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勇敢的心(BRAVE HEART)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460

“这一天终于来了!晦暗南渡重焕生机的大宋与旭日东升金光四射的大金之间,一场空前的决战终于拉开了序幕,而那名垂千古的一战,正在未来的某一天,用浴血的眼睛虎视眈眈着这片苦难大地……”他独自一人面向迷茫无边的空处,任冽风刺面,劲发鞭额,目光似要穿透那深邃混沌的天际。

“自己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牺牲及所有的坚持……不都是为了这一天么?这是改变历史的一刻,还是被历史碾过的一刻……”他壮心难抑,思潮起伏。

大宋绍兴十年·大金天眷三年,五月,金主诏元帅府复取河南、陕西地:“兴师问罪,尽复疆土!”

新任都元帅兀术一反女真秋冬用兵常规,于盛夏大驱“南牧之马”,举“大阅”之兵,分四路南下侵宋:一路出山东,一路犯河南,一路趋陕西,兀术亲帅主力直逼汴京。

大金背盟,铁骑压境,大宋举国震动,赵构仓皇下诏:“昨者金国许归河南诸路,不谓设为诡计,仰各路大帅各竭忠力,以图国家大计。”

诸路大军遂动,东线韩世忠军,西线吴璘等部,中线岳飞军、张俊军、刘锜等部,相继开赴前线……

各处暗探叠报,他自蛰伏中苏醒,所有讯息显示,这将是宋金战史上一场战线空前、兵力空前的空前规模之战,南渡后和战十载互有胜负以来,终于独掌大权的兀术以其对赵宋的一贯蔑视,将大金与大宋拖入这场第一次倾国相争的大会战中。

他以横向的、纵向的历史性触觉判断,大英雄那十年之力功败垂成的辉煌一战将是这场大会战的最高潮,这也是他期待“千载”的唯一机会,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战——为了改变这一战的一战……

蓦地一道金光破空而起,但见冉冉朝阳中,四下雾海一色,他石像般挺立于峭耸绝伦的东海梦幻之峰——郁洲大岛之巅——玉女峰上……一轮灿日越升越高,一人一峰在瀚雾与浩海之间,越变越小……惟独那空明的目光之箭射破时空返回那八年前决定命运的一天……

※※※※※※

绿柳垂岸,芦苇摇曳,春水波漾,好广的一个湖泊。

旌旗连云,马翻车辘,尘土蔽天,好大的一个场面。

金鼓如雷,狐兔飙窜,雀惊鹅舞,好壮的一个声势。

湖畔平原上,无数女真骑士呐喊不绝,随旗进趋,每五、七步一骑,连绵不断,一眼望不到尽头。

“太祖皇帝阿骨打说:‘我国中最乐无如打围!’ 其实更要紧在于,借此操习骑射,明日你看,这边一队射猎、打围便为战阵,那边一队骑射、打毬则习轻锐。今日是春猎大会之日,我等紧赶慢赶,总算没误了时辰。”大舅子斡带与他并骑如飞,少见的滔滔不绝。

他们这一行沿岸东行,前后随护的两百名重甲铁浮屠战士,在周围着饰捕鹅、花卉之轻便猎服的女真男女中分外醒目,铁浮屠大部则驻扎于十里外,因他们已进入大金“内地”——女真起源的会宁府地域,在自己老窝里自然十分安全。

“我大金之春猎乃沿袭亡辽捺钵旧俗,所谓‘捺钵’为契丹语,犹‘行在’也,实指帝王的四季渔猎活动——‘春水秋山,冬夏捺钵’,春水便是春猎于水,京师春晚,春猎起迄时间一般为二至四月,春猎大会乃最后一日,各勇士比猎物、较技艺,郎主亲自主持,最为隆重热闹,可惜我们今日才到,不然……” 斡带说着抬手一箭,射下一只野鸭,而二舅子乌达补则一锤洞穿一只野猪,两兄弟哈哈大笑,女真人的豪气毕现,仿佛回到了以往狩猎山水的不羁岁月。

他受到感染,看准一只自芦苇中受惊飞起的雪白天鹅,一箭射去,眼看中的,蓦地一支红色羽箭后发先至,将他的箭矢拦腰射落,那只逃过大劫的天鹅扑腾飞高。

“兀那小子,天鹅是这般猎的么?难道第一次打围?”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扭头过去,眼前一亮,一娇俏动人的青裘劲装女真少女骑一匹小红马赶上来,身后几个侍卫紧紧跟随,少女瞪着他问。

“原来是霜铃妹妹,好久不见哩!” 乌达补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都合不拢,十分惊喜,看来是老相识。

“斡带哥哥,这小子是谁,恁不懂规矩!”叫霜铃的女孩并不理乌达补,而是向斡带问。

“这是你楚月姐姐的郡马明日。” 斡带淡然回答,转头低声告诉他,“这丫头是大族蒲察部长之女,以娇蛮出名,不好惹。还有切记,春猎以捕天鹅为主,天鹅须活捉,不可射杀。”

“原来你就是明日……”霜铃的大眼睛在他身上挖了几挖,显然对他很好奇,他忙报以微笑。

“臭小子,可不准打霜铃的主意!” 乌达补见霜铃半天没看自己一眼,气得哇哇大叫。

嘿!管得还真宽,老子连看别的女孩都不行,他落了个大红脸,仿佛自己是个逢花就采的淫贼似的。

“哼!凭他么?”霜铃白了他与乌达补各一眼,打了个呼哨,“啾——”的一声嘹啼,一个小青影自其肩上电射而起,直追空中的天鹅。

那只天鹅觉察到危机,拼命振翅。却见小青影旋风羊角而上,直入云际,竟落在天鹅的翅膀上,玉爪一击,片片羽毛如雪花散在晴空中,天鹅一声哀鸣,乖乖坠于霜铃的马前,几个侍卫上前捉住,放入一个网笼中。小青影落回霜铃肩上,乃一只青鸟儿。

“妹妹,你的海青儿好厉害!” 乌达补不失时机的赞美道,看不出这家伙粗人一个,也知道讨女孩子欢心了。

“斡带哥哥,呆会儿射青见!”霜铃却瞟了斡带一眼,拍马远去,留下乌达补若有所失地愣神。

他看出二舅子对霜铃有意思,不过这丫头好像喜欢大舅子,二舅子只怕是落花有意了。

远远看见湖畔一座黄栅栏围成的大营帐,斡带告诉他这就是大金皇帝——郎主的御寨了。前方一群女真人中,分出一队绿衣骑士迎将上来,为首者执一面海东青图案的大旗,大喝道:“郎主皇旗在此,尔等可是挞懒部曲?”

斡带慌忙率众下马,齐刷刷行跪礼:“我等奉挞懒将军令,护明日前来献璧!”

这队绿衣骑士却是大金御前侍卫,侍卫长回个礼:“郎主宣明日带璧觐见!”

“得令!” 斡带表情一下子紧张起来,一挥手,众铁浮屠兵散开,斡带走到一匹备用马前,手往水囊里一探,竟摸出一个油包来。

斡带小心翼翼捧着油包,走到他跟前,眼神闪烁不定,轻声嘱咐:“明日,这是和氏璧,爹爹已安排好一切,你只管放心……送去!”

他心脏扑通一跳,虽然大舅子平日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此刻终究不忍心,说到“放心”二字时迟疑了一下。

“大哥,我陪明日一道么?”乌达补傻傻要求,看来毫不知情,其实二舅子跟他是不打不相识,这一阵对他很不错。

“我等尚不够资格!”大舅子冷冷打消了弟弟的念头,他们的使命就此完成,剩下的责任移交至御前侍卫手中。

他双手接住油包,晓得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只要这双手一摸上这假和氏璧,他的生命就失去了保障。

他一面按大舅子吩咐将油包慢慢打开,一面清晰自己的思路:

他不清楚挞懒怎样动手毁掉赝品,并顺便连他也一道灭了,谁也想不到挞懒这一出连环计——献璧——毁璧——杀婿,简直毫无破绽!

他很快就能见到金主,这段路程并不长,而且还有数十名御前侍卫贴身保护,但挞懒只有这短短的机会,因为只要他一献出和氏璧,他就安全了,他却绝不想这样,因为一旦假和氏璧到了金主手中,挞懒一族就不安全了!

他不知道挞懒怎样下手,只希望其早点下手,他相信那必是雷霆一击。

当油包打开时,上午的娇阳照射在假和氏璧上,虽然是赝品,也发出异样的光芒。

“恭贺郎主喜获和氏璧!”斡带率铁浮屠兵一起呐喊,连喊三遍,二百号人如出一声,传荡出去,端的声势惊人。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正在狩猎、游戏的女真男女尽皆侧目,自动地闪出一条道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上马,和氏璧捧在胸前,绿衣侍卫们将他夹在中间,缓缓向御寨前行。

他在马上平缓调息,放下诸般杂念,晋入初层的混沌状态:灵知以马蹄为中心,在大地上水纹般地荡漾出去,一寸一寸地向外蔓延,扫过周围的每一个人、每一块土石,每一根小草……蓦的,混沌状态骤升,因为他感应到一股浓烈的杀机!

