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缘,妙不可言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7641

其时日头近中,照得人暖洋洋的,陈规的攻守奇略令他眼前一片光明,原来真正的军事家应该是这样的,自己以前所谓的谋略只不过是一些小聪明。

他眯眼远眺,城外大片沃土上到处是春耕的大宋军民,这种景象在当时实在罕见,叹道:“如此军民相亲,大人德治啊!”

陈规微笑:“吾乃仿古屯田之制,合兵士百姓,分城外荒地耕垦。所屯之田,皆相险隘立堡寨,敌至则堡聚捍御,无事则乘时田作,以兵养兵,以民养民,聊补军营粮饷之给,府库仓廪之储罢了。”

这屯田之制,可实现军队及属地的自给自足,他倒要好好学习了,忙夸上两句:“高明高明,井井有条,不知大人如何管理?”

陈规不以为甚,随口简述:“兵士皆分半以耕屯田,民户所营之田,水田亩赋粳米一斗,陆田赋麦豆各五升。满三年无逋输,给为永业。流民自归者以田还之。凡屯田事,营田司兼行,营田事,府县官兼行,皆不更置官吏。”

没想到区区一座城池的治理,就涉及诸般学问,若是一大片根据地的管理,跟治国差不多了,军事只是保障,经济、政治等等都不可或缺,还好,当秦桧的那段经历给他恶补了政治课,军事一向是他感兴趣的,自以为有天赋,惟独这时代的经济,他可是两眼一摸黑,看来必须求贤才行。

他渐步前行,与陈规及侍卫拉开距离,踏上一方马面,第一次站在战略的高度反思脱身之计。马面乃突出城墙外侧的墙台,与城墙合为一体,可缩小城下死角的范围,守城之必备。

脚下的城墙足有15米高,下方是硬土,他看着有点头晕,不以为自己有跳下去逃走的本领,不摔成肉饼已算幸事,人的轻身潜能必有个临界点——地心引力,即便第一流的轻功好手也做不到安然跳下吧,更何况前方还有两壕三墙的阻拦。

当然他可以在明天期限前从容离去,只要他一离城,便是天高任鸟飞了。纵然官府圈定他的方位,以最快的速度围堵,但南渡小朝廷中央集权已大大削弱,地方上呈现唐末藩镇割据之局,彼此协同能力很差,再加上鱼龙混杂的义军游寇,要缉拿今非昔比的他,只怕是做梦。

但他从未想那样离去,他不想连累那个误堕风尘的妙人儿,不想她再受到另外的伤害。一旦玉僧儿报官,盘查之下,明日为何变成她哥哥红大,为何在玉红院逗留许久,直到他离开后才报官,怎地都脱不了干系。

他要以另一种方式离去,一种不牵连玉僧儿的方式,管你红颜天妒,看我庇佑红颜!

正是有施方有得,德安之行大收意外之获:玉僧儿之妙术和陈规之金言,令他的自信平添几分。

陈规今日相请实不在他计划之内,该怎样利用一下呢,毕竟这是他身为红大的最后一日了,他忽然转身向陈规跪下。

陈规忙扶起他:“红义士缘何行大礼?”

“大人待红某甚厚,只是小人明日便要离开了。”直到这时,他才吐露此事,却是他的小人之心作怪,生怕另生枝节,此刻道出,自是另有用意。

“哦,走得这般急,”陈规微现失望,随即唤过一个侍卫,“叫厨子加多两碟荤菜,再备一百两银子,吾为红义士饯行。”

为客人饯行不过加多两碟荤菜,看来陈规本打算请他吃顿便餐,他方留意到其素旧袍服上竟打着补丁,真是一个克勤克俭的好官哪!却又送给他一百两银子的厚重盘缠,他看到一颗爱才招才的拳拳之心,却不得不显露“险恶”用心:“大人不必破费,只是小人此去不知时日,有些放心不下我那妹子。”

陈规果然中计:“红义士放心,吾会照顾好红娘子!”

他大喜,又扣一环:“不知大人是否看小人薄面才如此关照?”

陈规不然:“红义士此言差矣,凡托庇德安之百姓,吾皆等同视之。”

他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真诚地再一拜:“如此多谢大人!不为我妹子,而是为满城百姓!”

“此吾职责也!”陈规报以厚望,“只盼红义士早日归来,助吾为国出力!”

“小人定不负所望!”他满嘴答应,不禁为骗了这个忠义为国的老人愧疚,自己是一去不回头了。

是夜,德安城最红火的食坊——“八宝滑肉坊”,一木面书生突然现身,行径怪诞,出手阔绰,先包下现场所有食客的饭钱,而后跟小二索要笔砚,于白粉壁题上八个大字——“海州明日到此一游!”

众食客先争先大嚼,再窃窃私语,突然炸了锅作鸟兽散,狂呼:“是明日小贼,明日来了!”

整个德安全城而动,官兵紧急戒严,封闭街巷,挨家挨户搜索大宋头号通缉犯——明日。

那边厢,一个妙人儿守在空房,看着小厮捎来的字条——“烦妹妹转告陈大人,哥哥下午已离开——红大”,怅然若失:“明日,僧儿明白你的用心了,又是何苦……”

世事难料,玉僧儿怎地也想不到他以这种方式跟他告别,报官之事,自然了了。

“话说明日小贼大闹德安,那一夜,直整得鸡飞狗跳,男女不宁。按说德安号称铁城,陈规大老爷甚是精明,其时城门早已关闭,那上万官兵挨家盘查,将德安翻个底朝天,恁是没抓到小贼一根毫毛,给他逃了出去。”

“先生说笑了,那小贼再有本事,怎能安然逃出德安?”

“这倒有个缘故,只因官兵大部派去搜户,守城的反而少了,偏偏给那小贼钻了空子,摸上城去,不过还是巡兵被发现了。”

“哦,那些巡兵是吃闲饭的,还是给他逃了。”

“倒也不能怪他们,当时巡兵已将小贼围住,小贼哈哈一笑,一个跟斗翻出去,冲上一马面,叫一声‘明日告辞’,就此跃下城墙,投入黑暗之中。”

“小贼竟似铁打的,摔不死?”

“哪里,小贼似神机妙算一般,知道那处马面下装了下城绞车,他借助下城绞车的绳索一滑到底,官兵们只能干瞪眼了。”

“原来如此,后来怎地?”

“那德安府自然上报朝廷,重发新榜通缉,将小贼画了两个头像,一个是以前老的,一个便是木面书生,官家在德安周围五百里范围,道道布关,层层设卡。而大批江湖好汉、义军义士也争相帮助缉拿,一时江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只怕那些江湖好汉、义军义士帮助是假,缉拿是真吧。”

“你又知道了?”

“嗨,‘和氏现,日月变’,谁不知小贼手里攥个宝贝,否则赵官家怎会如此紧张,对身陷北荒的父兄也没如此上心过。”

“嘘,此话少讲,有指斥乘舆之嫌。却说小贼这番一反常态,与以往稍纵即逝大大不同,他频频现身,各处均有发现他的行踪,偏偏谁也拿不住他。”

“先生又说笑了,小贼若潜身下去,自难以拿住,若说他现身露脸,还无人拿住,也忒笑我大宋无人了!”

“这是实话,小贼端的有神通,你明明看他在茶楼喝茶,转眼过去,便找不到了。江湖上有不少传言,最离奇的是说这小子学了茅山道术,能忽而变男,忽而化女,忽而长老,忽而归少,早遁走了。”

“茅山道术遮莫听说过,只闻有五行搬运、穿墙破壁、腾云驾雾……却没闻有变化之术,这倒新鲜,莫非……”

“这位客官,是你讲,还是我讲?”

“先生你讲,当然是你讲。”

“明日小贼的踪迹一路循北,过淮而去,我大宋官兵、各路好汉眼睁睁地看着小贼遁入伪齐境内,不知所踪。”

“先生……”

“这位客官,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先生,我气不过,这小贼就此没影子了?”

