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致命武器(Lethal Weapon)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9797

汉子咳嗽一声,用亦很粗犷的声音道:“娘子,缘何对为夫这般粗鲁?”

他面上浮出会意的笑容:“原来是郎君,奴家得罪了。”

他的手放下来,汉子的手抬起来,捏住他的下巴:“娘子,且看为夫教你为妇之道,其一:身为妻妾,须在夫君面前螓首低垂,凡事诺诺。”

他心头泛起异样的感觉:小丫头在调戏我哩,不知你见到老子真身将会怎样?想不到这丫头竟有易容的绝活,扮什么像什么,若非认出她的眼神,真要被骗过了。他索性玩下去,垂眉顺目,低声下气:“是,奴家听郎君教诲!”

玉僧儿闪出促狭的眼神:“其二,身为女子,须举止端正,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坐不动膝,立不摇裙。”

他心中谨然,这些细节自己似乎都没注意,难道玉僧儿发现自己哪里不对,下意识地抬手摸摸衣领,看看是否露出喉结,很严实啊,这不欲盖弥彰了,他反应甚快地往上捉住她的手,试探她的反应:“妹妹别闹了,俺听得好糊涂。”

玉僧儿眼神微微一羞,欲抽出手没有抽动,恢复女声解释:“姐姐,我们两个女儿家相伴随行,太招人眼,难免多生事端。我自幼熟习化装易容,因此就跟姐姐扮做夫妻,路上方便。姐姐是江湖人,自在惯了,须学一些凡俗夫妻的礼仪,以免露馅么。”

他仍不确信,但自己的男人身份一旦露馅,可不更是尴尬,故意追问:“俺年岁大些,自该俺扮丈夫合适些。”

玉僧儿低头弄着衣角,男儿容女儿态,模样甚是滑稽,声如蚊蚋:“只因人家生得……生得……”

他心中释然,生出报复之心,反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只因妹妹生得标致,会惹男人起坏心,是么?”

玉僧儿愈发扭捏起来,轻轻挣开他的手,转身将那大包打开,现出了一摞珠光四射的金银首饰,正色道:“也不尽是如此,实不相瞒,僧儿乃角妓出身,得罪了当势者,迫不得以逃出来,那些恶人认得我,所以我化装好些。姐姐可曾想清楚,我俩素昧平生,犯不着如此帮我,这是我多年积存,分姐姐一半为谢,我还是独个上路吧。”

玉僧儿此刻和盘托出自家来历,再露出贵重财货,显示对他十分信任,更处处为他考虑,倒教他自觉胡思乱想似的。他这才想起自己表现不合常理,竟没有问玉僧儿事起缘由,好像他早已清楚,特地赶来相救,而非偶然路过。

不暇试探玉僧儿的用意,他为自己开脱,顺便胡编了自己的门派背景,这女声他越学越溜了:“俺与妹妹初次相见,本不敢胡乱打探,枉得妹妹如此信任,俺们日月派上下,一贯锄强扶弱,轻财重义,自不容恶人横行,且不说俺与妹妹一见如故,就是寻常人都要帮到底的。这分财别途之事休要再提,再提就不当俺是姐妹。”

玉僧儿盈盈拜倒:“既蒙姐姐抬爱,若不嫌弃僧儿出身卑贱,我俩在此结为金兰姐妹如何?”

这丫头一环扣一环上来,教他如何拒绝,虽觉天下哪有男人跟女人结为姐妹的道理,也只有硬着头皮应承了。

当下撮土为香,两人对着星空跪下,玉僧儿口中念道:“二人同心,其力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天在上,地在下,我玉僧儿与二相公……”

玉僧儿迟疑一下,显然知道那是个诨号,他老脸一羞,忙顺着日月派的思路现诌一个有含意的名字:“俺姓明,单名一个月字。”

玉僧儿继续:“我玉僧儿与明月姐姐今日义结姐妹,自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死与共……”

他照念一遍,再互通八字,大小判然,起身行礼,正式姐妹相称。看到玉僧儿满心欢喜的模样,他隐隐有上了她的套的感觉,不甘心道:“妹妹,你就不怕俺也是个坏人。”

玉僧儿主动拉住他的手:“那僧儿就认了,随姐姐怎样都行。”

顿有一圈漪情涌荡,他心道:老子要真是个坏人,还不生吃了你!

傍着篝火露宿一夜后,次日上路,他放下心头事,与玉僧儿悠然上路,多半骑马,有时步行,宛若一对走亲戚的府镇小夫妻,自学不来庄稼人的。

玉僧儿约有1米70高度,在后世勉强做个模特,个头跟他近,而那一双小巧玲珑的脚儿竟是天足,只因歌舞妓优职业所限不能裹脚,否则一定学不来男人走路的。倒是他这个“浑家”有点高了,必须含胸垂首,方勉强般配。

到晚上便住上客栈,夫妻俩自然同宿一室了,以布衣装扮,他俩只能要一个次房。店小二领进门,大灰欢欢地一头钻进床底不出来,跟马儿跑了一天,当然累了。

他看着尚算清洁的一张帏帐木床,心想今晚该怎么睡,两人要同床而卧么,自己能不能把持住?

正胡思乱想的当儿,听玉僧儿对小二道:“我浑家要沐浴,上桶热汤。”

他吓一跳,待小二离开,忙掩上门,低声道:“妹妹,俺不习惯在外沐浴的。”

玉僧眨眨眼:“我是为自己要的。”

他闭口无言,乖乖,这罪可是自找的。

两个小二抬了沐桶和热汤过来,玉僧儿关上门,一双妙目盯了他一会,只盯得他心里发毛,玉僧儿方道:“娘子,要不要一块洗。”

他的老脸刷地红了,忙摇头,又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因为要沐浴的是他这个“浑家”。

玉僧儿轻轻一笑:“那为人家看好门,僧儿很害羞的,姐姐不要偷看哦。”

他只有连连点头的份,这丫头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的,真是个表演大家,搞得他头昏脑胀。

端个凳子坐到门前,他不敢回头,胸口却如小鹿乱撞,只听身后传来悉悉嗦嗦的宽衣声和入水声,虽然看不到但无法阻止自己的想象力,他不由回想起那动人的玉体……

“娘子,好了!”玉僧儿总算洗完,他如蒙大赦,不知不觉竟出了一身汗,想起自己有很久没洗澡了,一时身上发痒,真想到热水里泡泡。

玉僧儿换了一套素净男衫,她的大包里装的东西真不少,走到他跟前,那张男人脸上的妙目飘出说不出的妩媚,似看穿他的心思:“娘子,如不嫌弃,就用为夫的洗澡水洗一下吧,我去外堂叫好酒菜等你。”

他的脸一定如大姑娘般红透了,“羞”得说不出话来。

酒足饭饱回房,玉僧儿除去外套,将束胸的罗带解开,长长地舒口气,他“惊心动魄”地看着她高耸的胸部,又做贼似地看看门窗有没有关紧。

这家客栈在这段官道上规模最大,房费不菲,但很正规,所以客人很多,也很杂,好在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

玉僧儿若无其事地躺到床上,不经意地瞟瞟他:“娘子,该熄灯睡觉了。”

他心知最难熬的时刻到了,可是找不到不上床的理由,只有吹灭灯,“乖乖”躺到了玉僧儿旁边。

按理说,姐妹同床,应有好多体己话聊的,偏偏他是个臭男人,怎知道该说什么?玉僧儿亲热地附耳过来,恢复女声:“姐姐,脱衣到被窝里来么。”

沐浴后的女子体香隐隐传来,仿佛觉得玉僧儿恢复了女儿身,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躺在自己身边,他在黑暗中苦着脸,为自己找个理由:“江湖险恶,俺一向和衣睡的,以备不患。”

“那就这样睡吧。”玉僧儿轻轻吁口气,将温暖的被子盖到他身上,他听到一阵急促的心跳声,好像不止他一个人的,是自己听错了?

