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三笑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0139

“天何在?地何在?横亘千古情和爱!

日何在?月何在?直照人心黑与白!

神何在?鬼何在?红粉骷髅尘或埃!

王何在?寇何在?桑田转眼成沧海!

宋何在?金何在?都被茫茫大雪盖!

你何在?我何在?老子向天笑开怀……”

八年了,不知媚娘她们现在怎样?他徜徉在玉女峰上青翠的松海竹林间,隐没于浴日楼中淡白的翻云滚雾中,哼着当日有感而发的那首歌,随心境更改歌词,英雄也罢,奸贼也罢,都是骷髅到头来!可自己要趁着这身骷髅尚有血肉之时,去照这世间的黑与白!

凭栏懒望,他对空一声长啸,悠悠荡远……俄而,两个小青影破云而出,围绕浴日楼旋舞两圈,发出清亮的嘹啼落在他肩上。

“小翠,小雪!”他怜爱地摸摸两个可爱的小脑袋,这对海青儿一只通体青羽,是雌鸟小翠,一只青羽中带着雪花绒,是雄鸟小雪,乃他的贴身二信使。

他坐上石凳,摸出自制的碳笔,趴在石桌上分别写好两张字条:忽里赤——三日内集结全军;刺花——五日后我与郡主完婚大礼!

他一直深信,他想要的东西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时间这个家伙阻挡着自己,而今,时间这个家伙终于被踩在他的脚底——小翠、小雪分别带着他用生命承诺的两张字条,在他的目送下比翼钻天而去……

※※※※※※

“啾——”,一只青鸟儿扑腾双翅落在大舅子的手上,斡带勒马停住队伍,从系在它脖子上的小铜管里抽出一张字条,一眼看完,挠头作愁。

炎炎夏日下,数千铁浮屠骑兵肃整如山,沉重的盔甲闪着寒光,铁兜鍪下仅露双目,竟似不觉得热!前锋打头的乌达补回马过来问:“大哥,爹爹有何吩咐?”

他直觉是跟自己有关,看向大舅子,斡带露出苦笑:“妹夫,你回不去燕京了。”

扬威于春猎大会、正满心期望与妻儿团聚的他被一盆冷水浇头:“为甚么?”

“父王倒没问题,只是妹妹提出要按我族婚仪行礼,否则妹夫休想进门!” 斡带见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便为他讲述女真婚仪程式:

先是订婚纳币之礼,又称拜门——男方亲族一同前往女家,携带酒食少者十余车,多则百车,以宴请女家亲族,还有作为聘礼的马匹,少者十匹,多者百匹,女家则指定善相马者选择良马酌留十分之二三,若留马少者男方则面上无光;然后是新婚入门礼——男子与妻同房后,需住在女家,侍奉岳父母,从事各种劳作,与仆隶无别,行酒进食皆躬亲之,如此服三年役力;最后才是完婚出门大礼——三年役日已满,男子亲迎其妻,携妻及生子女,归己家,女家则以奴隶、马牛相赠,并分其财物,夫妻同车而载,歌舞共归。其中以完婚大礼最为隆重,举行之后才算真正的夫妻。

他为之咋舌,原来女真女婿这么难做的,先做三年的倒插门,然后才成正果,身为女婿补偿女家养育女儿的辛苦也是应该,这一点倒被后世的中国女婿们发扬光大,然只顾讨好丈母娘家,浑忘了亲生的爹娘矣!

“妹夫,你老家可有亲族?看来你要回老家一趟哩!” 听斡带如此问,他心道楚月忘了自己编造的身世——郁洲岛上的孤儿么?正迟疑间,又听乌达补笑道,“嗨,妹妹也真是的,这千里迢迢的,不是刁难妹夫么?小子,看来她还没原谅你呢?”

怎会?可人儿断不会如此没道理,只怕另有深意,他脑袋灵光一闪,想到荒岛上的女真兄弟们,离开他们快有两年,再不回去见他们怕都要变成野人了,知夫莫若妻也,他暗喜之下,亦报以苦笑:“大哥、二哥,你们回去后,在楚月面前可要帮我多多美言,不知岳父大人如何吩咐?”

“父王任你为南巡天使,顺便回乡省亲,筹备订婚纳币之礼,三月后上门定亲!妹夫,你已今飞昔比,你们汉人不是常言‘衣锦还乡’么,再则……” 斡带挤挤眼,“这可是个肥差,刘豫父子忘恩负义,妹夫可不要放过他们!”

衣锦还乡?老子的故乡在一千年后呢——他望南长叹,前方一马平川,队伍刚过古北口居庸关,距燕京不过三百里,四、五日便到,他却要过其门而不入,心头真是百般不愿:三个月啊!儿子那时都能走路说话了!

天使——天子之使也,如同宋之钦差,乃金循辽旧制。既为天使,就要有天使的派头,俩舅子分一支铁浮屠兵千人队与他作卫队,身上失去和氏璧光环的他自然失去各方势力对他的兴趣,一千铁浮屠兵保护他绰绰有余,何况以他现今身手,也不怕什么江湖刺客。

既然见不了妻儿,老子就姑且“放下”,来个“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吧,他从未有过这一刻的安逸与轻松,想到可以沿途狠狠勒索那些伪齐的大小官员,当一回“韦小宝韦大人”,不由打心眼里笑起来。

不几日到了黄河渡口,金地的边界守军迎上来:“龙卫将军!”

虽在岳父挞懒辖区,而卫队与一路经过的金兵卡哨不喊他“郡马爷”,均称他为“龙卫将军”,证明他不靠裙带关系,是靠自身的实力赢得他们的尊重!

但他终于听到了“郡马爷”,且是汉话,两个中年汉服士人越众而出,双手呈上一封官函。他打开一看,却是挞懒特地派了这两个文职通事辅佐他南巡齐地,二通事一唤牛文,一唤马绉,均是齐人。正好卫队需补充给养,故在渡口岸旁扎寨,盘桓一夜。

次日晨,他踏上浮桥,迎面万千朝霞欲滴,回首燕北苍茫大地,与两月前初过黄河时的心境天壤之别。

一入齐境,就仿佛回了大宋,虽时见小部留驻金兵,但齐民官话、衣服、发式与宋人无异,他也不用像上次过境时那样孑然一身、东躲西藏,而是劳师动众、堂而皇之。

以他心意本欲直奔老家海州,牛文、马绉却劝他要见见刘豫父子,此乃南巡天使的职责所在,大队人马便绕个大弯开赴伪齐都汴京。

开封,中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北宋建都于此后,称之为开封府,历百余年经营,在被大金攻克前,乃当时世界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流传至后世的《清明上河图》刻下了她最风光的一刻。金扶持伪齐立国后,以开封为汴京,于一月前刚迁都至此,亦开始了开封官称汴京的历史。

他骑在马上,脑海里闪回着的后世开封的只字片纸,交错着这时代的汴京印象,他上次途经时是擦城而过,此刻若非牛文、马绉二通事的介绍,他真不敢相信已身在汴京外城通往内城的御路上,眼前景象哪像什么一国之都,如同荒郊野外,夹道数家,廊庑皆败,断栋颓壁,望之萧然,端的令人触目惊心!

“汴京尚可入眼,郡马爷可知中原诸路,荆榛千里,无复鸡犬,井皆积尸,莫之可饮……” 牛文见他面露哀戚,不由脱口而出,却被马绉打住,“有人迎接来了!”

远远看到一支队伍敲锣打鼓地从内城门下迎出……

“天使驾临寒舍,蓬筚增辉!一路巡视,鞍马劳顿,下官奉父皇旨意,为天使接风洗尘,我先敬一樽酒!” 坐于主座的刘麟小儿,率伪齐一班文武官员在伪皇子府设夜宴款待以他这个大金南巡天使。

“我不会喝酒!”哼,一窝的大小汉奸,还有心情作乐!他丝毫不给伪皇子面子,摆足了上朝天使的架子,连酒杯都没拿起来,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塞着松仁、莲子肉,一面与故人刘麟互相打量,其一身锦鳞绣金袍,倒也相貌堂堂,只是被满脸的卑笑破坏了形象。这厮当然知道他这新晋郡马爷便是曾闹得天下不宁的明日,却想不到与他在大名府有过一面之缘吧。

“无妨无妨,哎呀,倒忘了给天使介绍在座的大齐栋梁!若非为贺迁都之喜,可聚不了这么齐哩……” 刘麟没有一丝不快,笑容不减。

他自晓得这厮于公于私也不敢生气,原来当日刘豫为求册立,先事挞懒,大受栽培,后改弦易辙,再奉粘罕,终当上大金儿皇帝,教他的岳父如何不恼,只是碍着粘罕不好发作!从此刘豫父子见到挞懒一方的人,不免心虚,偏偏又是挞懒负责齐地事务,躲也躲不开,自没少吃苦头!