“非也,小贼又做下令人瞠目之事。话说伪齐刘豫逆贼将移都汴京,即开封,欲恩威并施齐民,故首开武举,伪齐各地武生经乡考、会考后齐聚大名府,正是三月十五日,大名府校场,端的人山人海,有道是‘贫文富武’,那些武举皆富家儿郎,个个高头骏马,明鞍亮甲,摩拳擦掌,练枪试弓,只为争夺那天下第一的‘武状元’。”

“先生又错了,这些齐民武生,又怎配‘天下第一’四个字?”

“这位客官好没道理,只不过是个虚名,说话人是你还是我?”

“哟,我听得入迷了,告罪告罪,先生继续。”

“那齐民一贯好勇斗狠,武举中不乏好武艺者,竞骑较射比武下来,正是十八般武艺各有所长,对着演武厅上两个主考争相卖弄。那主考是谁?一个是刘豫孽子刘麟,另一个却是身着五彩袍服的光头鞑子,列位瞧清了,刘豫这儿皇帝做得也是窝囊,金人信不过他,武考还派人押阵。”

“刘豫这狗贼定不得好死!”

“骂得好!客官总算有一句顺耳的话。刘麟小逆贼看得手舞足蹈,大呼:‘我大齐人才人济济,灭江南指日可待。’却惹恼了一条好汉,但闻围观百姓中炸雷似一声:‘这些花拳秀腿,欲灭大宋朝,真乃痴心妄想!’刘麟在台上听得真切,喝道:‘咄,什么人如此大胆,给我叉上来!’不待侍卫上前,已走出一人,却是个高大中年行者。这位行者好相貌,堂堂方正脸,两道正气眉,一双如电目,头顶铁界箍,皂服直裰,身材魁梧,空手往那一站,自有英气逼人来。刘麟气势先弱了三分,有心表现礼贤下士,和颜道:‘小王有礼,这位长老请问法号?’行者不领情:‘出家人四大皆空,要法号做甚?’ 刘麟脸色微变:‘出家之人,缘何起嗔,出言不逊?’行者大刺刺道:‘某这出家人爱管闲事,看不惯猖狂鸟嘴脸!’ 刘麟嘴脸顿时又白又红,有心拿了行者,又怕百姓不服,生出坏心:‘师父口气好大,必有绝技在身了,看不起我大齐好汉么,众武举,推一人上来与这师父较量一番,赢者小王有赏。’ 行者冷笑道:‘某只知有大宋武举,却不知有甚么齐的鸟武举!’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这行者口口提及大宋,浑不将伪齐当回事,实犯当朝者大忌,更直指众武举做了亡国奴还为贼卖力,不知羞耻,一时惹了众怒,早有武举跃跃欲试。刘麟小逆贼恨不能将行者拉下去砍了,只恼有言在先,便煽风点火:‘刀枪无眼,生死由命,各位使出真本事来,师父用什么兵刃?’那意思是要比器械,分生死,分明要众武举不可手下留情,结果行者性命。这便是刘麟的歹毒了,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那刘豫逆贼曾知我大宋济南府,杀勇将关胜而降,而受金人册封为伪齐皇帝,世修子礼,便是效仿那后晋石敬瑭对辽称子皇帝之故事。行者丝毫不惧,就从兵器架上随手拿了一根棍,单手持着,步入场中。众人这才看清楚,那行者左袖虚飘,竟是个独臂,却不知如何使棍?”

“先生,怎么扯远了,这行者跟明日小贼有甚么关系?”

“怎地?不爱听,往别处去。”

“爱听,爱听!”

“擂鼓作响,众武举见是个残废,胜之不武,踟躇不前,偏有个爱拍马屁的,想这现成讨好伪皇子的机会,欲拣便宜,大喝一声:‘贼头陀,敢小觑我大齐好汉,我来斗你。’握杆大刀扑将上来。众百姓眼眨也不眨,皆为那行者捏一把汗。但见行者躲也不躲,虚袖一卷棍尾,右手挥棍,舞出一片花来,众人眼亦一花,便见那武举已趴倒在地,王八般狼狈,百姓们俱喝彩起来。众武举这才晓得行者身怀绝技,再不敢小瞧,推出一个使枪好手上来,不到两回合,又趴下了,如此一连数人,皆败下来,再无人敢出阵,行者慈悲为怀,没伤一人性命。刘麟看行者好武艺,暗暗心惊,忙吩咐侍卫加强戒备,又转了念头,欲招为己用:‘长老,果然好本事,不如还俗从戎,小王当以将军相拜。’行者哈哈大笑:‘某最讨厌的便是官,尔叫某当官,岂不屈杀我哉!’ 刘麟恼羞成怒:‘不知抬举的东西,众武举,谁杀了这头陀,便是今科武状元了。’这一招更毒,正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时间武举们个个蠢蠢欲动,却不敢先出头,俱想等别人先与这头陀拼个你死我活,自己再占便宜。行者看出众人心思,郎笑一声,声贯全场:‘某当年纵横于梁山水泊、百万军中厮杀出来,想不到今日又可杀个痛快,你们一齐上吧。’”

“哎呀,这位行者莫不是当年山东三十六条好汉之一的……”

“这位客官倒有点见识,说起那三十六条好汉哪,可说来话长……哎哟,扯远了,扯远了。却说这行者是何人,他自己没说,说话人也不好胡乱揣测,只说众武举受激不过,当即跳出数十人来围斗行者,或步或骑,要取行者性命。行者真没吹牛,那一根棍舞得风车也似,指哪打哪,这说话的工夫,已倒下一片,但见那些武举断膊折腿,躺地呻吟。刘麟小逆贼眼看自己的武举大会,硬生生被这行者搅了,心头那个火啊,大叫:‘众武举退后,贼头陀定是江南探子,军士们给我拿下这厮,生死不限!’ 武举们看要出事,与百姓俱往后闪,但见演武厅上令手举旗,,一声呐喊,校场周围涌出大队射手,千百箭矢寒光闪闪,指住行者,那些伪齐兵得了主子命令,若他反抗,便将他射成个刺猬!”

“啊呀,这可如何是好?”

“客官莫急,听我细细道来:在此危急关头,却见百姓中腾地窜出一条灰影,高呼:‘且慢动手!’,直奔演武厅上的刘麟,势若流星,侍卫们吆喝起来,纷纷抢上前拦阻。”

“好,行者带了帮手,擒贼先擒王,好聪明,哟,我又多口了,这嘴该打!”

“不妨不妨。那灰影并不与侍卫交手,七绕八绕,窜上了演武厅,刘麟小逆贼与那鞑子倒非等闲之辈,各操了一把朴刀便欲厮杀,那灰影并不动手,定住身形道,喝道:‘你们看我是谁?’二贼不由一楞,住手看向那人,一时呆了。那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再扬起手中一个物件,那鞑子竟恭敬地行礼,向刘麟说了几句,刘麟虽面露犹疑之色,却不敢得罪鞑子,竟一挥手,将兵士俱撤了,行者瞪向那人,也不搭理,也不道谢,就此扬长而去。”

“这人是谁——啪啪!”

“呵呵,客官何必当真打自己嘴,佩服,佩服!列位,你们猜这人是谁?”

“总不成是那明日小贼!我知道各位都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只好说了,先生莫怪。”

“不怪不怪,不错不错,当日百姓看得清楚,乃一木面书生也,正是那明日小贼,却是奇了,鞑子与刘麟听他话还说得过去,那伪齐与金国境内早撤了明日通缉榜,足可证明他做了金贼,却不知他为何救了行者……”

“先生怎地不讲了?”

“小贼明日记就说到这里了,列位,还要听甚么?”

