。

这时代的人,谁也不知道这简单的四个字对他的影响有多大、对后世的影响有多大,他决没有想到这四个字会跟自己联系在一起,决没有想到自己从历史的交点上跳到了这个交点上,这四个字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心脏、不停地绷缩着他的思维,儿子谶语带来的沉重阴影已无翼而飞,他如梦初醒地擎起手中的金镶玉竹棍,想起自己坠落这时代后臭当韩军马夫、香得玉僧儿三十六幻、缘学行者棍等经历,眼中闪现的却是“弼马温”、“七十二变”、“如意金箍棒”这些具象鲜活的文字符号,穿透云霭的阳光射在竹棍的两道金刚圈上,映得他面庞如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甚么历史即我,我即历史,一心以为创造历史的老子,创造的原来是一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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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今得意,安记旧好?恍惚间年,梦萦犹怅,妾何人乎?一荡妇耳。遇人不淑,垢面如斯,愧以对君,望尽薄力,使妾有能见君之日,当犬马以报!伏惟珍重,言犹未尽。”他读完此信,一时茫然,仔细思来,王氏这婆娘对自己委实不错,而自己缘何对其有不能释怀之憎?是否只因为预知了将来。罢罢,不见也罢!

他在鄂州观岳飞建节大礼后折往温州,在一大金联络点遇上已自温州返回相候的高益恭,先前谎言被戳破,他老脸讪然。高益恭也不点破,承上王氏亲笔书信,言辞凄婉,言境状惨淡,无颜见面,央他姑念旧情,去临安按信上所列人名一一打点,上下疏通,方能令秦桧东山再起。

王婆娘聪明之极,不想见他,却压根不提秦桧再起事关挞懒大计,只述以往情谊与现今惨况,自责自怨,令他心软,虽满心不愿为这对奸人出力,却也不至于敷衍了事。想来真正了解他个性的,除了楚月,就属王氏了。

当下改道临安,不几日,他第一次进入这座在后世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著称的偷安小朝廷。

尚在外城,已经感觉到它的奢靡繁庶,吃喝玩乐嫖赌一应俱全的瓦子勾栏座座相望,一伙伙子郎流连,不分士庶军卒,一个个女娘花俏,管他良人娼优。而各行各业的堂馆厅院层楼比肩,张灯结彩迎客,就如过节一般。

当经过那游者千百的西子湖畔,虽是深秋,那一道道涟漪清波直如无数闪烁的女子媚眼,晃得人都晕晕乎乎哉,真有“暖风熏得游人醉”之感,不愧“上界有天堂,下界有苏杭。”

流苏大轿里刚学会说话的儿子就没消停过,扒着轿窗指着外面的世界咿呀求语,他不胜其烦,又不亦乐乎,扮作轿夫的忽里赤等兄弟更一副庄稼汉进城的模样,海州与临安相比,不啻渔夫与贵妇。

他此刻的身份是王氏的姨兄弟——单相公,为自己取个谐音“三相公”的名字,是否为了纪念那段被他亲手埋葬的感情?

以王家巨富的背景,他包下临安城内最豪华的客栈,开始大肆活动。当过秦桧的经历令他对朝野上下的关系驾轻就熟,而挞懒备下的金银珠宝足以令他毋须担心贿金用度。

很快,临安的上层社会皆知道来了个挥金如土的单相公,饱经后世拜金浪潮冲袭的他体会着用钱砸人的快感,很快网络了一批意志薄弱的士大夫。

其时的行在临安府跟以往的越州已大不相同,在越州时正值刚刚惊魂南渡,朝廷内外普遍存在自强图复、克己俭约之风,到了这临安之后,江南半壁已趋稳定,达官贵族的靡乐之心渐起,相比而寒酸的士大夫阶层对金钱的需要日增,正给了他可趁之机,通过这些统治阶层的基层营造“居危求安需秦桧”的呼声。