“宴官,快为天使作介!”听刘麟吩咐,一个幕僚模样的宴官站起身,拱拱手,按官职高低、先文后武的次序介绍,“右丞相张孝纯、工部侍郎郑亿年、礼部侍郎李鄴、户部郎中冯长宁、京兆留守刘益、大总管府参谋刘猊……”

坐于对面的这些文官一一起身作揖,他站起一一还礼,立于身后的牛文、马绉派上用场,悄声向他介绍各人背景来历,二通事互相补充,言之甚详,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众官多为北宋旧臣,那张孝纯曾是抗金功臣,被俘失节,着实可叹!而郑亿年是已故宋相郑居中次子,他似曾耳闻,想起乃秦桧的亲戚,牛文、马绉倒不晓得这一点;其余皆刘豫亲族,刘益是其弟,刘猊是其侄,端的任人唯亲……

待介绍到同侧的武将,他大咧咧坐下,耍起威风来,因为他又看到一位故人,其一副黄面皮,一扇圈胡须,不是曾在大篷车之役中差点要了自己小命的李成是谁?这厮放着好好的义军不做,当起伪齐的鹰爪,果然不是好鸟!心头忽掠过一丝阴影,却是想起那个鬼魅儿,跟李成可是一伙的。

“……都统制李成、董先,钤辖牛皋、李世辅……” 他故意不正眼去看,见李成行礼,只是点头示意,不想冷不丁听到其中两个名字,不由脸色大变,欠身望过去:

叫董先者,面目青白,刚中有柔,对他恭敬有加;唤牛皋者,面如黑碳,桀骜不驯,直瞪瞪盯着他,无礼之至。他不以为忤,只不明白这两个名字何以会出现在这里,更不希望就是他在后世就知道的那二人,忙低声问向牛文。

此二人亦来历不凡:董先乃原大宋统制,与金军作战,勇功甚多,后与义军李兴部冲突,而转投刘齐;牛皋更为有名,初为弓手,建炎年间与金军大小十余战皆捷,尤其以生擒金军悍将耶律马五名震天下,后不知何故亦投刘齐。

他忽然希望这二人就是那二人了,以如此经历,绝非卖国求荣之人,莫非跟自己一样,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令人瞠目地站起身,举起杯,敬向董先、牛皋二将:“我欢喜好汉,跟董先、牛皋二位喝一杯!”

众皆愕然,不明自称不喝酒的天使怎地找这二人喝酒,董先一脸疑惑、牛皋豪爽大乐,二将一起举杯,三人齐干,李成面露愠色,这个天使小子一抑一捧,显然还记恨着当日夺和氏璧之事呢。

刘麟反而鼓起掌来:“天使说得好,小王也敬二位好汉一樽酒,李成、李世辅,我大齐得尔二人,如汉得关羽,唐得尉迟敬德,干!”

那李世辅只是个眉清目秀的后生小子,却获刘麟如此评价,他也奇了,马绉低言:李世辅乃陕西世袭将门之后,随父永奇从戎,曾一人斩杀十七名金兵,后金军克延安府,得其族人,乃降。

原来如此,也是有苦衷者,他扫视在座的文武,忽发奇想:他们中有多少是甘心当汉奸的呢?

“奏乐、起舞!”宴官拍拍手,一阵澈肺爽骨的琵琶声顿如珍珠撞玉片一般传来,众人为之一振,但见四周烛光倏地变暗,一排人影自屏风后逶迤转出,顺入厅堂中央,丁冬一响,光线大亮,照在场中的一群青衣长袖舞伎身上,体态婀娜,青纱覆面,手中银光闪闪,竟是一把把短剑。

牛文识货,言此舞乃北宋宫廷著名的“剑器队舞”,曲乃唐代著名大曲《剑器》,已是十分罕见,今日可大开眼界!他大感有趣,想看看这些娇弱佳人是怎样挥剑成舞的。

但闻乐声由疾而缓、又由缓而疾,连续转换,愈来愈快,舞伎们亦忽如织女舞袖下凡尘,忽如木兰束身奔沙场,那一把把短剑或似水银泻地,或似春风扬柳,直看得在座各位心摇神荡、鸦雀无声。

正精彩处,一伎舞姿一变,成为群伎的“花心”——引舞与独舞者,并唱起歌来: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好一个《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牛文、马绉俱摇头晃脑。

那伎边唱边舞到上座的最佳观赏区域——他与刘麟的中间,歌声亮丽清脆,舞姿曼妙绝伦,那柄短剑舞得出神入化,真个有青山低头、风云变色、矫如龙翔、光耀九日的逼人气势,便是武林高手也不过如此。

他心中一动,自陶醉中清醒,她莫不是个真的高手,来此干什么,是要行刺?他立刻想到此点,浑身一警,感觉到隐隐的杀气,难道刘麟摆的是鸿门宴?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刘豫父子没有杀他的理由,而且只要他在伪齐一日,他们就要保护他的安全一日。

那还有一个可能:她是来杀刘麟小儿的,大宋义士当然不会放过这汉奸父子。只是她杀了刘麟后走得了么?他双目四转,看有无其他人觉察,心中倒为她担心起来,他对美女刺客一向有好感的,虽然他看不清她面纱下的真容。

坐观其变,必要时帮她一下,他作出决定,却听那伎歌词亦变: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歌词有点……他当然知道这是李白的《将进酒》,在这场合也合适唱,却依然生出不妥的感觉,待听到那伎凭空冒出一句“君不见相如绿绮琴,一抚一拍凤凰音”,终于明白原委,却已迟了,她如天外飞仙般飘起,回身一剑!

他的混沌之气立被催发,那势若流星般的一剑在他的感应中慢镜头般地寸寸递近,剑尖周围的空气似被撕裂扭曲,竟是绝杀一剑——绝杀者,自绝而敌绝,生门皆绝。

他的脑海里同时涌出七、八种应对之招,却无一招可用,她距他仅五步,正在高手制敌的最佳范围之内,在座的大多数人仍以为这是舞伎的精彩表演毫无觉察,而身后的牛文、马绉刚好成为屏障,退路被封,生路被绝,似乎只有死路了。

剑的主人面纱拂起,露出霜杀而不减姣丽的五官,果然是君不见七侠的仅存者——君不见凤,她也以为这欠下滔天血债的小贼只有死路一条了,嘴角泛起大报将仇的快意。

他双眼突放异彩,一步晋入混沌大法的第四步——“天地日月,至阴至阳”境界,正待动作,背后忽然一道意想不到的寒气袭来,毫无征兆,竟还有一个暗藏的神秘高手帮助凤姐姐?如此前后夹击,便是教尊在世也无生机,他心脏一缩,心道完了。

却见一把漆黑短剑贴额而过,正顶住君不见凤的剑尖,哈,原来是救驾的!只是那独特的杀气和黑剑勾起他曾识的憎恶感,怎地也想不到是此人救驾。

眼见小贼即将受死,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君不见凤一声娇斥,真气不歇,右手弃剑,左手一掌拍向他的天灵盖。救驾者见她不顾生死,赶紧痛下杀手,黑剑直刺她咽喉,两人在空中均无保留,已呈以命搏命之势!

千钧一发,他如何还能不动,原先对付凤姐姐的随意一招全力发出,身子绳状一扭,模仿后世全球巨星迈克尔·杰克逊的神奇之舞,自不可想象的角度张口咬住黑剑剑身,同时头颅一转,堪堪避开凤姐姐的玉掌,冲天而起……

当他抱住君不见凤旋转着落在厅堂中央的时候,她呆住了,救驾者呆住了,刘麟呆住了,牛文、马绉呆住了,所有人都呆住了……

“好个剑器舞,更要谢鬼影兄的妙配!”他忽然击掌喝彩,然后将咬在嘴里的黑剑掷还救驾者——曾让他胆寒的鬼魅儿,众人不知他唱的哪一出戏,忙附和着喝彩,武将们大都看出端倪,文官们糊涂者居多。

“天使好身手才对!江湖盛传天使如龙在天,高深莫测,今日可叫我等开了眼界!”刘麟面容数变,不自然笑道,“鬼影蒯挺乃我皇子府所募义士,负责本府护卫,竟是天使旧识?只是他疏忽职守,让刺客混入惊扰天使,这刺客……”

“刺客?哪有甚么刺客……”他打断刘麟的话,露出暧昧的笑容,“皇子,这女子我要了,本官最喜欢驯野马了,哈哈哈……”

君不见凤又羞又惊又恨地盯着他,凤目中几欲喷出火来,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早被他点了穴道!

