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佐罗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749

想到平生第一次兵不血刃地解除一场兵灾,他的嘴角不由浮出得意的微笑:原来那次叛乱,契丹叛军果设伏于楚月所言山崖之下,金主亦于晨时出关,就在叛军行将发动之际,那曾昭示天意的山崖再次轰然自崩,叛军上下皆以为天意再显,阵脚大乱,此时两边山头擎起无数旌旗,漫山冒出挽弓待射的护驾金兵,山喊如雷——“郎主圣威,缴械不杀”!此次偷袭早在人家算计之中,叛军心神俱丧,斗志全无,齐齐弃兵刃跪降……

那山崩却是出自他的妙手——亲率十八生士攀岩缘上,埋下火药,于最要紧关头爆破,在崇神尚天的时代,立收夺心之效,再以事先制好的大量旌旗造成草木皆兵之势慑敌,在独特军器未动之下,已建大功。而“缴械不杀”自此成为明日所部最著名的军号,后在民间与岳家军的“冻杀不拆屋,饿杀不打虏”南北呼应、并肩齐名。

金主吴乞买圣驾被惊,好在明日所部神兵天降而化险为夷,龙颜大震,当即四纵海青儿昭告天下——挫败一起惊天逆谋。耶律余睹见兵变事泄,父子以游猎为名出奔,乃被鞑靼人杀死,其党燕京统军萧高六伏诛,蔚州节度使萧特谋自杀,一场可能动摇大金关内根基的叛乱被平息于开始之前,明日居功至伟。以护驾平叛之奇功,金主升明日为龙卫上将军并加授实职猛安,又以驻地海州而封“海州王”之号。

大金前期封王甚慎,即便立下赫赫战功之兀术封沈王与挞懒封鲁王,亦在吴乞买后继合刺之朝。以汉人出身、年纪资历如他而封王者,虽封地仅弹丸之海州,在大金史上,却是第一人也,不仅史官惊异,他也大觉意外,惟经楚月揣测,可能吴乞买因着小姨——教尊爱屋及乌之故。呜呼!情之一物,在世间留下多少迷雾?

而他始料不及的另一后果是:虽未及举事,耶律余睹部属及燕云等地契丹官员尽皆被杀,元帅府同时下令,诸路分捕余睹余党,尽杀契丹人,诸路大乱,月余方止。更有甚者,连都元帅粘罕所纳辽室萧氏也被杀死,而那逢源于辽、宋、金之间的著名墙头草——旧辽余孽郭药师本非契丹人,亦受株连,被逮下狱,后虽获释,却以“财可聚众”之罪剥夺全部家产。经此浩劫,辽时迁入长城以南契丹人,几成灰烬。他感彗星灾兆欲拯救生灵的初衷落个完全相反的结局,相对于政治的冷血与残酷,他的救世之心显得多么的幼稚!

自己海州王的称号竟是用无数契丹人的血换来的,每念及此,他便心疚难安:通往人类“不杀”明日的荆途,难道竟是由一具具“被杀”的尸骨铺砌的?尸骨中会有你、会有我、还会有“他”么?

他反被激起永不回头的决心:相对于人之“大我”,一己之“小我”又算什么,无论这过程多么痛苦,无论将付出多大代价,抑或蛆蝇蠕嚼,抑或虫豸翻咬,老子必坚持“不杀”信念,世人必有一日明白“不杀”真义!

但他心头一直有个不愿触及的预感:“小我”之不杀与“大我”之不杀,终有一日将交激剧撞,他不敢想象这一日到来时的情形,惟有祈望这一日永不到来!

每逢大事便失眠的他今次亦不会例外,躺在阿育王塔尖顶瓦脊上数了一夜星星,直到天又破晓,半边红日一跳一跳地爬上万里彤云……他油然凝睛,超出常人极限地与初生朝阳对视良久,忽见光轮耀红中跳出一黑点,渐渐变大……他神色一振,自高耸的塔顶站起,将拇指食指撮于口中,打了一个曲锐的呼哨,黑点遥遥回应一声“啾”啸,飞云般已到近前,却是女真人所培之海青儿与黑水海雕杂交品种——神鹰,模样极似与狼共舞一战的那只。

“大灰!”他凌风高呼,展臂作出飞翔之姿,那被叫做大灰的神鹰在他头顶盘旋一圈后,扑腾而下,利爪越空抓起他的腰部,巨翅一展,已带他冲上天宇,一人一鹰配合之默契,就如练过无数遍。

耳畔呼呼疾风,周身一片虚空,连绵的郁洲岛像一幅平面图般铺在身下,外绕的蔚蓝大海无边地展到天的尽头,他忘我地张开四肢,人鹰一体,迎着火红的朝阳飞去……

※※※※※※

“呼噜……”大灰盯住杂身人群中的佝偻老者,刨着爪子发出低吼声,隐身街角的他确认了要找的对象,拍拍大灰的狗头示意它退下,旋即掏出一个小海螺,吹出一道曲婉的洪音,一闻此音,街上的百姓呼啦四散,那佝偻老者水落石出地凸于海州西门大道。

老者佝偻的身子逐渐挺直,手在面上一抹,胡须皱纹尽去,现出一张朗俊的国字脸,大喝一声:“某在此处,谁敢拿我?”

他的手亦在面上一抹,眉鼻间多个仿若西方传说之侠——佐罗的眼罩,却是红色,衬得双目如火,掩去本来面目,自暗处踱出来,心中亦不由佩服这淫贼大胆,昨夜将海州出名势利大户刘氏三朵花中的大千金迷奸后,还有胆在海州逗留,公然挑战隐为海州守护者的圣军发出的江湖禁令。

淫贼无所畏惧地看着他的出现——在海州民间视之若神又身份莫测的圣军,冷笑道:“藏头露尾的东西,便是尔等禁绝江湖好汉在海州行止么?”

他仰天一个哈哈,声扬如钟,却是要此间看热闹的其他江湖人都听到:“阁下误会了,江湖朋友们到海州来,只要不生事、行于正、止于法,自然无妨。所谓江湖禁令,乃禁江湖之事,非禁江湖之人。自有人问,这天下不太平,好汉们挺身而出、行侠仗义,又甚么不对?不错,不太平的地方,好汉们尽管去。但此海州地面,官清吏廉,民富畜安,若有人借那侠义的幌子想捞甚么油水,或像阁下这般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即便在下不愿开罪江湖朋友,可是在下手中这一杆棍却不答应!”

他说着右手自腰间一按,抽出一根黄绿相间的纤韧竹棍,此竹大有来历,却是花果山——苍梧山上独一无二生长的金镶玉竹,竟成了他称手的兵器。

江湖禁令并非他一时心血来潮所发,从后世喜爱的武侠小说到这时代的亲身经历,令他渐渐明白:所谓侠者,在强霸横行之际,确实可为世人带来一时之快,却非长久之计——因为侠者,本质上是离轨不羁的个人主义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那一时之快,对世人仅是解疥癣之疾,而不可能治蒂固之患。即便如后世金大师笔下的郭靖大侠,为国为民守襄阳,亦只能依托百姓之支持与官兵之团结,而非个体的“侠”。

他既为“不杀”大业苦心经营海州,就要树立海州守护者——圣军的绝对权威,决不愿出现所谓的侠者摊消抵触,“侠”只能存于心,而不能存于形,在海州——这片人类不杀光辉启蒙的第一块土地,他要做的便是——灭侠!

他单手握棍,一步步踏过去,淫贼亦一刀在手,远近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街道上的二人,有百姓,更有江湖人,江湖禁令——他凭什么这么大的口气?

淫贼进入他感应的范围,江湖中的淫贼武功少有高的,这厮也不例外,他有点失望,算起来,有好久没酣畅地晋入混沌大法的中层状态了,身处险境或对上真正高手才能激发潜能的处境一直挥之不去,他这个被动型高手大概是古今罕见了,不由生出世间英雄太少的感叹。

淫贼“呔”一声,先发制人,一刀劈来,刀锋所指竟非致命之处,倒是奇怪。他微微一笑,那竹棍如活物般击出,正中其腕部,刀即落地,四面百姓一片叫好助威,夹杂着江湖人的骇彩,淫贼不济并不意外,意外者乃他之棍法,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令本来不少有心挑战禁令的江湖人踌躇胆战。

诸般反应回馈过来,他尽收心底,暗暗感激行者,若非其所传棍法,作为被动型高手的他难免又要跟对手缠斗一番,倒教这些江湖人看轻了,江湖禁令只怕执行难矣。

幸运的是,他只要一棍在手,即可摆脱被动处境,行者棍的神奇在于化短为长,棍本双臂所使,行者理应独臂难支,却以袖为手——可以挥往任意角度的一手,行者棍因此刁钻古怪,毫无常理,正合了他的天性,而他在后世练霹雳舞的后果便是手臂软异常人,刚好亦合其理,倒似为他度身定造一般,即便行者也没料到这套独臂棍法会在他手中发扬光大吧。

淫贼自知不敌,身如轻猿,蹿向路边水果摊的布幔顶棚,借力一弹,高高纵起,只待攀上街边角楼,便可跃入人群逃之夭夭。这份轻身功夫,倒比其刀法强多了,他也不追赶,但见淫贼尚在半空,“呼”一声,一张巨网迎头罩下,将其裹住,却是当日连他与楚月也未躲过的巨网——擒龙网。

对面街角跟出四个持网的圣军战士,皆短打扮,戴同样的眼罩,惟颜色为黑——圣军每次行动,以红眼罩者为首,黑眼罩者为从。他正欲发出撤退命令,一女子自人群中哭喊奔出:“不要抓走他!”