然而当朝主政的已换作主战反和的赵鼎一系,他的金钱攻势在这些忠贞的北宋旧臣面前毫无用处,他敬服之余,不得不另想办法,因为挞懒大计实施迫在眉睫,确实需要秦桧的配合。

他再三斟酌,作出一个个性使然的大胆决策,然后急令忽里赤带完颜笑连同圣军小组全体出城,正所谓兵行险着——他要亲自见赵构小儿,面呈挞懒亲笔信。

“官家,大金国挞懒元帅密使明日、高益恭候见!”内侍冯益在御书房外压低声音道,又在“明日”二字加重语气。

“高益恭退下,明日觐见!”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却非赵构小儿。他略微一愣,昂首直入,一屋子的书香扑鼻而来,黑漆龙纹的大书案旁,没见着赵构,却见着一个故人——满脸络腮胡的沙都卫,按刀肃立。

哈哈,当日大江之战受教尊一击的老沙竟然没死,看情形还升了官,更得赵构亲信,须知他与高益恭此番进宫极其隐秘,没几个人知道。他面露喜色,却见沙都卫圆目瞪来:“明日缘何不跪?”

他才省到沙都卫如何认识自己这个故人,当下大刺刺一站:“上国之使与江南小君见面,何须跪礼?”

沙都卫大怒,抽刀直指向他:“小贼,竟敢对圣上无礼!”

“沙卿家,罢了!”赵构的声音终于响起,却在一垂帘之后,里面是个隔间,这厮大概怕死,不敢冒险见他,毕竟他是个天下传闻的莫测高手,赵构只怕做梦也想不到他曾是其宠信的秦爱卿吧。

再一次离赵构如此之近,那久已不见的杀意自他的心底冒出来,不知怎地,他对这小儿有种无法克制的蔑恨。沙都卫明显感觉到了,紧张地上前一步,挡在垂帘之前。

“明日,你恨我大宋?”赵构的声音异样的温和,显然在垂帘后将这个曾牵肠挂肚的大宋头号通缉犯打量个够,似乎想看透他的内心。

“怎会,明日是个汉人!”他想到此来的任务,舒缓了一下呼吸,故意不说自己是“宋人”。

“朕却恨自己!明日,知道么,朕赏慕你,因为你可以为自己所欲之事,而朕……”赵构长叹一声,在他这个非臣非民的外国人面前,真情流露,竟似十分了解他的经历。

他生出被触动的感觉,赵构小儿难道是个天生的独夫?谁又是个天生的坏蛋?不由口气一缓,以对王而非对帝的口吻,很给面子地叫了一声:“殿下,明日此来……”

这次秘密会面意外地顺利,赵构虽没有明确表示起复秦桧,却对挞懒的和议深表欢欣,更备了数份礼物请他转交挞懒、粘罕、金兀术等大金权贵,自然少不了他一份。

最后道别,赵构特意叮嘱一句:“明日,出去万不可让人认出!”

“殿下费心!”他心道,还用你说,老子的真实身份只对你有效,若在大宋他地露馅,只怕早已被撕成碎片。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知道他是明日后,赵构只怕会动用一切力量保障他和儿子的安全,至少在大宋境内。

很快,他便探得朝中的赵系开始分化,唱和的调子高起来,起复秦桧的呼声日渐高涨,自是奉承上意。不料突冒出另一股反调——“秦相公是细作”的说法在街坊间一时流传,平添了秦桧再起的阻力,他好生恼怒,让高益恭一查,始作俑者竟出自城中一道观——幻真观,不知何许来头,敢跟赵构作对?

偏偏此时挞懒遥相呼应,大军压境,并通过求和宋使传话——“大金朝事体,秦桧一一知得。”正好印证流言,反而帮了倒忙,成为主战派的攻击口舌,赵构纵然有心,也不能公然起复一个汉奸。

金齐联军直逼淮南,叫嚣要打过大江,生擒赵构。一时举朝震恐,吓得赵构欲解散百司,避敌他幸,好在宰相赵鼎力主皇帝亲征,令韩世忠、刘光世和张俊三军隔江相峙,再急调岳家军东援,于庐州克敌,令金齐联军无力渡江。