“郡马爷,这女子要不得,其居心叵测,收于帷间,如养虎在侧……”牛文、马绉一左一右坐在他两旁,忠心耿耿地苦谏,真以为他看上了君不见凤。

他爱理不理,马车缓慢行在夜路上,车轱辘被压得嘎吱作响,一队伪皇子府亲兵前面开道,二十名铁浮屠兵压后,他满载而归,两大箱金银珠宝,还额外添个美少妇,他扫一眼躺在后面的凤姐姐,也不知该怎么处置她,至少,没落在刘麟手里就好。

出了内城门,眼看快到卫队大营,大营扎在外城,毕竟一支千人骑军不是随便能安置下的。二通事有点急了,什么“君子不欺暗室”、“君子当远小人、疏女色”之类的话都冒了出来,他倒奇了,这二人生怕他将凤姐姐带回大营似的,老子怕什么,这里谁敢说我?二通事喋喋不休真招人烦,他翻翻眼,一句“我不是君子”堵住他俩的口。

大营在望,他拿定主意,叫停队伍,命那队伪皇子府亲兵先回去,然后将君不见凤解开穴道:“凤姐姐,现在安全了,你走吧!”

“小贼,少假心假意,姑奶奶不会放过你的,你不要后悔!”君不见凤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跺跺脚,窜出马车,消失在夜色里。

二通事同时吁口气,十分欢喜,以为他俩的苦谏起了作用,却不知他左思右量,自觉无法跟君不见凤解释清楚,不如放了她干脆。

不过牛文、马绉今晚的表现令他渐生信任,二人良心未泯,时时倾向宋人,日后可以为他所用,只是岳父挞懒为何派他俩而不是派铁杆汉奸来监视自己,倒值得思量。

他始觉这汴京没甚意思,所见大都是自己讨厌之人,也不想去会会刘豫老贼了,反正已过了场面,又敲到一笔横财,还是回海州要紧,不要误了自己重拾旧部与订婚拜门的大事。

他如此一说,二通事也无异议,回到大营当即传令,明日拔营上路,只留了封辞谢函给刘豫父子,管他们怎么想!

一出汴京,心情好起来,他挑了一匹好马,在队伍中来回溜着,一路东去,行不下四十里,午后时分,前锋队伍突然停下来,一兵士回报:一女子挡住去路,口口声声要找龙卫将军,千人长请示该怎么办。

这支千人队名义上是他卫队,实质的指挥权却在千人长手中,那千人长是个沙场老将,不喜跟人套近乎,只跟他保持礼节性的接触。

他猜到是凤姐姐,想到她一心报仇的决死态度,真有些头大,当日君不见七侠对他多好,可是反倒一一死在“他”手中,换了谁也不能放过他。怎么办?他不敢下令铁浮屠赶开她,万一伤着她,可对不起死去的七侠,凤姐姐现在孤雁伶仃,谁见了也不好受,可他只有硬着头皮去见她。

果然是君不见凤,她一身孝服,骑一匹白马,分外冷俏,独挡千人铁骑,仗剑无惧:“小贼,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所骑白马一见他,发出嘹亮而熟悉的嘶鸣,他大为惊喜,竟是小飞——楚月送于他的爱骑,他早以为它进了乱世饥民的肚中,想不到活得好好的:“凤姐姐,多谢你一直照顾小飞!”

“呸,天杀的小贼,不准你这样喊我,你可连这个畜生都不如,拿起你的兵器!”君不见凤咬牙切齿道。

他对七侠深感内疚,实在做不出无辜的表情,命令兵士全部退后百步,不得妄动,估计他们听不到对话了,方道:“凤姐姐,明日犯错太多,也不想解释,但连张三峰和宗印都杀不了我,你又可以么?”

君不见凤不答,放马过来,舞出一朵剑花削向他的头颅。他驭骑不动,待她近前,右手不知何时已握住一根木棍,竟毫无花哨地单手一戳,将君不见凤戳下马来。

按说君不见凤不至于如此不济,一则行者所授的棍法太过神奇,他在春猎大会的击鞠比赛中就凭此得胜;二则君不见凤因昨晚那么好的机会都没行刺成功,心神已乱,而小贼一向神出鬼没,她担心再失了他踪迹,今日仓促上阵,正犯了武者大忌。

君不见凤大失仪态地自地上跃起,樱唇紧咬,不甘心地游走围击。他一根棍左右手轮换,在坐骑四面舞得水泄不通。远处的铁浮屠兵士见龙卫将军大显神威,齐齐起哄喝彩!

君不见凤连小贼的衣角都没沾上,衣乱发乱心乱剑乱,终于乱击乱刺起来,已无章法。他好意劝道:“凤姐姐,你杀不了我的,还是走吧!”

小贼武功如此精进,眼见报仇无望,倒被一再折辱,君不见凤面容凄惨,绝望呼道:“小贼,我杀不了你,难道杀不了自己么,义兄、夫君,凤儿来见你们了……”

君不见凤说罢,回手一剑,抹向自己脖子,他大惊失色,一棍击下,磕飞那剑,她又一掌击向自己头顶,他赶紧抢先一棍,敲晕了她。

他将君不见凤抱上二通事乘坐的马车,牛文、马绉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女子怎地又回来了……

君不见凤悠悠醒转,发现在昨晚的同一辆马车里同样的三个男人重复着同样的事——两文士正苦口婆心地劝小贼放了自己,她一声娇斥,双手支身,一腿踢去。

正被二通事缠得头晕脑胀的他猝不及防,在车厢内一侧身,勉强躲过第一腿,凤姐姐的第二腿又到了,他没奈何,双手硬架一招,胳膊被震得发麻,正是胳膊扭不过大腿,眼看她的第三腿又来了,他心中暗暗叫苦,这本不宽敞的车厢挤入四人,如何施展身手,万没想到凤姐姐有如此好腿法。

他不知此乃君不见龙凤夫妇的成名绝技之一——鸳鸯连环腿,若夫妻合壁,罕有敌手,君不见凤此刻胜在全无顾忌,反正踢到谁都是敌人,更想起惨死的夫君,那腿法生出十二分的威力,第三腿直勾小贼心窝。

他眼见若被踢实,只怕灵肉两散,一咬牙,抱住凤姐姐双腿,缠上身去,这般泼皮打架的打法,难免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君不见凤见他使出下作手段,又羞又愤,双腿连踢,欲挣脱出去,小贼当然死死不放,与她在车厢内翻滚扭打起来,鸳鸯连环腿威力顿失。

牛文、马绉缩在车厢两角瑟瑟发抖,惟恐殃及池鱼,而行进中的马车颠簸不止,外面的兵士也看不出里面正在混战。

只听“哧啦”几声,扭打当中,君不见凤的白绸笼裤被他无意中撕开,露出白生生的大腿雪肌,她如何不惊,顾不得对付小贼,双手忙掩玉腿春光,教他得了空儿,点住穴道。

牛文、马绉此刻回过神来,不迭道:“郡马爷,非礼勿视,非礼勿动……”

“没错,你们给我下车!”他喘吁吁回头看着二通事,恼怒下令。

牛文、马绉被不由分说撵下车,看向紧闭车门,愁脸对叹。周围的铁浮屠兵见龙卫将军抱个美人儿上车,又将两位通事赶下来,皆露出古怪的笑容……

大队人马晚上到了一个大镇,就在镇外安营扎寨,他终于钻出马车,跟二通事吩咐一声,便独自一人驾着载着君不见凤的马车进镇了。

空车回来后,他隐隐感觉大营中不太对劲,尤其是二通事,见了他也没再絮叨,一脸心平气和的模样。他懒得去想,费了一下午的口舌,总算搞定凤姐姐了,虽然只是暂时搞定,但至少她短时间内不会找他报仇或寻死了。

吩咐马伕照顾好留下的小飞,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回到帐篷,令守卫不准他人打扰自己,主要针对二通事,免得他俩找自己挑灯夜话。

吃了夜茶便上床睡下,梦中仿佛听到小飞欢快地嘶鸣一声,他翻个身,睡得更香……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颠醒的,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刺眼的阳光从窗缝中透入,外面的马蹄声告诉他正在行军当中。

自己怎么睡得这么死,被搬上马车还不晓得,且无人叫醒自己,奇怪!他欲起来,却动弹不得,才发现自己被绑在车榻上,车厢里再无他人,不由大惊:“来人!快来人哪!”