心有灵犀的,两人在被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玉僧儿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感觉她的身体由紧张转向松弛,直至进入梦乡,他如释重负,可怜的小妮子,一定被黑虎社那帮家伙吓坏了,没好好休息过。

蓦地,玉僧儿一个翻转,柔软的身子偎向他,右臂圈住他的腰。

天,她在勾引自己么?他一下子紧张与兴奋起来,感觉她将脸舒服地靠在他胸膛上,发出甜美的梦呓,才知这是她熟睡中的不自觉反应。

他不忍心推开她,更怕惊醒她,只能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加上软玉在怀,哪里睡得着,惟有那“放下物我”的混沌大法可以拯救自己,他慢慢晋入空明的精神世界中,抵御美色当前的诱惑。

人生何欢?人生何苦?欲与苦,在某种意义上是等同的,欲海就是苦海!

如此不虞其他,一心保玉僧儿去德安。次日将马儿换了两头毛驴,沿官道西行,朝行暮宿,打尘住店,他俩真个如夫妻一般,无人起疑,甚至与循踪搜寻的黑虎社徒众几度照面,这帮狗子亦压根没想到要找的人儿就在眼前。这一大半是玉僧儿的功劳,若非她时时提醒,他这个西贝“小娘子”不知穿帮几多回。

乱世不太平,路上小毛贼不少,他俩皆选择行人多时上路,行装又很普通,倒没再生波折。

他不免寻机向玉僧儿打探朝廷动向——民间消息多为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刚逃出行在玉僧儿自不同,她身份特殊,能接触上层人士,故有第一手资料,他当然最“关心”王氏与“新”秦桧的近况。

一提及秦桧之名,玉僧儿眼色一黯:“那个人么,原先是个铮铮君子,南归后步步腾达,只是位极人臣后性情大变,植朋结恶,更提出那‘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之策,招致朝野一片骂声,他——还是原先的他么?”

早换人了,老子才是原先的他呢!他暗暗佩服玉僧儿的敏锐直觉,却见她失落垂目,声音低下来,喃喃自语:“我曾向那个人求助过,他竟全然不理,连信也不回,难道忘了那一夜恩爱么……”

潜能大升的他听到这不应该听到的话,心惊肉跳:小妮子莫不是爱上秦桧了——老子扮演的那个秦桧,这可如何是好?隧吓得不敢乱问。

爱与罪——往往在一线之间,爱有罪么,抑或是人心有罪?

终于,从官道上的界堠看,已进入德安府地界,他大大松口气,要完成任务了,本朝前有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后有明日乔装送僧儿,真是前后辉映啊!

过午,远远看到一座巍峨城堡矗立在春晓的大地上,如同一个黑巨人,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中越来越近,官道两旁一片荒芜,已进入城防坚壁清野的范围,几个光秃秃的小丘远近排开。

玉僧儿喜悦之情形于表,再不用担惊受怕了:德安乃出名的铁城,为中原诸城唯一未遭兵祸、匪祸者,是江北流亡百姓们的避难所,德安知府陈规忠义之名传播四海。

他记起陈规便是胖子陈矩的亲哥哥,该怎么利用这层关系呢,送玉僧儿一个离别之礼……

没头没绪中生出依依不舍之情,他与玉僧儿这十余天的相处,似夫妻似姐妹,一路上的相扶将让他见识到这位花魁娘子善良率真的一面,虽然再没动过心,却有将她当妹妹的感觉,而混沌大法也纯熟许多,全拜妙人儿“枕席相伴”所赐。

大灰忽然惊吠起来,身后一阵喧杂,他回头一望,但见阳光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定睛细看,原来是大批百姓蜂拥而来,俱携家带口,行囊众多,显然亦是投奔德安而来。

正奇怪他们为何如此惊惶,但见拖尾的灰尘中兵甲寒光闪射,冒出数杆红巾飘带,是红巾军的标志。而百姓们的惊惶证明,这些不过是打着义军旗号的游匪而已,大宋游匪多由北方溃退的各种武装纠合而成,以抢掠为生,其破坏力比金兵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百姓畏之如虎。

号角响起,最近的小丘上竖起一帜,远处的小丘上号角呼应,亦竖起一帜,如此依次传递,直往德安而去,原来小丘是德安守军的外围哨卡,负责侦察通报敌情。

便听德安城头隐隐传来擂鼓声,远远望见城门大开,尘嚣四起,是官兵出来接应百姓了,德安守军的反应也端的迅速。

两条烟龙自两头迅速接近,他与玉僧儿夹在百姓中间,往官兵迎去,他在驴上张望,游匪声势不小,人数远较官兵为多,作为一城守军,自不能分出大股军力,削弱城防力量。

一宋军偏将率百余官兵在一片开阔地一字排开,组成一个防御圈,让进奔过来的众百姓。

参加过楚州战役的他对城防略有心得,看出这片开阔地是德安城防弓射兵器的射程边缘,官兵们依托于此,游匪深知厉害,不敢进攻防御圈,只在外围杀人掠货。

很多百姓亦看出这是个生死线,亡命奔来,官兵持盾接应,有些跑不动的便被匪兵当场射杀。

他和玉僧儿已到生死线的安全一侧,官兵们催促他们赶快进城,然看着百姓们的惨状,他无法挪动自己:一个丈夫跑过来,其妻却落在后面,丈夫赶回相救,被一骑匪一刀砍下头颅,妇人抱住头颅痛哭,旋即被掳掠上马……

玉僧儿眼中露出无比的愤怒,转向他:“还不去救人?”

他何尝不如是,眼眸收紧,吹口哨叫大灰保护好玉僧儿,拍驴冲过去,只想大开杀戒,以杀止杀。

一骑匪挥朴刀迎上来,他将三相公的剑横在手中,正欲拔出,才想起自己不会使剑。

匪兵见他是个“小娘子”,想捉活的而掉以轻心,不料照面错骑之间,“小娘子” 右手翻云般一缠,已抢了朴刀在手,更反肘一击,匪兵“咿呀”滚下马。

他瞪着刀上淋淋的鲜血,不知杀了多少无辜百姓,又有三个骑匪淫笑着扑来:“好标致的小娘子,与我兄弟做夫妻吧……”

那一刻,他的杀念无比炽烈,楚月教他的刀法清晰入脑:他将刀柄斜横在张开的手掌上,拇指和食指紧挨刀柄护手,中指包住刀柄中部握住刀柄,如此握刀可向所有方向攻击。

三个匪兵已到跟前,使枪弄刀,呼呼作势,在他眼里却如纸老虎一般,脑海里涌现一举击杀三匪的数个方法:

对持刀匪:持刀正面砍去,双刀相击之后便转手,或刀尖一挑,直刺其咽喉处,可切断其静脉,并使其迅速毙命;或用刀砍其脖颈两侧的颈动脉,使其大量出血,必将因失血过多转瞬死亡。

对使枪匪:避过长枪,或用刀顺枪杆砍其手腕,割断桡动脉,使其失去抵抗力,短时间内就会毙命;或用刀砍其臂上部的肘关节内侧,切断臂动脉,即会失去抵抗力,同样在短时间毙命。

对使狼牙棒匪:错骑而过,从背后攻击,或用刀刺入其肾,既引起内出血而死亡,或由后横割其喉部,切断气管和颈静脉……

三匪横尸当场的画面在他眼前晃动,心中忽生出另一个声音反问:你杀了他们,和他们又何区别?维护生命的尊严难道就是“杀”么?杀人者必受惩罚,可是该如何惩罚、由谁来惩罚……

仿佛一盆冷水自头浇灌,那扎根于心的“不杀”信念顿如雨后笋生,他刷地冷静下来,又有所悟:杀与不杀,只不过是存在于人心的魔鬼与天使,或许有一天,人类会遵从内心的尊严,将魔鬼变成天使;但他这个先行者,将会不会遭受无间地狱般的罪与苦?因为人类历史上的所有先行者,好像下场都挺惨的,他不寒而栗。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失踪后的后世,有一个大陆导演借秦始皇的口说了一个教:武学的最高境界——就是不杀!又一个香港导演借一个被割头的小女子之口说了一个梦:如果有一天,人不杀人,该有多好!