奇怪,这股杀机稍纵即逝,若非他早有预见,几乎以为这是一个错觉?当然不是错觉,能将杀气收敛若无,只有返朴归真的顶尖高手才能做到,挞懒手下竟有这等人物,岳父大人对他真够“关照”的,车福、高益恭不够格,也不会是他们,万一失手会暴露身份的,又会是谁呢?他不寒而栗!

明知不可为而为——这样的人生惨烈他总算面对了,他只希望自己不要第二次面对,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命第二次面对……

视网膜倒映的御寨大门越来越近,他的肉体越来越放松,精神却越来越收紧,在那一瞬间的感应中,他捕捉到杀机的来源,就在御寨大门——黄栅栏的分界处。

这御寨临湖而建,寨门亦一面临湖,如此安排甚妙,因为湖面宽广,一目了然,警卫线只须着重岸上一侧。一排绿衣卫持枪立于门前,表情轻松,守卫并不森严,毕竟在女真的心脏地带。

是时,寨外春猎的女真男女自由活动,欢嬉笑闹,寨内一队队侍卫矫健晨练,气氛腾腾,寨门刚好是一外一内、一松一紧的临界点,端的是个伏击的好所在!

方才斡带率铁浮屠兵的呐喊定是向暗伏的杀手发出讯号了,他将和氏璧往外捧出一些,混沌之气充盈全身,扫视着寨门前的那排守卫,会是一个还是几个呢?

他虽然判断,在挞懒的意识里,只须一个顶尖高手便能收拾自己,但如此干系甚大的图谋,挞懒既有神通把杀手混入御前侍卫中,多派一两个也无妨,以保万无一失。

而他面临的却是:既要配合杀手毁璧的行动,又要不让杀手杀掉自己,所恃的仅仅是自己隐藏的实力和对形势的明晰,他无声苦笑,祈祷杀手只有一个,若是几个的话,只怕明日再也见不到明天之日了。

到了寨门口,他还是没看出哪个像杀手,正有些焦灼,蓦地一片惊呼,但见前后左右的绿衣卫一个个惊惶地捂住脸,他眼前一花,无数凉丝丝的光点漫天飞来,他亦本能地以手护面,铁弹般的液体击得手背生疼,竟是水滴,随即一股暴风骤雨般的杀气在四溅的水花中迎头罩来,啊也!他判断有误,杀手没藏身于侍卫当中,而是潜伏于湖水中!

周围看到这一幕的女真男女俱呆住了:一条白花花的“水龙”自寨门旁的湖水中暴腾而出,在数十名绿衣卫的环护下,将那献璧的小子连人带马卷住,“水龙”走幻之间,突然喷出一块晶莹之物,直直飞向高空,有人夺和氏璧!御寨内外的女真男女这时才醒悟过来,齐声呐喊地抢过来,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嘭”的一声,“水龙”突然变形膨胀,旋即变红,吐出一个血人,是那小子,“水龙”因此一滞,和氏璧开始落下,这短短的瞬间,为被水花迷眼的绿衣卫们争取了时间,顿时数十条标枪自不同的角度掷向空中,或射水龙,或封去路,形成一道立体封锁网,那“水龙”竟不管不顾,往上迎去。

“扑扑”——“水龙”跟和氏璧汇合时,几根标枪已刺入其中,水龙顿散,劲势已竭,现出一条黑色人影,双手接住和氏璧,然标枪杂插其身,眼见活不成了,那人如断线风筝在空中落下的过程中,发出豪笑,双手连搓,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和氏璧”就在其指缝中纷纷落下,化为齑粉。

湖光潋滟,一道血色彩虹经久不散,一圈圈围上来的女真男女审视着变成大刺猬的“水龙”,乃一身着黑色水靠的中年男子,脸上尽是疤痕,十分恐怖,看其发型应为宋人。

众口嘈嘈之际,忽然嗡一声,齐齐后退,原来倒在尸体旁那浑身浴血的献璧小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咔、咔”两声,护璧和守寨门的两个侍卫长被刑兵用大木梃一个一个敲碎了脑袋,红白涂地,就地正法,这便是女真族内的极刑——洼勃辣骇,他在挞懒大营曾经耳闻,今日眼见,端的残酷。女真族规:罪轻者以柳条笞背,罪重者决以沙袋,惟不加于臀部,恐碍骑马,而杀人和劫掠者,击其头部处死。

历尽艰辛得回的和氏璧在女真老窝里玉碎成灰,确实是几个脑袋都不够敲的,五花大绑的他闭上双眼,听天由命了,只要保全挞懒一族而令妻儿平安,他甘愿受死,自打看到娇儿那一刻起,一贯怕死的他就知道,这条命再不属于自己。

大木梃却没落在自己头上,他被推搡着进入寨内的一座黄纛大帐,偌大的帐内,十分简略,无桌无椅,环砌一圈铺满兽皮的土炕,炕上杂坐着六七人,目瞪瞪盯着他,似乎议事中被他打断。

反正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不连累妻儿,他站在帐门口,也回瞪过去,这几人或老或壮,一色女真服装,看不出地位高低,他们虽像审犯人般地打量他,却并无问话的意思。

“在家门口被人毁了璧去,定要查个清楚!郎主,这厮留着无用,为何不一并洼勃辣骇?”一面色红润的矍铄老者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向中间一位面带病容的老者提议。

郎主?他顿然晓得自己身在何处,那病容老者乃大金第二任皇帝吴乞买,此处便是御帐了,这大宋、大金的御室他都见识过了,简直是天壤之别!一国之主就住在这样淳朴的地方,更无一丝皇帝的架子,随和地与臣子们坐在一起,这样的国家怎会不强大?可惜其身体好像不健康,微咳一声,没有正面回答,望向一人:“讹里朵,你看如何?”

那人便是早闻其名的三太子讹里朵了,好个魁伟尊严的壮汉,令人望而生畏,他心一紧,讹里朵开口了,与其外表相反的,语气宽诚:“粘罕未免太过苛刻,明日真心投我大金,璧毁非关他事,秀才以为呢?”

那矍铄老者竟是更具威名的左帅粘罕,看来在座的皆是大金最高领导层了,晓得金主扶植讹里朵、兀术、挞懒对抗粘罕,自然不会向着粘罕,他松口气,这种形势于他有利,却不知那秀才是谁,女真人竟有这外号的,一个儒雅的声音道:“三太子所言极是,我女真以万人起兵,到今日得大半天下,囊括各族:汉儿、渤海人、契丹人、奚人、南人……为图长久,当宽容以治,像左帅在河东定法:民于市中拾一钱或于他人菜园中拔一葱者死,太过严酷矣。”

“哼!汉人狡慧,非峻法难治,秀才一向刚正寡言,莫非看这厮是你侄女婿,才如此相帮。”粘罕不满道。

哈!秀才是楚月的叔叔,难怪看自己的眼神十分亲切,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可不少,他心神大定。那秀才乃挞懒之弟,名叫乌野,好学问,故呼为秀才,论地位,其本无资格在此议事,却因一件大事体出其提议,得逢其会。

“郎主,此事端的蹊跷,和氏璧一路无事,偏偏至内地被毁,正逢议立储关头,似别有隐情,我建议将此子收监,彻查到底!” 一留着两撇翘胡的俊雅者眼眸闪烁地盯着他,欲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心头一阵发毛,直觉此人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可怕对手,抿着嘴,保持凛然不惧的刚立姿势,自忖你怎地也想不出被毁的和氏璧是个假的吧。

“谷神,你枉称缜密多智。爹爹,我看是南蛮不忿我大金得和氏璧,派人毁璧,路上有铁浮屠保护,不好下手,到得御寨,方钻了空子。”当中最年少的一个威猛汉子声如巨钟道,此人既喊金主为爹爹,他立刻判断出是吴乞买欲立为储的长子蒲鲁虎,无形中帮挞懒说了好话。

而那两撇翘胡的俊雅者则是女真国教二号人物——萨满教神使——完颜谷神,与地位超然的教尊不同,谷神涉猎军、政、教各领域,为大金开国功臣之一,更与兀术麾下哈迷蚩号称“海青双翅”,“女真”一词译成汉语是“从东方大海飞来的海青”——“东方之鹰”,可见其在女真人心目之重。谷神跟粘罕情同手足,以教尊姐姐之能,谷神仅在她一人之下,遇此敌手,他油生万斤压力!

现在,炕上只剩一人没有说话,此人面目祥和,沉稳安静,终于发言:“众位所言皆有道理,和氏璧一得而失,再得复失,恐非祥兆,传扬出去,天下不稳,当务之急,赶快立储以定民心。乌野前奏:‘初郎主约称兄弟轮足,却令太祖子孙为君,盟言犹在,太祖正室亲生子绳果早卒,有嫡孙合刺可以为储。’粘罕亦称:‘储嗣虚位颇久,合刺先帝嫡孙,当立,不早定之,恐授非其人,某日夜未尝忘此。’臣等与郎主合议已久,请决断!”