他相信自己的声音至少传出百步开外,而马车前后的马蹄声毫无停下的意思,坏了!不仅自己着了道了,整个卫队都被一锅端了,什么人如此大胆,什么人有这么大本事?

他赶紧试着挣断绳子,却是上好的牛皮筋,越挣越紧,看来对方早有准备。他在脑海里转着是谁下的手,这么一琢磨,谁都有可能,无论宋人、金人、齐人当中,自己好像都有敌人。

他再回头一想,昨晚的茶一定有问题,二通事也有问题,整个大营都有问题,难道自己送凤姐姐进镇的时候,营中发生了变故?日妹么的,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失蹄便栽大跟头”。

正待破口大骂,引出对手,看看是何方神圣,车门开了,一个人影转入,逆光中他看不清模样,张口便骂:“偷鸡摸狗的混蛋,你们是谁?”

好像骂错了,他自己成了鸡狗哩。那人影靠近前,竟是铁浮屠装扮,铁兜鍪下的双目闪闪发亮,原来对方混进卫队当中,难怪自己没有觉察,他作出推断,是金人中的敌人下手,不知是粘罕一方还是兀术一方?

那人影站在他头上方俯视着,他心中发毛,不敢再骂,改用女真话道:“兄弟,大家都是为郎主做事,有话好说么。”

那人影还不出声,一扬手,在他脸上狠狠一个大耳光,好重手!他面上火辣辣的,一定肿了起来,却从那纤纤玉手感觉对方是个女的,他第一反应是君不见凤杀回来了,又改用汉话:“是凤姐姐么,我俩不是说好了么!”

那人影又是几个耳光,打得更狠,他才觉得自己被打蒙了,变故既是在自己送君不见凤的时候发生的么,她哪有分身术?一时混乱之极,终于又大骂起来:“贼婆娘,臭丫头,不要装神弄鬼地欺负爷,等你落在爷手里,老子可有你好看……”

他叽里呱啦的,又是汉话又是女真话,对方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取下了铁兜鍪:“臭小子,等我落在你手中,你要我怎样好看?”

那久违的娇声如平地一响雷,又似春雨洚枯河,他做梦般地睁大双眼,看到逆光照出的光环中,魂萦梦绕的可人儿如救苦救难的观音降临在头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俺的娘,是老子的天使来了!

他的脸也不疼了,狂喜大叫:“楚月,是你么?是你么!真的是你!”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楚月俏生生站在他面前,眼里亦掠过一丝欢喜之色,旋即又板起脸来,一把拧住他的耳朵:“狗奴才,你可风流快活够了!”

“够了、够了!”他哪里想到其他,傻呵呵回答,却见可人儿脸色一寒,方反应过来自己又说错话,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却没法动手,“没够、没够!不是,是没有,我压根就没有风流快活过……”

“再早的帐就不算了,眼前就有霜铃和甚么凤姐姐,狗奴才还要抵赖?”楚月显然是有备而来,拧住他的耳朵恨恨转了几圈。

“霜铃和凤姐姐?我跟她们甚么瓜葛也没有!”可人儿吃醋就好,证明她在乎自己,他一面心里欢喜,一面疼得龇牙咧嘴,又想起什么道,“我们的儿子呢,你没带来!”

他看不够地打量着可人儿,她虽生子,却一点变化没有,仍像个妙龄少女,自己可真有福气,讨到这么可心的老婆。

“当然没带来,有乳姑呢!”楚月想到可爱的儿子,发现自己快要心软,忙正容呵斥,“是我的儿子,臭小子,你的风流帐到底招不招,要不要尝尝我的玉腕八罚?”

楚月既然现身,就要兴师问罪,已被这小子占尽了便宜,他又实现了娶她的条件,正是得意之际,若不一见面就收服他,以后自己娘俩的日子就不好过哩。

“愿意,只要你开心!”他是真心话,只要跟可人儿相聚,什么样的苦也是甘之如饴。

“好,刺花,拿刑具来!”楚月不像是开玩笑,他想起第一次以为要身受“玉腕八罚”时差点吓丢了魂的狼狈样,仿佛就在昨天。

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金属声音,也是铁浮屠打扮的刺花拖了一箱东西进来,敢情,这主仆俩不知何时一起乔装混入了卫队。

难怪大营不对劲、难怪二通事有异、难怪自己轻易被制、难怪自己无人理睬、难怪……他一颗心只扑在与楚月的重逢上,到此刻方才想到,原来“敌人”就是自己的小娇妻。

刺花强忍住笑意下了马车,不打扰人家小俩口久别重逢,小别胜新婚,那久别呢……不一会儿,便听到马车里传出龙卫将军——郡马爷鬼哭狼嚎的叫声,周围的铁浮屠兵再次露出古怪的笑容……

良久,楚月恢复女子本色,辫发盘髻、一身淡青轻衣劲装,光彩照人地下了马车,自不用再穿沉重的铁浮屠盔甲掩饰,业已改回女装的刺花早将小飞牵过来,一面抿嘴偷笑,自是想象车里的香艳情形。

楚月见四周兵士亦是同样的表情,自觉冤枉又羞于澄清,嗔恼地跺脚上马,显出郡主之威,颜若冰霜:“刺花,快进去照顾臭小……龙卫将军吧,告诉他,老老实实呆在车里,卫队由本郡主代他管束。兵士们,都听清没有?”

楚月最后一言拔声高呼,凛然有力,远近兵士肃然齐应,军容一正。郡主治军有一套的,这些铁浮屠兵皆是挞懒部的精锐,怎会不知,内心不免怀念龙卫将军不管不问的好日子。

他在车厢内听得清楚,晓得自己与那千人长被抢班夺权了,可人儿这个下马威可够厉害,他现在想不老老实实呆着都不行,浑身上下有的地方痒、有的地方痛、有的地方酸、有的地方麻,虽然不伤筋动骨,但想正常行动只有“于心不忍”可以形容。

那“玉腕八罚”可真是对付男人的好东西,尤其适合用来驯夫,对男人的折磨不仅是肉体方面的,更是心理方面的,亏可人儿想得出来,莫怪当日的郡主亲兵营上下被她管得服服帖帖……

好在他坚决顶住了“严刑”拷问,没吐露一点不该吐露的风流帐,而那少许不可推脱的,自然都是落入圈套、身不由己。男人么、尤其是优秀男人,在这方面哪有不犯错的,何况他早已改过自新了。算起来脱离王氏掌控之后,除了跟玉僧儿在德安出轨了一回,他在肉体上再没背叛过楚月,正是不历沧海,哪来桑田?没坏过的男人怎会是好男人!