这雨打梨花般的女子面庞圆润,白里透红,丰满高挑,一袭绿裙,正是海州本地的美女,他皱皱眉头,停下脚步,难道淫贼还有什么相好?

却闻百姓中议论纷纷,指指戳戳,旋即追出一个锦衣斑白老头顿足骂道:“不要脸的大丫头,被他污了还嫌丢人不够?快跟老子回家去!”

他听明白了,原来这女子便是被淫贼迷奸的刘大千金,老头便是刘大户了,受害人为淫贼求情,怎么回事?街上人群凑近围聚,嘻嘻哈哈看起热闹来。他挠着头,碰上难题了——主持公道,受害人竟不买帐,难道刘大千金受辱失身,反爱上淫贼,这种事亦不罕见。

却见刘大千金跪爬到他跟前:“圣爷爷,此事另有内情,请容民女分辨!”

圣爷爷?哈,他被起个新绰号,心一软:“姑娘请起来说话。”

刘大千金跪地不起,也不顾脸面,当众大声哭诉起来:原来淫贼并非真的淫贼,却是刘大千金青梅竹马的恋人,闯荡江湖数载空囊而归,刘大户因此嫌贫爱富而棒打鸳鸯,两人不得已,出此下策,男的冒充淫贼,坏了女的名声,好教无人敢娶,待事情平息后,再登门表示不弃,量那时刘大户不会拦阻……

好一对苦命鸳鸯,想出这样自污的点子,用心良苦,不少姑娘、大嫂边听边抹眼泪。他亦感叹不已,瞪着缩在一旁不敢说话的刘大户,气自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一脚将其踢了个大跟头,再上前为淫贼解网开释,朗声宣告:“刘大户若再敢阻挠你两人婚事,圣军定不相饶!大家听好,从此海州男女自由婚配,父母他人不得干涉,我谨代圣军祝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吓!保境安民的圣军竟管起家务事来了,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众口嘈嘈,异议不绝,却赢得广大年青男女的莫大欢迎,春风煦日下,“圣爷爷”的欢呼如波浪般传播出去。诸多海州父母虽觉自由婚配大反传统,但一则感伏圣军德威,二则想起自家年轻时的苦楚,便张一眼闭一眼,后演变成海州“三月三放船求偶”之俗——每年此日,姑娘们携自制小船上山,沿山涧放船而下入海,小伙子们则在海边守船,守到者凭船上信物到女家提亲,以示姻缘天定,实则多为男女恋人私下约好。

想不到自己为海州做了这么多事,到今日才得一个民心所向的尊号,还不是以明日的身份得的,他心中苦笑:自己这个幕后老板做得也太成功了!

此时已是他救驾封王的两年后——大宋绍兴四年·大金天会十二年,两年的时间内,海州被他经营得大有起色:

政治上,“仁法相依”——仁治为本,法治为纲,以马绉为父母官,明镜高悬,体恤民情,秉公执法,平等贵贱。成效显著:民风日上,牢监日空,更无一例死刑勾决犯——凡在海州境内杀人者或犯死罪者,无论出身,无论强悍,受圣军追缉绳之于法后,却不受死,皆以流放荒岛、孤零余生为惩罚。而刑案上报伪齐朝廷只是走走形式,绝无改判,自因挞懒上头作用。民间觉察到死刑空置的这一独特现象,叹之欣之慑之,海州逐渐变成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清平世界。他潜移默化地以不杀的精神感召民间。

经济上,施行“藏富于民”的政策,一方面减免赋税,一方面大力发展地方产业。这两年天也作美,风调雨顺,渔、农、盐三业丰获。日月庄则成了海州商业的龙头,在艾里孙与牛文的打理下,日益壮大。尤在朐山口开埠之后,参行后世免税之策,吸引南北商人经此出海贩易,高丽、大食等海外蕃商趋利而至,一时风樯鳞集,海舶骤增,渐成海贸大港,虽与大宋泉州、广州诸港不能相比,却造福一方百姓,富甲两淮。尽管无海税收入,作为半官商的日月庄在海贸中获利丰厚,令州府财政盈余剧增,做到了“民不加赋而府库足”,而吏治清明亦得以高薪养廉而持续。对原有的地主富豪一律不打击,保障其既得利益的同时限制其政治特权,使海州的阶级矛盾减至最低,反过来又促进了经济发展。如此藏富于民,民心向稳,百姓安康,未雨绸缪,使战时将获得可靠的后勤保障,为不杀大业奠定了物质基础。

军事上,他一手亲抓,提出“尚武强民”的口号。猛安之职令他堂皇地将麾下军队扩编至三千人马,作为戍守海州的的正规军,戍军下辖两营——圣娘娘营与郡马营(两营:汉营——圣娘娘营与女真营——郡马营),兵力相当,他将“不妄杀、不先杀、不多杀”三条作为铁的纪律颁行上下,触犯者清洗出军,循海州之法严惩。

圣娘娘营由当日订亲团的五百子弟发展而来,其中不少已与挞懒族女子联姻,沾着圣娘娘的光,海州父老皆以与楚月娘家结亲为荣,少有反对,成为第一批民族融合的受益者。而郡马营的女真将士就没这么幸运了,虽无他地女真人被汉人敌视之苦,却很难融入当地,自有一些与海州姑娘相好上的,无奈遭女家反对,百姓也不容,这便是民族融合的一个独特现象——强势民族的女子嫁弱势民族的男子可以,反之则不可以接受。好在他在此次淫贼事件中提出自由婚配的号召,亦可借此机会推动女真男子与汉人女子的婚姻融合,却是意外之获。而忽里赤等最先汉化的女真旧部,在与“碧霞会”的接触中找到心上人,顺利地成为海州女婿。最奇的是刺花与马绉早在燕京就好上了,如今当上知州夫人,还生下一对龙凤胎,真真羡煞人也。

戍军作为对外威慑的力量存在,在太平时日无须出动,更在他的严格纪律下不扰民、不入市,寻常难见其踪,只在农忙盐收时出现,去甲与百姓共同劳作,增进军民感情,并在农闲盐暇时派出少量教头,指导百姓操练军事,并吸收新兵。

保卫地方的真正力量是他全心建设的圣军。圣军战士出动时皆戴眼罩,隐去真容,来无影,去无踪,海螺之音成为圣军行动的标识,为海州百姓所熟悉,他成功地塑造出一支神秘之军——身为后世的策划人,自然晓得神秘的好处,因为人之心理,越是神秘,越是敬畏。还有个好处,即便有人想对付圣军,也无处下手。

戍军成了圣军的最大兵源地,脱颖而出者经过品质考核,再经过荒岛生存训练成为合格的生士后,方可加入圣军。当日欲培养为不杀军精魂的两营一千五百余战士,如今大都成为圣军的中坚。他将圣军编为三十六人一组,十组成队,百组成军,便是日后不杀军的编制。

圣军既源出海州戍军,除一部长期留守海上桃源基地外,其余皆留于原部操练屯田,轮流以小组为单位外出巡查,组长大都为第一代生士——最早追随他的女真旧部,惟独遇上棘手人物或影响恶劣事件时他才亲自出马,比如此次淫贼事件。

如此海州地界形成一明一暗两股军力,明处的戍军作了摆设,暗处的圣军成为真正的守护者,他们神出鬼没,又无处不在,对内监督官吏豪富,对外执法缉防贼寇。海州原有的上层势力固然恼之不敢胡作非为,却也爱之不用担心兵匪之乱,至于广大黎民百姓,却是打心底感激圣军带来的安定局面。

外头欲介入这块变得富庶之地的大队游寇,慑服于由铁浮屠演化的海州戍军,那些觊觑的小股江湖流匪,则为圣军所阻,太平海州之名遂传天下。

至于隐于各地各行业的秘士亦在当地开枝散叶,或明或暗的日月庄分支已达七十二家,遍及两淮,远至大江之南、黄河以北。

圣军的成功亦有秘士们的一半,秘士网络以海州为中心往西、南、北展开,以日月庄的雄厚资金为后盾,利用他复杂的身份背景,编织出一张涉及宋金及伪齐、涵盖黑白两道的庞大情报网,各地一有风吹草动便及时反馈过来,为圣军几次出奇制胜犯境游寇、千里追缉犯案剧贼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劳。

所以,他虽挂着海州王之衔,但出头露面全由楚月代替,而他,好比幕后的总设计师,每逢大事,皆召集“六人会”联议定夺,六人会——明日、楚月、马绉、牛文、忽里赤、艾里孙也。六人互有分工,他基本放手政治、经济事务,只抓军事,一方面因为用人得当,一方面却因有了一明一暗一伏的三股力量掌控全局,毕竟所有的大业,都离不开枪杆子的支撑!