“斡本,你倒会说话,合刺是你养子,年幼无知,还不任你摆布,只怕想坐天下的不是别人吧……”蒲鲁虎见形势不妙,急得口无遮拦。

他知道斡本乃阿骨打庶长子,争皇储的几位全到齐了,除了岳父挞懒,想来议事的主题便是立储,没想到自己成了火上的油,既然秀才叔叔、斡本、粘罕都赞成同一个人为皇储,不知这形势是否挞懒想要的。

“住口!”金主病亢沙哑的声音在御帐内响起,长叹一声,“天意啊,天意!和氏璧失得得失,看来天意金宋各分半壁江山……如讹里朵所言,明日诚心归金,璧毁错不在他,若处置之,岂不教天下归我大金的好汉寒心。立储之事,尔等皆大臣,请之再三,义不可夺,今日春猎大会孤家自会宣布!”

至此水落石出,蒲鲁虎一脸灰败,粘罕与谷神对视一眼,面露得色,讹里朵身为太祖子,亦感到高兴,惟独最大的赢家斡本与不相干的乌野俱一脸平静。

他后来知道,此乃女真上层议事传统,国有大事,最高领导层平等环坐,画灰而议,讨论先自位卑者开始,讨论完毕,把灰漫灭,较之汉人的封建独裁民主多了。

他不经意参与了一场影响大金历史的会议,又轻易地过了一关,正心中窃喜,金主发话:“给明日百人长松绑,你过来!”

他松松筋骨,拂拂血迹斑斑的百人长军服,上前行个标准的女真礼:“明日叩见郎主!”

金主露出与病容不相称的凌厉眼神:“明日,你原为挞懒家奴,娶楚月郡主本不合礼数,挞懒以献璧之功上奏求告,而今虽然璧毁,依旧许你参加春猎大会,孤家应承,只要你进入三甲,便特赐你与楚月成婚!”

他晓得真正考验自己的关头来了,抬起头,与金主、斡本、蒲鲁虎、粘罕、谷神、讹里朵、乌野叔叔近距离的一一对视,他们或蔑视、或冷漠、或鼓励表现不一,他浮出自信的笑容:“得令!”

正午,风和日暖,金鼓齐鸣,御寨东方堆起一座高台,无数的女真男女汇集过来,华弓亮闪,旌旗蔽地,两列身着绚烂法衣的萨满教徒连贯上台,立于四周,一位飘逸若仙的白衣素巾者出现在正中,人声渐渐沸腾:“萨满大神!佑我大金……”

他与俩舅子相遇并骑于人海中,他俩已从最初的惊异中恢复过来,不及问他详情,便加入痴狂的呐喊中。他眯起双眼,盯着露台上可能是他在大金最危险的敌手——完颜谷神,其一手摇铃、一手持箭,口中念念有词,奇异地舞动起来,本就奇高的身材在香雾缭绕的高台上愈显高大,似神似怪,春猎大会的拜天仪式正式开始。

俄而,谷神双臂一张,举起一个巨大舟状红色木盘,画云鹤纹身,放在一个高五六尺的木架上,下面逐渐安静下来,谷神发出悠扬的声音:“荐头鹅——”

“东方海青!展翅翱翔……”顿时十数只海青自露台四周飞起,万众一声的女真号子有规律地响起来。但见精神大好的金主率一干宗族元老及大臣,捧着一只烤好的天鹅和其他酒食依次登台,聚成队列,金主居首,称觞拜天。

他跟随着俩舅子一起在马上膜拜,也喊起了号子,自觉十分滑稽,人为什么总要膜拜一些东西呢?

拜天完毕,他看到了一幕更滑稽的情形,萨满教徒奉上一个盛满雪白羽毛的大木盘,应是天鹅毛,金主为露台上的每一人发一羽,他们个个欢喜将鹅毛插在头上,然后金主抓起一把鹅毛,往下撒去,有如雪花。

“春猎大会举行!”谷神同时宣布,人海一片鼎沸,直入云霄。

露台前高高竖起一面黄纛大旗,左右两翼竖以红白二旗,以此为为标帜,女真男女们口里喊着奇特的号子,兵器相击,震动湖野,同时迅捷有序、繁而不乱地往三面大旗下集结。

他被俩舅子拉入黄纛旗下,斡带向他解说:此乃女真传统大猎队形,按五、十基数排列,凡五、十、百、千皆有长,五人长击柝,十人长执旗,百人长挟鼓,千人长则旗帜、金鼓悉备,驱兽入围猎之。大金之“猛安谋克”兵制盖起于此,只减五人长而增设万人长。而今这种场面只见于女真族重要的活动仪式中。

斡带执起一面小三角旗整列,充了十人长,霜铃不知从哪冒出来,挤入这十人队,俩舅子一满面苦笑一个眉开眼笑,霜铃却惊奇地瞅着他,大概想不到他竟安然无恙,他对这小妮子有种亲切感,偷偷挤一下眼,不欲乌达补误会。

如龙在野,大猎队浩浩荡荡地开拔。春猎大会重点栽培女真少年子弟,霜铃这类贵族之女游戏参与,倒为大会增添些乐趣,而其余无缘参加的女真男女则欢随观看。

直到此时,乌达补方有空开腔:“臭小子,你不是伤得很惨么?还有郎主竟没怪罪于你?都是怎么回事?”

斡带虽没发问,却分明留意,而霜铃亦大感兴趣地竖耳倾听,他故意按住胸口,痛苦地咳嗽一声,他沾血的衣服已经换成春令的绿色猎服,外表看真像没受过伤一样,除了脸色因失血而苍白。

好在金主招待他一顿“大餐”:一大盘浓粥,渍以葱韭生血,佐以生鱼生肉,以长柄小木勺和而食之——如此野地杂烩似的女真饮食大概只在金源内地才能尝到,委实难以下咽,这春猎大会倒像是忆苦思甜大会,若非受伤须补和不敢拂金主颜面……他硬着头皮压下肚,却不得不佩服这种承持先辈精神的优秀传统。

若想毁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好的手段莫过于摧毁他们骨血相传的精神;若想振兴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好的手段也莫过于唤醒他们曾经拥有的精神!后世拥有地球上最古老长久精神的大中华,已经崛起了么?

“是这么回事……”他回忆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虽然杀手出现在出其不意的方位,他还是在先知先觉下,将和氏璧高高抛出,因为杀手的第一要务肯定是和氏璧,以此化解那必杀一着,饶是如此,他还是中了一掌,吐出不少血。只可惜这样一个高手就这样死了,为完成任务不顾性命,一方面可见挞懒驭人之能,一方面又管窥挞懒实力之非常。

“……我误打误撞、如此这般……”他添油加醋、避重就轻发挥一通,乌达补连声惊叹,斡带一脸狐疑——一不知杀手怎会失手若此,二不知妹婿看穿其父图谋没有,惟独霜铃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不知有何想法。

其实他所受内伤不轻,在御帐里的表现全赖必死之心撑着,至于何以恢复如此之快,他亦不明了,除非……教尊姐姐的复原能力融入他体内。

“郎主说,只要我春猎大会进入三甲,便准我与楚月完婚……”听他这话,乌达补的表情一下子僵硬,斡带的表情亦阴晴不定,俩舅子明显对他不抱信心。

霜铃咯咯娇笑:“明日哥哥,要不要自家帮忙?”

“小丫头,你能帮甚么忙?”他心里话,不敢搭腔,更没心情说笑。

比赛分射青、击鞠、角觝三项,他不知具体规则,心中毫无把握,他在金主面前的自信过于盲目,只以为命运的天平会向自己倾斜。

说话间,队伍开进一处开阔地,密密麻麻围成一个四方,黄纛居东,红白二旗一南一北,西面空着,形成类似后世足球场的大场地,不过宽广多了,他晓得这便是击鞠的毬场了。

所谓“鞠”原指用皮做成、中间塞以毛发的圆球——毬,以脚踢毬曰“蹴鞠” ,宋人尤喜——《水浒传》中的高俅便凭此发迹。

而骑马打毬曰“击鞠”,俗称马球,此“鞠”乃木制,外包皮革,自大唐风靡起——后为北方的马上民族最爱。

“射青开始!”黄纛下一侍卫长挥舞皇旗,声贯全场,金主携蒲鲁虎、粘罕、讹里朵等人,于马上掠观。

斡带自然不忘讲解:“射青”源于辽人的“射柳”,在毬场中央插柳枝两行,参射者以尊卑为序,各以手帕系一柳枝上,于离地数寸处削去青皮为“鹄的”——靶心;先以一骑为前导,射者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射断青柳“鹄的”并以手接之飞驰而去者为优胜,射断青柳“鹄的”而不能接之者次之,射断“鹄的”以外地方或射中而不断以及不能射中者为负,优胜者方能参加第二项击鞠比赛——原来是淘汰制。

早有猎童插好柳枝,四下擂鼓大作,第一批女真健儿出列,神采飞扬,一个个在后脑的大辫子上系上各色丝带,与所射青柳系上的手帕颜色一致,猎童引导不致有误。

霜铃亦在其中,地位竟比斡带、乌达补还高,盘髻的辫发垂下两条火红飘丝,对应她所射青柳的一块火红香帕,同色的小红马,煞是耀目眩人,

皇旗一挥,竞骑奔腾,霜铃似一团红云风驰电掣,左弓右箭,拉满便射,但见红帕所系的柳枝断开,高高弹起,她策马已到,轻灵如燕地自马上一跃,正好将柳枝接住,再稳稳地落在马背上,较之其他射青者斜身抄接,姿势优美之极,猎童拔起地上柳枝,正是去青皮处,人群中一片喝彩。

其时,春风拂野、生机盎然的自然美景衬托着霜铃青裘劲装下的玲珑身材与俏面风情,将一干少年子弟俱看得如醉如痴,乌达补更是傻了!