他所知道的是,这两军阵前,不同于江湖人过招,点穴等手段因盔甲的阻碍而无用武之地,而刀剑不长眼睛,武功高者或可自控,以他刚有小成的混沌大法,决计无法收发自如,那源自三大高手的零碎招数他始终运用不畅,总有一丝停滞,似乎有个症结没有解开,他空有一腔充盈的混沌之气,却不知如何发挥它的真正威力。

他一面打驴后退,一面高速思索着以不杀止杀的办法,一阵狂笑传来,一个彪悍匪将在一队骑匪的簇拥下耀武扬威而来,审视着“战利品”。

他眼睛一亮:擒贼先擒王,若制住匪首,就可制止杀戮,这悍将不知是不是匪首?他忙环顾一圈,确认其乃在场匪众的最高首领。

意起身动,他弃刀、下驴、起步、腾挪,一气呵成,混沌之气在体内流转,教尊姐姐亲传的轻功显出威力——这是他运用最好的功夫,他闪电般绕过三匪,冲向匪首。

来者不善!匪首的护骑们看出他的意图,纷纷上前拦阻,匪首眯起贼眼,发出号令:“小娘子好个胆,对某胃口,捉活的!”

得令的十余个护骑气势凶猛,远胜其余匪兵,组成一个圆状队形,刹间将他围在中间,马蹄扬起的尘埃将他的身形淹没大半,处境不容乐观。

那厢官兵与百姓俱瞪向玉僧儿,怪责这个“大男人”竟让自己“浑家”去送死。玉僧儿不动声色,只密切关注这厢情况。

他陷于马嘶人沸中,怎么移动身形都摆脱不了骑匪的包围圈,他茫然四顾,眼前是走马灯般幻变的骑匪,耳边是百姓们的惨呼与匪兵们的吆喝,他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心中翻起各种各样的杀意,但这些杀意在那不杀意念的阻止下反弹回来,杀向他自己,体内的混沌之气开始四分五裂,交互激荡,他胸闷欲塞、脑涨欲裂,痛苦地扯向自己的头发——他一把扯下头上的假发,一个跟头翻起来……

“嗡”的一阵人声波散出去,关注他的官兵与百姓齐齐惊呼,而包围他的骑匪则面面相觑——“小娘子”似中邪一般,在场内不停地翻起跟头来,脚下尘埃若云,如仙如魔,极其骇人!

其余匪兵亦不由将注意力转移过来,便宜多半百姓得以逃入安全地带。

他只觉得每翻一个跟头就舒适一分,那混沌之气就回复一点,那头脑就清醒一丝……他一个漂亮的720度后空翻,飘然立定。

所有人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小娘子变成了……他那脱掉假发的头上已生出密密短发,像后世男人的小平头发型,在这时代人的眼里,当然十分怪异——不僧不俗,不男不女,活脱脱一个怪物……

只有一个人除外,玉僧儿轻轻吁口气,并没有对他现在的模样表露诧异。

他哈哈一笑,趁匪兵们走神的空儿,又一个后空翻,劈手抢下一旗头的红巾旗,然后转身向另一面助跑,在即将撞上骑匪组成的人墙时,他双臂一抡,将旗杆往地上一撑,以后世撑杆跳的标准姿势腾起,升至一个常人不可能达到的高度,自骑匪们的头顶上突围而出,更在空中完成了一个高难度动作——将旗杆也带起。

这精彩的一幕令官兵与百姓们俱喝起彩来,刚刚的惨切局面被他一扫而光,连玉僧儿也惊奇地扬起了柳眉,这匪夷所思的一招实在出人意表,那个时时给人惊奇的明日回来了!

精心算计过的他稳稳地落到匪首跟前,顺手一旗杆扫去,同样看呆的毫无思想准备的匪首应声落马。他大喜,这东西不致命的,总算找到称手的兵器了——棍!

匪首也不是吃干饭的,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了自己人一边,对他这个变成了身的“小娘子”再无半分企图,以变了调的声音喊道:“放箭,放箭!射死这妖怪!”

哈,他变成妖怪了!慑于他神奇表现的骑匪个个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弯弓搭箭,毫无准星地乱射过来。

面对如蝗而来的箭矢,正自得的他一时无措,他的格箭术一向很糟的,怎么办?

嗖地一声,一支毒蛇般迅疾的羽箭最先钻到他面前,手中的旗杆失去作用,他能感觉到那箭头的寒芒已舔上自己的鼻尖,心道完了。

“恩公小心!”官兵与百姓们的喝彩声嘎然而止,玉僧儿忍不住发出娇呼,在这紧张关头,她突变回的女声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就在这一瞬间,精神力先于他的意识发散出去,那近在眼前的利箭倏悠慢下来,他本能一侧头,箭矢擦颊而过,好险!

他再去看漫天交错的箭雨,速度皆慢下来,几乎信手可抓,一个十分大胆的念头冒出来:可否再显神通,吓得骑匪不战自退!

《黑客帝国》中尼奥避子弹的一幕印上脑海,他穿着花裙的身体在箭矢组成的三维空间中扭曲起来,像一个欢快跳动的乐符,而箭矢划出的轨道就是乐谱……

那一刻,无论是官兵、百姓还是骑匪们俱看呆了,天底下竟有这般避箭法?在他们的眼中,他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和角度在骤密的箭雨中手舞足蹈,没有一支箭改变方向,而他变成了箭的一员!

“妖术!大伙儿扯呼!”箭雨几乎同时停了,不知哪个骑匪一声怪叫,顿作鸟兽散!

百姓们欢呼着涌向他,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天空,犹有乱箭横飞的幻觉。

“恩公,恩公!”玉僧儿的声音瓦解了他绷紧的神经,往前便倒,还是有一支箭射中了他……

人、人、人!除了人还是人!

杀、杀、杀!除了杀还是杀!

血、血、血!除了血还是血!

一条冰冷的身影在漫地遍野的“人”中如入无“人”之境,“杀”来“杀”去,“血”流成河,“血”染大地。

那条身影是如此的眼熟,以致于他的目光只顾随着其移动而不注意周围的环境,饶是如此,他也能感觉到身处一个很大的战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战场,那些哭天喊地的人是宋兵、金兵,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兵,他能感觉到这战场的残酷,因为他的心是如此的冰冷,他只想看清楚这逢人便杀的家伙到底是谁,他真的很想看清楚!

不知“杀”了多久,那条身影终于如他所愿地回过头来,从血淋淋的脸上绽开雪白的牙齿,那笑容是如此的恐怖,他的手脚渐渐冰冷,虽然对方被鲜血糊住的五官有些失真,他还是认出来了,他看到了“自己”……

“不!”他恐惧地大喊一声,醒过来。

“恩公,你总算醒了!”眼前一张清丽的脸露出欢欣的笑容,是玉僧儿,一袭乳色缀缨长裙,恢复佳人本色。

“我怎么了?哎哟!”他猛地坐起来,牵扯到背上的伤口,疼得又躺回去,记起受伤的经过,自己被救进德安城了?再看到红罗帐,怎么在女子的香闺里?

他还停留在男扮女装的思维中,用女声唤道:“妹妹,这是哪?”

玉僧儿忍俊不禁地拿过一面铜镜照着他:“好好看一下自己吧,我的好‘姐姐’!”

镜中现出寸短的平头和毛茬茬的下巴,他的老脸腾地通红,恢复男声:“僧儿姑娘,我可不是故意的,只因、只因……”

他期期艾艾半天,没道出所以然来,冷不丁的露馅现眼令他的说谎功力大降。

玉僧儿一双妙目盯住他,忽然代他道出来,一语惊人:“只因你是那天下人寻而不得的明日么?”

他脸色剧变,本能地一把扣住玉僧儿手腕,将她扯进怀里,另一手迅速掩住她小口,同时向四周察看,还好,这是一间封闭的素净闺房,没有第三者在场,他心神稍定,低声盘问:“你怎知我是明日?”

玉僧儿娇慵地“倒”在他身上,没有丝毫的失态与不安,答非所问:“人家一早看出你是男儿身了!”

他作出恶狠狠的嘴脸,以让这丫头害怕:“说,你几时看出来的?”

玉僧儿压根没被吓倒,莞尔一笑:“虽说你扮得不错,可骗过寻常人,但怎瞒过僧儿法眼,家师所传的易容术乃天下一绝,你是班门弄斧哩,何况你破绽甚多,人家被你救下的当晚就识穿了。”

“那你干嘛不当时点破?”他很有些不服气。

“人家一来以为你必有苦衷,二来不知你底细,万一才出虎口又入狼窝怎办,只有先稳住你,还好你是个正人君子,一路朝夕相处、同宿同起也没有对人家起歹心,不枉作了僧儿一回恩公。”说到“同宿同起”四字,玉僧儿嫩脸微红,其时她与他隔着一层柔软的棉被,身贴身、面对面,鼻息相闻,芬芳的女性体香沁人心脾。

他直觉这是个温柔陷阱,强忍心动,将头离开玉僧儿远点。仔细回顾与玉僧儿之相处,确实有迹可寻,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想到被这丫头看了一路的风景与笑话,他手指加力:“哼,你又如何看出我是明日?”