正值岁末大雪凝寒,金齐联军粮饷不通,野无所掠,会宁府忽传金主病危消息,大金内部各种势力的争斗蓦然激化,挞懒大计不得不中断,赶紧撤军,返回京师应对这横生之变。

“天意乎?”收到消息的他看着头顶的鹅毛大雪,不知是喜是悲,大宋又躲过了一劫,但那个可怜的女真老人就要去了,愿其和教尊姐姐在天上团圆吧。

忙乎数月,销金无数,可惜无功将返,他自问尽力了,无论对挞懒还是对王氏都有所交代,心头轻松了不少。他看向院中缠着忽里赤玩雪的完颜笑,儿子会说话了,又学到江南的很多东西,大概是这一趟唯一的收获,奇怪,第一次隔了这么久没思念楚月,看来心思都被儿子占据。

高益恭与圣军小组已收拾好行装,只等他下令出发,他有点留恋地扫视了一圈客栈,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不少日子,正欲发话,不期一顶清雅小轿踏雪而至,停于客栈门口,款款步入一头戴莲花巾、身披银狐氅的清秀女冠,煞是眼熟,但他记不得自己认识什么女道士。

小脸冻得俏红的女冠跺跺脚,抖抖雪,打个稽首,哈出一团白雾:“敢问哪位施主是单相公?我家观主有请!”

他已然猜到这个观主就是一直跟自己作对的幻真观观主,既是观主,年纪一定不小,老道姑请老子干嘛?若在一月前,他一定去会会她,但如今,败军之将何言勇,何况以他本性,风险不可预测的地方是能不去就不去的。

“恕在下难以……”他抬眼看了气度不凡的女冠一眼,开口拒绝,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这张面孔——襄襄公主身前的小丫鬟怡儿,现在长成大姑娘了,所以没有认出,不过怎么变成了女道士,除非……他的心尖儿一颤,难道观主竟是……旋即改口,“在下对观主仰慕以久,恭敬不如从命。”

“尔等在此守侯,延迟一日出发!”向满脸疑惑的高益恭和忽里赤使个他也解释不清的眼色,一颗心早不知飞到哪里了。

缓缓跟随着小轿,他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思绪如飞,如果幻真观观主真是他猜测的那个人,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谁敢跟皇帝作对,若是皇帝的妹妹就另当别论,赵构自不能拿自己的妹妹怎样;他从未忘了那个印刻他后世记忆的玉人儿——襄晋公主,一直有秘士为他打探她的情况,但自从两年前赵构赐婚不从,就失去她的消息,令他耿耿在心,却没想到出家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唐以来,公主修道不嫁者不在少数,襄晋公主缘何会走上这条路?已为人父的他虽不复当年的痴念,却依旧情愁百转。

“单施主请坐!”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亭中玉炉煮茶的那个女道士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还是痴了,果然是她,清丽不可方物的襄晋公主,绝世容光令周围的白雪都失去光泽,飘逸的道袍穿在她身上,更添一份超尘脱俗之气。

压根不去想襄晋公主缘何在他临走之际相请,亦想不到坐下,他的眼珠转也不转,只想多看她一眼,却听得身后的怡儿一声轻笑而退。

他回过魂来,上前施个大礼:“在下叩见公主殿下!”

襄晋公主古井无澜,端上一盅热茶,清音如玉:“此地没有甚么公主,只有幻真。”

顿被提醒,他现在可是王氏的姨兄弟单相公,而襄晋公主是一直跟他作对的幻真,自知失态,他坐下四顾,佯作打量襄晋公主的清修之所:“师父,好观哪,清雅清雅!”

“施主好一表人才,却为奸贼做事,可惜可惜。”幻真语露机锋。

“各为其主,各为其主!”他只能暗言苦衷。

“施主来时风头甚健,如今缘何打退堂鼓!”幻真低头弄茶,纤指调炉。

“师父乃出家之人,为何介入俗世纠葛?”他无奈以对立的口吻回答,跟心中亲近的人演戏,深深体会到变身之苦,他抿了一口茶,啊,真的好苦!

“出家人不问俗事,可是出家人能摆脱俗世么?”幻真语气出现了波动,依稀回复了襄晋公主。

“那师父缘何出家?”他不由怜惜,轻轻一叹。

“出家即自由!”幻真又回来了。

“师父自由么?”他寸步不让。

“我自由么?”幻真玉面现出迷惘,忽然妙目一转,“幻真出家,极为隐秘,单施主又如何晓得,幻真以前好像从未见过你!”