他只顾看结果,第一批射青者十过三四,端的紧张而精彩,射青考较骑术与射技,两者弱一便无法过关,他心中直打鼓,骑射可不是自己所长,混沌大法也好像无用武之地。

俩舅子相继出马,一一过关,擂鼓不绝,大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他了,已是最后一批,他默算一下,淘汰率达九成,仅有近百人优胜,可见难度之高,命运会向自己倾斜么?

他领到一支无羽横镞箭,勒骑侯令,不知怎地,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一般,连马儿也似乎骑得别扭,头戴皮帽掩饰宋人发式的他与那些豪放的女真少年显得格格不入,本就底气不足,心里更虚。

皇旗挥舞发令,他催马已慢了一拍,眼见得青柳近了,两旁的射青者飕飕发箭,他稳住身子,瞄准青柳“鹄的”,正待发射,忽然胸口一痛,一箭偏出。

猎童举起他的青柳,毫发无损,他一脸沮丧,人群中一阵轰笑,射而不中者也是少见,女真子弟再不济也能射中柳枝啊。

“就是这小子想进三甲?还想当郡马……简直痴心妄想……”各般议论传入耳中,金主那一处安静无声,不知怎样看他?他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杀手那一掌给了他迟来却关键的一击,伤势似乎被运动引发。

然而,命运在他绝望的时刻出现转机,乌达补将资格让给了他:“臭小子,二哥只能帮你到这,下面就靠你自个!”

他当然不会放弃哪怕一线的希望,接过乌达补的长柄弯月顶鞠杖,老着脸皮,在人群的嘘声中进入毬场内。过关者分成十支击鞠队,捉对比赛。每队十人,各队自由组合,大家彼此熟悉,故形成强者恒强、弱者恒弱之势,女真人向来崇尚强者,并无异议。

他这个顶替者与几个无人要的侥幸过关者组成一队,斡带在一组最优秀的队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他的表现实在让大舅子失望。

“哼,你们欺人太甚……”奇兵出现,霜铃自告奋勇地加入他所在一队,“明日哥哥,我帮你!”

场内唯一的小美女加入,他们这一队精神大振,而队友也因霜铃的关系对他热络起来,至少表面上如此。

各队抽签定好对手,命运使然,他们这支最弱队碰上了斡带所在的最强队,他已不抱侥幸,命运最终要靠实力说话的,心头不塌实的感觉越演越烈,不由四处张望,已进入第二项比赛,本应该出现的那厮却一直没有出现,难道放过自己了?

皇旗举起,各队下场,留下比赛的两队,但见毬场南北两端各立两根柱子,柱间置板,板下开一孔为毬门,毬门以网为囊,若后世的足球场,女真人击鞠以毬先入囊中者为胜,类似后世足球的突然死亡法,真是直爽性子,一下定生死,不像汉人击鞠与蹴鞠缠斗几个回合,以入毬多者胜。

两队队员各套黑白二色褙子以作区分,各持杖立马于毬场两偏,马皆结尾,毬官儿放一状如拳的毬于场中,擂鼓再响,比赛开始,黑白两队自南北策马急趋,如两军对阵一般,迅速接近,一轰而上,斗将起来。

场上毬手驰骑穿插,往来如飞,鞠杖挥舞,彼此邀击,毬儿翻滚弹飞,忽南忽北,激烈万分……场下人群呐喊助威,如潮如暴……如此大场面,他在挞懒府练习击鞠的气氛如何能及,不觉融入其中,神摇意动。

“击鞠之戏,乃用兵之技!明日哥哥,你怎么看?”一个清脆的娇音将他的注意力自毬场拉回来,他顿被提醒,自己不是个观众,而是个选手。

“我?”他瞟一眼霜铃清纯秀美的侧面,想不到一个姑娘家有如此卓见,他自然明白这击鞠看似游戏,却与战场厮杀无二,既讲究团队协作,又讲究个人力量,可将骑术和马战的特点极尽发挥,难怪女真骑兵天下无敌,因为尚武的精神无处不在!

“可惜他们职责不清,虽有些配合,却显单一,没发挥出群体的真正威力,终靠个人技艺而胜,却非用兵之道了……”他不想被这个真心帮自己的女孩看轻,将早有的想法说出来,来自后世喜欢踢足球的他怎会看不出“足球”先祖的弊病,这时代的击鞠者除设守门者与队头各一外,其余人几乎没有分工,大家追毬跑击,或是一窝蜂进攻,或是一窝蜂防守,还没有后世足球的攻防概念,个人的作用凌驾于团队之上。

果然,场上的结果验证了他的分析,混战当中,毬手间配合毫无章法可言,一骑侥幸得空,单刀突袭,飞击入门,嚣起一片喝彩。

“是呵,可是击鞠自古如此,明日哥哥有超越之道么?”霜铃不以为然,用鞠杖敲了一下他的鞠杖,提醒他看着自己说话。此时第二组开始了比赛,他们这一队与斡带那一队是第三组。

“或许有吧……”二舅子在那厢盯着呢,他哪敢看她,直觉这个外表单纯的小妮子并不简单,忽然发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自家与楚月姐姐自幼交好,一则想成全你两个,再则也相信楚月姐姐的眼力,虽然你不像传言中那么高,但也不会像传言中那么差吧?混小子,你倒是快说啊……”霜铃似嗔似怨,那口气真教人吃不消,他摇头苦笑,自己在金人口中确实有多个版本的传言,他的武功高低、军事才能、对宋金态度乃至与楚月、达凯的三角关系都扑朔迷离,大概只有大金最高层与挞懒核心层才明了,但又明了多少,现在连他自己也糊涂了,老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超越之道么……”他赶紧绕回思路,沉吟着要不要说出来,如果按常规打法,自己这一队输多赢少,要是将后世足球的一些战术运用进来,就难说了,但自己跟队友们还很生分,说话毫无权威性,除非……他不禁看向霜铃,难道是上天将她送到自己面前?

乌达补恨恨地看到妹婿与自己喜欢已久的霜铃亲热地交头接耳,霜铃那又惊又喜的小模样更令其气炸了肺,臭小子这时候还勾三搭四,太对不起妹妹了,当然,最对不起的,是自己这个二舅子……

轮到第三组,这一组因为小美女霜铃与献璧小子在场而格外引人注目,上场前霜铃以队头的姿态将队友们聚到一起嘀咕半天,这个非常举动令对手与观众都迷惑不解,小妮子玩什么把戏?不过大家更想看的是献璧小子还要怎么出丑……

擂鼓仿佛敲在他的心上,他按骑不动,守在毬门前,看着队友们冲上前去,不好,对方得到了毬!不过休要得意,只见霜铃仅带两人坐镇中场缠斗,其他队友则分散到后场,分成几道防守线拦截,而他这个门将就是最后的堡垒。这时代的观众几曾见过后世足球的阵势,诧议纷纭。

同样的,对手突然面对如此陌生的阵仗,一时难以适应,几下丢了毬,轮到己队进攻了,队友们分成左中右三路前突,马走如龙,杖旋如凤,小毬儿大范围转移,只把对手晃得眼花缭乱,不知如何阻挡。人群一片异样的安静,全都看呆了,还有这样的击鞠之法?金主那边亦惊动了,往场上指指点点。

只有那鼓声还在响,却悦耳多了,留在后场的他犹如一个运筹帷幄的主帅露出微笑,美女果然有号召力,霜铃成为场上核心,小伙子们执行他制定的战术很卖力,已逼近对方毬门,他期翼那破门一刻的到来……哎呀,没进!临门一击太差。四下人群也同声叹息,如此完美的一次进攻,没摘下胜利的果实,真真可惜。

对手缓过劲来,开始绝地反击,他皱起眉头,眼见队友们渐渐慌乱,连连失误,毕竟新的配合尚显生疏,又回归一窝蜂的打法,霜铃也控制不住场面了……看来战术虽好,毕竟技不如人!

鞠杖横飞,马蹄直踢,对抗变得火暴,明里击鞠,暗里打人,双方各有数人落马,旋即上马厮杀,观赛的女真男女恢复了兴奋的嘶吼声,或许,这才是他们真正想看的比赛。

蓦地,一骑杀出重围,得毬者豁然是大舅子!好个斡带,将毬挑起掷于空中,毬不离杖,连过数个拦截者,风驰电掣直奔毬门而来,这般技术,万中无一,人群中响起轰天价叫好声。

中场的霜铃回救不及,气恼地扔下手中的鞠杖,认输了。且慢!还有他这最后一关,观赛的人群再一次安静下来,全场焦点集中于一白一黑、一动一静的两者身上,这是大舅子与妹婿的单挑,谁都知道他俩的关系,这一击关系到妹妹一家的未来命运,斡带会不会手下留情?所有的人都掠过同一想法,除了他!

