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1539

“姐姐,你倒是醒醒啊……”他看着一动不动的教尊,在肚中焦急唤道,从格波巴的话中,他方晓得了事态的严重,凤姐姐与真宝的生还,必将引来大批的江湖人与各方势力——无论是为了除去明日这个小魔头还是为了争夺和氏璧,西夏武士只是仗着妙音鸟的空中优势,才第一个发现了他们,却吃了教尊空城计,若不甘心返回查看,就会晓得上当,而那些未知的敌人鹫趋而至亦是早晚的事。

故而当务之急是速离此地,偏他又被点了穴道,而教尊显露神功吓退西夏武士后不支而倒,看来当真受伤非浅,莫怪先时她以三相公要挟自己。

压制内伤强运功力,可是武者大忌,教尊不知多久能醒,只有大灰不明就里地来回徘徊,端的急煞人!

目下唯一能帮他的就是他自己了,他放下诸般杂念,往精神世界投入……渐渐地,胸口开始泛出冷热交替的一圈圈波流,这个原理他已悟通,吸进的清气化为冷流,呼出的浊气化为热流,宛若气功中的呼吸吐纳术。

完成“色不变”至“心不动”的转变之后,他晋入初层的混沌状态:以己为圆心,灵知往外扩散,他“看”到了超越视野的外界,“看”到了三相公安详沉睡于他背上,再“看”到了教尊悠长而缓慢的鼻息——好顽强的生命力,再远便“看”不到了,他的功力还有限。

真是是十分妙异的感觉——在他理解为潜意识的“看”中,或是古人理解的“天人感应”中,像金石草木等,他“看”得比较容易,能感应到它们的具体存在;而像鸟兽、人类等,他“看”得却比较困难,所感应的亦非表象,至多是一种精神存在,有点像后世的红外线扫描,又有本质的区别。

他不知其原理何在?是否古代内家高手们都经历过这一层次。其实此乃天下美女的大幸,否则以他的小色鬼本色,不天天用这法子透视人家的身体才怪?

他的内心紧张起来,第三步的“化水、化风、化火”十分重要,能否解穴就看它了,他捕捉体内的气流,想象它化成“水、风、火”的任何一种。

那一圈圈的冷热波流,漫无目的地往外发散,他尽力把握它们的方向,欲化为己用,毫无内功基础的他,凭着少年时武侠热中所看的几本气功书,再结合山洞中的修炼,已给他摸索出一些窍门来。

今番感觉与往日大有不同哩,仿佛到了一个临界面,他抑住心头的浮躁,闭目凝神,将意识力集中于那临界面的某一点,像钻探一样地钻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之际,那个虚空的界面蓦然而破,刹时,蓄积于临界面的波流尽化作喷薄而出的热浪,竟不往外发散,而是涌向全身,所到之处,化实为虚,血脉尽通,他身子一颤,动了起来——哈哈哈,老子成功了!

感觉鼻孔有液体流下,他用手背一揩,是鼻血,不以为意,一定是火气太盛了,男人么。

背着三相公破雪而出,大灰不满地迎上来,不明白主人缘何半天不理它。将教尊拍摇半天,兀自不醒,他眉头大皱,犹豫不决,一个人怎能带走两个不能行动的人,可是若丢下教尊,等于见死不救。

“大灰,咱们走!”他咬咬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姐姐你听天由命吧!他背紧三相公,喝一声,不顾教尊,往回便走,他可不想在前途碰上格波巴一伙。

教尊孤零零躺在原处,此刻便是一个村夫亦可取她性命。

未己,咔嚓的踏雪声复由远及近,一个人影冒出来,他又回来了,一把背起教尊就走,不知是过不了做人底线,还是他骨子里天生的怜香惜玉作怪?

他想出一个笨方法,背一个人走上一段,放在一处,由大灰守护,再回头背另一个,如此反复前行,真是又慢又麻烦,只苦了他两条腿,虽然两人都不重。

好奇怪,体内的那团新生气流循环不息,周身游走,他毫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冷,更热出满头大汗来,他心中一动,难道自己不知不觉中练成了“火”劲!窃喜之下,忙细细回味刚刚运功的法门,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他一向有个笨方法——死记硬背。

天幸,又下雪了!雪花掩去他身后的足迹,暂时不虞被人发现行踪,但不是长久之计,他看看路标,辨辨方向,现起意地走下官道,往他认为的北面遁去。

眼前是同样的松林雪野,雪越下越大,又没有官道参照,他害怕失散,反复的路程大大缩短,在机械地来回运动中,他已不记得背上的到底是哪个了,反正一个也不能少。

不知行了多久,一个声音蓦然在背上响起:“笨小子,这般走法,要走到猴年马月?”

是教尊的声音,总算醒了,他大大松口气,现在可以专心背三相公一个了,正欲将教尊放下,迎头一盆冷水:“小子先别美,我内伤太重,至少要三日才能行动!”