“只因……只因……”他被反将一军,嗫嚅起来,即便对楚月说谎也面不改色的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谎了。

幻真微微一笑,淡淡道:“只因你是明日么。”

石破天惊,原来她早知道他是明日!他先张口结舌,然后如释重负,从亭栏上抓起一把雪,往脸上一搓,现出真容,再行大礼:“明日叩见公主!”

幻真仔细看着他的脸,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几年了,难得你还记得我。”

他想起当秦桧时的那次见面,襄晋公主等于袒露了心迹,顾不得唐突佳人,突发肺腑之言:“公主,明日就是八辈子也忘不了你!”

他诚挚的语气让人无法怀疑,幻真就在那一刻完全变回了襄晋公主,堕回了俗世,玉面绯红,娇羞无限:“明日,难怪楚月和岳楚都被你骗了!”

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晕乎乎地又抿了一口茶,好甜!火炉的热气像温馨的情感一样在他俩之间流淌,襄晋公主柔柔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儿时的青梅竹马之伴,娓娓轻问他分别后所经历的一切。

他知无不言,更惊喜地发现襄晋公主对他的经历十分了解,除了当秦桧那一段,女儿家这样的心思已是不言而喻。

原来襄晋公主与他虽仅有一面之缘,但就是那一次,已经立志长伴清灯古佛的她就在心田种下他的影子。

当日靖康之难,父兄姐妹尽陷北族,襄晋公主与怡儿幸得一道姑帮助逃出开封,其时襄晋尚未及笄,却遭家国不幸,逃亡途中更看尽人间悲苦,遂生看破红尘之心,在江南一道观隐居下来,不存再回帝王家之念。

那次兀术过江南侵,一队金兵闯入道观,正欲施暴,为救观人,襄晋挺身而出,道明身份,而为兀术所掳,欲作为战利品献给金主,偏巧遇上他与岳楚得救,算来是他保了她的清白,自此铭记于心,后重归皇家,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时时知道他的消息。

对他的所作所为,襄晋迷惑过、怀疑过、愤怒过、甚至憎恨过,但最终化为难以割舍的情愫,他此次下江南为秦桧而见赵构,她当即得了消息,在关注他的同时襄晋觉察到秦桧与金人暧昧的关系。出于对国家社稷的责任,她不能让他得逞,又或出于对他的牵挂,她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于是令他无功将返,想到此次再错过,不知何日再能相见,襄晋终忍不住请他来会。

这其中的环节,自不是他能想透彻,正如他的所为,襄晋也不能尽理解,但在这一刻两人的心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彼此知道了对方的情感,这种红尘中得一知己的感动,只有他俩自己知道。

不觉天色已暗,怡儿乖巧地没来打扰,虽在单面通风的小亭中,那皇家特制的火炉足以令人不觉雪夜的寒冷,襄晋公主端上一盘精细的点心,让他充饥,他又哪觉得饿?只有种想握住她小手的冲动。

“明日,缘何不杀?” 襄晋公主看出他的企图,蓦然发问,露出了幻真的影子。

他旖念顿消,面容一肃:“不杀即放下。”

襄晋公主定定看着他:“世人愚昧,何能放下,何来不杀?”

他心头一黯,人类的有些理想似乎是无法实现的,至少在多少世后的未来都看不到希望,他怅然一叹:“我心不杀,你心不杀,就已足矣!”

襄晋公主一时动容,幻真的影子如烟消散:“明日,你又是何苦,世间为先者,无不大苦大难,你想过么?”

他决然道:“苦即是甜,难即是福!生之价值,不在于长,而在于宽!”

“苦即是甜,难即是福!生之价值,不在于长,而在于宽!” 襄晋公主缓缓念着他的感悟之言,竟有些痴了:“所以你可以放下你喜欢的,放下你可以拥有的么?”

他放下岳楚的痛苦记忆被唤醒了,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不,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放下!”

“放下真的很苦!放下真的很痛!”他的泪水夺眶而出。

襄晋公主轻轻捧住他的脸:“明日,哭吧!襄晋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苦的,”

他抱紧了她,鼻涕沾在襄晋公主的袖子上:“这一次,我不想放下了,不想了!”

襄晋公主亦无比怜爱地抱紧了他:“明日,这一次,就这一次,襄晋也不想放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