“大灰!”点灯时分,白虎山下的海州王府第,楚月迎出来,躬下身子,抱住可爱的大狗头,自他派人将大灰从玉僧儿处接回以后,它成为圣军破案追凶的强大助力。大灰一面摇着尾巴,一面伸出舌头舔楚月的嫩脸,舔得她咯咯直笑,“明日,听说你做了一回大媒?”

他故意不去除眼罩,刁顽地将可人儿拦腰抱起:“是啊,乡亲们也帮你做了一个大媒,要本圣爷爷与圣娘娘做一对哩,不知圣娘娘将置郡马爷于何地啊?”

听他酸溜溜地大有醋意,楚月嫣笑如花,逗道:“呵呵,那本圣娘娘只好一妻二夫哩,圣爷爷,何时入洞房啊?”

“好啊,现在就入洞房!”他妒恨大叫,抱她直奔内室,楚月不由羞得蹬足娇呼,“臭小子,放手啊,人家还有正事告诉你——元帅府调你入陕攻宋!”

啊——他一下僵住了,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他还是有点措手不及,身为大金将领,服从军令是天职所在,对大宋——大金之敌国作战亦是他逃避不了的责任,该来的终来了。

军令如山,元帅府命令大金海州戍军全部入陕,地方防务可由伪齐军暂代,即便挞懒也无法抗更。由于圣军大部匿于戍军中,此次一去,等于海州防卫被抽空,且不说入陕前景如何,后顾之忧就够他受的,他才发现犯了一个大错:只图方便,除了不能分身的秘士,几无后备力量。

见他方寸大乱、失去使坏的心情,楚月漪丽的嘴角绽开神秘的微笑:“圣爷爷,怎么不入洞房了?”

他除去眼罩,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苦着脸叹道:“枉我聪明一世,竟没留下后手,大军这一走,万一海州出乱子怎么办?那帮刘齐走狗来接守,我更不放心哩……”

楚月学他刁顽之态,将他拉到院中,拍拍手,只听海螺音起处,一群持竹棍戴眼罩的圣军战士自四处涌入,整齐列行他独创的圣军军礼——横臂于胸,翻掌向上,圈指为日,余指为月——取“日月在心”之意,然后一起舞棒,风车也似,竟是行者棍法,小有模样,这套棍法他只传于圣军组长以上者,眼前这群圣军战士他虽然认不出模样,但能感觉从未见过他们。

见他诧异万状,楚月又拍拍手,眼前的圣军战士一起取下眼罩,却是清一色的娘子军,楚月头一侧,手一歪,得意道:“这便是本圣娘娘秘训的圣军女兵,都是‘碧霞会’的姐妹,怎么样?”

好老婆竟帮自己留了一手,他心中一喜,想想又不以为然:“只有花架子,唬唬人还行,真刀真枪能行么?”

楚月再一拍手,女兵们动若脱兔,舞棍齐攻上来,猝不及防之下,他被攻个手忙脚乱,一个后滚翻,方狼狈逃围,见可人儿正在一旁乐得看热闹,为挽回面子,亦有心考教女兵们的武艺,他抽棍杀回。

女兵们尽管占了以众敌寡的便宜,棍法竟不输于他调教两年的女真旧部,倒是奇怪,他争胜心境上来,使出真功夫,纵横花丛,棍扫群蕊。女兵们毫不示弱,娇喝阵阵,跟他斗个旗鼓相当。

他心神大定,虽无杀气刺激,他的棍力打个折扣,但女兵们如此武艺,对付二、三流的江湖武者当没问题,只是若有更厉害者来犯怎办?

正思虑间,忽然一股凌厉的杀气自身后冲来,他一惊一振,挥棍回扫,双棍交激,他与偷袭者蹬蹬蹬各退三步,定睛一看,竟是楚月——玉腻如月的面庞亦戴上红眼罩,单手优雅持棍,神秘动人,楚楚生姿——这一棍竟逼出他的混沌之气,绝不下江湖一流高手。

他看呆了,也乐呆了,平时夫妻嬉戏比武时,他教她棍法,可人儿总是一副慵懒的模样,想不到藏了这副心机,给他来个惊喜,恍若仙魅的楚月巧笑倩兮:“小子,这套棍法机巧细腻,以柔克刚,最合女子习练,你只教那些粗莽汉子岂不糟蹋了?”

这下后顾无忧了,他正欲给可人儿一个偷吻以示奖励,蓦然一张巨网迎头罩下,数声巨响,几条火柱飞向高空,在空中爆炸,幻起漫天烟火——却是被改装过的火龙出水——女兵们连这些独特军器都会用了!

他在巨网中搂住可人儿,哈哈大笑,夫妻俩的脸都被映得通红,虽然前途险恶,但这一刻的浪漫与甜蜜,教他此生难忘……

“甚么?入陕打仗……”

“要俺们打大宋,怎么可以……”

“日妹么的,俺们海州人怎能不忠不义……”

薄晨,春风杨柳,海州戍军校场,出征动员大会:武台上通事牛文将连夜赶就的《出征赋》念上半天,肃整列队的将士们方听明白,刹时,汉营——圣娘娘营就炸锅了,而海州准女婿不在少数的女真营——郡马营也跟着起哄,把尚未念完得意之作的牛通事急得吹胡子瞪眼,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同台压阵的千人长忽里赤亦不知如何是好地挠着头,求援地望向混于兵士当中的他。

自认口拙、不喜在正经场合一本正经讲话的他无奈地被推上前台,他慢慢踏出队列,一面琢磨该怎么发言一面回头扫视周边兵士,目光所至哪处,哪处嘈嘈的兵士便嘎然而止——海州的今日是他一手缔造的,即便海州百姓不知,此些朝夕相随的戍军将士怎会不知——每逢圣军有最危险的任务,他总是打头阵,彼中神出鬼没的圣军战士哪个不晓——除了他,还有谁能镇住这部日益强大的铁军?已习惯于隐身台下的他还不太习惯万众仰止,但终于万众仰止矣!

他迈上武台最前沿,牛文与忽里赤如蒙大赦般地退后,全场已静,他心儿镇静下来,蓦然拔起台前一面艳红大旗,厉声巨吼:“儿郎们,我海州大军,头条军律为何?”

不枉他两年的心血,戍军上下定立如山,千声如一:“军令所至,无法无天!”

“好一个无法无天,哪怕令前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也不可后退!”他一手掐腰,一手立旗,眯眼审阅三千铁血儿郎,发现自己喜欢这感觉,也适合站在这个位置,清了清喉咙,一反牛文的文言官话,再吼一声:“你们中,有汉人、有女真人,你们为何站在这里?”

将士们静得连屁都憋着放,所有的目光聚在他身上,不曾想这个毫无架子难得严肃一回的主帅竟有睥睨动天之威,个个神为之夺,等候他的下文。

“此前,女真人为的是疆土、官爵、财物,汉人为的是生存、反抗、归复。而今,我要告诉你们,你们站在这里,不为大金,不为大宋,更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因为,这片土地的今日,不是大金给的,也不是大宋给的,而是她的主人——包括你们用双手创出的,汉人也好,女真人也好,只要为她出力的,便是主人!所以,你们不是为别人站在这里,是为自己站在这里!你们就是海州的铁壁,只要铁壁不倒,海州便不倒。所以我们必须去打这一仗,因为你们要回来,要继续当海州的铁壁!”