他横握鞠杖,夹紧不安的坐骑,迎面感受到大舅子强大无比的气势,告诉他毫无保留!心头骇异,清秀儒雅的斡带竟比刚猛强悍的乌达补更具杀伤力,真看走了眼!

两骑逼近,斡带似收骑不住,将毬一挑,鞠杖在运动中凌空一抽,连毬带杖往挡在毬门前的他招呼过去。人群齐齐惊呼,乌达补的情急喊声最响,借助奔马加速的这一击力若千钧,他若不避开,必裂骨碎首!

大舅子眼里闪动的寒芒那么陌生,这一击竟是必杀一击!他的全身都被对方的杀气罩住,动弹不得,旁观者只会以为他犯傻,不知闪避,而被大舅子错手误杀。击鞠之戏本就危险,伤人伤己乃常事,谁也想不到斡带会成心杀掉自己的妹婿吧?

他的脑海里刹那间如明镜一般:现在最想杀他的可不正是挞懒一方,一则杀手所为出挞懒授意不难猜测,难保他一怒之下,将所有事和盘托出;二则他若不进三甲娶不了楚月,何去何从增添变数;所以最保险的方法是将他变成一个死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完了的时候,惊变已现:那献璧小子手中鞠杖一动,盘曲旋转,如流星过目,以不可能的力度与角度封住斡带——连人带马、连毬带杖,轻轻一磕,将毬夺回,反杀回去,那根鞠杖舞得跟如意棍似的,或打或敲,自后场一路奔袭至前场,在对手的瞠目结舌之中,轻松击毬入门,推崇团队协作的他,最终还是靠个人力量上演了一出惊天大逆转的好戏!

随着霜铃一声喜极尖叫,人群空前地沸腾起来,如此酣畅淋漓的击鞠比赛实乃当世未见。

他在队友们的簇拥下英雄般地下场,斡带兀自木立于毬门前,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发生的?他与斡带错马之间,大声喊了一句:“我一定能娶楚月,相信我!”

那一刻,已没有人敢不相信他了。

这一嗓子他是故意喊的,既提醒斡带不要再干傻事,免得给外人看出破绽;又是立威于众,一举树立为女真人敬佩的强者形象;更重要的是给自己必胜的信心,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的实力再无法隐藏,将要面对的对手再不会给他任何可趁之机。

不过还有一个后果是他没想到的,霜铃那写满惊奇与探索的双眼地不离他左右,心头一阵发毛,他已不敢消受被另一个女孩探索的后果了。蓦然一条人影自人群中冲出,一下子将他扑下马,扭做一团,是乌达补!他吓一跳,以为二舅子找他决斗来了。

“看不出你还留了一手,以前是故意示弱于我么?臭小子骗得我好苦!”乌达补嘴里的热气呼在他脸上,生气的表情却掩饰不住满脸的欢喜,妹婿如此争脸,当然既往不咎了。

“二哥,兵不厌诈、战以奇胜么!” 胸口被乌达补抱得一疼,他眉头轻皱,讪着老脸解释,假面不戳自破,二舅子真是个直肠子的好人。

“明日,好个战以奇胜,然奇兵已出,下面如何争胜?”转过念来的斡带第一时间下马,以大哥的姿态将两人拉起来,话中有话地向他表示祝贺。

“大哥,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他目露锋芒,语打机锋,将女真语难以表达的兵法名言用汉语道出,乌达补不解地左看右看,大哥与妹婿在说什么谜语。

“好,爹爹和我都等着你的好消息!”聪明人一点就透,斡带当机立断,一笑释前嫌,郎舅仨的手真诚地握在一起,斡带的态度代表挞懒一方的转变,他再无后顾之忧。

太阳西斜时,击鞠比赛方结束,五支胜队约五十人进入第三项比赛——角觝,除去受伤退出者和如霜铃之游戏者,真正入围者刚好四十人。他至此方知春猎大会的全部规则,经过前两项的胜出者继续按淘汰制进行单对单的角觝比赛,直到最后胜出的三名便成为三甲,三甲之间则不再比赛,高低次序综合前两项射青、击鞠的表现而定。

他尚有点不明:按二十对——十对——五对的淘汰计,最后会剩五人,这五人中如何决出三甲,难道有一人要轮空?又想到最后的三甲将经过四场苦斗,可不是常人能受的。

他发现春猎大会的优越性了,三项比赛安排十分科学,刚好是一环扣一环,整个过程如同一场战事:射青考较个人骑射——如同冲锋前奏阶段,击鞠比试团体马战——如同两军相接阶段,角觝又回归徒步武力——如同近身肉搏阶段。能在三项比赛中脱颖而出者,不亚于百万军中走个来回,真是选将遴才的好手段。

四周燃起数十堆篝火,在欢快的鼓声中,四十名角觝者走上毬场中央,在主赛官的唱名下抽签捉对。

“明日哥哥,一定赢呵!”那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娇柔入耳,他礼貌地回头向霜铃微笑致意,她跟一群人盘坐在一个上佳的观赛位置。

“霜铃姨,你喜欢上这小子啦,是也不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却是汉语,分外嘹亮,他心中一动,竟有汉人小孩在场?这才注意到霜铃身边的那群人比较独特,两个醒目的华丽汉服男孩居中,旁边是两位一中年一老年身着介乎女真服与汉服之间的文士。

“迪古乃,少胡说!”这个娇蛮的小妮子见两旁的人都看过来,难得地羞红了脸。既是女真名字,那男孩应是女真人,见几个绿衣卫在周围逡梭保护,他隐隐觉得这两个汉服男孩非比寻常。

“霜铃姨,叫我的汉名——完颜亮!你喜欢这小子也没有用,因为我长大后要娶你!”自称完颜亮的男孩不理会别人的眼光,大声宣告,其相貌英秀,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却如成人状。

完颜亮?这名字他感觉有点印象,后世的记忆疏远了,需要搜索一番。那女真人进入中原后,始觉得本名不雅,像兀术是“头”的意思,粘罕乃“心”的意思,纷纷起汉名,如兀术汉名宗弼,粘罕汉名宗翰,挞懒汉名昌,谷神汉名希尹等,不过女真人的汉名只见于书函,平时的称呼仍是女真名,像完颜亮一个小儿,公然以汉名自许,端的罕见,所谓幼异者有大志向,此子倒不简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两个文士以童言无忌,相顾莞尔,却是真正的汉人。

“张夫子,韩学士,你们为老不尊,又不管教弟子,教不严——师之惰也!”很少被人打趣的霜铃顿着脚道,急得也憋出个汉语三字经。

“迪古乃,完颜亮之名,尔用之尚早,他日自有亮时。”中年文士怜爱地握着迪古乃的手,意味深长道。

“尊张先生教诲!” 完颜亮对姓张的文士甚为恭敬。

“君子所性,仁义礼智,迪古乃岂可掠他人之美?” 另一男孩亦用汉话插言,其比完颜亮年长些,儒服雅态,直若一汉人书生。

完颜亮一本正经道:“合刺哥哥,我完颜亮说到做到。”

他心头一震,大一点的男孩竟是斡本养子——即将立为皇储的合刺——未来的大金皇帝,顿时想到完颜亮是何许人——也是一个大金皇帝,他对其最初的印象来自《三言两拍》中的《金海陵纵欲亡身》,想来后世不少喜欢古典艳情小说的文学青年都知道这个家伙的乱伦“伟绩”,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因此而留意完颜亮的其他记载,方晓得此人亦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志向者,其有著名三志:国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用白话讲是:当皇帝,统一天下,玩遍天下美女。这三大梦想简直道尽天下男人的心声,而完颜亮也几乎实现了三大梦想,只距统一天下仅差一步而兵败身死!他很欣赏这家伙,比起后世那些只能陶醉于“YY”文与“H”文里的网络文学青年来说,这家伙是真正的行动巨人。

战斗的鼓声响起来,他不暇思量,全心投入到事关命运的最后一赛当中。

春猎大会最精彩的环节开始了,完颜亮立刻被吸引,将话题转过来:“霜铃姨,你不是学过汉人武艺么,跟我们女真角觝相比,孰高孰低?”

“其实高低之分么,关键看武者自身修为,汉人武学讲究一招一式,我们角觝却不拘形表,各有所长……”霜铃的评价自有其片面性,中华武学博大精深,真正领略绝顶风光的又有多少。

“嘿,你喜欢的小子赢了第一场!”完颜亮眼尖,摩拳擦掌地喝彩,“霜铃姨,他用了什么招数?”