他从变作秦桧讲起,直到昨晚送走君不见凤,将自己跌宕起伏、神悟奇遇的曲折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可人儿,将那少许的风流帐穿插其中,而与三相公、玉僧儿的情感波荡也在楚月承受的范围内稍稍讲出,总算勉强过关,可人儿虽没有明确原谅他,但至少留了下来,下面就看他的表现了。

“姑爷,恭喜恭喜!”刺花一上车,看到他非躺非卧的奇怪姿势和遍布五官的扭曲痕迹,已知怎么回事,揶揄道。

“刺花姐姐,喜从何来?”他不敢得罪可人儿的贴身伺女,陪着笑脸问。

“姑爷是第一个享受了全套玉腕八罚的人哩。” 刺花忍不住笑起来。

我呸!他敢怒不敢言,回想起“享受”的一幕,真是不堪回首、有伤自尊啊,但这臭小娘还有用得着的地方,要融化可人儿这座冰山,争取到刺花的内应就好了,先恭维一下:“刺花姐姐,好久不见,你真是越来越漂亮……”

“呵呵,臭小子还是油腔滑调,不减当年啊。”刺花果然中计,他乘机询问妻儿生活情况及她主仆混入卫队前后。女子本爱家长里短,刺花一直伴在郡主身边,都是最亲密见闻,当下知无不言,将楚月母子的趣事讲得生动活现,只把他听得抓耳挠腮、喜不胜收,浑忘了身上的难受。

刺花又言主仆二人早在黄河渡口就混入卫队,郡主并不打算这么快现身的,哪晓得他勾搭上了甚么“凤姐姐”,郡主一怒之下就……原来如此,他心里话可要感谢凤姐姐呢,否则哪能这么快见到可人儿,复想她一直暗中观察自己,幸亏被激出来,否则一路巡视下去,万一伪齐官员弄出什么温柔陷阱来讨好自己,一个把持不住,可就坏了,不由一身冷汗。

而牛文、马绉二通事也是楚月为他挑选的,难怪他俩不像挞懒的人,又劝他不宜带女子回营,是为他好,可惜自己没看出来。他差不多猜到可人儿的良苦用心了,她是在为他建立自己的班底打基础哩,真情流露道:“刺花,明日娶到郡主这样的贤妻,不知是多少世修来的福分!我一定……”

“呵呵,这些肉麻话,你留着自己跟郡主说吧。”刺花爱主之情立现。

“嘻嘻,那还仰仗刺花姐姐多多帮衬了!”他露出狡猾的微笑。

“郡主,姑爷在车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写了一封悔过书叫我给你。”刺花被他利用,当了一回信使。

楚月皱起好看的眉头,停马道边,心中早已打定注意无论臭小子怎么卖乖,也不能这么快就给他好脸色,打开一看,哪里是什么悔过书,乃是一首歪诗,真是肉麻,幸亏刺花不识字:贤妻大人,贱夫奴才,取咎受责,辗侧难安,于车上观妻倩影,美胜仙子,自惭形秽,诗兴大发,特为贤妻赋诗一首,小小献丑,敬请笑纳——

淡淡的大海淡淡的云,

淡淡的田野淡淡的山,

你也朦朦,我也朦朦。

淡淡的一颦淡淡的笑,

淡淡的情丝淡淡的吻,

你也痴痴,我也痴痴。

淡淡的相知淡淡的逢,

淡淡的离愁淡淡的分,

你也思思,我也思思。

淡淡的夕阳淡淡的红,

淡淡的白头淡淡的翁,

你也浓浓,我也浓浓。

“姑爷,这是郡主给你的回复,真是的,车里车外这么近,还写这个劳什子做甚?”他喜滋滋地接过信,白了刺花一眼,你懂什么?这叫情调,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哼!淡淡的小混蛋,不按音律,不通平仄,既知献丑,污我清目,罚尔跪三个时辰,着刺花监督!

啊?他傻眼了,绞尽脑汁写出的后世风格的情诗,没博到可人儿一笑,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丢人。

傍晚时分至归德府——宋之应天府,守尹早率大小官员城外相迎,二通事过来请示,他正罚跪当中,眼见在下属面前一点面子也没有,恼羞成怒:“我这样子能去见人么?你俩便宜行事。”

牛文、马绉一副谁叫你不听忠言的小样,施施然去了,当下扎营城外。掌灯时分,二通事洋洋得意地回来,带回一大箱东西,用四个兵士抬到他的大帐来。

原来二通事谎称天使因水土不服染恙,而对此地印象颇差,甚么接待也不参加了,吓得归德府尹忙厚备财资为天使压惊治病。

二通事还真是好帮手,既帮他遮丑,又额外敲了一笔,他乐得哈哈大笑,既不能与可人儿亲热,便与财货亲热也是补偿,当着二通事面打开箱,满眼金灿灿的黄白之物,他瞥着二通事目露羡色,意想不到道:“你两个各取一成,其余都分给卫队上下,算是我与郡主给大伙儿的见面礼吧!”

哪个不爱财?牛文、马绉佯作推脱几下,便喜气洋洋地出去宣布这个消息,全营顿时一片欢天喜地。

他乃有心笼络二通事和卫队将士,可人儿的到来令他思路大开,这支铁浮屠未尝不能变成自己的力量,诚然楚月治军有方,可也不能让她把夫君瞧扁了。

他撑着饱受折磨的身体在营中游荡,所到之处,兵士无不笑脸恭迎。他才发觉自己这一招甚妙,既挽回了被楚月所罚的颜面,又收买了人心。

他游荡的目的乃是郡主的大帐,既知爱人就在身边,他如何再能忍受相思之苦?片刻也不行!各兵士自然为他通风报信,很快摸到郡主的大帐——安在一片长满菏叶的池塘边。

里面有烛光,楚月应该尚未入睡,他想先找刺花探探风声,这臭小娘一直没出帐,他又不敢硬闯进去,可人儿余怒未消,可不能再自讨苦吃。

怎么办?他低头看塘,蛙声一片,抬头望天,月色如水,灵机一动,又作起诗来:

“楚天阔,

月上柳梢,

极目是清秋。

明镜开,

日落荷尖,

满嘴皆炎夏。”

却是将可人儿比作天上的月,将自己比作地上的蛙,楚月能领会他这番苦心么?又觉此诗妙手偶得,不由摇头晃脑地重吟一遍,正得意间,迎头一盆冷水,将他全身浇个透湿,刺花出现在帐门口,端着盆儿道:“郡主说了,这癞蛤蟆吵人美梦,再不住口,就将他剥了皮晾上一夜!”

“告诉郡主,癞蛤蟆回去换衣服了。”他晓得又没戏了,垂头丧气地便要离去,随即听到帐中一声轻笑,腻中带软,说不尽的婉转动听,不是可人儿的笑声是谁,不由魂为之销。

一身落汤鸡的模样尽落兵士们眼底,他回到大帐,痛定思痛,决定要重振夫纲,哼,可人儿莫要得意忘形,定要你见识为夫的好手段!

一路下来,他真就躺在马车里,只推身体有恙,甚么人也不见,外事全权交于二通事处理,内事自有楚月打理,他只管品着伪齐官员上供的冰镇莲子汤、酸梅汤,悠哉消夏。虽才五月天气,但今年闰四月,已是盛夏时节。

每日除了听牛文、马绉汇报巡情,就是应付刺花,臭小娘不时故作关心地前来看他,其实是为楚月刺探军情:臭小子他为何偃旗息鼓,还能自得其乐?

进入民风彪悍的山东,时伪齐赋敛甚重,刑法太峻,民不聊生,山东百姓多筑栅寨自守,沿途虽常有义民探扰,但见这支铁浮屠如此威势,倒也相安无事,不几日过了徐州,离海州渐近,大宋的消息也多起来,他最关心的当然是二人——大汉奸与大英雄,二通事探得详细:

秦桧自提出那耸动天下的二策之后,虽遭天下人诟骂,却深得赵构宠信,先将位居其上的左相吕颐浩排挤出朝,再设修政局,独揽朝政,权势一时无两。

岳家军自升神武副军后亦建新功,受命讨伐盘踞湖广的曹成匪部,以仅万余兵力,往返追击数千里,大破七万之众的匪部,然大英雄胞弟岳翻为匪部第一猛将杨再兴所杀,杨再兴被俘后归顺岳家军。

他不由想起襄襄公主和三相公,似乎再见之日遥遥无期,惟有在心头祝福她俩安康幸福。

刺花又来了,端了一白瓷盅上车:“姑爷,我给你送绿豆沙消暑来了,车内酷热,不如外面凉快!”

他一袭轻绸,赤脚懒坐,微笑道:“刺花姐姐,多谢关心,我这两壁通风,又有遮阴,不比外面烈日当头,有何热哉?”

刺花终忍不住:“哼,臭小子既知外头辛苦,怎地不请郡主进来?你们男人都不是好货,口是心非,开始尚故作姿态,现在就不闻不问哩!”

他哈哈大笑:“我这里又非禁地,郡主要来谁敢拦她,再说她也可以坐别的马车么,前后十多俩哩。”

“哼,总有你的好看!”刺花被气得说不出话,悻悻下车,跟主子汇报去了。

这一日,他正在车中酣睡,蓦然精神一振,遍体清凉,沐于一片熟悉的海腥气中,探头一看,日妹么的,海鸥点点,茫茫一片,看到大海了!急忙喊过亲随小校:“唤通事来!”