他的话简单明了,趋散了将士们脑中的迷雾,拨亮了他们心中的明灯,三千双眼睛射出的信服令他舌头大顺:“有些事,非我情愿,亦非你们情愿,为甚么?因为你们还不够资格行自己情愿之事,所以我也不够资格下我情愿之令,我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不仅是海州铁壁,而是天下铁壁。此次出征,不为别的,是为海州而战,为自己而战……”

他的话若滚雷一般在校场上空回荡,激起炽烈的反响:这边厢,听出他野心流露之意的牛通事一方面为他的精彩动员几欲拍手叫绝,一方面又吓得几欲跌倒,生怕提前事泄;那边厢,三千单纯的将士热血沸腾,海啸般呐喊:“为海州而战!为自己而战……”

当他这番豪言传入民间的时候,虽不是人人相信,但海州父老冷观他的心开始回暖,出师的阻力亦减轻不少,他更借此机会以州府名义发布优军优属令:凡为军属,皆由州府供养,所有赋税一律全免;战死疆场者,封英魂,养其老、育其子;立功而返者,授田地、彰其名、惠其族。

那日三更,大军出发,海州城门刚开,便有无数百姓打着灯笼扶老携幼涌出来。本欲趁夜悄悄开赴川陕前线的戍军将士陷入百姓们暄腾欢送的汪洋中,如此情形在这时代崇文贬武的汉地极为罕见,他一直寻找契机,要将军人变成百姓敬仰之职的目标初步实现了。

父母的期盼、妻儿的相望、情人的眼泪——出征的情景总是令人欢欣又伤感,将士们因此而柔情寸断与豪气万丈并生。情应而起,他看到夹于人群中一身村姑打扮的楚月,楚楚可人,四目相对,牵心欲滴——说好不用送别,她还是偷偷来了。千股绕指柔化为百炼钢,他毅然一打白马小飞,往前不顾,龙啸炸晓:“儿郎们,出发!”

大灰一声欢吠,跑上了山岭。晨霭在苍翠的大地蔓延,犹如大战前的杀气,他夹紧小飞,颠簸控缰,沿斜坡崎岖而至,身后是悬崖万仞的铁山,眼前便是由陕入川的第二道门户——仙人关,而被誉为川陕首要门户、曾给大金最精锐的兀术军团留下噩梦的和尚原已在旋风杀回的女真铁蹄之下,仙人关若再失,则大金铁骑便可直趋富庶的天府之国——川蜀,再沿大江东下,形成一个万里迂回的包围圈,置大宋于死地——大金自建炎四年的全线攻宋失败后,转而采取东守西攻的新战略,意义便在此。故此次金军元帅府自兀术以下尽室而来,兀术军团、陕西经略使撤离喝部及伪齐四川招抚使刘夔部合军十万,步骑并进,攻铁山,凿崖开道,趋仙人关,据高岭为壁,循东岭东下,“决意入蜀”。

牛文的精辟分析令他愁结百折,又是一个关系宋人存亡、教人进退维谷的难关啊,好比仙人关前的小路一样——“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他总算身临心领李太白《蜀道难》的意境!

“明日将军骑术高超,上山犹如平地,果然后生可畏!”金兀术一袭红袍,金甲耀眼,不戴头鍪,辫发如飞,驾一匹黑马随后跟至。他忙自谦全赖大灰引路与小飞脚力,其实更在于海州日常的山地训练。

紧接着,独眼韩常与雄伟的完颜撤离喝并驾齐至,倒是一身戎装显英姿的哈迷蚩第五个上到山岭令他吃惊,然后才是一大帮汗雨甲乱的各级将校,兀术提议的上山骑赛已见分晓,其一扬手中马鞭,喝道:“尔等不用登岭,留于原处!”

那原处可不好留,一大片斜坡,将校们一个个尽力控缰,不敢在主帅面前出丑。兀术再不理会,望向前方居高临下的仙人关,鞭指关右侧的两道隘垒:“哈迷蚩,吴南蛮管此处唤甚么?”

“宋人称为‘杀金坪’,乃吴玠所创。”哈迷蚩在马上躬身,清癯的俊脸现出一丝阴影,“双隘之策则出吴玠弟吴璘——‘杀金坪之地,去原尚远,前陈散漫,宜益治第二隘,示必死战,则可取胜。’吴氏兄弟有谋有勇,四殿下务必小心,不可忘了和尚原之败。”

“‘杀金坪’?哈哈哈!”金兀术仰天大笑,哈迷蚩提到那次“生平其败衄未尝如此”的惨败,反而激起其钢铁般的空前信心:“哈军师言之有理,和尚原之败因我军不善山地战,然今非昔比,某要让吴南蛮看看,取仙人关时——不出六日,取仙人关者——只吾这先登岭之人,乃天意也!”

他心头顿吃一惊,岭上有五人,但身为军师的哈迷蚩自不用出战,那就是金兀术、韩常、撤离喝及自己四人了,自己不过一个猛安,又来自与其面和心不和的挞懒军团,更曾有夺其和氏璧之痛,金兀术缘何对自己委以重任?

此次前来,金兀术大有不计前嫌、军国为重的高姿态,他亦敬而远之,只想贯彻岳父挞懒“自保、不贪功”的秘密授意,与大部队共进退,却不想今日骑赛出了风头,被金兀术抓住由头,不禁好生后悔第一个登岭。

哈迷蚩亦面色不定,正要出声,金兀术挥鞭止之,催马至山岭悬崖边,沉声道:“明日,当日挞懒围楚州久久不下,你首破之,某观你部,军威兵振,足以堪当大任,不想为大金效力么?撤离喝,当日吴玠败你部于彭原店,你因惧而泣,不想洗刷‘啼哭郎君’的耻辱么?韩常,当日富平虽胜,你却失一目,不想报失眼之仇么?三将听令!”

曾以“粗勇而乏谋”著称的金兀术第一次显露了其由将才往帅才转化的驭略一面,以连续三个反问直中三员部将软肋,却触心励气,哈迷蚩面露畏服,他与撤离喝、韩常腾身下马,诚恐跪伏于地:“末将听令!”

是时,霞光破霭,大金头号猛将扬头甩辫,霸气四射:“明朝此时出战,某阵于东,韩常为前锋,撤离喝阵于西,明日为前锋,先破‘杀金坪’,再攻仙人关!”

翌日——大宋绍兴四年·大金天会十二年二月二十七日,晨,仙人关前,岭上金军四十余座垒若珠链的石堡——连珠寨,寨门大开,精锐尽出,分东西结万人阵,骑军在前,步军居后,甲亮兵寒,随麾鼓而动,缓缓逼近宋军第一道防线。

仙人关前第一隘内,黑压压一片影憧,大宋守兵只露盔目,居高临下,万箭待发,静候有如饥噬野兽的金军。

湛蓝的天,苍翠的山,惟独仙人关前是刺眼的灰白——一片寸草不生的平缓斜坡,这便是吴玠号称的“杀金坪”了,会如其名么?当日和尚原之战,以山谷叠连,路狭多石,马不能行,金军只好弃骑步战,而遭大败。今日杀金坪地势尚利骑战,吴玠只怕讨不了好去,他深信自己一定能破此坪,只是后果不堪想象:自己所走的每一步到底有没有踏在历史的脚印中?他既希望踏出又害怕踏出,真他娘的矛盾啊!

全副武装的他率部行在西阵之首,久违的战场气氛,令通身革甲的小飞兴奋地打着响鼻,他虽心里乱糟糟的,但全身的神经末梢亦开始活跃,不由扫了一眼列骑并进的部下,他们又有什么样的感觉?女真营将士自是惯经沙场,而初历实战的汉营儿郎会不会心颤手抖?他满意地看到一双双紧张而沉着的眼睛,悍义的海州子弟果然是当兵的好料。

金军进攻的鼓声响了,东西两阵的前锋立刻脱离大阵,往前冲去。同是重甲骑军,东阵的韩常部速度明显较他所部快——由圣骑兵演进的铁浮屠已发展成为金军最精锐的军种,作为大金东西两大主力的挞懒军团与兀术军团,都日趋倚重铁浮屠,并结合本军所长而各有特点,此次攻关,可以说是两军铁浮屠的一次角力。

催战的鼓声愈急,他举起手中棍,示意部下不要理会,昨日午后他曾与牛文秘密登山,以千里镜对宋军阵地作了一番深入观察,与牛文讨析后已有定计,他要以自己的方式完成晋入“不杀”境界后的第一次团队作战!初升的朝阳下,他所部铠甲远较韩常部鲜亮,却因前进速度缓慢给人以华而不实之感。

韩常一马当先,率部如潮水般卷上杀金坪。集女真勇士四大所长“精骑、坚忍、重铠、弓矢”于一身的大金铁浮屠兵,虽身披两重枪箭难透的数十斤铁甲,马亦革甲,如此负荷,常人当举步惟艰,而铁浮屠却能连续冲锋百多回合,更能于马上连发百箭而不手软,且箭箭不妄发,端的勇冠天下!