“好像是分筋错骨手……”霜铃不敢肯定道,“哎呀,他的下一个对手不是自家蒲察部的第一勇士么,明日哥哥要麻烦了……”

“好功夫,竟能以小胜大,四两拔千斤?你看出他是哪一派的?”完颜亮兴奋不已,周围的人群也在为各自阵营的选手助威,他们这里只有完颜亮与霜铃在大呼小叫,却只关注一个人——他的比赛,至于合刺与两个文士,显然对比武不敢兴趣。

“这一拳好像少林,这一腿好像出自……不对,不对,我看不出,真的看不出,平日听说的中原武林各门派,他好像都不是,难道是自家太孤陋寡闻么……”霜铃越来越看不懂他的出招,更遑论门派了,她似回答似自语,只是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亮。

其实不止一个人关注着献璧小子的表现,斡带与乌达补代表的挞懒阵营自然更为紧张,乌达补一面看还一面比划,仿佛身在场内一般,而他的表现不时激起他们一阵阵的欢呼!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他的比赛了,这些女真人不乏好中原武学者,有的甚至还带了汉人师父一起观摩,可是左看右看,恁是没有一个能说清楚他的武功路数,只觉得他的出手竟融合了各门各派的手法,有一些甚至是女真人的绝技,更有一些简直闻所未闻,比如那奇怪的跳跃,嘴里还伴随着尖锐的啸叫,简直无羁无迹。

“哈!这小子好厉害,连挞挞都打不过他,挞挞可是谷神最劲勇的儿子啊,霜铃姨,你看谷神的脸色都变了,像个白狐狸似的,嘻嘻……”完颜亮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对堂堂国教神使都不懂得尊敬,到底是初生牛犊。

“这小子已经赢了第三场了,只剩一场就可以进三甲,霜铃姨,你不是喜欢他么,那你希望他赢还是输?”霜铃发现自己真被完颜亮问倒了,他赢,便要娶楚月姐姐,若输呢………

他气喘吁吁地站着,满身灰尘,满脸青肿,发觉场上的角觝者只剩数对,尤甚激烈,兀自不觉自己已苦斗三场,胸口反倒不怎么疼了,女真武者出手狠、快、准,颇有一招制敌之效,他更无章法,在捕捉对方破绽的过程中,以油然而生的各般手段攻击,如武当张三峰的缠身软打、少林宗印的阳刚拳脚、女真教尊的奇功异手……连印象深刻的后世李小龙的招牌动作都带了出来,他初步领略到教尊姐姐描述的无招无式之化境。

然而他赢得并不轻松,对手并不高明,但他亦高明不了哪里去,虽然三个对手有强有弱,他却每次均险险胜出。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作为一个武者与不同层次对手较量的实力差在他身上竟无体现。

所以他赢得并不开心,皱着眉头苦思:这是混沌大法小成以来,第一次用于单打独斗,与自己所理解的武功常规大相径庭,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自己是一个被动型武者,武功强弱全靠对手的强弱激发,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哎呀!总不成自己面对三流小混混和一流高手都要一样的竭尽全力,那自己这个高手做得也忒辛苦了!他苦上了脸,唯一指望的是面对心目中那几个可怕对手时也能胜出一点点就好了……

第三轮角觝的五个胜者全部决出,争夺最后三甲的名额,主赛官如前唱名抽出两对,竟没有他的名字,哈,他轮空了,难道直接进入三甲?管他呢,赶紧喘口气,他坐入淘汰的角觝者当中,静下心来自我调息。

很快,三甲中的两名产生了,他看着主赛官步入场中,心想比赛就此结束,上天对他大发慈悲?正想着好事,旋即看见一条人影步入场内,他一颗心猛地沉下去,主赛官高声宣布:“应去年三甲头名达凯之要求,最后一场,明日对达凯!”

顿时,全场雀起一片欢呼,淹没了乌达补的一声“不公平”,斡带制止住弟弟,面色阴沉地看向金主那个方向,没有人觉得不公平,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没有公平!

本该出现却一直未现的那厮像个英雄似地出现了,这才是今晚的真正高潮:一个是经历凄折自强崛起的女真一代新星,一个是古怪莫测惊鸿直窜的汉人传奇小子,两人之间有着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这最后一场角觝激起了所有观赛者的热情。

怪不得达凯一直没有现身,原来早有这一着等他,哪晓得春猎大会还有这么个破规矩——去年三甲头名可以挑战今年优胜者,自己已是疲兵,达凯却以逸待劳。他与达凯自两端走向毬场中央,他一步步走着,有种后世的马拉松选手眼望终点却举步维艰的咬牙切齿感。

达凯阴柔的声音好听多了:“明日,真是三日不见啊!本以为你无资格令我上场,本以为你不配我动手杀你……可是我错了,你也错了……你不该站到这里的,你还等什么,动手吧!”

迷蓝的夜空诞下一轮弯月被薄云羞遮,黑沉的大地缀上点点篝火如星光倒影,微风中隐隐有青草的芳香,几颗萤火虫似牛胃反出的草星溅在他的脸上,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步步逼近的对手,身体突然飘了起来……

“霜铃姨,他们是为了一个女人才水火不容的吗?”完颜亮的问题总是那么直入人心。

“哼,红颜祸水……”霜铃咬着嘴唇,为什么那个女人是楚月姐姐,她已经毁了一个优秀的男人,还要怎样?

“那你不是红颜么……”完颜亮哪壶不开提哪壶。

“臭小儿,闭上你的臭嘴!姑奶奶要看比赛了!”霜铃红颜大怒,眼睛不离场内的两人左右,却如见鬼魅地一声娇呼,“他俩……”

几乎所有的人都骇然一声,一个奇异无比的情景出现了:原本在毬场草地上自由游曳的萤火虫,像被什么吸引似地齐往中央飞去,本来面对面站着的达凯与献璧小子,立刻被四面飞蛾扑火似的无数荧光包围了,形成一个漩涡般的光圈,那光圈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已看不清他俩的身形……

早有一些识见的女真武者惊叫出来:“可不是我大金国教的密传神功——大水法?”

“据说大水法须国教传位弟子才授,如此看达凯已得教尊大神身传……”

“大水法一出,神鬼难逃,我等只在传说过听过,今日得见,端的妙绝,凡言难表……献璧小子哪有命在……”

但见光圈旋转之中,两条漂浮的身形若隐若现,忽然光圈亮极,如烟花般爆开四散,所有人眼一花,待适应过来,看到原地反差出的暗影中,场中央的两人如开始般对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除了他俩所站位置有异,若非他俩的高矮区别,谁也看不出两人互换了位置。

个高的一人转身便走,经过最近的主赛官处停留一下,主赛官明显楞了一下,旋即诧声宣布:“明日获胜!”

全场一片哗然,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以至于观赛者感觉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而皆以为必死的献璧小子竟然赢了,在号称神鬼难逃的大水法下毫发无伤!谁也没看懂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光圈里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一场他们想看的对决,却绝对是令人大开眼界的对决!

斡带与乌达补哥俩彼此对视,表情中的兴奋与震撼交替。完颜亮眼露崇敬地看向场中央的最后胜利者,向一脸迷茫的霜铃赞叹:“大丈夫当如是也!”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这一场春猎大会仍为人津津乐道,都说恁多年的春猎大会,都没有这一年的精彩奇折、惊心动魄、意想不到……而女真传统的春猎亦自此渐趋衰落,一分为二,由“金主春水”与每年五月五日“重午拜天”取代。

他额头一圈冷汗,几乎一个趔趄坐倒,胸中兀自激荡着与达凯同时施展大水法时的心灵对决:

“你也会大水法?”达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大水法独有的精神侵入力透过来。

“你已练到了第二层?”这种精神力对这两个人是相互的,他同样的心惊,这厮进步之快,超出想象之外。

“至情至性,至争至胜!”达凯全力展开大水法的第二式——无坚不摧的“至争”。

“至争而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他以混沌之气将大水法的第一式——至柔之“不争”催发至极至,以子之盾,攻子之矛。

那喷薄旋来的杀气蓦然而散,外在的巨大压力消之无形,他心灵中却升起更大的压力。

在刹那间两人产生某种心意相通,站到了另一个战场上,他相信这厮一定有跟自己不相上下的际遇,全力守护自己的灵知:“武之何在?”

“智胜于力!”达凯同样不敢掉以轻心,此刻一言不慎满盘皆输,其不给他喘息之机,反扣一环,“胜人者力,自胜者智,武者何在?”

“武者何在……”他的精神几乎溃退,侥幸捉住一丝灵光,终于明白自己摧毁了达凯的男性特征,而达凯却以祸求福摧毁了人体的局限,得悟武者大道,这个“自胜者”不啻于其自身的写照,他蓦然顿悟,自己何尝不是个“自胜者”,遍体游走的混沌之气各归其位,周身若空,“杀人者易,杀己者难,杀‘杀’者何莫?武者包容万物,而不为万物所包容……”

“好一个杀‘杀’者……我杀念太盛,反而杀不了你,既然杀不了你,还斗甚么,明日,你赢了!”达凯凌厉的真气找不到对手,倏地撤手罢斗,最后传过一声“娇”笑,“我今日杀不了你,他日还杀不了你么……”

他“赢”了,没有一丝欢喜,这一战凶险万分,自己的精神稍一松懈,便是杀身之祸,他不知道如果达凯坚持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他现在只是没输而已。诚如达凯所言,其今日无获胜把握,他日呢?这一场暗战,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境界的提升。

主赛官去向金主汇报赛果,以定三甲,那处人头攒动,似在争论什么,迟迟无人搭理,他孤零零地站在场中央,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忽然兽声大作,号角长鸣,他吃了一吓,怎么有这么多野兽出现?便听得鼓乐欢腾,四下的人群喧闹着涌进毬场,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淹没在女真男女炽烈回旋的狩猎舞汇成的汪洋中。

没头没绪、无着无落的他只关心最后的三甲结果,忙四处寻觅着熟悉的面孔以求明白,却只看到一张张陌生的笑颜,俩舅子不知在何方欢乐。

不知何时到处都设了摆满饮食水果的几案,这些食物已非他中午吃的半生冷粥,丰盛多了,既有女真特色的大块鱼肉,也有汉族特色的精细食品,或冷荤,或烧烤,或炖煮,酒肉无算。而女真男女们边吃边喝边舞,甚是开心。

他心中一动,女真人进入中原后,始知汉人饮食之美,其他方面也是一样,当接触到汉人的各项先进事物后,女真人的汉化趋势是不可避免的,但这样对他们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多少英雄熬过了艰苦岁月,却在成功的甜酒中倒下,自古往复不绝!不知足的人性比起知足的兽性,是不是造物主对人类的一种戏弄?