玉僧儿轻蹙眉头,那小模样看得任何男人都会心软,他手指一松,玉僧儿清吐香兰:“人家虽知恩公是个男子,却不知你就是那鼎鼎大名的明日。直到恩公为救百姓负伤后,人家为你疗伤,洗净铅华,才发现你忒眼熟,看来看去,思来思去,再回想恩公自报家门叫日月派明月,才认出你就是官府挂榜通缉至今的明日!”

玉僧儿在他身上挪了挪,以一种舒服的姿势对着他:“本来僧儿当即就要报官的,虽说恩公救了人家,但小女子之命怎抵得上国命,你据和氏璧一事天下共闻,此关系大宋国运,僧儿断不能容你走脱,即便担上恩将仇报的恶名,也要将你送官,可是……”

这丫头一点不像被人挟持,倒像跟情郎说悄悄话,端的沉得住气,但真正让他佩服的是:一个青楼女子,竟有一颗爱国之心,难得难得!他一面在脑海里转着逃跑之念,一面不动声色问:“可是怎的?”

玉僧儿垂下妙目:“可是僧儿仔细细思量恩公一路所为:先救小女子于虎吻之下,再没有被人家美色所动,三救百姓于苦难之中,不堕侠义之行,僧儿只不明白你这样一个人儿,怎反倒不顾大义,做出损害国家之事?如此犹豫再三,报不报官因此耽搁,想等你醒来再说。”

他心道你现在在我手里,终究怕了,说出软话来,他看着她俏媚情姿,终忍不住摸上她的脸,故意露出轻薄之态,试探这丫头:“僧儿现在决定如何,是否打算以身相报?我明日可是个小淫贼哩。”

“按理说,恩公救了僧儿,僧儿就是以身相许也未尝不可!然……”玉僧儿娇羞满面,从玉齿里蹦出几个字,“僧儿还是要报官,因为你已自承是明日!其实僧儿倘在犹豫你是否真是明日,须知通缉榜像流传已久,而恩公一向神龙现头不现尾,那些衙门画匠你摹我画,已离恩公真人越差越远,若非僧儿有特别原因,亦很难认出恩公即是明日。万一冤枉了恩公,岂不害了恩公性命,官家牢狱一旦进入,哪管你真假,必出不来了。”

这丫头一口一个恩公,却一步一步收紧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他后悔得肠子打结,怎没想到这一层,只要自己来个摇头否认就万事大吉了,那天下相像的人多着呢。现在可如何是好,自己身上有伤,即便制住了玉僧儿,也逃不远的,再想到大宋狱吏的狠,一旦入狱好人也成了死人,他心底寒气直冒,强自笑道:“哈哈哈,僧儿一定安排妥当,早有人准备好,等着将我送官了?”

玉僧儿妙目如电,反问道:“明日,你不后悔救了僧儿么,不后悔救了百姓么?你本来可以从容离开的?”

他脑海里一片混乱:后悔么,不后悔么……他点点头,老老实实道:“是的,我后悔,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你们,当然,我不会再承认自己是明日了。”

玉僧儿眼神亦乱,咬着唇道:“明日,我甚么也没安排,只因僧儿没有此事告诉任何人!”

“真的?”他追问,这不正是他希望的?

“僧儿怎会将不确定之事告诉他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玉僧儿没有骗他的意思,或许为了回报他的诚实。

他眼眸收缩,发出威胁:“那即是说只有你一人知道我是明日了,不怕我杀人灭口?”

“反正僧儿的命是你救的,你再取了又如何?”玉僧儿闭上双眼,那楚楚之态教谁能狠心下手?

在生死关头如此淡然,他不知她是真是假,却知道自己绝无杀她的念头,轻轻一叹,松开手:“杀了你,我也逃不了,你去报官吧。”

玉僧儿颤颤睁眼,目光迷离流转,再出惊人之语:“明日,杀了我, 或是你逃身的唯一机会,这床板下有密道通往城外,在此只有我知道!”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第一时间生出好奇心:“还有密道,这里到底是何所在?”

玉僧儿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此乃妙艺坊设于德安的秘密分坊,叫玉红院,乃杜妈妈苦心经营,凡沾惹是非的姐妹,都会送来此处躲避。”

哈,狡兔三穴,乱世之中,连妙艺坊这类的娼家都留有后路,挺会挑地方的——铁城德安,他脱口道出心中想法:“我干嘛要杀你,可以胁迫你一起入地道逃跑么。”

玉僧儿没有起身,亦回答:“你做不到,因为僧儿一定会反抗,一定会叫喊,你虽有武艺,但能将我变成木头人么,除非是死人。”

他想老子没受伤或可做到,眼下就甭提了,玉僧儿一弱女子在这般情形下犹不卑不亢,着实可钦可敬。

这是一种浸入心髓的品质——她不分职业出身、不分高低贵贱,她深深存在于这个民族每个阶层的基因之中,谱写了这个民族生息不绝的光辉乐章,但这个品质在后世迷失了:一个不能称之为人的兽族,在这个曾经肆虐过的民族身上,在一个可耻的日子再撒了一把盐,而这些被撒了盐的脓疮,就是玉僧儿在后世的小辈们,这些小辈们忘了,身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即便你的身体堕入了深渊,但你的灵魂绝不能,因为你的身上遗传着一种基因,她的名字叫“节气”!

他空有一肚子的坏心眼,可是在剥出高洁玉质的玉僧儿面前,不想也不忍使出,隧认命道:“你快点将我送官吧。”

玉僧儿亦悠悠一叹:“明日,你当僧儿是没心肝的人么,人家不知你从前如何,但跟你相处下来,加上方才见证,这‘好汉’二字,你担当得起。僧儿猜你必有常人不知原由,担上那天大罪名,这等国事不是我等小女子过问的。人家只会等你养好伤后再报官,以报你的情义。只要你留在玉红院一日,你便是僧儿的恩公,而且……”

他不再步步紧逼,默默不应,玉僧儿继续道:“僧儿会给你个公平的机会,待你康复之后,让你自行离去,然后再通知官府,至于你能否脱身,就看天意了。”

原来妙人儿还留给他这么大的余地,他乐得真想抱住她亲一大口,知己啊,红颜知己啊,老子若非妻儿责任压心头,怎地也要跟你温存一番,一偿那百日之恩。他信心大增,看着玉僧儿绝色姿容,一时欲念横生:“僧儿,以身相报之说,还有效么。”

玉僧儿不期他冒出这话,羞得坐起来,玉面绯红,绞着双手,垂头不敢看他,嘤嘤私语:“你真想要人家么?”

那欲拒还迎之态诱人之极,他冲动地再次将她拉倒在怀里,玉僧儿并没有挣扎,他的脸贴住她温香的鬓角:“你后悔么,现在还来得及!”

却不等玉僧儿回答,他的手已伸进她裙内,他的脸上露出坏笑,就是要这丫头意乱情迷,才有利他的脱身大计。

屋内响起妙若仙音的娇喘声,正要紧关头,外头有人敲门:“红娘子,知府陈大人拜见。”

知府陈大人?定是德安知府陈规了,故人之兄也。他真不知该谢还是该恼这位陈大人,他已怕了再惹情债,本打算只逗逗这丫头,谁知对着如此一个妙人儿如何收得住手,就在即将一发不可收拾之际,刚好被不速而来的陈大人打断了“好事”,幸哉?命哉?

玉僧儿面红耳赤地坐起,嗔他一眼,整裙平髻,从容向门外应道:“烦请陈大人稍候。”

玉僧儿翩然而去,他犹恋恋不舍,连一城知府都赏面亲来,足见玉僧儿魅力之大,是金子到哪都会发光么。他自醋意中生出一丝狐疑:她会不会说话不算数,就此向官府出卖自己?又自责多心,小僧儿应该不是这种人。

不想玉僧儿很快转回,一面带门一面道:“知府大人原来是要见你。”

见我?素昧平生的!他脸色微变,莫不是走露风声,官府前来查探?