本满心欢喜的他闻言,大为泄气,几欲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想走了。

教尊的声音意外地柔和起来:“看不出小子心地不坏,竟没有丢下我老人家不管!也罢,就教你个聪明的法子吧!”

没多久,一个简陋的雪橇出现在雪地上。在教尊指导下,他以三相公的剑伐树,再撕掉花裙,制成了一可容三人的小雪橇,大灰可不是现成的脚力。

他喜得真想拥抱教尊一下,生于白山黑水的女真人对雪上交通工具自然别有心得。他意气风发地发出“驾!驾”的吆喝声,健硕的大灰拉着三个人丝毫不见辛苦,欢跑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这冰天雪地的,他不怕冷,两个受伤的女子可不一定抗过,必须在天黑之前找一个过夜所在,还不能胡乱生火,天知道有多少人在追踪他们?

但眼前除了雪就是树,哪有藏身的地方,方向也迷失了,不能再赶路,怎的也要等到次日天明再说!

他看着跑得飞快的大灰,灵光一现,想起那在极圈内生存的爱斯基摩人。

教尊莫名其妙地看他在雪地上忙活半天,挖出一个雪窟窿来,待被他抱进去,方明白原因:雪窖里,三个人加上一条狗缩在里面,彼此取暖,又可保温,虽无法生火,却不受外面寒流的侵袭,更成为一个隐身的掩体。

教尊眼中光芒闪动,轻轻一叹:“难怪楚月丫头迷上你,臭小子深浅莫测,你连雪橇都不会造,怎识得这般避寒的奇妙法门?以雪制雪,我们北国人都想不到哩。”

他洋洋得意地接受了夸奖,终忍住跟陷害自己又屠杀义士的敌人搭话的念头。

雪不知不觉停了,月亮出来了,照在雪林间,大约是午夜,四周除了枝头积雪不时坠落的声音,再无他响,他正恹恹欲睡,面上青丝微拂,三相公悠悠一叹,他精神一振,了无困意:“小月,你醒了?”

在气口的雪亮光线中,三相公睁开扑闪的双睛,只看到将她夹在中间的他与大灰,朦声问:“明日哥哥,这是哪?”

他挡住三相公的视线,不让她看到他身后的教尊,以免徒添烦劳,解释不清,柔声细语,简要述说了目前处境。

三相公吁口气,偎进他怀里,或许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满足了,他大为尴尬,教尊不知睡了没有?好奇怪,他能感觉她分明有很重的心事,却刻意在回避。

“明日哥哥,俺好渴!”三相公棉声道。

他渴的时候都吃雪呢,抓起一堆雪,正要凑到她嘴边,却想她伤体未愈,怎能吃冻雪。他转手一抬,吞进自己口里,三相公星眸垂下,已知他用意,脸必红了,少女的体香袭来。

雪在他口中化开,他听着教尊没发出声息,心道:你最好睡熟了,否则我的老脸可抹不开。

他的唇轻轻送下去,三相公嘤咛一声,被他找着了,两人的嘴对上,他将嘴里变温的雪水渡进三相公小口中。

她的脸怎么这么烫,难道又发烧了?他担心地握住她的手,又很正常,原来是女儿家臊得脸发烫哩。

那雪水渡完了,两人的唇还没有分开,不约而同想到他第一次“欺负”她的情景,他心神一漾,想起那次的要命之吻,不由在少女的香唇上探索起来,三相公羞得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舌头在她唇间一舔,少女吓得攥紧他的手,已被他钻了进去……那一次的代价总算获得了补偿,正如漆似胶的当儿,身后响起重重的一声咳嗽。

两个人做贼似地一下分开,三相公惊警问:“是谁?”

他又羞又恼,教尊也太过分了,在他销魂的当儿出声,早知就不该救你,却闻教尊道:“禁声,有人来了!”

原来如此,大灰也发出警觉的呜噜声,他自温柔乡中醒来,一面止住大灰,一面附耳三相公转述:“小月不要出声,有人来了!”

只把个三相公压下满腔的疑问,安静下来,她起伏的胸口显示仍未脱离方才的旖旎。

果不一会儿,有几个人声飘过来,南北口音都有:

“这老天也不长眼,雪天雪地的,怎生发现小贼踪迹?”

“放心,凤娘子请武当张真人出山,真宝和尚亦邀出少林宗字辈高僧,更广撒英雄帖,天下豪杰齐集,誓不让小贼过得淮水。”

俺的娘,如此庞大的阵仗?三相公亦脸色一变,听出情势不妙,更越过他往后望去,亦发现与那魔头共一处,目光骇异而疑惧,竟张口欲呼,他眼疾手快地掩住她小口,在她耳边窃语:“她对我们无威胁,外面的人才危险!”