“后面呢?我可不打自己嘴了,这没头没尾的。”

“在座百余人,就这位客官多话,那明日小贼在武举大会上露了一脸后就再无消息了,不过,按他北去的方向,算算脚程,应该有大名府到燕山府的距离了。”

燕山府——金人谓之燕京——著名的六大古都之一——后世新中国的首都——北京,他立于南城门下,打量着这座著名的古城外墙,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虽不如过伪齐境路过的大宋旧都开封府宏大雄伟,却较楚州多了分刚毅,较绍兴多了分大气,较德安多了分古朴,他长长舒一口气:总算到地头了。

金朝建国以来,除在本族源地和原辽国北面地区坚持女真统治制度——勃极烈制下猛安谋克制外,在占辽南面地区、攻宋的过程中设元帅府,为减少汉人反抗,保留汉制——在元帅府下设枢密院,汉地事务,皆取决枢密院。先置广宁府枢密院,后迁平州,再迁燕京,又分设燕京和云中两枢密院,其时燕京号称东朝廷,由右副元帅完颜斡离不执掌;云中号称西朝廷,由左副元帅完颜粘罕执掌。完颜斡离不、燕京枢密使相继病死后,完颜讹里朵接任右副元帅,燕京枢密院遂并入云中枢密院,元帅府亦逐渐由纯军事机构向军政合一的地方统治机构演变,具有任免官吏、司法、征税等权力,控制燕云诸州及原北宋中原和陕西地区,那刘豫先奉挞懒,后事粘罕,得以当上伪齐儿皇帝,划辖原北宋京东、京西两路、淮南路的部分地区和陕西诸路,因此整个华北地区实际上由粘罕大权独揽。

而原先属于东朝廷的挞懒、金兀术与粘罕不是一路,则留在燕京建监军府。那金兀术入陕后与娄室共同辅助三太子右副元帅完颜讹里朵攻宋,先有富平大捷,后虽有和尚原大败,但仍据陕西大部,在娄室病故及讹里朵返上京会宁府后,成为陕西金军最高统帅。而挞懒军驻守山东,督慑伪齐,经略南边。此二人一半时间在军中主事,一半时间回燕京议政。大金实行军政一体,地方军事长官兼管政事,具有相对独立的权利,成为金中央遏制粘罕的主要力量。

他以做秦桧时的参政经验和一路上的探听分析,将中原态势分析个八九不离十,更判断挞懒府邸在燕京,楚月自不会到别处去。

当日他潜出德安,大展妙人儿的“三十六幻”,跟天下英雄大玩捉迷藏,寻思此番折腾,荒岛上的女真兄弟们必得到消息,倒不忙去看他们了,算算日子可人儿差不多该生了,不敢耽搁,一路披星戴月,过淮过黄,除了在大名府盘桓些日子外,辗转到达燕京,足足走了一个月,真***不容易!

他看着城门口进出的百姓,男子俱薙发左衽的女真打扮,妇人仍汉服,然戴冠者绝少,多绾髻,间或有着华丽汉服男女经过,那些守门金兵却甚是恭敬。这便是进入金直辖区——黄河以北的奇异景象了,那些女真打扮的,大都是汉人,而着汉服者,尽是女真人。女真统治者虽明令汉人易胡服,从女真俗,却挡不住本族人对华夏文化的向往,女真人着汉服、说汉话早已蔚然成风。

满耳是后世的京片子,与大宋境内的通行官话——洛阳口音大不相同,自是被辽国统治已久的燕京人,他油生亲切之心,仿佛回到了后世的老北京。

“兀那头陀,进不进城,东张西望做甚?”一金兵对他大声呵斥。

“游方僧人正要进城。”他忙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行礼合掌,拿出一本度牒交金兵检毕,缩着头进了城,原来他扮作了一个行者。

那日经过大名府,正逢伪齐武举大会,他便瞧个热闹,正撞见独臂行者大闹校场,痛快之余,只觉独臂行者似后世家喻户晓的另一个大英雄,他一直以为这位打虎杀嫂的英雄只存在于小说家的虚构中,没想到真有其人,大为惊喜,待行者陷入危险中,以他性格,本不愿冒险,却一来存了结识英雄之心,二来看到其中一个主考乃萨满教护法,有所凭恃,当即两件法宝——书生面具和玉牌齐出,以教尊面目现身,加上他的娴熟女真话,那萨满教护法如何不信,喝令刘麟放人,他随后跟上行者,两个在大名府城外照上面,偏行者亦认出他是明日“小贼”,恩将仇报,暴打他一顿,再传了他一套棍法作为补偿,如此两不相欠,只说下次见面必取他小命。

他在大名府盘亘的日子便是跟行者学习那套神奇的棍法,只恨行者对他这个“金贼”动辄喊杀,吓得他不敢多说话,连他心底最大的疑问也没敢出口——到底那潘金莲、西门庆有无其人——《金瓶梅》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万分后悔,这可能是历史上最接近解开这段千古之迷的机会,大概也是唯一的机会,偏偏给他错过了。进入金地后,男子尽髡顶辨发,他可不想做秃瓢,灵机一动,出家人是不受约束的,却是受独臂行者启发,亦做了个带发行者。

他步入这座起自商周——盛于燕蓟——著名于后世的未来国际大都会,第一次生出走进历史长卷的感觉:人物繁富,大康广陌,街巷纵横,星井万家,府宅壮丽……处处深蕴着厚重的华夏千年沧桑。

一时想到那独臂行者偶尔露出的沧桑眼神,似有满腹不能道人的心事,这个独来独往的苦行僧,不知有没有机会再碰上,只是行者说下次见面就取他性命,其武功又另辟蹊径,却不好对付,他到底希不希望再碰上呢?真成了他心头的一大苦恼。

他忽然又傻笑起来,却是想起了童年的那个重病求医的故事,可不就是自己的写照:那病者机缘巧合间,得了三样世间可遇不可求的灵丹妙药;而自己机缘巧合间,先悟“放下”之窍,继获教尊生平所学,再于雪地混战中被当世三大高手真气激引而成混沌大法,重获自由,仅此已够了,偏偏他又英雄救美带来德安之行,再得易容术和守城诀窍,更想不到的是受独臂行者传他一套神奇棍法,这一连串的奇遇,岂是一个“缘”字道得?

那重病者以得到那救命的第三样药——就是姑娘的芳心而痊愈,自己呢?眼前闪过一张张的俏脸……这药可不能吃多了,再好的药吃多了也会要人命的。唉,该怎么面对可人儿呢,可是那臭丫头、玉人儿、妙人儿又怎么办?他头大起来。

后世史载:大宋绍兴二年·大金天会十年,六月,宋襄阳府郢州镇抚使李横借故率军围攻德安府,于德安城西北造天桥,填外壕,然后鼓众攻城。宋德安府、复州、汉阳军镇抚使陈规率军民据城抗击,激战中规临危不惧,端坐城楼,炮伤其足,容色不变。李横军围城七十余日,城内粮饷不继,规出家资劳军,士气大振。横久攻不下,遂派人进城告规愿得城内一妓而撤军,诸将曰:“围城七十日矣,以一妇活一城,不亦可乎。”规竟不予。八月十八日,李横军因填壕不实,天桥塌陷,规乘机派六十人持竹制火枪出西门,焚其天桥,李横军拔寨退走,德安围解。

后世考证:此乃火器在世界上的第一次出现;而那可以活一城之妓,乃名曰红娘子,以陈规之大义,为一妓甘冒城破之危险,大违其本性,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次日晨,燕京城清晋门外——燕京循旧辽城制不变,城开八门,东南西北四面每一面分二门,清晋门是西面偏北,一汉服书生风尘仆仆,踏露而来,对两列尚揉睡眼的守卒,用女真语大咧咧问:“尔等是挞懒军还是兀术军的?”

一看来人一口道地的女真话,口气又不小,守卒中的十人长忙出列,恭敬回话:“我等乃左监军属下。”

左监军便是挞懒,地位比右监军兀术略高,挞懒与兀术分守燕京城,挞懒军驻守西南面,兀术军驻守东北面,书生早已知晓,乃明知故问:“如此甚好,唤你上面头领来见我。”

“这位……”十人长不知对方是何来头,不敢胡乱称呼,含糊过去,为难道:“敢问有何要事?小的不便随意上传。”

“哦?”书生作势想起来,掏出一块玉牌,“只管带上这面玉牌,若你上面头领不识,再往上递,自有识得的,不消多说,当速来见我,不可耽搁!”