“放心,是好事。”玉僧儿笑吟吟儿扶他坐起,轻言快语地交代,“明日,你已昏迷三日,红娘子是僧儿现在的称谓,而你,则是我哥哥红大。那陈大人日前派人送帖子来请你过衙门,要为获救百姓赏你呢,人家以你伤势未好挡回,今儿躲不过了,堂堂知府亲自登门,你怎地都要见见。”

他释然,又想起什么道:“我就这样见陈大人?”

“我早有准备,在你面上做些手脚,包无人认出你是明日。”玉僧儿说罢拿过一个小锦盒,取出几个希奇古怪的物件,在他脸上如飞似动作数下。这丫头心细如发,什么都考虑周全。

“这便好了?”他忙拿起落在床上的铜镜照了照,嘿,不敢相信,在玉僧儿的巧手下,他的鼻子塌了,嘴巴大了,双颊多出几颗大麻子,变成一个粗丑大汉。

玉僧儿再出去,陪一位士大夫模样的清瘦老者进来,其没穿官服,头戴纱帽,身着皂衫,扎革带,乌须垂胸,腰杆挺直,矍铄而端毅——一个忧国忧民的老人形象。这便是胖子陈矩的哥哥陈规么,多么截然不同的两兄弟,除了眼神相似——具有穿透力,陈规更显深邃。

他坐在床上欠身道:“红大见过陈大人,小人有伤在身,不能趋庭,望恕罪。”

“红义士勿须多礼,本官先代百姓向尔致谢。咦,你们口音不同啊!”陈规关切地看过来,目光在他的平头上多停留了会。

玉僧儿乖巧替他解释:“我哥哥自幼出家,连口音也变了,刚自寺庙还俗,头发古怪,大人莫怪。”

这丫头轻描淡写,为他遮掩过去,殷勤地请陈规落座并敬茶。陈规毫无官威地坐下,和易近人:“哦,吾方外之交不少,不知红义士原先于哪座宝庙出家,缘何还俗?”

身为一方父母官,对外来显眼者当然留意,这是打探自己来历了,他不敢再靠玉僧儿,赶紧顺着她的话编下去:“小人本在东海郁洲大岛上一座小庙出家,只因战火波及,庙破僧亡,只余小人一个,不得已还俗。”

玉僧儿妙目惑眨,想不到他编得这般顺溜,似真的一般。他暗自得意,这自然又是大部分的真话里掺上小部分的假话,古代云台山庙宇众多,而今又属金占区,谅陈规查不出虚实。

陈规颔首道:“那日匪犯,吾亦在城头观看,尔端的好胆识好身手,不知师从何人?可否想过为朝廷效力,德安正需要尔这等人物。”

“小人的三角猫功夫是跟师兄们学的,为朝廷效力么,当然愿意,只是……”他心道老子伤好之日就是身份曝光之时,德安需要我?需要我的地方多着呢,一时不知如何答下去,迟疑地瞟一眼玉僧儿,真是心有灵犀,妙人儿得体代答:“我哥哥尚有俗事未了,容奴家与他商议再说。”

他配合默契地咳嗽起来,一副伤势不轻的样子,陈规见状,起身道:“红义士且安心静养,吾会召城内最好的医师为尔疗伤,多多保重,本官先告辞。”

陈规不像那些官场上的迂夫子,当真干脆,说走便走,他赶紧谢送。次日便有官府委派的医师上门,又是送药又是送补品,浑不计较这是妓馆,可见陈规招揽他的决心不小,弄得他和玉僧儿不知如何面对陈大人这份热心。

大灰亦有专人照料。他伤势日好,仍不能起床活动,那一箭深及肺腑,玉僧儿悉心照料,浑不提以后之事,这十几日两个人以本来面目相见,自比以往更多了一分亲近,接触间时有荡漾之感。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没敢再撩拨人家,却奇怪她这个“红娘子”怎地天天有空陪她,终忍不住发问,玉僧儿脸一红:“人家封牌了。”

他心中忐忑:不会为了我吧。如此朝夕相处,为免把持不住,他只有没事找事做,以引开自己的注意力,便向玉僧儿请教易容之术。不知是出于报恩还是其他动机,玉僧儿将那师门绝学全心演示,毫无保留,看不出那巴掌大的小锦盒,竟藏有大乾坤,他被深深吸引住,不由专心求教。

原来这门绝学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三十六幻”,却是不知哪一代的青楼前辈出于职业需要,为取悦各种不同口味的嫖客,在女性化妆术的基础上衍创出来的,中国古代的很多绝学,都产生于下九流的行业。此艺只在妓坊间流转,又传女不传男,用处狭隘,险被埋没,玉僧儿做青倌人时节的一位艺师,正是“三十六幻”的末代传人,眼看此艺渐将失传,故没给玉僧儿立下禁授规矩。

这两个一个想学,一个想教,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无心之中,他掌握了易容变化的本领。到得他能下地走动时,“三十六幻”已学会了七七八八,实属意外收获。

陈规消息灵通,大清早派人请他往校场一见,他不便推辞,未惊动玉僧儿,自行改妆,上了来接的一顶鼠尾小轿。

两个健硕兵士抬得小轿飞快,他不时掀轿帘观探,这一天到晚窝在温柔乡里,尚未见识铁城的真面目呢。正是早市时间,街上行人接踵往来,铺坊间客人进出,繁华不下绍兴府。

行不多时,前方传来阵阵擂鼓声,估计快到了,他放下轿帘,琢磨起陈规将要如何。

“请壮士上武台。”兵士落轿相请。

他出轿,便见身处一个巨大的校场——练兵场,周围栅栏围得铁桶也似,朝阳照着面前一座条石夯土的武台——演武校阅的高台,连排大旗猎猎,陈规一身戎装,立于武台正央,几员偏将陪同,督指官兵训练。

此刻的陈规,一洗士大夫文气,变为一军威严统帅,须知其身兼复州、汉阳军镇抚使军职,守德安历多少恶战,自磨练出一股儒将之风。

他油然感到一种压迫感,不敢怠慢,几步挨到台上,赶紧拜礼:“小人红大见过大人。”

“红义士请起。” 陈规招手唤他到近前

他诺诺过去,陈规并不寒暄,向场内一挥手:“看我好儿郎!”

在旁的偏将皆目不斜视,各司其职,他心头凛然,立正望去:

但见足有上千兵士,在春寒料峭的天气下,个个精赤上身,在锣鼓的助威下,虎虎演练,声势逼人,他留意到有缝的栅栏外不少百姓围观,不时发出喝彩。

陈规指向左近的一队兵士:“请红义士指点一二。”

只见这群兵士戎裤簇新,整齐列队,或练射、或练拳、或练器、或对练,架势皆不入他眼,便老实回答:“太显生硬。”

陈规点头:“红义士,吾这新募军士正缺个教头,尔意下如何?”

原来是新兵,他心道要是拿出女真练兵的那一套,必事半功倍,只是老子哪有空教他们,怎么回答呢,还是先岔开话题吧,他转向右远一队演练阵形的兵士道:“大人,那是破骑军的阵么?”

陈规微露诧色:“红大竟识阵法?”

他脑筋转得飞快,有意卖弄:“略识些,实不相瞒,小人一位师兄乃看破俗世的旧武将,以乱世难料,曾指点小人一番。”

陈规本以为他是个只会使枪弄棍的粗莽汉子,意外中兴趣上来,考究道:“你看这阵如何?”

他仔细观察,长枪加拒马,破一般骑兵当没问题,只是……他若有所思道:“尚可,只不知大人听说过铁浮屠没有?”

陈规诧色更露,正目看他:“金军铁浮屠?兵重铠,马重革,却从未于阵前出现,想来是金军新创。我推断,若如此用兵,必以集群出现,长兵加弓箭为攻器,如在平原野战,当无敌。此军情甚秘,探子自北方回,偶有提及,红义士怎知?”

陈规耳闻眼未见,便能道出铁浮屠用兵特点,他好生佩服,解释道:“小人泛海归来,路经金占海州,恰巧撞见一军铁浮屠,因而得知。”

陈规眼睛一亮:“请速说来。”

他忆起小树林之战,余悸犹存,缓缓道:“遇山平山,遇林拔林,‘铁浮屠’过处,人畜不留!”