有人在后面拉拉他的衣角,他猛回头,是霜铃灿烂的俏脸:“明日哥哥,我俩跳舞去吧!”

他不知所措地被这个大胆的小妮子牵到一堆篝火旁,加入一群围火起舞的姑娘小伙当中。仿佛受到篝火的映照,霜铃的脸上泛起一层动人的红晕,她松了盘髻,散开一头漂亮的小辫子,双手握着粉拳,右臂上举,左臂后甩,动感十足地扭起曲线玲珑的腰肢。

四周洋溢着火热的青春活力,他被感染了,放下心头事,融在人群中随霜铃翩翩起舞。小妮子明媚的双眼不离他左右,女真少女的豪放与汉人少女的娇羞集于一身,他仿佛看到了可人儿的身影,一时忘形,拉住她的小手旋转起来。

鼓乐的打击如同有节奏的心跳,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似空谷回荡,霜铃看他的眼神似汪出水来,红唇轻启,放歌出声。

他这才留意到周围不少的女真姑娘都在且歌且舞,而霜铃的歌声分外清灵,仔细听那女真歌词,竟是自唱自家:从家世说到成长,从女工说到容貌……好像早已编好了词,又好像随口唱出,总之说不出的曲调委婉、柔腻动听,他不解其意,只傻傻地听着,拉着她的小手不放。

“自家的帐篷在湖畔东面,红顶银边的就是,今夜子时,自家等你。”霜铃唱罢,翘起脚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羞涩,挣脱了他的大掌,消失在人群中。

他尚没回过味来,一个粗犷的声音传过来:“臭小子在这里,把二哥我好找,郎主传你!”

斡带、乌达补领着他进入御寨,金主正与一干宗族元老及大臣在一个大篝火盘欢宴,一绿衣卫接住他们:“郎主宣明日单独进帐,其余外侯!”

这道旨意来得有点突然,席上众大臣面面相觑,粘罕站起来:“郎主,臣以为不可,这厮深藏不露,尚未验明,万一有歹意……”

“孤家自有定夺!”金主沉稳地起身离席,“明日,随孤家入帐。”

御帐内,金主吴乞买坐于土炕上,他恭立于前,再无第三人在场,两人间只距五步,这五步,是无数大宋义士求而不得的机会,也是后世看来可以改变历史的机会,而他的心中,竟无一丝波澜。

与他当日在赵构小儿左右不时泛起的浓烈杀机相比,他对这个病歪歪的女真老人有着一种尊重,这种尊重——绝非因为他的幸福与命运操纵其手而起。

“明日,孤家看你与达凯比试的身手,足可与那杀手一搏,但你却受了伤?”金主病容不减威严,双目炯炯,丝毫不提三甲之诺,反有问罪之意。

“郎主,那杀手来得突然,小的失之不防!”他没有害怕的感觉,郎声作答。

“孤家看你刻意隐瞒身手,有何图谋?”金主毫不放松。

“小的处境艰险,不得已暗藏实力。”他不慌不忙。

“孤家再问你,那被毁掉的和氏璧是真是假!”金主的话终于触及他最担心的地方,他晓得不能答错一点,因为他身后是挞懒一族的性命。

“郎主,和氏璧已经不存在了!相信我……”他没有正面回答,相信自己脸上的诚实一定会打动对方,因为他说的是大实话。

“哈哈哈,小子,你晓得孤家为甚么相信你?”金主发出一声豪笑,没有追究下去。

“小的不晓得!”他的心落了地。

“因为教尊,你们过江后她曾用海青儿给孤家传了一讯……”金主顿了一顿,口气说不出的郑重与担心,“可这是孤家收到她的最后一讯,她到底怎么了?竟将大水法都传于你,你老老实实告诉孤家……”

他心里一哆嗦,直觉这才是金主最关心的问题,从过江到教尊姐姐离世只两天时间,他们一直呆在一起,想不出她何时候递出消息的,又会是什么消息,而自己无奈施出大水法也是自找麻烦,给了粘罕等人怀疑他心怀叵测的理由,他该怎么回答?

不过从金主对他的信任猜测,教尊姐姐应该没说他的坏话,他能感觉到这个老人对教尊姐姐的真情与眷念,不忍心欺骗之,又因牵扯到自身归金的诸多环节而不敢说出这足以震动大金政坛的真相,只好含糊其辞:“教尊与那西夏国上师格波巴力拼,受了重伤,自觉不久人世,生出淡薄红尘之念,便传了小的大水法,将小的送到燕京便不知所踪……”

他拿格波巴栽赃自有偏宋之私心,欲将祸水引往西夏。

“哦……”金主仿佛一下子苍老许多,竟似早有不祥的预感,不再问什么,挥挥手,“你退下吧。”

他退下之际,听到金主轻轻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歌谣,记起这跟教尊姐姐临死前哼的歌谣一样,难道一国之君和国教之尊竟有什么瓜葛?

他甫出御帐,尚未跟俩舅子会合,便被一群女真少女团团围起,唧唧喳喳地在他身上大动手脚,他低头自看,身上已披上一件大红披风,手一摸头,有根大羽毛插在发梢。斡带、乌达补在边上只顾看热闹,面露喜色。

浑浑噩噩的,他被御寨里的人流夹拥到外面露台下,不知何时,载歌载舞的人群已全部汇到此处,那主赛官立于台上,四角火把熊熊,高声一宣:“兵民肃静,听郎主诏!”

台下舞歇歌罢,主赛官颁读金主诏旨,共有三件大事:

其一:春猎大会三甲公布,明日居中,三甲分授海青卫将军、龙卫将军、虎卫将军,听元帅府调遣。

其二:特赐明日异姓完颜,以避同姓禁婚之律,准于与楚月郡主完婚。

其三:立太祖嫡孙合刺为谙班勃极烈,皇子宗磐为国论忽鲁勃极烈,国论勃极烈宗幹为国论左勃极烈,移赉勃极烈、左副元帅宗翰为国论右勃极烈兼都元帅,右副元帅宗辅为左副元帅,元帅左监军昌为右副元帅。

前两件全部关于他的好消息,虽然早有预计,他还是满心欢喜,自进燕京后一直不塌实的感觉挥之而去,坠入这乱世后,他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归宿感——“家”的感觉,虽然他并未认同这个“家”所属的“国”,只可称之为“家在金,心在汉”,这个“汉”乃是汉人之“汉”。从此摆脱不宋不金的尴尬,却也增添新的苦恼——万千宋人指戳唾骂的“金贼明日”今日方名正言顺。

第三件事是真正的大事,涉及名单较多,且以汉名称谓,他在脑海里对号入座,判明态势:“皇子宗磐”——蒲鲁虎虽未成为皇储,却因合刺年幼,隐然升为大金国第二号人物。“宗翰”——粘罕与“宗辅”——讹里朵亦地位上升,而“昌”却是他的岳父挞懒,虽未到场,却也升为右副元帅。惟独“宗幹”——斡本地位下降,金主借立储之机对大金国上层权利进行一次再调整,各方势力均有安抚,各有得失,获得暂时均衡。

诏旨宣罢,便闻爆竹炮仗交鸣,头顶烟火莲花四散,空气中弥漫起火药的香味,仿佛回到后世过年的情景,他的心情也跟过年无差了,陷在周围陌生的女真男女的羡呼与道贺声中,这是他在大金的第一次粉墨亮相,惊艳收场。

却听台上主赛官又匆匆宣布:新任都元帅粘罕请三甲将军去元帅帐夜宴。粘罕倒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对这厮毫无好感,赶紧拉斡带、乌达补一起赴宴,补胆壮势。

一路看到不少被绑在木桩上的醉汉,他有些奇怪,难道喝醉酒犯法么?斡带笑着解释:这也是女真传统,因为女真人爱豪饮无节制,有些醉汉便会闹事,甚至会闹出人命,干脆一绑了事,等酒醒再松绑。

他入得宽敞不下御帐的元帅帐,喝!真是热闹,足有五、六十人,参加春猎的大金上层人物,除了金主,该来的都来了。

要知空置多年的都元帅乃军中第一首脑,可以说实权最大,俨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不巴结?即便其他国论勃极烈级别首脑,也不得不卖粘罕个面子。金主授予粘罕这个职位乃不得已,只因大金军中上下,除去粘罕无人当起此职,好在还有讹里朵、挞懒钳制左右。