那十人长接过玉牌,玉牌刚掌心大小,圆中带方,手感冰滑,玉质如莹,周边雕镂一圈怪异的图腾,却认得乃国教萨满教标识,顿时小心起敬,中间刻满文字,虽不识文字内容,但看出是女真字。

那女真字乃萨满教神使完颜谷神于大金建国初依仿汉人楷字及契丹字制度所创,与契丹文字和汉字均为大金通用的官方文字,然其笔画繁复,又先在宗室贵族子弟中推广,大金下层官兵多有不识。

十人长不敢怠慢,暗地吩咐手下看好这书生,以防万一受骗也好交代,忙不迭进城去了。不一会儿,一位显然刚穿戴整齐的百人长带几个侍卫随十人长匆匆赶来,上前扑通跪倒:“末将参见教尊大神。”

众守卒一听,竟是大金国教之尊——女真人神一般景仰的萨满教主亲临,吓得齐刷刷扑地膜拜:“参见大神!”

好在早晨过关百姓不多,没有分外引人注目。书生面无表情,收回玉牌:“都起来吧,本尊有要事在身,不及进城,给尔等个任务,速派人往城外灵泉寺,问寺里和尚要个行者寄存的木箱,即刻送往挞懒亲王府,只说交给挞懒将军,此行一定保密,更不可随意打开木箱,本尊去也!”

半刻钟后,一彪骑兵出清晋门而去,返回时其中一骑的马背上多了个笨重的大木箱,一直送到城中最显赫的挞懒亲王府。

“咔”,头顶一片光亮,几条人影闪动,他忙闭上眼睛,作出昏睡之态,只觉一双手在身上摸索一番,心中暗笑:“想在老子身上搜出东西来,做梦!”

眼皮花了一花,又一片黑暗,箱子又盖上了,他若非装着穴道被点,只怕要骂出来:“日妹么的,有这样招呼郡马爷的么?”

刚刚被马颠了一回,几欲呕吐,蜷着的身子亦大不好受,以为到了目的地就可以解脱,哪晓得打错了如意算盘,他惟有自嘲:任谁也想不到老子用这个方法浑进挞懒府吧。

他昨日将燕京城踩了一遭,熟悉一下地理位置,探到挞懒府第位于内城——旧辽皇城。燕京属原辽国陪都之一,内置宫阙,便是皇城,可谓城中之城,守卫森严犹胜外城,寻常百姓难以靠近,却不知如何才能见到可人儿?

他有心学那江湖神偷高来高去密探宫城吧,却对自己的轻功不自信,搞不好被守卫们错杀无辜。

干脆直接上门通报吧,又觉得不妥,在金人眼里,他应在教尊掌握之中,怎会轻易逃出,教尊又哪去了?他苦心制造教尊还活着的假象就会出现漏洞,若让人猜到他假扮教尊的话就更加不妙,他可不想自己如今的实力被人看破,这可是秘密武器!

虽说挞懒跟他有过秘密协议,但此一时彼一时,一则今在挞懒地盘,已非当日缩头湖,二则当日协议的重要一环——秦桧的身份他已失去,手中的筹码只剩下和氏璧,当然楚月有了他的骨肉有利于他,挞懒总不能对事实女婿下毒手,可这也是把双刃剑,要是挞懒反过来拿楚月母子要挟自己怎办,政治是冷血的,父子兄弟都可以相残,何况自己这个“未过门”的女婿,那时自己还能守住和氏璧的秘密么?

到了这当儿,他反倒冷静下来,自己要活着,为了爱人子女好好活着,从这一刻起,老子再也不作命运的奴隶!进入挞懒府前一定要把所有的漏洞堵好,绞尽脑汁,总算想出一条妙计来。

他先买下一只大木箱,再以行者身份寻一家寺庙挂搭——游方僧尼暂借某寺参习佛法,打听下来,相中了城外香火极旺的灵泉寺,顺利挂搭住上一夜,然后佯作第二日有事暂离,给知客僧些实惠,寄下木箱,只说自有人取。

今晨,他换好木面书生行头,装作远道而来,至燕京城下,如此一番,骗过金兵,再赶回灵泉寺,去除所有伪装,在金兵到达之前钻进木箱,果然顺利进了挞懒府,这样一来,谁都以为他是被教尊送来的,至于教尊姐姐去哪了,他当然不晓得,而和氏璧呢,干脆也说被她夺去,哈哈,真是瞒天过海的妙计,所有的难题都推给教尊姐姐了,反正死无对证!

得意间,只觉得箱子在动,外面传来人声,他竖起耳朵,最希望是楚月的声音,可惜都是男声,他退而求其次,能听到可人儿的消息也好,她在没在这里,生了没有,是儿子还是女儿……

“这小子睡得死猪一般,看样子被点了睡穴。”

都是女真话,却没有挞懒的声音,老小子没亲自出来迎接女婿?

“是那骗了我妹妹的混蛋么?”

乖乖,是楚月的哥哥——自己的大舅子,口气不善啊!挞懒不在场,还有谁认得老子?

“回大公子,正是明日小子。”

是高益恭的声音,难怪了,其竟没死,那凤姐姐怎样了?当日长江上他俩是一同落水的。

“大哥,父王不在,怎么处理这鸟蛋?”

又一个声音,粗声大气的。他听出外面只有三人,这个人口称“大哥”与“父王”,难道是自己的二舅子?记得楚月跟自己说过,她有两个哥哥,大哥叫斡带,二哥叫乌达补,都很疼她,看来到齐了。

“高益恭,你有何提议?”

大舅子的声音比较文雅,应该是个有头脑的家伙。

“二位公子,这小子很是狡猾,不如先关着,等王爷回来再定夺。”

挞懒老小子不在,没人给自己做主了。高益恭这家伙,尽出馊主意,将老子关着,也不让我一家团圆——见见郡主和孩子,哼,等老子出来再跟你算帐!岳父大人,你快点回来么。

“照我的意思,先将这鸟蛋拖出来教训一顿,为妹妹出气!”

哎哟,二舅子,你也太过分了,好歹是一家人么,你骂我是鸟蛋,你不就是鸟舅子?打我一顿有什么好,你妹妹会心疼的,虽说我有点对不起你妹妹,可是天底下的男人都会犯同样的错误么,你敢说你没有,大家都是男人,还不互相体谅体谅……

“我刚仔细问过那百人长,乃教尊亲自递信,命他们将这小子送来,这时间上倒与我们探报相合,只是教尊既然制住这关系重大的小子,为何不亲手押送?高益恭,你可带几个人去灵泉寺查问清楚。”

咦,大舅子心很细哩,自己日后可要当心,不要被其发现什么破绽。哼,去灵泉寺查问也不怕,任你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你妹夫与教尊变成了一个人!

“大哥多虑了,这鸟蛋头发未剃,在我大金境内当寸步难行,只怕一直被教尊装在这箱子里。听父王讲,教尊与我家关系至深,他去接应高益恭押送明日亦无外人晓得,他如此做必有道理。何况教尊一向行止神秘,寻常人难得一见,连父王要联络他还要通过海冬青呢。”

还是二舅子好对付,更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教尊姐姐行事作风神秘不定,她的身份仍可以大加利用,还有海冬青是联系教尊的重要工具,须留意此点,看来他冒充教尊姐姐的这一着真是押对了宝。只听大舅子道:“先将这小子关好,不可泄露半点消息,凡事等父王回来后再说!”

人声远去,传来锁门的声音,他没听到半点楚月的消息,失望之极,恨不得一脚踢开木箱跳出来。

现今的他要踢破这铁丝箍固的木箱并非难事,难就难在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实力,只有隐忍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还无人理会自己,总不成将他一直关在箱子里,吃喝拉撒都不管了?无奈之下,权作修炼吧,这木箱的黑静状态倒和蕺山山洞相似,对他修习混沌大法应大有裨益,在一个月的奔波流亡中,他难得有空练功,也不知退步了没有。

渐渐地,他晋入混沌大法的初层状态,“看”到自己处在一间大房中,里外数间,桌椅俱备,不似牢房,灵知扩散出去,外面感光极弱,应天黑了,却有个庭院,花草繁盛,他的灵知于庭院游曳,这是他能“看”到的最大范围,没有人影,看守应在院外吧。

就在这时,一阵隐隐的婴儿亮啼随夜风飘进木箱,他心神一分,混沌大法顿散,自黑暗中睁大双眼:亲王府中有婴儿哭声,难道是……他兴奋不已,几欲脱箱而出。

却听外面吱呀两声,有脚步声进入庭院,接着房门“喀哒”一下,来人进屋了,来得正是时候,该放老子出来了吧,果然,“咔” 一响,箱子解扣,揭开箱盖,他又“睡”了,只觉有根手指在身上一触,正是解穴,竟是个会家子,他一个哈欠“醒”来,只见一个斑须老仆举着根蜡烛在眼前,他“茫然”道:“这是哪?”