宋军弓手的射程向来弱于金军,铁浮屠乃欲施惯技,以一轮箭雨覆盖宋军阵壕,再踏平而过,却不想尚未进入百步射程之内,蓦然对面一旗擎起,宋军阵壕上冒出一排黑影,那面黄旗一挥,嗡地一片弓弦声,接着箭雨如蝗,迎面而及,竟远射至此!原来宋军弓手既弱,而以弩器发射,韩常部虽受先制,却仗重甲坚厚,一往无前。

只见那海啸般的箭雨袭至,将一群惊掠而过的斑斓林鸟撕得粉碎,韩常部铁骑便似被冰雹打的小草一般纷纷扑倒,原来宋军弩器不仅有射程达三百四十余步的单兵踏张弩——神臂弓,更有射程达千步的弩器之王——床弩,他在德安陈规处见识过这些两弓、三弓床子弩的厉害,不仅速度愈疾,可以连发,更有长若铁枪之箭,这哪里是箭雨,乃是箭雹了,只能抵御寻常枪箭的铁浮屠重甲如何承受,及身便贯穿而入。

东阵前锋——韩常部前仆后继之时,他率领的西阵前锋亦进入了同样的距离,迎接他们的是同样的骇人箭雹。

就在那无数支锋寒的箭矢张着舔血的利口尖啸而来的一瞬,他的胸口一冷一热,以己为圆心,灵知呼地往外扩散,再聚为一点,冲往一个虚空的界面,界面波然而破,然后身体轻盈欲飞,四肢力贯千斤,他在铺天盖地的杀气中晋入了混沌大法的中层状态。

是时,冲入胸襟的是远近八方的瘆人嘶吼,扑入脑海的是翻滚破碎的肢体血肉,老子又回来了,残酷的沙场!他发出一声清啸,左手自背后一抽!

就在箭雹即将倾泻在大金西阵前锋之前的呼吸之间,这部铠甲鲜亮的铁浮屠上下将士整齐划一地用手自背后一抽,将背部的护甲抽出,变成了一具具盾牌,大金铁浮屠以背甲为盾——自此为始。

那大小呼啸的箭雹“咣咣嚓嚓”地撞上了这部铁浮屠,持续了足足一柱香的工夫,当宋军守兵以为该部金军十不存二而发出欢呼之际,他们惊奇地发现,该部几乎完好无损地穿过了箭雹,出现在第一隘前。

这处阵壕的宋军弩队连同护卫队眼见敌人有如神助,带着一片“缴械不杀”之声冲过来,骇然之下,惊惶后退,撤往第二隘。他早已暗中下令,敌逃莫追,遇有反抗者能伤则不杀,于是放跑了大半宋军,连降带捉了十多个腿慢者,毕竟要做样子给掠阵的撤离喝看。

原来他昨日用千里镜观察到宋军的战术布置之后,与牛文慎重讨析,想出破解之法:令抽调随军为匠的圣军秘士连夜改造将士背甲,使已经两重甲的铁浮屠在必要时变成三重甲增加防护力,再在人马护甲涂上一层豆油,箭矢及身便滑落而过,如此应对,他所部今日方不没前锋之责。

宋军第一道防线被打开了一道缺口,于是全线崩溃,退守第二隘,第二隘与第一隘之间的山坡愈陡,马不能行,金军步兵涌上,开始攻击。

金军中的步军编制,以汉人为主,作战全不靠步军,步军任务主要是运薪水、掘濠堑、张虚势、搬粮草而已。作战的步军,皆骑军弃马兵士,所以作战步兵一样具备骑兵的装备与战斗力,只是杀金坪第二隘更为艰险,宋军亦知其要,死战不退,那弩队迭射,矢下如雹,洞重甲于百步之外,金军死者层积,践踏而登,眼见半日下来,伤亡惨重,便鸣金收兵,整军待动。

他率部夺驻宋军阵壕便按兵不动,战场分工不同,适合步军作战时骑军自应靠后,除非主帅有令或他想贪功,其实他还真舍不得拿自己的嫡系去冒险,毕竟骑军的优势还是在马上。

夺第一隘之战,仅历时一个时辰不到,以两部铁浮屠不同的表现而竟,也可以说是今日的唯一战果,他所部由此信心大增。金兀术不知为何,只派小校前来传令嘉奖,却不亲自为他庆功,前后冷热不同,想是他将其爱将韩常比了下去,堕了兀术军团的威风。几天接触下来,他能感觉到这个大金第一猛将对军誉异乎寻常的珍惜与热爱,亦能感觉到其对撒离喝、挞懒等统军者的瞧不起,或许自己的表现教金兀术又爱又恨了吧。

倒是撒离喝赶来道贺,其作为西阵主帅因前锋立功而面上增光,于所夺宋军阵壕上驻马四视,得意道:“吾得之矣。”

二十八日一日平静,金军一反常态,没有发动进攻,而宋军亦不主动反击,驻守阵壕的他偷偷用千里镜观察对面宋军调度,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心中隐隐生出不妙的感觉,只是这不妙的感觉对金还是对宋,一时不明。

他回头看看金军大营,金兀术要是派己部为步军进攻怎么办?不是没这个可能,昨天己部已经展示了强大的攻坚力,一旦战事不理想,金兀术虽然面子上不好看,却也会派出他这把尖刀。不知为什么,他从未想过金兀术会借刀杀人——借吴玠的手消灭自己这个异己,因为,金兀术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汪!汪——”陪牛文留在大营的大灰不知从哪钻出来,一头扑在浑身被铁甲裹得严严实实的他身上,他大乐,一见到大灰就忘却了烦心的事,它真是无言的知己。却见它嘴里咬了个东西,他忙掏出来,是个小油包——牛文捎来的信,打开一看,寥寥一行字——“完颜谷神携达凯已到大营督军”,心猛地一沉,原来不妙的感觉不对金也不对宋,是对自己!

与他灰暗的心情呼应,“啾”的一声,天空中传来奇异的鸟叫声,阵壕上的金军欢呼雀跃,他仰头望去,一只眼熟的大鸟在晴空盘旋,大灰如见故人地弹跳高吠,不是那与狼共舞一战中的神鹰是谁,定是随达凯前来助战的。

“达凯那鸟人来此做甚?”担任阵前副指挥的忽里赤闻讯赶来,一面恨恨地看着天上的女真战魂,忽里赤自在郡主亲兵营起就对达凯没有好感,现在更是恨屋及乌。他苦笑着将兀术令信递给忽里赤看,牛文陷于大营,只有和已能独挡一面的兄弟忽里赤商量了。

“甚么,明天不攻下第二隘就不能回撤?把我们儿郎当死士哩,定是达凯鸟人的主意。哥哥,找兀术理论去?”忽里赤阵脚大乱,嚷起来,周围兵士不由侧目,他忙将其掩口,扯入阵前指挥所——阵壕上的一处石垒小堡,以免扰了军心,这小子当真沉不住气,还商量什么,赶快直申己意。

屏去左右,他拉着忽里赤靠近观察口:“军令如山,便是达凯主意也改变不了,攻下第二隘并不难,关键是能不能守住它!你看第二隘上临仙人关,全在关城攻击力范围之内,即便攻克,除非再一口气攻下关城,否则,第二隘便是大金兵士的坟墓。我方明白吴氏兄弟的厉害之处:于仙人关下设杀金坪两隘,恰针对大金兵士坚忍耐战,层层设防,纵深守御,挫我锐气,竭我战力。当然,只要连续强攻,仙人关亦非铜墙铁壁。只是我们儿郎既打头阵,纵使以神奇军器辅攻,只怕未至关下,已损失过半,若谷神与达凯阻挠兀术增援,全军覆没也未必!”

忽里赤额出冷汗:“哥哥,这可如何是好?”

他强忍心中的担忧,作出镇定模样:“兄弟,哥哥既然带你们出来,就一定能带你们回去,我以千里镜来回观察过,第二隘上有一处破绽,便是前方偏北的石筑大箭楼,只要我部攻占此楼,则宋军关城守兵难奈我何,又可接应我部身后部队,任务便算完成,兀术自无话说,谷神与达凯亦找不到借口。你呆会儿先令一队儿郎护战马回大营留守,再自圣军中挑百名勇士,趁夜潜至那大箭楼下的山石中,如此如此……”

被他给了信心的忽里赤精神大振,出垒安排去了,他一屁股坐在充作凳子的大石上,不理在膝头绕来绕去的大灰,抱头苦思,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可不可行,亦不知道自己是带着部下活着回去还是带着他们的尸体回去,到了残酷冷血、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他才忧虑对部下“不杀”的约束会不会成为勒向自己喉咙的套索!

二十九日——开战第三日,天刚蒙蒙亮,一身红袍分外耀眼的兀术单人匹马来到他的阵壕,正做进攻前准备的将士们纷纷起立行礼,眼里尽是惊奇,不晓得这位威震南北的四太子缘何屈驾降临,他赶紧迎上前,抚胸致敬:“末将参见四殿下!”

“明日,除下铠甲兜鍪!”兀术眼里掠过一丝复杂之色,他才见其红袍里亦不带甲,心中诧异不亚部下,却赶紧听令,兀术旋即哈哈大笑,“随某上仙人关,只我两个!怕也不怕?”

金兀术道出用意,他虽不明了,却豪气顿生,亦哈哈大笑:“走!”