金主御帐简略粗陋,在大炕上人人平等,元帅帐却奢华无比,一切如汉人摆设,案几凳椅具备,左首蒲鲁虎、斡本、讹里朵等女真权贵按地位高低排座,独不见谷神身影;右首却是两个男孩居首,正是合刺与完颜亮,然后是一干文士,他认得的韩学士、张夫子排座靠前,地位俱是不低。如此一来,大会的三甲将军连同斡带、乌达补等小辈只能陪于左首末席。

粘罕志得意满地坐于主位,寒暄客套一番,便一击掌,帐外竟传来丝竹之乐,随即转出两行衣着绚丽的女真伺女,迤俪上前,一对一为客人侍酒,如此声色酒乐,令他恍惚梦回江南。

案几上食物、果品丰盛,其实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现下主要是喝酒聊天,斡带为他介绍周围的女真年轻一辈,相见甚欢。

宴席上的孩子总是最活跃的,完颜亮隔得老远地叫过来:“龙卫将军,你使的是什么拳,连赢我女真好汉,连达凯都败了?我看这三甲头名是你才对,第二名可屈了你……”

龙卫将军?是叫自己哩,他半天才明白完颜亮在跟自己说话,冷不防之下,一时张口结舌。这孩子真会问哪,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反正一下子置他于喧宾夺主的难堪境地:虽然他是春猎大会的主角,却也当不起这晚宴的主角。而众宾客纷纷侧目,倒也大感兴趣,毕竟童言无忌,完颜亮的话何尝不是众人的心里话,而坐于他侧的另外两甲将军则露出不服气之态。

他忽而想到,关于自己武功高低的各种传言因他今晚的表现而烟消云散了,而自己的麻烦也来了,高手总是成为别人超越的对象,以后迎接他的将会是无休止的争斗!他硬着头皮回道:“明日无师无教,无门无派,只是受了一些武学高手的启发,歪打正着而已,哪象海青卫将军、虎卫将军那般真材实料,第二名已是侥幸!”

“迪古乃不要生分了,明日已入女真族,都是一家人,还分甚么你我?”粘罕显出主人风范,似为他解围,又似别有深意,“就算天下武艺起于汉人,某女真人却以武夺天下,有何夸耀?”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皆因武而起,我大金初入中原时,我族各大将只知毁弃,不知珍惜,若无知夷狄,而今太平之世,当尚文治!以儒治国,方为正道啊!”同样童言无忌的合刺脱口一句汉话名句,刚为皇储,已露王者风范,浑不知得罪了在座各位女真权贵,这些开国大臣们哪个没参与过占辽攻宋?却被比作无知夷狄,一个个老脸难挂,又不敢发作,毕竟说话者乃新立皇储!

“无知小儿,宛然一汉户少年子也,焉知我等打天下时之艰辛!” 蒲鲁虎却不将合刺放在眼里,怒声教训,亦没想到今日一句话埋下日后的杀身之祸。

“合刺殿下说得好,仁义乃治国之道,孔子无位,万世景仰,大凡为善,不可不勉!”韩学士击节赞叹,不畏蒲鲁虎之威,不失儒者气节。

“我看文治武功,文是手段,武乃根本,自当以武定国,天下一家,然后可以为正统,我女真上下尚须努力!”完颜亮另有一番见解,虽嫌幼稚,却志气高远,以统一天下为大业。

“亮儿所云极是,文武并用,恩威并施,方能一统天下,四海归一啊。” 张夫子为自己的得意门生叫好。

对面的斡本看着宛若人君的养子合刺与亲子完颜亮,十分欣慰,职位下降的不快一洗而空。

完颜亮的矛头转移,他得空向斡带询问两夫子来历,方知韩学士真乃当朝翰林学士,名叫韩昉,是前辽状元,斡本十分崇尚汉文化,便延请汉人大儒张用直与韩昉教子,张夫子便是张用直。两位老师自然不忘教导为君之道,只是二人见解不同,亦各有所爱,浑不知竟培养了前后更迭的两代金主。

两个小儿在右首文士们的助阵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辩论起来,那些文士皆讲汉话,亦应多为汉人,左首的女真权贵们哪有闲心此刻畅谈国是,你一杯我一口的斗起酒来,乌达补如鱼得水,开怀畅饮,两边阵营气氛各异,场面一度混乱。

主人粘罕终出面圆场,又一击掌,乐声一变,那些伺女们皆舍了客人,步入场中,列成两队,轻盈起舞,已非女真舞蹈,而是正宗的汉人乐舞,捷行柳摆,眉目流盼,而身着女真服装跳汉舞未免不伦不类,望之若妖。晚宴气氛因之一变,男人们皆停口住酒,瞩目场内,终究难过美人关!

他心中惊奇,此刻方定睛细看,这些伺女个个极为漂亮,年纪都在二、三十岁之间,虽非少女,更显女人风情,女真打扮,又比女真姑娘多一分弱质雅气,举止间更有大家闺秀之质,即便他在江南见识的一等一歌舞妓优,也无此等气质,却不知粘罕从哪网罗了一批过来,这厮端的会享受。

乐声一转,靡靡之音缭绕,伺女们竟随乐脱下女真衣裙,露出一袭汉人纱裙,身段尽现,那纱裙又薄又透,灯烛照射之下,里面竟不着寸缕,舞姿起伏间,三点若隐若现,在座的男人俱瞪大双眼,屏住呼吸,原来晚宴的正节目在此。他却生出视若无睹的跳出感,不知是心中想着妻儿,还是因为伺女们的汉服扎眼。

“各位请自便!”粘罕大笑鼓掌,乐停舞止,伺女们又回各自客人处侍酒,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男人们刚经过艳舞的诱惑,眼前衣着单薄的伺女又活色生香,一个个放肆起来。

而伺女们神情麻木,似见惯这阵仗,表现如同江南的侍酒姐儿,唯一跟姐儿不同的是,她们全都默默逢迎,并不出声,这种场合,也不需要出声的。

为他侍酒的伺女皮肤娇白,五官秀美,见他惟独老实,以为少年面薄,主动揽他喂酒,软肉感手,兰麝熏来,他看着她献媚的假笑,竟无一丝感觉,心里不舒服更甚,毕竟初来乍到,要跟金人打成一片,不敢众人皆醉我独醒,他只好虚与委蛇。

半晌,不胜酒力的他勉强坐直,抬眼四顾:几位国论勃极烈自重身份,已率先退场;对面的文士不堪酒色夹击,十倒七、八,剩下的其他女真权贵和少年子弟,正搂美入怀,如醉如痴,俩舅子亦不例外。

“官人,不要……”总有一些男人分外粗鲁,有些女子忍不住开口哀求,他听到那正宗的大宋官话,心头一搐,明白自己不舒服的原因——这些伺女乃是真正的汉人女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冷不丁以作秦桧时学会的大宋官话向他的伺女问。

“官人,你是南人……”伺女惊闻乡音,神情浮动,手中的酒壶跌落下来,狼狈不堪,大凡误入歧途的女子遇见乡人时俱如此反应,她自知失态,忙掩饰道,“奴奴叫媚娘。”

他扶好酒壶,不欲惊动他人,俯耳低问,“你们都是甚么人,怎会沦落至此?”

“我们是甚么人?官人竟不知么,奴奴也……好久都不记得了……”媚娘似被勾起了很远的记忆,喃喃自问,一改媚颜,渐露屈辱之色,嘴唇被咬出血都不知。

他没想到她这么大的反应,好生不忍:“不记得就不说罢!”

“可是奴奴又怎会不记得……”媚娘终于发现他的与众不同,至少,他是这里唯一没有动手侮辱她们的男人,“官人又怎么在这里?”

“我……”他不提防此问,脱口说出真心话,“为了一个女人!”

“哦,那个女人有你这样的男人,一定很幸福了,可是还有一些女人呢,她们的男人又怎么对她们的……”媚娘面露痛苦之态,似被揭开了一个很深很长的伤疤,她慢慢低下头去,再度抬头,已是泪流满面,“我和她们都是宋人,或是宋室宗姬,或是亲王女孙,或是相国侄妇,或是进士夫人,却已不敢提及夫家以及自己真名,以免辱没先人,当日开封府,我们几曾何等高贵、圣洁,而今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

媚娘如泣如诉,他胸塞气闷,所有的好心情都飞到九霄云外,他已经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了,靖康之难,千秋之耻!赵氏父子葬送的不仅是北宋江山,更是无数女子的自尊与幸福!所有的战争,成败的好像只是男人,又有谁知道女子在战争中的苦难与痛苦?

他看着眼前正被女真权贵玩弄的大宋女子,想起后世南京大屠杀中的中国女人的悲惨命运,生出一种眼看自己同胞姐妹被凌辱的心情,他却无能为力,他恨!他痛!他哀!他忽然连灌好几杯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步入场内,且歌且舞起来:

天何在?地何在?怒问盘古为何开?

日何在?月何在?昭昭世间该不该?

神何在?鬼何在?举头三尺我不睬!

王何在?寇何在?桑田转眼成沧海!

宋何在?金何在?都被茫茫大雪盖!

你何在?我何在?老子向天笑开怀,笑开怀!

这一天,对很多人都是重要的一天,对他,尤其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