老仆绽开满脸皱纹,笑一笑,以东北话回答:“公子已在左监军府中,请用晚餐。”

“啊,总算到‘家’了!”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爬起来,立处乃一间厅堂,故意问,“大将军呢?”

老仆转身整理桌子,身材瘦缩,动作迟缓,似垂垂老矣,其一面摆开一笼食屉,一面道:“王爷尚在军中,公子一路劳顿,请养息几日,有事就唤老奴,我叫车福。”

见车福要离去的样子,他赶紧问出最关心的话:“郡主呢?她在哪?”

“郡主好着呢,老奴告退。” 车福不待他多问,转身离去,几步间已到院外,端的敏捷,他心头骇然,其如此身手,挞懒府藏龙卧虎啊!

桌上几样小菜热气腾腾,他真有点饿了,毫不客气地大嚼起来,谅俩舅子不敢在饮食中做文章。

吃饱喝足,他掌烛在房中转了一圈,厅堂、寝室、厢房等皆有,起居诸般物齐全,与宋人房屋无二,惟寝室不同,没有床,墙三面环炕,下面有烧火洞,却是女真人特有的火炕,再挨出房,是一座不小的庭院,花园、廊子、耳房主次有序,哈,这便是“郡马府”了,可女主人呢?

他欲寻听方才的婴儿哭声,却只闻蟋叫虫鸣,是时天上星光闪耀,地上花香浓郁,已是初夏光景。

院外耸着其他建筑物的檐影,楚月必在其中一幢,他心痒痒的,大步上前,一把推开院门,竟没锁。

“乒”——两杆长枪十字交叉横在自己面前,两个高大侍卫冷冷挡住:“请公子留步!”

果然有看守,他不甘心地探头张望,院门左右,夜色中人影憧憧,寒光点点,不知有多少侍卫在“保护”他,借口道:“我找车福。”

侍卫不为所动:“让我等去传话便可。”

“算了,算了。”他悻悻然回头,以他性格,哪会轻易气馁,在院中左瞅瞅,右嗅嗅,扒着墙头窥探几趟,确认这院子被围得严严实实,方死了心,更发现这是个独立小院,周围全是空地,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除非能飞,好生恼人!

一连数日,除了车福定时送饭,再见不到其他人,车福又半天憋不出个屁,直把他闷出个鸟来,几次欲硬闯出去,看俩舅子还沉得住气否?

这日午后,车福不当点儿来了,捧一叠新衣,并带两个小厮抬一桶热汤进屋:“请公子沐浴更衣,王爷召见。”

岳父大人,可把您老盼来了,他大喜过望,飞快过了一遍水,穿戴整齐,却是一身百人长戎服,心中一动,挞懒必别有用意,管他呢,只要能和楚月团聚,什么都好说!

跟随车福穿廊过院,好大的亲王府,房室叠崇,碧瓦连空,廊径曲幽,园林精致,秀水清灵,端的富丽堂皇,比那绍兴府的赵构行宫过无不及,心道挞懒的野心昭然若揭。

不时有碰上的丫鬟小厮对他指指点点,他昂首挺胸,可不能堕了郡马爷的威风。七绕八拐,过了三四重门,他注意到每道大门边皆悬挂一弓三箭,红布缠着,不知是什么风俗,还是给自己下马威?

到得一座高堂前,檐前额上书三个狂草——“啸虎堂”,煞是遒劲!车福停住脚步:“公子请进,王爷就在里面。”

“俊女婿总要见泰山”么,他忐忑不安地推开鸟头门,只要不变成误入白虎堂的林冲就行,绕过照壁,进入中堂——正厅,厅中仅有三人在谈笑风生,一见到他,坐于正中的戎服大将军起身相迎,以汉语道:“哈哈,贤婿,你可来了。”

跟想象的阵仗大不一样,更没想到挞懒如此热情,上来就一济宽心丸,他反应甚快,立刻满脸堆笑,扑通跪倒:“小婿叩见岳父大人!”

“免了,免了!”挞懒大笑着扶起他,“来,见过你内兄斡带、乌达补。”

原来是曾闻其声的俩舅子,他一面见礼一面打量:两人端坐左侧椅上,均二十余岁,斡带一身汉人士子打扮,英俊儒雅,与楚月相象,微笑回礼;而乌达补则女真劲装,豹眼卷须,与挞懒极似,瞪眼不理。

他恭敬落坐于右侧椅上,早有丫鬟上茶,厅堂内和气融融,挞懒的高兴倒不像假的:“贤婿,恭喜恭喜啊!”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有何喜事?”

挞懒拍拍手,一个粗壮伺女自挞懒背后的山水屏风转出来,怀里抱着个红布襁褓:“乳姑,抱给郡马看。贤婿,月儿生个男孩!”

啊?当真!他又惊又喜,扑将上前,只见一张粉嫩浅笑的小脸蛋陷在襁褓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有儿子了,老子有儿子了,哈哈哈……

儿子面皮如玉,五官秀美,乍一看与他后世的婴儿照一模一样,仔细看除了鼻高孔大、小嘴薄薄神似自己外,其他部分更像楚月,眉如弯月,眼若汪泉,长大了必是一个玉树临风的万人迷。

他喜不自禁地搓着手,想抱过来又不知怎样抱,却见儿子眉头皱作一团——这一点更是他的遗传,接着小嘴一瘪,哇哇大哭起来,嘹亮之极,原来那晚听到的婴儿啼正是儿子的,他方想起来问:“有几个月了?”

乳姑有点好笑:“郡马爷,小公子生下来有七斤七两,看起来大些,其实刚足月,尚认生哩。”

“乳姑,快带小公子回去喂奶吧。”挞懒看起来很疼这外孙,眼里满是慈爱,“还是月儿挣脸,某这亲王府好久没挂‘公子箭’了,尔哥俩何时让老夫抱上孙子啊?”

原来大门边悬挂弓箭是女真人生男孩的风俗,敢情俩舅子没生过儿子,重男轻女,各族皆难免俗吧。他的眼随着乳姑移往后堂,脚步也欲跟上,却听挞懒一声咳嗽:“贤婿,这喜事来了,坏事也来了!”

有何坏事?他一惊,怎没见到楚月,难道会是难产?忙转身:“岳父,郡主她……”

“非也,月儿很好,只是……”挞懒表情严肃起来。

可人儿没事就好,他一颗心落地,插问:“那她怎不出来见我?”

“月儿不愿见你啊。”挞懒洞悉地看着他,“贤婿好像做了什么错事?”

二舅子在旁冷哼一声,他老脸一红,王氏自然早通报过了,自觉理亏,讪讪道:“岳父请讲。”

“女儿家,气头一过,哄哄便行。”挞懒口气一转,“你可知,月儿是未婚生子,虽说我女真人有男女自媒之俗,这大婚之仪总要补上的,然我大金禁本族人与汉人通婚,你曾是月儿部曲,遮莫算本族人,此条可免,朝廷却又有律令禁本族同姓为婚,尤其我完颜皇族只可与徒单、蒲察等大族联姻,你要与月儿大婚,这一关非过不可,只有立上军功,获圣上特赐!”

他听明白了,挞懒这一环扣一环上来,乃要自己重归金军,立功受赏,才能真正当上郡马爷,这便是让自己穿百人长戎服的原因了,也亏大金有这么多的臭规矩。当日教尊姐姐迫他站到大金一边,被他一口回绝,眼下却真犹豫了。

“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爹爹,让我治治他,替妹妹出气!” 乌达补忍不住嚷起来。

“不得无礼!”挞懒呵斥道,口气一缓,“贤婿,这些尚不打紧,却有个最紧要的前提,若不解决,将为我挞懒一族带来灭门惨祸!”