温柔的阳光一寸寸地抚摸着这片宁静的山地,宋军阵地上全神戒备的兵士难以置信地看到一红一灰两条人影沿山坡爬上来,立即弓弩齐举,对准眼前不速之客。

两条人影进入弓弩最有效的杀伤范围方停下来,威傲的兀术难得殊荣地拉住他的手,蓦然一声长喝:“大金元帅左都监完颜宗弼携海州王明日请吴玠将军出来相见!”

兀术这一声如雷击空谷,激起漫山回响,震着对面的宋军兵士几欲握不住弓弩,完颜宗弼——可不是金兀术?被陕川百姓用来吓唬不听话小孩的大鞑子活生生立于面前,第二隘上的近万宋军全体大哗,早有一些兵士破口大骂:“金兀术,饿打死你个碎子儿!”

弓弦乱响,忍不住的苦大仇深者不等命令便出手放箭,原来大宋军中以陕西人最勇,如韩世忠、刘光世、张俊等大将都出自陕西,而吴玠军更是清一色的陕西兵,如今故乡家眷俱陷于兀术铁骑之下,如何不恨,若能射死金兀术,可是家仇国恨一并报了!

眼见一片箭雹飞来,赤手空拳的金兀术与他对视一眼,互有相较之意。好个兀术,屹立不动,魁梧的身躯稳扎如山,探手一抓,竟举起一块千斤巨石,挥舞空中,箭雹纷纷击在山石上,火花四溅,或折多弹,在其脚下堆成一堆。

同时晋入混沌状态的他,有心显耀,亦驻足不动,再度上演德安退匪的神奇避箭一幕:他的身体扭曲起来,像一个欢快跳动的乐符,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和角度在骤密的箭雹中手舞足蹈,变成了箭的一员……

金军阵壕传出嚣谷的叫好,宋军守兵亦慑于二人表现,直觉再放箭等于长对方志气灭自己威风,箭雹渐稀,蓦然两声尖啸破空,两支银箭分别直取二人。

但见兀术手中巨石轰然破碎,一支银箭正中石心,仅余其块;他则一个狼狈滚翻,另一支银箭钉在他脚下的坡石,尽没剩羽。宋军士气大振,震天喝彩。金兀术与他面面相觑,什么人有如此惊人的箭力?

“儿郎们停射,大宋川陕宣抚司都统制吴玠、统制吴璘在此,兀术将军前来为何?”一面上书“吴”字的紫色大旗猎猎招展,两位铁面相若的乌甲宋将一齐出现在仙人关城头,手持长弓,遥声朗喝,正是吴氏兄弟。两边阵地一片安静,两军最高统帅以少有的方式在战场上相见了!

兀术眼露爱才之意,传声出去:“将军,赵氏已衰,不可扶持;若归我大金,当择善地百里而王之,循明日封海州王故事。”

他老脸一红,原来金兀术携他来此的用意在此,以他为榜样招降吴玠,未免心中老大不舒服,又想也不怪人家,自作自受而已。

模样年轻的宋将——吴璘发出轻蔑的笑声,比之沉毅的吴玠眼泡浮肿,眉眼如刃,不动声色地致谢:“吴某已事赵氏,不敢有贰。”

兀术爱才之色愈浓,不再多言,干脆利落道:“将军,既是如此,只有兵戎相见,告退!”

城头上,吴玠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对弟弟吴璘告戒:“这个明日,你绝对不可小觑,破第一隘者便是此子!儿郎们,备战!”

一鼓响起,他立于阵壕前沿,身披两重铠甲,铁兜鍪下双眉皱起,形成两道深邃的三眼皮,朗目朦朦,蓦然回首:披上金甲的兀术,手握狼牙棒,在无数重甲步军的簇拥下重新出现了,这个时代注定的主角甫一登场,便引发数万金兵的激志山呼——“杀!”

山谷为之动摇,天地间的萧萧杀气呼之欲出,他眼神旋亮而利,落在金兀术身边的银甲小将身上,果然是达凯,其英俊依旧,惟面部阴气愈盛,不知大水法是否更上一层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交流着只有彼此才理解的复杂情感。

达凯,你今日也杀不了我的!他毅决举起手中金镶玉竹棍,咬着牙振臂高喝:“儿郎们,列阵出击!”

两千余海州戍军将士重装出壕,以他为首,枪棍如猬,结成一个若方若圆的怪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向前推进。

他们缓慢沉实的脚步声和甲片交击的铠甲声在杀金坪上空回荡,对面第二隘的宋军一片安静,似乎并没有被金军的气势压倒。

他知道今日之战险恶莫测,因为不仅要面对前方的宋军,还要防备背后的冷箭,却还是对牛文、马绉与自己三人呕心研创的大阵有信心,此阵集前人所长,牛文曾为此秘密入川,临摹鱼腹江边诸葛亮八阵法,取其精髓,并结合女真防御圆阵,将自我保护、破敌战力与减少杀戮三者矛盾统一于一身,虚实机动,正奇曲折,如日月轮回、阴阳相生,故名之“日月阴阳阵”。

日月阴阳阵乃是他继造出不杀军器后的又一秘密武器,此次入陕,考虑到山地作战,又特别作了一些变化,但只作为有备无患,能不用则不用,没料到这么快被逼出来。

近了,越来越近了,宋军大概对他所部前日的表现记忆犹新,迟迟没有倾泻箭雹,因为此刻两军阵前,只他所部在动,兀术大部只在原处呐喊助威,他们这把尖刀变成劈向坚岩的第一斧,会否折断当场?

他瞄向西北的石筑大箭楼,那才是己部的目标,现在只是佯攻正面。对面的宋军一定奇怪,他所部怎么没有施金军惯技,先以一轮乱箭助攻,身后的兀术与达凯也一定同样不解,要知这山地攻坚,一旦白刃近战,吃亏的是居下的金军。

他心里有些焦急,宋军的沉稳有点出乎意料,他用棍在空中抖了一下,在阵中央任阵纽的忽里赤接到指示,吹起铁哨,短促两声,日月阴阳阵随之一变,第一排的盾甲兵士立即停步蹲下,第二排兵士露出来,一排排长标枪闪着寒光直指宋军阵壕,那是即将冲锋的标志。

此刻,上午的阳光刚好斜照在这片山坡上,宋军阵壕里亦是寒光闪闪,一个铁面乌甲的宋将蓦然跃出战壕,威风凛凛,正是吴璘,拔刀画地,暴吼一声:“死则死此,退者斩!”

刀浪枪林如风扬起,猛虎出山一般的数千大宋兵士跃出战壕,呼啸着扑下来,宋军果然要白刃近战!

扑面的杀气激得他心身一紧,老子等的就是这一刻,昂首清啸,传入阵中每一个兵士的耳中,那才是真正行动的信号。第二排的标枪手错身一转,第三排露出来,豁然是一个个弯弓搭箭的弓手,那一支支利箭贪婪地盯着甲轻无遮的大宋兵士,他鼻尖冒汗,平时的训练到了检验成果的关头,他用几乎变调的声音喊道:“放箭!”

飕飕飕……猛虎落入了猎人的陷阱,趁高而下的宋军兵士像一脚踏空似地纷纷跌倒,阵脚大乱。原来靠前的宋兵皆腿部中箭,呻吟翻滚成一团,后面的宋兵亦因之受阻,年轻气盛的吴璘连声怒喝,却无计可施。

压后的金军大部队为这部前锋的精妙战术折服,发出阵阵的欢呼,只是奇怪主帅为何不下令趁势发动总攻。

日月阴阳阵的弓手皆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不能达标的其他兵士配弓矢而不得射,这便是他所部不发乱箭助攻的原因,原因中的原因自是乱箭无法控制杀戮。第一步成功,他精神大振,再啸一声,发出向目标——宋军大箭楼的攻击信号。

日月阴阳阵又一变,变成一个斜三角阵,斜插入宋军阵壕。他握着竹棍冲在三角阵的最前,身后是脱下一层甲而行动迅捷的棍手,这些棍手皆是圣军组长,个个力大敏捷,使得行者棍,棍乃特制,铁头包革,击头即晕,却不致命。

威猛灵活的棍手更适合进攻接战,而防御接战则另有战术:盾甲兵以刀取敌上肢,标枪手以枪取敌下肢。无论进攻或防御,这些不杀战术靠的全是团队协作,一旦落单,只有以命博命,所以海州戍军战纪严明,军令所至,无法无天。

借着宋军兵士被打懵的短暂机会,他率部下一阵猛打猛冲,以弓手助攻,以盾甲兵、标枪手殿后与防护侧翼,迅速攻至大箭楼下,箭楼上的宋军弩队方反应过来,正欲以神臂弓、床弩抵抗,而昨夜潜伏的圣军奇兵已趁乱摸上大箭楼,制伏了他们。