牛文、马绉忙不迭地上车,果然到海州地界了。只因女真兵不耐热,又保持战备状态不得去甲,大队人马为图清凉,便绕道海边往海州城去。

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他瞥见银白海滩上一排披着黄糁叶蓑衣织网补舟的的男女渔民停下手中活计,好奇地往官道这边张望,他晓得皆是他最正最亲的老乡了,心情激荡,拉住二通事问个不休,方知这时代的海州下辖县四、镇二,四县为朐山、东海、沭阳、怀仁,二镇为临洪、荻水。

远远望到前方一镇,牛文道那便是临洪镇了,他不想队伍惊扰自己的乡人,又唤小校,令其传令:队伍绕镇而过。

小校有点担心问:“是不是先请示郡主?”

他眼睛一瞪,大发雄威:“就说是龙卫将军的命令!谁敢不从,军法伺候!”

小校吓得一溜烟传令去了,郡主果然没驳夫君这个面子,大队人马绕过临洪镇,天色暗下来,便在一个叫临洪滩的海边高地上扎寨,次日便可进海州城了。

时机已到,他躲在大帐内,令小校不让任何人进入,秘密准备今晚的伏妻行动。

郡主大帐内,刚冲完凉的楚月披一件薄纱,坐在烛光下,由刺花帮她梳理长发,主仆俩说着悄悄话:

“姑爷今个够威风的,甚么‘谁敢不从,军法伺候’?我看他还未尝够玉腕八罚的滋味,还好郡主心软,放了他一回!”

“……唉……刺花,你不知他爱乡情切,再说,他怎地也是一军之主,你说当日我是否做得过火……”

“怎会,郡主还没跟姑爷订婚,就为他生了孩子,还待怎地?再怎样对他也不过火!”

“……可是,他许久都不来缠我,倒叫自家的心里空落落的,我是不是太伤他的面子了……”

“姑爷脸皮厚着呢,我看他不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自家不管他甚么阴谋诡计,反正都是他的人了,咦?外面好像有甚么动静,你去看一下……”

……

“……哦,甚么也没有,唉……自家倒希望是他来痴缠哩,刺花,你还记得上次他作的两首歪诗么?谅你也不记得了……淡淡的一颦淡淡的笑,淡淡的情丝淡淡的吻,你也痴痴,我也痴痴……写得真有意思,自家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清新自然的语句,你不知道,当日我就是被他这匪夷所思的灵性打动的,虽然写得叫人脸红,可是让人一下子想起他做过的那些坏事……”

“……还有甚么——楚天阔,月上柳梢,极目是清秋。明镜开,日落荷尖,满嘴皆炎夏……你就不懂了,他呀,是说我冷得像秋月一样高高在上,不去理他,而他呢,就热得像夏蛙一样呱呱直叫,想着自家呢,最妙的是里面嵌着我和他的名字……唉,他怎会不知道自家也想着他呢,本想冷他几日,叫他以后老实点,谁知他当真了……马上到海州了,他就要忙起来,更没空理自家呢,可怎么办……咦?刺花,你怎么半天不说话……”

“嘻嘻,为夫这不来了……”

“呀?你……臭小子!你……你怎么变成了刺花的模样,她人呢?”

“哈哈哈!她躺在帐外昏睡了,你忘了为夫跟玉僧儿学到的三十六幻了,刚刚的动静就是我啊……”

“咿呀?那自家的话不是被你……唔……你要干甚么?别过来……”

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的楚月被他一步步逼到了床边,终于咬着樱唇嫣然一笑:“狗奴才……”

他欲擒故纵再加上偷天换日的伏妻连环计大获成功!

太阳爬上了一排排铁兜鍪梢,海光刺眼,海风吹得人脸发红,端的爽意!天使营上下早已一排排重甲牵马列队、整装待发,集合的号角声吹响了三遍,惟独不见俩头领露面,这俩头领一男一女,男为正牌却是虚的——大金南巡天使龙卫将军郡马爷——明日,女在幕后却是实的——楚月郡主。

太阳爬上了一棵孤零零的面枣树梢,二通事终忍不住,先派小校进将军大帐探个究竟,里面却没人,连床被都是完好的,龙卫将军压根就没在这里睡。二通事交流了一下暧昧的眼神,一齐望向另一端的郡主大帐,却不敢去那里探个究竟,因为刺花正笑眯眯地站在帐外作禁声状。

太阳爬上了一朵白云梢,林立如钟、静若白沙的铁浮屠兵士身上盔甲都被晒得发烫了,方见他们的龙卫将军从郡主大帐中姗姗露出头来,自郡主现身后,这小俩口一直分居在不同的帐篷内,此刻他突然出现在郡主大帐中,不仅众兵士有点不适应,他也有点不适应。

他伸懒腰的动作僵住了,很不好意思地看到一双双等待好久的眼光,还有临洪滩上只剩的两个遥遥相对的大帐,那张一向很厚的老脸皮竟有些红了。

平日起得甚早的郡主一直没有露面,铁浮屠兵士们再次露出古怪的笑容,更多了一分解脱的轻松,龙卫将军总算将可爱又可畏的郡主娘娘收服了,否则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甚至有一些兵士已经开始看轻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汉人小子,谁愿意跟随一个惧内的头领啊,好在他即时扭转了局面。

他一身便装,毫无动身上路的意思,忽然下了个奇怪的命令:全营重新驻扎,就地起墩立栅造寨。

起墩立栅造寨自不同于普通的安营扎寨,至少表示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时间了,这一下,连二通事也不大明白了,辛辛苦苦行军半个月,目的地就在眼前,却停在这鸟不生蛋的荒滩上做甚?

女真兵士们纪律严明,令行禁止,虽然满脑子疑问,却立即开始执行他的命令,临洪滩上人繁脊亮、热火朝天,成了一个忙碌的大工地。他将牛文、马绉招到将军大帐,又作了奇怪的指示:海州官员来见,只推他有恙在身,概不接见,而军队给养、造寨所须只问地方支取。至于他与郡主不在大营的日子,主事由他二人暂代。

牛文憋不住问:“不知郡马爷与郡主要去哪里?”

他神秘一笑:“微服私访!”

“小花鸡,跳磨台,哪天熬到小媳妇来,吃碗及时饭,穿双可脚鞋……”一个脸红红的大嫂子蹲在自家门口,手里摇着个拨浪鼓,正教一个穿开裆裤的三、四岁男童唱童谣。

而小男童只顾盯着在斜对门“摇小仓龙”乞讨的“穷好佬”,那木制小仓龙身披红布,脖子系五个小铜铃,叮当作响,乞讨汉边摇边唱:“小仓龙,摇摇头,先盖瓦房后盖楼……”

一棵大槐树下,两个梳着齐眉刘海的大女童正在玩抓弹子的游戏,口中和着:“马和,抓着,马和抓,输给小秃丫……”

树荫的另一边,一个老汉坐着小板凳纳凉,一面“呱哒、呱哒”轻摇一把圆蒲扇,一面看着日头下几个大男童“牛郎打梭”:一男童挥起手中小梭板,往梭尖一点,梭儿蹦起,空中再补一板,嗖地飞出老远……老汉忽然扯起喉咙训道:“小臼子,带点眼,没看到那边有个老嫚子么?”

“小二,再来一盘大豌豆粉!”他与楚月坐在一家客栈的大堂内,四面八方扑来淳厚质朴的乡情乡音,直把他的眼也看不过来,耳也听不过来了,整个人、整颗心都浸没其中,如痴如醉。

“客官,听你口音,好像也是俺么这儿人?”小二眼皮带水,见惯南北客人,操着不太纯正的官话殷勤问。

“唔……”他一身书生装束,头上巾帻新鲜,脚下鞋袜乾净,笑而不答,冲对面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楚月顽皮眨眨眼。可人儿一身书僮打扮,虽被他故意化得黑了些,仍是一个俊俏小子。

他俩昨夜整宿缠绵,互诉衷肠,这一趟南巡返乡,果是楚月主意:当春猎大会的好消息一传回来,她就放宽心了,也开始为一家三口和全族的将来筹划,父王挞懒的大计她早已获悉,而他也被拉进来却非她所愿,她并不看好父王的大计,甚至也不看好他的不杀大业,尤其在生了孩子之后,她更多考虑的是大计破灭、大业失败的退路。

父王大计破灭的后果是灭族之祸,在大金之境将无立足之地,而他大业失败的后果则是在大宋之境也将无容身之处,故一家全族的退路只能在宋金之外,而其他国如夏、高丽、大理等皆与宋金有关系,所以相比之下,海域荒岛不能不说是个退隐避世的好所在。在所有的家族成员都被挞懒的野心旋涡吸入的时候,清醒的楚月已经想到该为家与族留一条最后的生路。

楚月认为他归来的第一要务是开始创建一处超然于各方势力之外的海上根基,这根基要坚不可摧、自给自足、无迹可寻,它的存在亦极其保密,甚至连她父王挞懒都不能知晓,如此才能可进可退,而创建这根基的根本力量,就是他的荒岛旧部。

楚月的想法和他在很多方面不谋而合,这是一种性命交融、情至心髓的心有灵犀,这是上天对他的神奇眷顾!他为自己有这样的老婆而深感自豪,看她为他制造了多么好的机会:以筹备订婚纳币之礼的名义,他可以毫无掩饰地敛财、置器、买马,而这些都是创建根基的必要物质条件!