他正在天人交战中,却不知还有什么后果比自己归金更严重的,猛吃一吓:“甚么?”

气氛已紧张起来,挞懒一脸慎重,命斡带屏去厅堂内的奴婢,方道:“只因你是明日,据有和氏璧的明日!一旦月儿与你之事传出,圣上还不怀疑我家图有异心?”

挞懒总算提到正题了,这才是其循循善诱的最终目的,只是老小子本来就怀有异心,才有死鬼秦桧的南归和当日缩头湖的秘密协议,眼下作样子给谁看,总不成尚瞒着其两儿子?

不过挞懒说得没错,和氏璧的问题不解决好,只怕真要给其一族带来不幸,在这时代,谋反乃最大的罪名!无论如何,他也不忍可人儿的父兄死于非命,好在他早有准备:“岳父大人,那和氏璧已不在我手里,被教尊夺去了!”

“啊?”挞懒父子三人同时惊呼一声,挞懒与斡带迅速交流了一下眼神,大舅子转而平静:“妹夫,不是我不信,你可将与教尊一路的情形讲与我听好么?”

他看出身为长子的斡带深得挞懒信任,当下不敢犹豫,自江上沉船讲起:那教尊如何得一只狗儿相助,带伤救起他,如何智退西夏武士,如何运用嫁衣神功击败武当张三峰和少林宗印,在大战当中,那嫁衣神功侵入他思想而探出和氏璧的秘密——原来那和氏璧被他夹带上韩世忠军战舰后,于兀术火攻中逃上岸,趁乱埋于一处岸堤上,具体位置都记不清了,嫁衣神功倒是神奇,竟还原出当日情景,埋藏地离沉船所在不远,于是教尊又与他返回取和氏璧,为避大宋各路好汉,迂回德安,一路大玩捉迷藏,只是带着他不甚方便,过伪齐时碰上武举大会,教尊便救下一个行者,挟恩让行者送他入金,那时起他便不和教尊在一起了,行者对他十分过分,竟将他装入一木箱中,再后便到了亲王府。

这一番话中,真实性占了绝大部分,只略去了三相公和玉僧儿两个人物,增加了取宝的关键情节,正是他擅长的“真实的谎言”,旁枝末节交代得分外详细,谅与挞懒父子的探报相合,让他们连多余的提问都没有。

他滔滔不绝中,见挞懒开始尚将信将疑,到听得教尊以嫁衣神功探出和氏璧秘密一节,面露释然之色,心知狡计得逞。他早胸有成竹:教尊姐姐是楚月小姨,也就是挞懒的妻妹,定知道这神功的厉害,不由其不信。

果然,沉默半晌,挞懒懊恼地一击掌:“难怪她过燕京不入,竟坏了我大事,真不该让她去接应高益恭。”

他不再言语,虽不用在和氏璧上再纠缠下去,但事物都有两面性,自己最大的利用价值也失去,不知挞懒会否翻脸,当下暗运混沌大法,一旦有变,便制住挞懒以求脱困。

斡带不无忧虑道:“爹爹,教尊会否不利我们。”

挞懒哼一声:“这倒不会,她与我家夙有渊源,断不会害我们,和氏璧落在她手中,也未尝不好。”

乌达补接道:“教尊还不交与圣上?”

俩舅子似不知教尊姐姐与他们的亲戚关系,挞懒沉吟道:“交与圣上,未必!京师线报教尊一直未现,我以海冬青联络她亦无回音,看来她尚在犹豫,如此甚好!只要她没交上去,我就能令她交不上去。她几番劝我安于现状,却不知大金本就是我家的,凭什么给阿骨打拿去?”

这父子三人恢复女真话,你一言,我一语,毫不掩饰异心,浑不顾他在身边,这般情形,要么将他视作自己人,要么就当他是个死人,他全身戒备起来。

“明日!”挞懒忽然转向他,露出决绝之态,“咱一家人不说二话,当日缩头湖之约,依然有效,只要我们一心,这天下就在掌中,老夫要你归金是假,助老夫夺天下是真,你答应否?”

斡带、乌达补哥俩目露精光,双手振于椅上,蓄势待发,只待一言不合,便痛下杀手,他自知被逼到了悬崖上,虽有把握全身而退,只怕再无机会接近妻儿半步,顾不得与挞懒共图天下的成功率有几分,顾不得历史的脚步会否改变,当机立断,跪左膝,蹲右膝,拱手摇肘拂袖按膝,行女真礼:“小婿愿追随岳父大人!”

“哈哈哈,这才是我的好女婿!”挞懒一把将他抱起,“斡带,即刻按原计划发布消息,就说吾婿明日近日亲往京师献和氏璧!”

闻此言,他大为惊奇:“我拿甚么去献?”

却见挞懒挪开坐椅,将那山水大屏风一转,坐椅下方地砖上现出一个小洞,挞懒探手下去,捧出一个红漆木匣来,转身过来,轻轻打开,露出一个物件来:“贤婿,你看这是甚么?”

“和氏璧?”他眼眨了眨,以为自己眼花了,那物件莹如月华,冷若秋色,隐隐一圈白晕笼罩,仔细看去,正方塔形,上雕螭虎纽,不是和氏璧还是什么?斡带、乌达补亦睁大眼睛,也似第一次看到。

挞懒将匣子小心放于案几上,他忍不住上前一摸,立刻晓得这是个赝品。

“假的!”那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但他想要说清楚,“其模样制式,确与和氏璧一般无二,不过……这光晕不对,真的和氏璧应放蓝光。”

挞懒神色不变:“贤婿孤陋寡闻了,古书云:和氏璧夜视之色碧,昼视之色白。当日你可是夜间所见?”

老小子连这细节都知道,不对,自己第一次见之在晚上,而盗之乃是白天,不过那时情况紧急,倒没留意光晕,然这赝品确实精致之极,他沉吟道:“它足以乱真,不知岳父怎生造的?但还是个假的,我说不出原因,却知道绝瞒不过曾经接触过真品的人,比如兀术之流……”

一时想到真和氏璧产生的奇异“心跳”感应,不知金兀术或否有同感,不由担心道:“一旦兀术近前检验,只怕不妙。”

“管它是真是假,只要是你献上的,假的也是真的,至于兀术么,想接近它却也不易,贤婿不必多虑……”挞懒哈哈一笑,卖了关子。

乌达补惊惶道:“爹爹,如果教尊将真和氏璧献出,我家岂不招祸?”

挞懒得意抚须,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并不回答。

他眼珠数转,遮莫想通此节:这赝品定是早做好的,挞懒的原计划是得到真和氏璧后,将之藏匿,献出赝品,偷龙转凤欺骗金主,可惜此计被他一通谎言搅乱,现和氏璧没到手,挞懒仍要献上赝品,却是要迫教尊献不出她手中的“真品”,因为一旦此事败露,将为挞懒家族带来大祸,作为小姨子的教尊自然不会害姐夫一家,如此挞懒仍有得到“真品”的希望;至于这赝品怎生不被识破,他倒想不出,挞懒一定有了安排;而对他这个失去大半利用价值的“贤婿”依旧以重码拉拢,一方面献和氏璧离不开他,一方面自因裙带关系,以楚月母子牵制,谅自己翻不出其掌心。

短瞬间,挞懒权衡利弊,作出最正确的决断,他自问也做不到这一点,其应变之妙、心思之密,不愧“有谋”之名,夺取天下之心并非妄想,他对岳父老儿印象顿然改观,只是其再“有谋”,也还是被“贤婿”算计在先……

“岳父,好妙计啊!”他心头一片雪亮,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明日已是一家人,你们好好相处!”挞懒与大子斡带亦会心而笑,惟二子乌达补兀自不解挠头。

“对了,月儿还未给我那外孙儿起名呢,你这当爹的起吧。”挞懒语气慈爱,将机锋会转回翁婿会。

唔!这初为人父的感觉好新奇哩,他挠头傻想,再一次闪出后世的记忆:“就叫春林吧。”