他在兀术、达凯与吴氏兄弟同样的震惊中攻占了目标,围绕着箭楼结成防御圆阵,就好像平时的演习一样,除了几十个伤者,无一阵亡,而对宋军兵士只伤不杀,简直是出奇的顺利。

仙人关城头紫旗舞动,吴玠接管了一线指挥权,缓过劲的宋军开始组织起象样的反击,一面退守阵壕防止金军第二波的进攻,一面集结重兵层层包围着占领箭楼的这部金军前锋。

吴玠才觉察自己的失误,箭楼失守,就好比第二隘防线被嵌入一根钉子,随时可以撕裂,又是那个明日!懊恼的吴璘则亲率敢战士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锋,试图夺回大箭楼。

石筑大箭楼共有地上三层和地下一层,地下为可容纳千余人的囤兵室,一层设出击口,二层设单兵箭孔,顶层设马面、望楼、弩台、女墙等,若一小城堡,两千余兵士躲入其中绰绰有余,端的是个易守难攻之所。箭楼的结构出乎他意料的好,他登上顶层,冷静地指挥作战,将部队全部退入箭楼,以盾甲兵、标枪手护住底层,弓手分布上两层,形成立体防御网。

宋军的连番冲锋除了造成自己大量的伤员,无法攻入箭楼半步,但他所部受伤者亦增多,军医忙个不停,伤兵的呼号令他心颤,自知侥幸得箭楼庇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一旦他坚持的东西被现实击破,崩溃的将是整个军心。

这厢战事如火如荼,那厢金军大部除了呐喊之外毫无动作,在宋军箭雹中藏身女墙后的他焦灼地拿出千里镜看金兀术的动静:只见谷神与哈迷蚩联袂出现,号称“海青双翅”的女真两大军师置身同一个战场,此战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又见达凯面色铁青,与金兀术、撒离喝在争论什么,谷神与哈迷蚩也加入进来,最后,金兀术大手一挥,金军大部如潮涌动,发动总攻,却已错过了最佳的时机——他所部攻入箭楼之际,不过也令他所部压力顿减,而达凯则恨恨地瞪了箭楼一眼,加入到进攻的人潮中。

宋军箭雹如注,“咣咣嚓嚓”中,金军总攻部队却无阻滞,原来吸取了前日教训,仿效他所部,皆以背甲为盾,形成三重护甲,再涂豆油,有效地抵御箭雹,几无损失地冲至第二隘前,一声炮响,挺枪挥刀的宋军敢战士——相当于金军死士队跃出阵壕,残酷的白刃战开始了。

野兽般的嘶吼、血红的双眼、横飞的肢体、流淌的肠脑……金色的阳光照在在这片狭长的斜坡上,蚂蚁般的兵士延续着人类恒古不变的相残。

他最关注其中的两人,既希望其死,又希望其生:金兀术不戴头鍪,秃顶辫发,在箭雹中亲冒锋镝,进不避难,狼牙棒横扫四面,杀人如麻;达凯赤手空拳,形如鬼魅,展开大水法,双手圈血八方,勾魂无数。然而,在吴璘“退者斩”的军令下,宋军敢战士以必死之心激发的空前士气与斗志,顽强打退了金军第一波攻击。

金军挫而不乱,退回第一隘,重整队形,再度冲锋,这便是体现女真悍勇耐战的“更进迭退”战术,只是,此次迎接他们的已不是箭雹,而是可怕的石雹,宋军的砲队出动了。

独有的山地地形,密集的进攻对手,令居高俯瞰的投石机发挥出最大的威力,遍地开花,金军兵士的三重甲在磨盘大的石弹下有如纸糊,身亦如纸,一弹投落,必碎数人,死伤倍计。金军也不示弱,在东岭下立起数十座投石机还击,掩护进攻部队。由于重甲步军损失太甚,金军进攻阵势亦变:每一重铠兵在前,两名轻甲兵拥其后,前者死,后者披其铠继进,再死,再代之以进。而宋军弩器又显威力,金军轻甲兵成为目标。金军随之应变,再于东岭下布神臂弓对射。一幕冷兵器时代的尖锋对决,在杀金坪上演,鏖战一日,双方不分胜负。

获得喘息的他所部一直被一部宋军敢战士围困在箭楼中,以防他们接应大部队,正中他下怀,与部下做了一回旁观者。那一日,即便是女真营惯经沙场的老兵,亦不免庆幸在他的带领下,避开了地狱般的一战。

战事如他希望的轨道运行,他长出一口气,将指挥权暂交于忽里赤,自己溜到底层慰问伤兵,由于早有准备,他们带的干粮、水以及药物足够支持十多天,他相信自己在这几天一定能想出破解困境的方法。

夜里,两封来自金军大营的信几乎同时到了,一封自天而降,达凯的神鹰被兀术借为信使——海青儿在夜里不及神鹰灵敏,先是表彰一通,然后令他所部能配合大部队进攻最好,若有困难则死守箭楼牵制宋军也可,他自然选择死守;另一封自地而冒,大灰带来牛文的密报,次日兀术将会倾力进攻。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一人一鹰一狗在另一个战场上重逢,彼此间别有一番亲热。

二月三十日,金军攻势之猛烈乃开战以来之未见,充分表现了女真人的坚忍斗志与惯战本色:精锐尽出,以一万重铠兵不顾伤亡地全线压上,先破了宋军东面防线;经此突破口添一万生力军,拥推攻城车、云梯直逼仙人关关城;再派出二万轻甲兵夹攻两肋,仙人关一时岌岌可危。

而兵力仅三万余的宋军亦表现出不同以往的士气与战斗力,吴玠的勇与谋发挥得淋漓尽致:以投石机破攻城车,以撞竿毁云梯;以神臂弓组成的“驻队矢”迭射轻甲兵,灭敌有生力量;以敢战士利用地形深入隔断重铠兵,运用车轮战反复挠击,沮其坚忍之势。

真是好一番恶战,直杀得山林变色,日月无光,灰白的杀金坪被血染成了红色,宋金双方的残尸断体堆积如山,两军血战一百阵,金军终饮恨退却。箭楼上观战的他所部上下一片沉默,与下面相比,他们仿佛身在天堂,但能俯视地狱的天堂,何尝不是另一个地狱!

夜里,遭受重挫的金兀术又来信:明日,谷神与哈迷蚩定计,翌日以箭楼为口,全军并力强攻,尔部须全力配合,打通通道,破杀金坪、克仙人关在此一举,胜败系尔一身,勿负某望!

牛文的来信更让他大吃一惊:谷神与哈迷蚩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欲别遣军马绕过仙人关,于白水、七方关等路冲突入川,围歼吴玠部,大宋安危系于将军一身,请深酌!

日妹么的,他一直逃避的东西,却总是一次次地撞上!他只想将部下安然地带回海州,却怎么也想不到将他们带到这次会战的风口上、带到宋金命运的风口上,这是他的命运,还是历史的命运?

他将两封信放在油灯盅里,看着它们慢慢变成灰烬,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时间不多了,他要赶快决定自己的命运、大宋的命运、抑或历史的命运……

部下都知道他的思考习惯,没人打扰他,他的眉头拧成两个大疙瘩,心头的疙瘩更大:自坠入这时代以来,他一直在被动的旋涡中苦苦挣扎,连经过灵肉煎熬才练成的武功都是被动型的,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出“个人生存被动”之处境,却又陷入“人生目标被动”的泥潭,呜呼,难道老子注定是个被动型人物?去他娘的被动!历史既然一次一次地选择了我,老子就再不缩手缩脚、瞻前顾后,自今而起,老子要按自己的思维来处理每一个遭遇的历史交点,在这个交点上,历史即我,我即历史!

对,历史即我,我即历史——他心镜蓦亮,晓得自己又上了一个层次,旋即思路大开,真是当局者迷,原来自己一直寻求的破解困境之法亦在此!