几乎是灵机一动,他临时决定先不见海州官员,而先去见旧部,顺便考察创建根基、展开大业的其他条件,这些条件,是他以大金南巡天使的身份无法看到的!

于是两人乔装改扮,出了大营,在一小村镇雇辆牛车,一路沿滩过堰,经新桥,到了海州城北砂巷下车,步行通过北门——临洪门,进入这座他向往已久的故乡之城——依山靠海、兼得山之秀与海之沧的海州城。

海州——博大中国之东,浩瀚东海之滨,古之东夷,秦之东门,吴楚齐鲁之交,南北东西之通,堪称中国之脐眼,各般文化在此沉淀与发散,造就了独一无二的海州山水海州人。

他满腔兴奋地踏上千年之隔的故乡土,但见南面山峦起伏,高峰突兀,应是后世的南大山——锦屏山了,而腥凉的海风自东南而来,那边应是大海了?找人一问,果然。

原来海州城有四门,东为镇海门、西为通淮门、南为朐阳门,北为临洪门,其中东南二门临海,城外朐山口沟通外海内河,北门连刘齐山东,西门往大宋两淮。

当初率旧部流落荒岛时,正值他被宋金通缉的风头,所以与海州城缘悭一面。今日心愿得偿,心境又非昔日可比,他如同一个第一次带媳妇回乡的后生,领着可人儿走街窜巷、指东道西,尝这吃那,徜徉在点滴尽致的故乡风情长卷中,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楚月第一次见他尽露顽童之态,只是抿嘴浅笑,如影相随,叫走边走,叫吃便吃,毫不觉得委屈了郡主的身份,一副嫁猪随猪的娇憨模样。落在外人眼里,只以为这对书生主仆是来游玩的外地人,被海州的风光民情所打动。

但见大街小巷百业繁兴,百姓往来碌碌,渔民、农民、山民、盐民混杂,民风和厚,其乐融融,少见其他地方百姓战乱之苦、赋敛之怨,两淮地域的和平不过一年,这片土地便重焕生机,实令人惊叹!血脉相袭的他自对这些先辈的父老乡亲们有着骨子里的了解:

他们身上秉承了中华民族黄土之根的精髓品质——温良与顽强,只要不被逼入绝境,便可任劳任怨地生存发展;但也不要因此以为他们可欺,因为他们身上还兼具山之虎、海之龙的暴烈与血性,江淮大地上,谁不知那代代叠出的海州少年,以悍义著称。

他以颇为动情的语调夸奖了一通老乡,听出弦外之音的楚月忍俊不禁道:“先生,夸自己就直说,是否还告戒我,不要把你欺负太甚?”

他能看出可人儿黑脸下的妩媚,心尖一颤,忍不住伸过去握住她的玉手:“好僮儿,你怎么欺负我都行,就是不能在外人面前扫我颜面,否则……”

他的暗示未免有点露骨,楚月大羞,黑黑的俏脸都仿佛透出了红晕,在桌子下狠狠踩他一脚,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哼道:“狗奴才,你再像昨晚那样欺负自家,可有你好看……”

他甜蜜地皱起眉头:“好僮儿,今晚我会以礼相待的。小二,开一间上房!”

太阳落山了,在海风与山风混合的夜风中,隐隐传来不知是海浪还是林涛的沙沙声,忙碌了一天的海州城也躲入沉谧当中。

夜深了,人不静,这家客栈的一间上房里,书生主仆俩还在窃窃私语:

“……臭小子……你不是说好以礼相待的么?”

“是啊……以周公之礼相待么……”

“哎……狗奴才……嗯……”

次日会帐,又跟小二打听清楚,书生主仆离了客栈,出朐阳南门,直往孔望山下的朐山口而去。

孔望山以孔子登山望海而名,其与南侧的青龙山合称朐山,与郁洲大岛隔海相望,山下波翻浪卷,惊涛裂岸,却有一处可供停泊航海的天然海口——朐山口。

他与楚月正是要去荒岛见旧部,见时间充裕,便带可人儿见识一下这故乡的名山。拾阶上山,他惊讶地见到后世的龙洞庵竟在龙洞旁的原处,外观亦无大别,只匾额名之“龙兴寺”,人来人往,香火鼎盛,进去一看,原来是个龙王庙,便是龙洞庵的前身了。

他凭着后世印象牵楚月的手往那人迹罕至处攀行,石雕巨象、摩崖石刻、石蟾蜍等后世孔望山的名胜古迹一一在原地等着他,抚摩着石雕巨象的身子,他曾发狠要永远封闭的后世身世记忆涌上来,仿佛看到自己幼时领着两个弟弟偷偷游山的情景,明明时差千年,却又恍若昨日,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身畔的楚月见他情绪起落,以为他归乡感怀,温柔地倚在他怀里为他拭泪宽解,还好四下无人,否则必以为这对书生主仆有龙阳之私。

伤感一番,想到上天补偿了他一份真爱与娇儿,心情方好多了,还是离开这触景生情之地吧,两人下山,找船出海。

但见海州湾上浪卷千堆雪,朐山口内潮涌小塘春,小舟大船云集,南北人等尽有,好一个天然良港。他心有所动,若是将朐山口变成一个海陆贸易的集散地与大商埠,可就财源滚滚哩。

他把这个想法跟楚月一讲,可人儿一双写满惊奇与嘉许的美目将他瞟上瞟下,那副有夫若此夫复何求的动人娇态真让他受不了,不由附耳过去:“好僮儿,再这般看我,本秀才又要以礼相待哩……”

楚月双目顿如惊鹿地跳开,黑脸一正,再不理这个不正经的狗奴才了,这两人哪像孩他爹和孩他妈,分明是一对新婚燕儿的新人。

他赶紧压下旖念,去雇送客出海的小船,因目的地隐秘,必须包船前往,谁知那些憨厚的船家一听他描述的荒岛方位,话也不说,均一脸惶恐地摇头拒绝,一连碰壁,他也一头雾水,又担心荒岛上出什么事,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询问,拉着楚月,看准一船破无客的老艄公,上前搭讪:“老丈,你这船可出海?”

老艄公正悠然望海,见有客至,打起精神头:“啊么哩,不知秀才是到海上悠悠还是上郁洲岛朝山进香?”

“到海上悠悠吧,这船钱可够?”他掏出一两银子,见老艄公笑眯眯收下,与楚月上了船,方问起荒岛之事。

“秀才问那个做甚?”老艄公脸色一变,左右看看,又看看手中银子,方压低声音,“出海再说……”

当下小船起锚扬帆,摇橹出海,楚月乖乖地坐在他身旁,默不作声地扮好书僮角色,心底亦是好大疑问。离了朐山口,海鸥翔伴,浪花扑舷,只听老艄公缓缓道起来:

那荒岛原先也无异处,只是海州湾上大小海岛中不起眼的一个,异事大约发生在半年前,一只晚归的渔船路过那岛,远远见岛上火光闪闪,雷声阵阵,被吓一跳,忙绕道而行,回来便传有火龙出世。其他渔民多有不信,后来看到异事的船越来越多,传言也多起来,都说那岛不仅有火龙出世,而且被火龙盘踞了,一时谈之色变,避之不及。

原来在海州地区,百姓对龙敬有三分,畏倒有七分,尤其在渔民当中,多视龙为凶物,认为海龙王兴风布浪,而把大风大浪称为“龙阵”,大风卷起的水柱称为“挂龙”,遇之则“船沉人溺”,故海州的镇龙即镇海之物也最多,如海州城东门称为“镇海门”,像西门通淮门外的大石龟、比比皆是的“镇海龙王庙”、孔望山麓的石蟾涂、阿育王塔旁的二石剑皆有镇龙之意。

原来如此,他想到自己龙卫将军的称号,在故乡怕是叫不开了。岛上怎会有这等现象?首先想到的是火山活动,他知道海州正处在太平洋的地震带上,后来又想起了什么,表情数变,竟浮出一丝微笑。

楚月看在眼里,苦于不好相问,只听他道:“老丈,在下倒有兴趣看看火龙,可否去那岛附近悠悠?”