接下来的日子,是为他赴大金京师——会宁府献和氏璧做前期准备,俩舅子分别给他补课。

斡带给他补的是政治课——大金政治形势,于是他晓得了挞懒将大金江山视为己有的原因:

从前女真族在辽代被契丹贵族为分而治之,划为熟女真、生女真,生女真不入辽籍,受辽“羁縻”统治,生女真为抵御辽人强凌压迫,一些近亲部落结成军事联盟,以定居于安出虎水畔的完颜部为首的联盟逐渐强大。

挞懒之父盈歌任联盟首领时,出现完颜部内乱与其他部落兴兵作难,盈歌以一己之力,抚宁诸部后,取消诸部首领都部长称号及颁发信牌的权利,一切皆用完颜部法令,自是号令乃一,基本统一女真各部,大金之盛于此,然后才有盈歌之侄阿骨打建国。阿骨打死后,其弟吴乞买以女真传统“兄终弟及”袭位,成为大金当今皇帝——郎主。

吴乞买幼年时为叔父盈歌养子,挞懒即为其弟。而女真传承之制另有“父子相继”,故挞懒无论以盈歌之子还是金主之弟身份均有龙望之野心,偏偏远远轮不到。

原来大金最高权力机构为“勃极烈”制度,由五位最高首领以合议制决定国事,女真语“勃极烈”即首领:以“谙班勃极烈”居首,乃帝位嗣承者——皇储;“国论忽鲁勃极烈”居次,是诸勃极烈之长——国相;“国论阿买(阿舍)勃极烈”居第三位,为皇储副手;“国论昃勃极烈”居第四位,为最高军事统帅之一;“国论乙室(移赉)勃极烈”居第五位,主理迎迓外交事务。那吴乞买即位初,即立其弟斜也为“谙班勃极烈”,不想斜也于前年病死,储位空缺。

以吴乞买之意,本欲立其长子蒲鲁虎为储。然依女真俗,其帝位得自阿骨打,理当还其子孙,而阿骨打之子“国论勃极烈”斡本、三太子讹里朵、四太子兀术等均大权在握,斡本以阿骨打庶长子身分,自认当为储嗣。另外左副元帅粘罕乃前国相撒改之子,功高年长,军权在握,也不无觊觎。至于他的岳父挞懒一方,却是一股谁也不觉的暗流。正是在此错综复杂的形势下,吴乞买踌躇难决,以致“谙班勃极烈”之位虚旷数年之久。

年初,吴乞买患病在身,留守京师的斡本大肆活动,粘罕与萨满教神使谷神急返会宁,讹里朵亦离燕京北归,标志立储之争渐趋白热化。实力最弱的挞懒无望染指储位,却让他此际献和氏璧,正是大搅浑水,火上浇油,端的厉害!

乌达补给他补的是武技课,真正的恶补,因为距他献璧的日子——4月25日——女真春猎大会只有二十天,再除去路上十天,他必须在短时间内变成一个骑射、角觝、击鞠的高手。

女真乃马上民族,最喜围猎,那春猎大会便是每年一度之盛事,由金主亲率大臣、宗室游猎打围于山水之间,是时,女真儿郎奋勇叠进,进行各项比试,佼佼者将受皇帝鞍前召见,优擢于军前,是大金保持尚武传统、选才遴秀的重要途径。故他要为金人接受并获金主赐婚,献璧之外,还须在春猎大会上有所表现!

乌达补对他这个妹夫一直看不顺眼,可逮着机会了,在亲王府内的小校场上没少折磨他,偏偏他这个名动天下的“剧贼”在挞懒一方的眼里是个假高手,他又不想过早暴露实力,被欺负得甚惨!

连日来亲王府处于高度戒备中,八名合扎侍卫不分日夜贴身保护他,他献璧的消息已传扬天下,各方势力剑指燕京。

挞懒遂命移刺古率铁浮屠部驻守皇城外围四小城,四小城乃粘罕所筑,粘罕曾有志都燕,因旧辽皇城四隅筑四小城,每城各三里,前后各一门,楼橹池堑,一如边城,每城之内,立仓廒甲仗库,各穿复道,与皇城通,可攻可守。

“老夫不虑外,惟虑内。”挞懒放言,只担心大金内部派系使冷,只因燕京往会宁一路尽在大金本土,外人极难下手,而自己人就难说,路上恐虞有变,这“和氏璧”若在挞懒手中失去,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然挞懒如此大张旗鼓,必有所恃,只看那八名合扎侍卫,皆非寻常女真兵,各族人都有,且每日更换一队,统领亦不相同,他仔细留意,足有八种服色,也就是说,挞懒有八个侍卫营,他在楚州军前只见过其一。至于车福、高益恭等从仆,身手了得,兼忠心耿耿,这等人物不知还有多少。

可见挞懒苦心经营已久,其一动于秦桧南归,二动于缩头湖退军,露出的只是表面,直到他进入挞懒势力的核心范围,其真正实力方显山露水。

从跟乌达补的接触中,他探得挞懒一族数千人,尽迁来燕京,分布于官商军民之间,各有势力,偌大的燕京城,除金兀术留守部分治一隅外,可以说是挞懒的家天下。

他更探得挞懒的继室一车婆在亲王府地位超然,形成挞懒之下的另一股力量,而楚月兄妹与继母关系似乎并不融洽,性子莽直的乌达补提及时,忿忿中带着忌惮,大约吃过其苦头,令他对这未曾谋面的岳母颇有点好奇。

这日练了一天,他鼻青眼肿地自小校场下来,正欲歇息,车福传话大将军唤他去啸虎堂,八名合扎侍卫亦步亦趋,护送他前往,入得堂,见几员武将肃立左右,中间挞懒陪着一位身材魁梧的汉服大汉端坐说话,听到脚步声,大汉回过脸来,他的心脏突地一跳:是金兀术!

兀术目光犀利地盯着他,他为其气势所夺,呆呆发愣。

挞懒出声提醒:“明日,还不见过兀术将军?”

他忙跪下行礼,兀术冷哼一声:“小子,好手段啊。”

他不知兀术所指,不知如何作答,又是挞懒解围:“小婿前番误入歧途,今醒悟回头,献出和氏璧,算戴罪立功了。”

他站到挞懒身后,目光一扫,不由又惊又喜,几欲叫出声来,那挨着他的黑脸武将豁然是久违的好兄弟移剌古,他早知其随挞懒来到燕京,自己却一直窝在亲王府而无法相见,此刻得会,如见至亲,泪波流转,移剌古亦神色激动,朝他挤挤眼,俩人会心一笑,尽在不言中。

兀术不再理他:“挞懒郎君,可否请出和氏璧让小侄一观。”

原来算起辈分,挞懒是兀术的族叔,挞懒微微一笑:“兀术,你已见着小婿明日,至于和氏璧却非比寻常,老夫藏于一个秘密所在,不便请出,不如等到春猎大会上再看吧。”

兀术不平道:“和氏璧乃某家令它重出于世,怎地连现在看一眼都不行么?”

兀术此来,目的当然是和氏璧,这偷龙转凤之计挞懒既能想出,那兀术的头号军师哈迷蚩焉能想不出?他心一紧,直觉自己要有麻烦。

挞懒神色一变:“右监军,和氏璧怎可随意炫耀,它虽出尔手,然尔失我得,前车之鉴,某岂不小心,安可重蹈覆辙?”

挞懒暗指兀术护宝不力,噎得不善言辞的大金第一勇将说不出话来,早有一人按捺不住,高声道:“左监军,失璧有过,这盗璧贼又该当何罪?”

果然要拿自己问罪哩!他抬眼一看,却是一年轻武将,右眼戴黑罩,英气中平添煞气,细看却是那曾假扮夺宝者的韩常,不知何时瞎了一眼。

韩常瞪住他:“明日小贼,站出来回话!”