他自战袍上撕下一块白布,取出碳笔写下两行字,快步登上箭楼顶层,找了一张宋军的神臂弓,避开放哨的兵士,在角落立定。

此时夜色如墨,约莫三更时分,他毫不迟疑,将白布裹于箭身上弦,脚踏张弓,四指拉弦,腰部发力——使神臂弓至少需要挽力三百斤以上,他不比正规弩手,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拉满弦。

他目透弩之“望山”——瞄准星,落在对面仙人关城头的护旗小校身上,自知这一箭射出,他在即将开始的战斗中将再无保留,因为,洞悉了先机的宋军,一定会占尽优势。“嗖”地一声,护旗小校傻傻瞪着穿裆而过、钉入城墙的长矢,差点尿了裤子……

三月一日,宋金西线战场——川陕大角逐的转折点,也是仙人关会战最关键的一日,金军全军出动,并力强攻西北大箭楼一个方向,欲会合占领箭楼的前锋部队,以此突破,撕开宋军杀金坪第二隘防线。本来金军战术由面转点,足以出敌不意,谁知……

战鼓如雷,乌浪滚滚的大金重铠步军又采用了新的阵势,每十人队呈列进攻,铁钩相连,鱼贯而上,示以有进无退,直指大箭楼。

宋军则以砲队、驻队矢迎击,石下如雹,矢下如雨,金军前者死则后者断钩继进,一路冲到大箭楼前。箭楼里,一直捕捉战机的他果断下令,弓手掩护,盾甲兵与标枪手结连珠小圆阵出击,务求与大部队会合,打通连接通道。

就在他所部即将与大部队会合之际,一声炮响,第二隘两侧冲出无数宋军敢战士,以长刀大斧左右击,像分隔牛郎织女的银河将面对面的两部分金军死死分割,真正的恶战开始了。

虽然是他所部开战以来的第一次白刃战,平日的艰苦训练得到了回报,连珠小圆阵在棍队的接应下迅速回缩,撤入箭楼。战鼓愈急,那是兀术催促他出击的讯号。他在顶层看到双方在箭楼前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晓得来不得半点疏忽,与大部队会合也是他所部唯一的出路,否则,宋军必定死力拔掉这个眼中钉,因为大箭楼已成为此役的阵眼。

神鹰在高处盘旋,冷漠地注视着地上呼号相残的人类,到处是仆旗流矢、残盾断刃、碎肉溅血,蔚蓝的晴空下是人间的地狱,死者层积,活者践战。金军两部拼死接会,几次差点成功,但均被宋军顽强阻断。

临阵指挥的兀术怎么也想不明白,吴玠怎会看破自己的战略意图,倾重兵于箭楼前,只有不停地下令进攻、进攻、进攻!

战斗已经白热化,他亦亲自披挂上阵,可惜宋军的敢战士似乎无穷无尽,他所部则开始出现阵亡:一队兵士被石弹砸个正着,八死两伤;另一队圆阵被破,全队覆没,而伤者愈多。

身后又一圆阵被破,他回救不及,眼睁睁见十个儿郎尽丧。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正视惨烈的死亡,他自认不是勇士,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嘶声大喊:“兄弟们,撤!撤回箭楼!”

按他破解困境的原先想法,一旦无法打通通道,便率部下放弃箭楼,冲回大营,而现在,他看到了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却不忍再看到一手带出的兄弟如此赴死,惟有选择相对安全的死守——他不仅要对选择他的历史负责,更要对选择他的兄弟们负责,脑海里一个声音告诉他:你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的……

血战一日,以金军惨败告终,入夜稍歇,他第一时间查验部下伤亡情况:阵亡七十二人,重伤及不能行者四十三人,轻伤仅能行者二十八人,轻伤尚能战者三十九人……这个结果他毫无心理准备,虽然部下们毫无怨言、信戴依旧,他却无法面对自己——这一切是他造成的、是他向宋军告密造成的,一时大悲大疚,冲动地冲忽里赤嚷道:“拿‘火龙出水’出来,老子就是轰、也要轰出一条血路!”

忽里赤诧异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边上至少一半不知“火龙出水”为何物的兵士们,欲言又止,默默点头。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惊天价锣鼓声,杀声直遏九霄,他一惊:难道宋军趁夜反攻?不待他下令,兵士们已各就各位。他与忽里赤冲上顶层,但见刚刚黑下的天空一片通红,四面山上点起无数火把,空中火箭横飞,石弹乱下,尽往金军大营招呼,几条火龙亦自四面快速移插,目标正是金军主力。

千里镜中金军大营人影胡奔、战马惊嘶,已呈惊溃之像,在对手激战一日困惫不堪的情形下夜袭劫寨,端的好策略!他不由佩服吴玠之谋,大脑被此突然事件刺激反而冷静下来:大势去矣,金军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突围而非取胜,入蜀已成梦魇,他所部跟大部队会合也无望了,只有自寻出路。

他举镜四顾,只觉到处都是宋军的火把,根本无路可走,怎么办?金军大部队一被收拾,自己这部前锋更无倚靠,难逃覆灭,要走便在今夜,利用宋军无法兼顾的空挡,但他根本分不清宋军的空挡在哪?

宋军的火龙已冲入金军大营,杀声荡魄,号声丧魂,相信暗渡陈仓的金军命运也不会好到哪里,完了!此次大金锐志而来的川陕会战彻底失败,这一切全拜他所赐——历史即我,我即历史,他刚冷静的大脑又趋混乱。

忽然,箭楼顶层的木制建筑亦着起火来,吴玠自然不会忘了他这个眼中钉。部下赶紧救火,却没有水,还好找到几个大酒缶,装上泥土击覆,控制住火情。火烧眉毛了,他一面急令忽里赤集合队伍,带好伤兵,随时准备出发,一面苦思出路,心头火与外头火一起烤着他。

一声狗吠,他听到大灰的声音,顿想到大营中的牛文他们,然后拼命地告诫自己要冷静、再冷静!冒死穿过火海的忠勇大灰扑入他的怀里,他看到了牛文的捎信,心神稍安:牛文与留守部下借牧马机会呆在外山安全地带,等他们前来会合。

金兀术会不会来信令他逃命?,他下意识抬头,找寻神鹰,心头倏地灵光一闪,晃过楚州逃生的一幕,捕捉到一个奇思妙想——有了!

他连声呼哨,用这两日才学会的唤鹰之法召唤神鹰,良久,在他几乎失望时,神鹰熟悉的身影在空中出现了,希望也出现了,他哈哈大笑着抱起大灰:“好狗儿,我们又要和大鸟一起作战了!”

火红的夜幕下,宋军呐喊追击着四散逃命的金军,谁也没有注意到上方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一头大鹰抓着一个人空中展翅翱翔,忽高忽低、忽南忽北,忽隐忽现,足足游曳了大半夜,快到天明,才消失不见。

天色蒙蒙,外山一座高坡,又一部烟灰满身、衣甲残碎的金军钻出丛林,与在此收敛败军的大部队会合。神鹰带着他自空中慢慢降落,激起漫山金军的热烈欢呼,英雄回来了——拯救数万金军的英雄回来了,包括兀术、撒离喝、谷神与哈迷蚩等高级将领无不翘首相迎,惟独达凯冷立一旁。

他有些得意地扭扭脖子,松松肩膀,飞了半天,还真不想着陆哩,谁也想不到他竟想出这样的突围妙计:神鹰与他在空中寻找宋军空挡,指引地上的大灰,牵领金军安然穿过狭小的山隙,逃出生天!如此来回数十趟,将被打散的金军各部一一带出来。

这或许是他此次率部出征的最好结局吧——兀术吃了败仗,大宋得保川蜀,他成了英雄。要说英雄,真正的英雄的天上的神鹰和地上的大灰,没有这一鹰一犬,大金最精锐的兀术军团只怕覆灭于此。

他亲热地搂着神鹰的脖子,看得出,它已累得不想再飞了,我们的地上英雄呢?他顾不得理会欢迎的人群,到处寻找大灰,它也一定累坏了,在高低起伏的山地跑来跑去,比在天上飞又艰辛多了。

哈,狗儿在这偷懒呢,他寻到软软趴在一棵树下的大灰,一下扑过去,要好好逗它以示奖励,咦,这家伙怎么尾巴都不摇了?他挠了一下它的下巴,这可是它最喜欢的举动,怎么还没反应,感觉手有点潮,无意抬起一看,他顿时呆住了,满手的鲜血!

“大灰——”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吼,正欢庆劫后余生的金军将士被他叉了音的哭吼震得陡静,齐刷刷望过来,只见他摇摇晃晃地抱着狗站起来,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大灰,它死了……”

他与大灰之间的感情,远非常人能理解,他显出少有的软弱一面。却见兀术走到近前,无言地拥抱了一下他,然后仔细端详着仿佛睡熟的大灰,蓦然单膝跪倒,行了一个标准的女真礼,于是漫山金兵齐齐跪倒。自此,女真人不打狗,不杀狗,不吃狗肉,不穿狗皮,此俗永传后世!

大灰,我的好兄弟、好战友,永别了!他仰天悲啸,啸声中有血有泪。杀金坪经此役实至名归,而他的名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几乎淹没于史海当中,但宋金之后的元人脱脱修订的《宋史》列传第一百二十五《吴玠传》,关于仙人关之战还是留下了这样一段隐晦的文字:

翌日,命攻西北楼……金人用火攻楼,以酒缶扑灭之。玠急遣统领田晟以长刀大斧左右击,明炬四山,震鼓动地。明日,大出兵。统领王喜、王武率锐士,分紫、白旗入金营,金阵乱……是役也,金自元帅以下,皆携孥来……本谓蜀可图,既不得逞,度玠终不可犯,则还据凤翔,授甲士田,为久留计,自是不妄动。

有好事者考证,古人无标点符号,后人断之,“明日,大出兵”一句应为“明日大出兵”,惟独明日此人不见史册,只属揣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