“真有如此厉害?”陈规脸色数变,沉默少许,黯然长叹,“看来我大宋中原难复矣。”

想不到惹出陈规如此感慨,他可记得日后铁浮屠被大英雄收拾得很惨,不服气问:“大人此话怎讲?”

陈规看向那破骑兵之阵,语气饱含沧桑:“尔既识兵法,可知:斯战,不外战、御、攻、守四类。战与御即野战攻守;而攻与守,则指城池攻守。所谓攻城掠地,皆离不开此四字。尔可知,战御攻守中决定之力是甚么?”

战争中的决定性力量是什么?好像是民心哩,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么。他知道这不是陈规的答案,其讲的是纯军事范畴,但他对理论知识一向讨厌,只有虚心讨教:“请大人明示。”

陈规循循善诱:“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正奇之间,总脱不了一个‘疾’字,‘疾’之本在哪?”

讲得好,两军作战,贵在机动,这机动部队么,在这时代只有骑兵了。哈,他发现陈规与陈矩两兄弟相同之处了,便是好为人师,不过这些知识都是他感兴趣的,他可不是个笨学生,一点就透:“是骑军。”

陈规抚须颔首:“不错,这骑射本是北族所长,春秋时匈奴之乱,我汉族方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自此战御胜负便取决于骑军,历朝历代,无不专着于骑军。自此天下之争取决于骑军,故有“马上夺天下”之说。”

他有些明白了:“大人是指我大宋骑军积弱,故难复中原。”

陈规语气沉重:“不错,金国崛起于北地,灭辽,夺我中原,不过数年之间,所倚便是骑军,那金人拥有塞外骏马,人人惯骑能射,出则为兵,入则为民,来去如风。反观我大宋,自太祖以来,重文轻武,强干弱枝,将从中御,守内虚外。虽悍族外扰不断,却奉行御守之策。故所设步军、马军,只以步军为主,马军战马不足,训练荒弛。各军又携眷带属,往往行动迟缓,战法呆板,鲜有远程奔袭,出奇制胜战例。吾迫于无奈,演习这步军破骑军之阵,只是这铁浮屠一出,能守住半壁江山尚属不易,更谈何北复中原?”

“倒也是。”他点点头,一时不忍心挫伤这爱国老人信心,鼓励道,“大人,这铁浮屠虽厉害,不过也不是没有破法。”

“当真?”陈规拿眼瞪住他,浮现激动之态,“请红义士指教!”

啊,他才发现自己犯了誓忌了,只要这一说,日后女真的精锐一代不知要死上多少,等于间接死于他手,他说——还是不说?

“……不必拘泥于一个‘不杀’,生杀一念,有所杀有所不杀,是福是祸,自有天定!若太过刻意,成也它,败也它……”他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盘旋。

“发明武器的人是无罪的,罪在使用武器的人……”又记起好像是后世AK47发明者的一番话,他咬咬牙,先开场:“我那师兄曾在一本古兵书上看过对此类重甲骑军之破法,此法讲究出其不意,不能过早暴露,否则对手有所防备,倒难对付了。”

他一则想尽可能减轻自己的罪感,一则却是想成全大英雄,毕竟他记忆中是岳飞军首破铁浮屠。

陈规如何不晓得,点头称是:“当如是,吾定秘密操练,不泄半点风声。”

两个都彼此清楚,若能大破铁浮屠,必将在战史上留下光辉一笔。他清理一下思路:“其实很简单,放铁浮屠到近前:以钩镰枪、巨斧两队,枪手在前,破敌骑,斧手继进,劈敌兵。”

陈规沉思半晌,击掌道:“好对策!寺庙里竟出这等人物尔,有令师兄如此英雄在,怎会庙破僧亡?”

他作出哀状:“当日有几船金兵追杀红巾儿到岛上,我那师兄率僧众掩护,奈何寡不敌众,而杀身成仁矣。”

陈规忽然纳头便拜,吓得他慌忙扶起,几员偏将俱看得呆了,台下一些眼尖的兵士亦一阵嗡嗡,不明白以陈规之尊缘何对一个布衣粗汉行如此大礼。有灵通者道:“那汉子便是当日城外显神通救百姓者也。”

陈规肃然道:“红义士,本官这一拜不是何的,只因你这一策,不知救我大宋多少兵士与百姓,吾是为他们所拜的。红义士务必留下佐吾,当以统领相拜。”

坏了,又给自己上套了,他没奈何,被逼出一句话来:“小人哪堪担此重任,只是小人要打理些私事,将离开德安一段日子,不若等他日归来再说?”

陈规携起他手:“好,吾虚位以待。”

真是很矛盾的心理,他一方面盼自己这伤好得快些,可早日踏上北去之途;一方面又盼这伤好的慢些,可多盘亘些日子,不希望与玉僧儿两讫之日的到来。

然而,该来的还是要来,他的伤口已经结疤了,五日后的晚上,玉僧儿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请他,还是那间温馨的香闺,还是他们两个人,只是——席将散、人将别,而情——将断否?

心知这宴是饯行宴,烛光香雾中,他难得地放开酒量,玉僧儿倾情奉陪,两人的话都很少,菜也吃的很少,惟独那醇甜的荔枝酒,水似地灌下。

半醉间,他由衷赞道:“僧儿,好酒量,不让须眉啊。”

酣畅间,玉僧儿脸儿红、眼儿媚,于粉红盛装中绽开酒中娇颜,私嗔似怨:“明日,你尚未见识过僧儿的歌舞一绝哩,平日里,那些贵胄公子想都不及哩。”

“哦,是么?”他大着舌头道,“那……明日洗眼恭视……洗耳恭听。”

玉僧儿飘飘然离席,取过墙上的一面琵琶,翩翩一福:“明日小官人,奴家献丑了。”

他大爷般的靠在椅上,肆情鼓掌捧场。

玉僧儿清媚一笑,就在酒席旁的空处,粉鞋轻勾,裙似蝶翅,身如彩燕,玉手画处,弦乐如丝流淌,清啼如春雨沐人:“别酒未斟心已醉,忽听阳关辞故里……天意命吾先送喜,不审君侯知得未……君抱负,却如是,酒满金杯来劝你……”

“好,好!”他举杯一饮而尽,醉眼乜斜,“不知小僧儿还有明日未见识过的其他绝艺没?”

玉僧儿的脸似涂了胭脂一般越发红了,轻轻坐到他身边:“自然是有的……”

那一刻,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玉僧儿梦呓般的娇声:“明日,你到底是谁……怎么手段跟那个人如此相似……天!连舌头都这么坏的……唔……”

太阳照到眼皮上,他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穿戴整齐,玉僧儿正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种他琢磨不透的东西。

昨晚发生什么了?他晃一下宿醉后的脑袋,不记得了。

玉僧儿递上一物,似下了很大决心道:“明日,奴家会在日落前通知官府,现不留你了,这是你的腰囊,望好自为之。”

下逐客令了!他立刻清醒,今天是自己开始逃亡的日子,忙一摸腰囊,里面的两个重要物件还在,心定不少,按筹谋良久的逃亡大计,他开口道:“僧儿,我尚有个小小请求。”

玉僧儿面无表情:“请讲。”

连口气都生分了,他一时有点失落,也变了语气:“在下想把大灰寄养在姑娘处,不知方便否?”

他前后思量过,虽不忍与大灰分开,但玉僧儿报官后,大灰将成为发现他行踪的重要标志,不得已下了这个决定。

“可以,奴家一定会照顾好它。”玉僧儿表情依旧。

“叨扰多日,在下就此告辞!”他真不受用了,昨晚上还依依难舍,今天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戴上幞头,蹬脚穿靴,他别上腰囊,起身就走。

“等等!”到得门口,不期玉僧儿一声娇呼,他定住,弹软的香躯扑住他的后背,那柔情似水的玉僧儿回来了,“明日哥哥,不要回头,让人家就这样抱抱你、抱抱你……”

他的心随着玉僧儿的哽咽软语化了,几欲转身抱住她,便听到玉僧儿喃喃道:“明日,你知道么,自背后看,你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教僧儿此生难忘的人……”

他的心又凉了下来,原来将老子当作旧情人了,却听玉僧儿如痴如迷:“三官人,是你么……昨晚明明是你,可今晨又不是你了……僧儿昨晚一定醉了,这便是——情到深处便成痴么……”

天,她怎会将他与秦桧联想到一块,他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难道昨晚我与玉僧儿……一定是了,酒为色媒么,男人再怎么变,在那一方面是变不了的,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玉僧儿当然忘不了他的招牌动作,幸亏酒意之下,玉僧儿无法确定,否则,可就纠缠不清了。此处已非久留之所,他硬起心肠:“僧儿姑娘酒醒了么。”

玉僧儿离开他的背,含羞娇歉:“明日,僧儿失态了,不知多少女子被你迷惑哩。你真本事,连我大宋猛将岳飞之妹与鞑子郡主,都为你要死要活的……”

“什么?”他如电击一般转过来,捉住玉僧儿肩膀,“岳飞之妹,谁是岳飞之妹?”