被人唤“小贼”惯了,惟独今次最名副其实,他“贼兮兮”往别处张望,装作没听见,移刺古已踏前一步,大喝一声:“韩猛安,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嘿嘿,移刺古,又轮到你说话么?”韩常独眼精光爆射,毫不示弱。

挞懒、兀术分别带最彪悍的部将会面,自然早有授意,皆不出言约束手下,一时剑拔弩张,大有翻脸之意。

就在此关头,外面骤响铁哨声——有敌闯入的警报,挞懒勃然变色,自椅上站起来:“兀术,尔敢派人袭我亲王府!”

兀术亦是一脸诧异,须知其职位在挞懒之下,面上争执乃小事,真个动手却是大事,忙起身分辨:“绝无此事,请左监军明察。”

挞懒兀自不信:“哼,外人怎过得了铁浮屠一关?”

却见高益恭匆匆而入,对挞懒附耳禀报,挞懒面色阴沉,拂袖端茶:“送客!”

兀术亦对何人能闯过铁浮屠大营袭入亲王府大感兴趣,却无理由留下,只好率韩常等部将告辞而去。

“明日、移刺古,随我来!”挞懒领着他俩踏出啸虎堂,天色已暗,前后数十名合扎侍卫提灯笼随护,肃整疾行。

只闻前方传来阵阵呵斥声,远远一座别院前,黑压压一片人影,火把点点,乍合乍散,显然斗得激烈。

那处隐隐传来婴儿啼哭,他心头一紧,抢步过去,到得近前,却见剧斗已停,一干侍卫横七竖八地倒地呻吟,只一条白影立于当场,似定似动,别院门口,车福与另两个仆人打扮的老者正以一种奇怪的阵式与白影对峙。

来敌只有一个,他略松口气,挞懒业已站到身边,喝道:“统统住手!”

白影倒也听话,拔地而起,翩翩落在他们跟前,他没来由哆嗦一下,那是他面对一个不愿面对者的反应——被他害得不男不女的达凯!

其一袭白袍,相貌依旧英俊,惟多了些阴柔之气,达凯开口,声音说不出的诡异:“舅父,我闻表妹生子,不远千里赶来道贺,这些奴才就这样接待前姑爷么?”

说话间,达凯的目光缓缓扫过他,如果那目光是刀,相信他已被割成了一片片,夜风袭骨,四周了无声息,他与达凯的恩怨尽人皆知。

“你又是何苦……”挞懒看看达凯,又看看他,眼神复杂,叹了一口气,满含愧疚,竟说不出话来。

“舅父,你已将表妹许于我,缘何又许于这小子……”达凯忽然语气激愤,一步步逼近他与挞懒,一股凌厉的气流扑面而来,他毛发一紧,这厮的大水法精进许多,混沌之气顿被激发,全神戒备。

“不得对大将军无礼!”车福与两老仆保持那奇怪的阵式挡住达凯,大水法的涡流杀气随之一滞,他油生感应,顿时明白那奇怪阵式的奥妙——与当日张三峰与宗印对付教尊的互搏互补同出一辙,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天下从来就没有无敌的武功!同时暗暗心惊车福这三人的身手竟直追张三峰与宗印。

“达凯,教尊既传你‘大水法’,又怎会没想到今天?”挞懒怜惜中带着无奈,“我只你一个外甥,不想伤你,还是回去吧。”

原来车福等人亦受过教尊的指点,他稍稍坦然,面对紧闭的院门,生出闯进去的冲动,他的妻儿——楚月和春林一定在这所别院中。

“舅父,我今日动不了他,春猎之日还动不了他?表妹,到时我一定续你,还有你的儿子,呵呵呵……”达凯起纵退去,刺耳的尖笑越去越远,相信整个亲王府都听得见。

他看着达凯消失在夜色里,心情陡然恶劣,自觉没把握保护自己的妻儿,更没把握胜过这个人妖,再一次后悔当日没杀之。转头间,他瞥见挞懒眼神异动,似有感而发,没来由心头一寒。

当晚,他彻夜难眠,脑海里不停转换着达凯刺耳的尖笑和挞懒异动的眼神,一股暗藏的危机冒出头来,他思索着自己参加春猎大会的两大关系:一是献璧,二是被金人接受。

而这两大关系又基于两个前提:所献赝品不可败露于前,他扬威于后。先不考虑第一前提,现在的他在挞懒等人眼里,决计无法满足第二前提,因为达凯这一关他就过不了。而挞懒与达凯有舅甥之情,将其拉回阵营并不难,以今晚的表现,挞懒自然会转向达凯。

既然他的利用价值仅止于此,挞懒就有个很简单的办法一举解决两个前提,派人伪装夺宝刺客,在春猎大会上将他与和氏璧一道灭了,其时大金内部各派错杂,任谁也想不到会是挞懒下手,更可嫁祸于人。

他惊得一下子坐起来,如果这个推断没错的话,自己处境端的险恶之极,前狼后虎,毫无任何依靠。

他心知要感谢达凯这一闹,让他看清周遭情势,若换作以前的他,首先想到的必是溜之大吉——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英雄,他可以拯救英雄,可以改变历史,但那只是个遥远的目标、理想乃至梦想,需要经过长期而充分的精神准备才能迎接,在他的下意识里,甚至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在这乱世的潮洗潮炼中,他的本质一寸寸剥露出来,他越来越厌恶厮杀,越来越拒绝争斗,“不杀”与“放下”与其说是他的感悟,不如说是他的天性,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发现“自己”,他越来越渴望做个温柔、恬淡、谦冲、平和、儒雅、与事无争的人,尤其在看到可爱的娇儿之后,他前所未有地渴望拥有一个平凡完整的家庭,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他所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爱人一起慢慢变老,他所想到最幸福的事——就是和爱人一起看着娇儿慢慢长大。

然而,这些在治世中很容易实现的事,在这时代却成了时刻会被惊醒的美梦,他无法逃避,他退无可退,因为,他已身为人夫,亦身为人父!生为男人,立于世间,当:上——对得起父母,中——对得起爱妻,下——对得起子女,然后才能放眼天下,他雄心豪起:来吧,该来的必然要来!老子已非昨日之明日,为了自己,更为了妻儿,老子再不后退!

即将离燕北上的前一日,挞懒设宴为他饯行,身为伪齐、燕地的军事统帅,其不便擅离职守,派出二子率半部铁浮屠大军护送他赴京师献璧。

酒宴上只挞懒父子和几个王府亲信,没见着他朝思暮想的妻儿,连移刺古也没出席,老小子对他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他心中冷笑:到时我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勉强作欢,回到下处,想到与可人儿咫尺之近,呆了这么久竟没相见,他悲从中来:是你还不原谅我么?还是你父王从中作梗?

再想到未知而险恶的前路,需要他打醒十二万分精神去应付,今晚可能是自己最后一个安稳觉了,可是他哪有一丝困意,惆怅、浮躁之下,他大喝一声:“拿酒来!”

伺候他的丫鬟大为不解:郡马爷在酒宴上滴酒不沾,下来后反而来劲了?

酒到,他纵情狂饮,不觉大醉,然后吐得一塌糊涂,不仅没有入梦,反倒被酒劲上头,满地打滚,几个丫鬟也按他不住,如此折腾好久,总算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一双温柔的小手替他宽衣,一方湿热的毛巾擦拭着他的脸,然后是身子,好舒服。

那种感觉,是一个妻子在伺候着酒醉的丈夫,那么细腻、那么体贴,谁会这样对自己?在这里,只有一个人会……他想喊她的名字,又不敢喊,生怕她像一头小鹿,被吓跑了再不回来;他想睁开眼睛,又不敢睁开,生怕这是一个梦,一旦被惊醒了再难续上……

他只有握住那双小手,贴住自己的胸膛,那么真实,那么颤激,他想醒来、想说话,却发现无法左右自己的意志,睡意潮水般地袭来,他恨自己为什么喝这么多的酒,为什么想不到可人儿会来看自己,看她行将远行的丈夫、看她襁褓娇儿的爹爹……

在他彻底地进入梦乡之前,有几滴豆大的液体击在他的胸口、渗入他的心田,他听到那久违的珠玉馨语:“明日,为了孩子,为了……我,你要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