“倒头鬼了,那里可去不得!” 老艄公看出他的意图,吓得就欲掉头,连他再掏出一大锭银子都不管用。

正无计可施之际,楚月一下子跳将起来,自靴上掏出一把银刀,俏狠狠地在老艄公脖子间比划,总算得以开口:“老丈,管你什么鬼,要是不去,包你变成个无头鬼……”

他自然晓得故乡话中的“倒头鬼”是“丧气、倒霉”之意,楚月可理解不了,强忍住笑意,看可人儿的母夜叉表演,他也晓得她不会真的下手,只是吓唬老艄公而已,有时候,软来真不如硬去!

“两个死小臼子,叫火龙吃了可怨不得俺老头子……” 老艄公将他俩送上岛,忙不迭地摇橹掉头远去,顺风中骂过来。

“你们这里人,干嘛总爱管人家叫小舅子?”楚月不解地扑闪着大眼睛,他哈哈大笑,也不解释,突然在可人儿的黑脸上响亮地亲一大口。

“臭小子,青天白日的……”楚月娇羞顿足,不依地举起手中小刀“追杀”他。

“这荒岛孤滩的,哪有人看到……”他偷袭得手,得意“逃命”,两人就在夕阳下的海滩上一前一后地追逐起来,小岛的清静被扰乱,碧海金沙,浓情蜜韵,化为一道美丽的风景。

蓦然,一张漆黑的巨网自沙面下弹射出来,他俩躲避不及,已被大网罩住,他处变不惊,拉住楚月往前纵去,已他之能,这一纵足有十步,便是再大的网也应摆脱,但巨网竟似铺天盖地,两人犹困其中。楚月一声娇叱,挥刀划去,大网闪着金光,丝毫不损,顺势一卷,将他俩变成一个大砣砣,滚在海滩上,便见好多人影自岩石后站了起来……

他在网中将楚月紧紧护住,不让她被沙砾划伤,亦显吃惊地看着领头过来的二人,二人皆赤手空拳,其中一个发长须乱,只在腰间围着似藤似叶的短裙,上身赤裸,暴出黝黑健壮的肌肉,目光如电,野人相似;另一个油头粉面,一身锦袍,双手白皙,眼珠滑溜,商贾一般。

二人站在一起,说不出的滑稽别扭,又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网前一起蹲下来,奇奇怪怪地打量着“猎物”。

他眼中吃惊渐淡,代之而起浓浓的温情,嘴角的笑意亦浓,用女真话道:“忽里赤、艾里孙,你们好啊……”

野人似的忽里赤与奸商般的艾里孙大眼瞪小眼,如在梦中,忽然互相扇了一耳光,方信是真,抱在一起,喜极大叫:“明日哥哥?是明日哥哥!兄弟们,明日哥哥回来啦……”

便见几十个野人似的女真旧部欢呼着围将上来,巨网中响起一娇脆的女声:“小的们,还不将本姑娘放出来?”

“郡主?郡主!哈哈哈,明日哥哥将郡主嫂嫂也带回来哩……”忽里赤与艾里孙乐得又互扇了一耳光,彼此挤挤眼,并不听令,几十号人一齐托起巨网里的他俩,像迎接一个凯旋而归的王者,欢天喜地地往山上跑去。

“臭小子,你看看,你对我做了甚么?你对他们做了甚么?他们又对我们做了甚么……”大网中,又喜又羞的楚月无奈地缩在他怀里,又嗔又怨。

他做了什么?在那么多人面前跟她亲热,将那么多兄弟丢在荒岛变成了野人,被他们捉弄一下也是应该,只有楚月最屈,郡主变成了嫂嫂,威风不再……

“过来,给本姑娘讲清楚!还有多少勾当瞒着我……” 装缮一新的破草堂中,楚月总算记着不在外人面前扫他颜面的夫训,趁着露天广场上庆祝头领归来的篝火宴会正酣之际,将他拉进内室,拧着耳朵审问。

早料到楚月有此一着,他赶紧将从忽里赤处取回的三个布囊双手奉上:“娘子请放手,看过便知。”

楚月狐疑地将三个布囊接过,其中两个的束口已经打开,他揉着耳朵解释:“我当日离开时留下这三个囊中计,告诉他们一旦我回不来就打开看,每个打开时间相隔一年。”

“你以为自己是诸葛孔明呀,小的们又识得汉字么?”楚月眨着眼皮笑他,却不知艾里孙学过汉文,她先打开第一个布囊,一张纸上写着:所有人离岛,变成汉人百姓,一半人由忽里赤统领,散布到海上各个无人小岛,不带任何工具,独自生存一年;另一半由艾里孙统领,融入他指定的汉人各行业学师一年,届满时由忽里赤、艾里孙召集通知。后面是他指定的行业,都是些冷僻刁钻的行业……

楚月侧着脑袋猜想他将部下流放荒岛和打入偏行的用意,却一时半会怎能想破他当日费尽心机的决策,难忍好奇发问:“为甚么这样安排?”

“山人自有妙计,再打开第二个布囊看么……”他作出神机妙算之态,逗着可人儿。

楚月急于揭开谜底,抽出了第二张纸:散布无人小岛上的兄弟由忽里赤一一接回荒岛;在各行业学师的兄弟继续留在原处,由变为商人的艾里孙一一接触,按他藏在草堂中的图纸开始制作一些器件,由艾里孙运回荒岛,由忽里赤率众按另一些图纸拼接,自行操练。而第三个布囊亦一年后打开。

冰雪聪明的楚月有些明白了:“臭小子,难怪小的们都变成了野人。那张巨网可是按你图纸制出来的?那些火龙,莫不是也是你的杰作……”

他赞叹一声:“好月儿,不愧我的娘子!第三个布囊不看也罢,我原以为自己第三年还回不来,也许就永远回不来了,便要兄弟们就此隐姓埋名,各安天命。还好,老天保佑,你我终回到了这里,不曾辜负了这班好兄弟……”

终于可以跟楚月探讨自己的建军思路了:要创建开天辟地的第一支不杀的军队,首先要具备不被杀的本领,他自认没本事将兄弟们个个变成武林高手,只有另辟蹊径,以他想法,不外从内外两方面着手,内者——内之潜力也,外者——外之器具也。所以,他将旧部一分为二,一半出世,一半入世。

出世者饱受那原始天地之苦,而激发人体潜力,成为一个极度本能的生存斗士,这样的斗士,或许不敌江湖上的高手,但其感应危险与逃生的本领一定超越常人,由他们组成正规的军队。入世者彻底融入俗世,成为外表普通却暗地为不杀军供应军备的匠人,同时从事情报、鼓动、策反等秘密工作,成为另一条战线上的斗士,一条看不见战线上的秘密斗士。

二者互补相生,一明一暗,一正一奇,生存斗士可以借助秘密斗士入世,为看不见的战线补充新血,秘密斗士也可以短期出世接受生存斗士一般的训练,也还可在当地物色吸收扩军对象。可以想象,建立在这两种斗士基础上的不杀军,再装备独特的军器,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绝对是天下无双。

“生存斗士、秘密斗士、看不见的战线、补充新血……”楚月完全被他描述的前景和大胆的用词迷住了,痴痴地看着他,“明日,你真是不可思议、难以想象,每次总有一些新的东西打动自家哩……有时候,我真不信你是一个在寺庙里长大的小子……”

他亦情不自禁地将可人儿环在怀里,两人一起透过窗望向天空的明月:“月儿,我要说自己是月亮里的人,你相信么……我弄丢了月亮,所以下来寻她……找啊找,找了一千年了,终于找到了她……知道么,你就是我曾经丢失的月亮,我再也不会弄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