“三相公啊”玉僧儿倒惊奇了,“枉那小妮子喜欢你这么深,你竟不知人家来历,真替她不值哩!”

他摇着玉僧儿肩膀:“三相公是岳飞之妹,你如何晓得?又如何晓得我跟她两个的关系,说啊!”

玉僧儿被他的举动吓住了,讲出来:“岳楚乃岳飞将军叔父之女,岳飞与其弟岳翻、并她兄妹三人,同在军营,故得三相公之号。至于你跟她俩的关系么,却是某日她俩齐上妙艺坊找你,撞上人家,人家才留意上她俩与你。若说在绍兴打探消息么,僧儿可是最有办法的人,所以晓得。可否放开人家,你好大力哩。”

原来如此,都是自己惹的祸!他放开玉僧儿,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太冲击了:三相公竟是岳飞之妹,造化弄人啊,自己一门心思要跟大英雄搭上线,却不知机会就在眼前,若他早知道真相,他还会那么处理跟三相公的关系么?

这简直跟后世那些破影视剧的垃圾情节一样,天下之大,怎么会这么巧?难道自己注定要跟这个时代结上千丝万缕的瓜葛,天意乎?

他叹一声,跟玉僧儿相处许久没深入交流过,惹来临别时的意外发现,真是人急事不急,正欲问个清楚,却听外头有人敲门:“知府陈大人请红壮士过衙门一叙。”

他一愕,当即怀疑地看向玉僧儿,她亦愕然,反应甚快道:“晓得,容奴家与哥哥单独说会话。”

玉僧儿将他拉进帐中,正视低语:“明日放心去见陈大人,僧儿绝无走露消息,报官之事延一日,决不食言。”

在那双碧水微澜的妙目里洋溢着真诚,他如何不信,只是即便玉僧儿延容一日,他也不打算回玉红院了,不知今日一别,何日再能相见?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以致于鼻尖几乎碰在了一起,他终忍不住吻下去,妙人儿的泪水夺目而出,任他的唇印满月貌花容:“明日,你为什么是明日……”

府衙后公房,陈规一身知府官装,刚审案下堂,见到他喜道:“来得好,快随吾去军器坊看打好的钩镰枪、巨斧母件。”

母件——样板也,即将逃亡的他心不在焉,哪有这份闲心,却不得不做出欢态:“甚好!”

“吾着令最好的教头与最好的工匠按实战需要作图打锻,几番改进,总算差强人意,红义士有何指教?”陈规若名士赏画一般将两件新造兵器仔仔细细看了一遭,征求他的意见。

他如何懂得鉴赏兵器,只觉这两母件虽尚未开锋,却渗出阵阵杀气,仿佛看到无数兵马前仆后继,喋血其吻,心寒之下,强笑道:“真乃天兵也,当尽屠鞑虏,复我中原!”

“天涯征战垦大荒,兵器销为日月光!这才是吾辈心愿啊。”陈规注目军器坊上空蓝天,发出长叹。

这是一座好大的军器作坊,像个小兵营,外部守卫深严,内部大小炉室足有数十间,诸多器匠正有条不紊地忙活。但见炉火熊熊,热气蒸蒸,外面百姓犹着冬装,此间匠人仅穿短裤。军器坊主事前面引导,陈规一袭轻服,带他一路参观,显示对他信任有加。

看到到处刚出炉的各般轻重兵器、大小军械,远较金军器械丰富,有如孩童见到了喜欢的玩具,男儿心性上来,他放下心头事,也顾不得满头大汗,不迭好奇请教。

陈规乃有心招揽他,见他感兴趣军务,正中下怀,便不厌其烦地一一介绍:军器坊分为单兵坊和巨械坊,其中又独立出甲具坊与火药坊。

单兵坊分坊最多,以枪坊和弓坊为首,只因宋军作战以枪和弓为主,枪有双钩枪、单钩枪、捣马突枪、环子枪、素木枪、大宁笔枪、槌枪、梭枪、锥枪,拐枪、抓枪、蒺藜枪等,其中二丈五尺的拐突枪、二丈四尺的抓枪、二丈五尺的拐刃枪主要用于守城;而那出名的神臂弓,乃踏张弩,可射三百四十余步,非一般兵士所能运用;其次刀坊,有手刀、偃月刀、屈刀、笔刀、掉刀、戟刀、凤嘴刀、朴刀等;至于其他十八般兵器皆有打造,数量不等。

巨械坊面积最大,自然是制造两个以上兵士使用的巨大军械之故。首先令他称奇的便是可重复使用的城防兵器:车脚檑、夜叉檑、狼牙拍、飞钩和铁撞木等,可有效利用有限资源;还有就是在韩世忠军见识过的砲车和巨弩等大型远射兵器,只是品种更为丰富,如旋风砲、虎蹲砲、拄腹砲、臥车砲、车行砲、合砲、火砲等,专为守城而造,看到“砲坊”的牌匾,他才知道这时代的“炮”应写做“砲”——投石机;而巨弩中的两床和三床弩还可在弦上绑一装数十支普通箭的铁兜子,专射攻城人马,不亚于后世的喀秋莎火箭炮。他回想起自己在楚州战役时并没有碰上这些劳什子,暗呼侥幸。

甲具坊种类最杂,凡兵马防护的盔甲、盾牌乃至战场上的其他辅助设备,如守城兵专用的防御盾牌——木立牌、竹立牌,用来代替被敌军破坏城门的塞门刀车和代替被破坏女墙的木女头,用于探测敌军挖地道的瓮听、地听,用于散播毒烟的风扇车,防备火攻的麻搭杆和水袋等等,应有尽有,教他大开眼界。

火药坊最神秘,亦是他最感兴趣的,胖子陈矩介绍的霹雳砲、蒺藜火球等配合砲车的火药弹自是有的,倒是陈规特地着匠人抬两个新玩意至空处,请他赏见。

其一是个硕大柜状物,以熟铜铸造,下安四足,上置四卷横筒。两匠人在柜顶揭开一铜盖,露出一口,将一罐火油注入柜中,然后另有四匠人各往一横筒后內装一木杖,那木杖杖首缠散麻,前后各穿两节铜管,杖尾有横拐,拐前贯一铜圆环封闭筒口。在铜柜前方十步外放置两草人,在横筒前端插入四支点燃的火药楼,四匠人自后抽杖,並以力压之,便见自火楼中喷出一股烈焰,“哗”!那两草人转眼灰飞烟灭。他吓得蹬蹬蹬连退几步,只差一屁股坐倒,只以为自己回到了后世,看到了那恐怖的火焰喷射器。

“此器名曰猛火油柜,乃吾受前人启发制成,用于守城,如鬼神之威,敌见之无不丧胆!”陈规很满意他的反应,指着匠人手中的另一物件,“此物却是吾独自研出,尚未实用,请为红义士演试。”

他傻傻地转头,看向陈规“独自研出”的东西,一貌不惊人的长竹筒而已,他不敢小觑,只见又竖起一草人,距离远了一倍有余,此物操作简单多了,三匠人一持筒,一填丸——应是火药弹,一点放,一气呵成,“啪”一声,一点火星自筒口射出,正中草人,“哔剥”烧将起来!

相比较而言,此物威力不如猛火油柜,却胜在机动,更有意犹未尽之感,陈规些须自得道:“此物堪称前无古人,吾称之为‘火枪’,可主动出击,烧敌攻城器具!”

“火枪!”他激灵一下,再仔细看这“火枪”,忽明了意犹未尽于何处,它跟“震天雷”之流的辅助性弹药本质不同,具有自行发射能力和准确度,成为一个独立而完整的武器——真正的火器,它已非传统意义的冷兵器之枪,已具有后世热兵器之枪的雏形,难道这就是世界上的第一支步枪?依稀记得热兵器的始祖便是诞生在中国,后西传至欧洲而改写了欧洲乃至世界发展的历史。

他不由目露崇敬,眼前这位忧国忧民的老人,出身文官,却以军功扬名,更可能还是一位划时代的伟大发明家,真正创造与改变历史的人是这些人才对,决不是他这种来自后世的自以为优越的家伙!

恭敬地向陈规一拜,他由衷道:“前无古人,大人当之无愧矣!小人亦受到启发,有个小小建议。”

“红义士请讲。”陈规一副谦学之范,远远想不到这支糙陋的“火枪”对后世产生的革命性影响。

一种影响未来的激动令他心潮难抑,不能克制地向陈规描绘未来热兵器时代的美好蓝图:“一是将火枪缩小为单人兵器,并可随身大量携带弹丸,如弓箭般成为单兵必备;二是将火枪扩大为巨型兵器,增加弹丸威力,提升射距,提高中的,如砲车般集群施放;二者皆可以本军至少损失带给敌军至大伤亡,如此无论于战御攻守中,其作用皆远非克制攻城器具可比。”

这也是他组建“不杀军”的战略指导思想。生于后世的他一直有“武器决定论”的迷信,以为只要他在这时代发明出威力巨大的新武器,将会向后世的核威慑一样令对手不战自败,实现“不杀止杀”的目标。

所以,他在荒岛上埋头空想,指望自己能造出一件那样的武器来,然而,一次次的失败让他几乎灰心,才明白,什么人种什么地,什么地种什么瓜,以他可怜的中学水平的物理化学知识,身处这时代,决造不出飞机大炮来。因此,他只能就地取材,将追随自己的旧部化整为零,散布到民间去学习他需要的知识,利用这时代的人和物,制造一些不脱离这时代的新式武器,来组建一支新式军队,去震慑对手。而今,陈规让他看到了希望,这时代是可以造出新式武器的,而且,已经造出来了。

“啊也!”陈规一把握住他的手,目光灼灼,“红义士真乃兵法奇才,想人所未想,若能如此实施,将开辟天下新局,尔绝非池中之物,只恐我小小德安容不下矣。”

惭愧,不过占了时空差的便宜,之前被玉僧儿消磨的壮志豪情被陈规激起,他心有所动,自己欲成大事,攻守之道不可或缺,眼前就有个兵法大家,怎能错过,乘机道:“过奖太多,大人守德安经年不失,乃我大宋守城第一人,必有神鬼之才,小人如何能比,可否赐教一番。”

大有相见恨晚矣之意,陈规携起他手:“好,随吾上城。”

“德安、襄阳横据上流,跨连巴蜀,控扼南北,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德安,不能不守,不能失守。吾初为安陆令,以勤王兵赴汴,至蔡州,道梗而还,会祝进攻德安府,守弃城遁,父老请吾摄守事,勉为其难,建炎元年,除知德安府至今,督兵勤政,不敢有懈……”陈规与他立于西门最高的城楼上,俯望德安内外,颇生感触。

他度察着这著名的铁城,只见其构造远较楚州、绍兴等城池复杂,自是陈规用心经营之故,而城墙上创痕斑驳,新旧累加,不知经历多少恶战,亦不胜唏嘘:“大人辛苦了。”

陈规语气一转:“守城易,攻城难,惟战御相当,我大宋马军疲弱,赖以抗衡北族铁骑的,只有城池攻守。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故吾守德安,自占了先天之利。然城有五守五不守,尔知否?”

他知陈规在点拨自己,忙应道:“悉听大人教诲。”

“我大宋官修兵书《武经总要》云:五不守,一是壮大寡而小弱众,二是城大而人少,三是粮寡而人众,四是蓄貨积于外,五是豪強不用命;五守,一是修城隍,二是器械具,三是人少而粟多,四是上下相亲,五是严刑赏重。”陈规远眺北方,思路阔去,“德安界内众山屏立,临大江之上,高而不旱,属不可攻之城。吾以为,五守只言及表浅,我大宋旧都开封,不可不谓重城,却蒙靖康之耻,直教人恨杀!”

他没经历过开封沦陷,自不明其对大宋士大夫打击之深,陈规沉浸于伤怀中,胡须颤动:“吾痛心疾首之余,力破古今守城陈法,誓将德安变为铮铮铁城,扼住中原门户。”

“我大宋筑城皆循古法,是城皆有城墙、城门、瓮城、马面、钟楼、鼓楼、望楼、弩台、敌楼……然尔看我德安,与他城大有不同。”陈规大手一挥,颇有指点江山之气概,他神为之夺,“那第一道护城壕之后,是羊马墙,设‘品’字射孔,羊马墙后有又一道壕沟,之后再一道墙,然后才是城墙,形成两壕三墙之障碍,城墙顶缩窄,以避敌砲石弹,以平头墙取代齿垛女墙,墙上交错开设两排孔口,马面之上亦筑平头墙,皆抗石弹也。城角由易被石弹轰塌之直角改为半圆形,并不设角楼,御敌较弱之单层城楼改为双层城楼,下层近战,上层弓射。而瓮城则改建为城门内外各一高墙,可于内墙与城门间夹道攻敌,同时从城头攻击其侧……”

他深知此乃德安军民用鲜血换来的宝贵经验,在陈规指点下一一对照,牢记要领:其一是增加城和壕的数目,其二是收缩城角,其三是拆除瓮城……陈规的守城战术思想,就是一反前人消极防御之观念,提倡主动防卫和加大防御纵深。他不觉地融入其中,将自己不明之处提出:“大人似乎过于侧重于砲石之防,其并无多大杀伤力啊?”

这是实话,这时代的投石机虽然发展迅速,但有个致命缺点,就是命中率极低,对大型目标尚可,对单兵的杀伤力几乎等于无。

“不错!”陈规对他的提问毫不奇怪,反问,“单个砲车并不厉害,如尔设想砲车集群施放的战术,尔以为其威力有多大?”

他设想的是后世万炮齐发的集团军会战场面,而在这时代,以他参加楚州攻城战的经验,那时挞懒军的砲车加在一起也不过几百台,只能作为士兵的辅助力量,他不以为然:“至多轰塌城墙一角。”

陈规与他走下城楼,城墙上排序站哨的一个个兵士不时行礼,陈规一面招呼一面道:“红义士请看,战时,这城墙上一步一兵,一步半一民,每三步置弩、叉竿、斧、椎,每十五步置堵缺之柴土,每三十步设锅灶、水瓮及沙土,可从容拒10倍之敌。当日开封之役,备不可谓不足,兵不可谓不密,丁不可谓不众,然金军一夜之间架设砲车五千余座,以开封长达五十里外墙,每里还要分得百座,金军为集足石弹,将开封附近石器洗劫一空。攻城之际,先平护城河,而后漫天飞石,流星雨一般,守兵扑叠倒地、辗转呼号,号坚不可摧之开封府,抖若风中枯叶……”

陈规栩栩道来,有如亲见,他为之动容,原来巨型武器的集群战术已经出现,当足够多的投石机一齐发射时,量变产生质变,其威力绝不下后世的炮群攻击,他一时觉得若德安遭如此攻击,亦不堪一击,而将来自己的城池遇到同样的攻击,该如何应对,他陷入苦思中:“这……这如何是好?”

陈规明他心情,微笑道:“不妨不妨,吾早有对策,德安城防,不仅着眼于城池改造,更着重城防战术!”

他不得要领,情急道:“请大人明示!”

陈规不疾不徐:“这砲车本是我宋人擅长,却为北族‘师我之长技以制我’,吾这对策,便是‘以砲制砲’!”

“以砲制砲!”他茅塞顿开,这陈规陈矩两兄弟,都是这时代的天纵之才,即便以他的跳跃型思维,也想不到还有这招,实在令人叫绝。

陈规如数家珍地展开道:“吾将砲车设于城墙内侧,由城上旗头指引攻击,彼明我暗,以射百步之远砲,攻敌砲车群,以射五十步之近砲,攻敌攻城器群……”

他进入实战的想象中,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