三相公面色不定,轻轻眨眨眼,表示晓得。他松开手,直觉她满腔心事愈见沉重,可眼下不是询问的时机,只能屏息聆听外面。

“小贼刚与西夏狗照过面,应该没去多远,这方圆百多里内,我等各门各派加上各路义军,不下数万,拉网搜寻,不信他插翅飞去?况且小贼受了重伤,只看谁有本事捷足先登,得了那宝贝……”

此言一出,短暂的一阵沉默,说到敏感处了,想来这些人谁不藏有私心,欲将那宝贝——和氏璧据为己有。终有一人忍不住问:“大伙凭甚么确定那宝贝还在小贼手中,他怎不交给主子邀功请赏?”

“落在鞑子手中还不大肆炫耀,金人占据我半壁河山,就是无法名正言顺。小贼自孙村一战后便失踪好久,焉知他是否别有他图?”

一个声音提议:“我们几个不若约定,任谁得了那宝贝,各个有份!”

几个家伙先后响应,一人更道:“至于小贼,可一定先灭了口,大伙儿装作无所发现,紧先溜走!”

苦也,这些人不怀好意,要找到他们,可大大不妙。即便躲过这拨,后面不知还有几拨,这地毯式搜寻,如何是好?他侧首与教尊交流眼神,均知对方也无良策。

“大伙记着,一发现小贼踪迹,便作鸦叫,可不要用联络其他人的火箭!”

这些人各怀私念,左猜右测,浑不知他近在眼前——一个小雪丘内,只要有一人踏上来,便将塌陷,暴露无遗。

三相公不由握紧他的手,想不到这些所谓的义士如此歹心。他能感觉她自然而然的依赖感,忽然明白,在三相公的眼里,他这个在孙村一战成名的“大高手”收拾这几个江湖败类当不成问题。

这时,教尊自背后贴住他,他听到了她的心灵传音:“我们出去。”

“你要送死,我可不想!”他没好气回应,随即感觉两股淡淡的气流通过双肩注入体内,瞬间到达四肢,充盈膨胀,他顿记起这曾有过的感受,一时变得底气十足,背起教尊,一下子自雪窟蹿出。

原来教尊重施孙村故技——控制他的身体对敌!

周围人影憧憧,响起一片鸦叫,这正是他与教尊预期的情形,不惊动另外的搜寻者。

“小贼,总算找到你了!”

“咦,怎么被个小和尚背着?”

“大伙儿上!”

对方俱把教尊当作了他,真是指鹿为马,不识光头是明郎!

月华当顶,教尊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开始喧宾夺主,他与教尊合成了另一个“他”,“他”目光如电,瞬间判明扑向自己的有八人,前二后三左二右一,均弃兵刃不用,拳腿交加,欲活捉“他”。

“他”看着四面八方越来越近的拳脚,呼呼带风,即将击中他的各个部位,“他”不紧不慢地一抬脚,宛若游龙地插入那仅存在于时间差的空隙中,双手一翻,切向最近一人的咽喉。

他心里一动,如出全力,对方必死无疑,此念一起,他体内的“火”劲顿时反弹,竟收了五分力,一声闷哼,那人已倒飞出去。

教尊惊奇传音:“小子,你竟能自制?不可能!”

“他”的身形因此一滞,其余七人的拳脚已到,那时间差形成的空隙顿时不见,周身俱被封死,“他”生生受了背部一拳一脚,借势拔地而起,堪堪避过合围,嘴角已流出血丝。

对方已有人看出门道:“大伙儿先收拾小和尚,小贼跑不了!”

来者均身手不弱,得手之下,攻势更猛,四人取他上盘,三人取他下盘,招式狠老!

“他”划出两个圈,再次踩入那瞬间转换的空隙中,迎向一人,直欲穿膛而过,他心念又起,不期已击空,本以此人为突破口的“他”立时失着,又中了几拳脚,对方若用的是兵刃,他与教尊只怕都完了,欢呼声起:“小和尚太嫩,快顶不住了!”

教尊大怒:“小子,你再自作主张,我俩都活不过今夜!”

他何尝不知,只是很奇怪,一到致敌死命之际,反弹的意识也不受他控制似的,去改变肢体的动作,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不让他去杀人,这是怎么回事?

隐隐一道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反问:“干嘛非要杀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与教尊不约而同地想到此点,干嘛非要杀人,制敌的方法有好多种呢!

教尊立刻改变反击策略,“他”的感觉随之一变,他的脑海顿时映出一幕神奇的图象——一个不停运动的人体,那人体的各个器官、各个关节、各处穴脉由巨入微地反射到视网膜上,这种反射,不是正常的外部反射,而是一种内部反射,他豁然明朗,他“看”到的是自己的身体,他晋入了“内观”状态,那他感应外部事物的“外看”则应理解为“反照”状态。

至此,古人梦寐以求“天人感应”的大境界——“内观反照”他都达到了。

心灵相通,他已明白教尊的动机,他将自己身体与对手们的身体一一对照,似干燥的海绵一般,他饥渴地吸收着关于人体穴道的奥妙知识,哪些是死穴,哪些是制穴,哪些是活穴……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他”已化圈为指,冲进了对手之间,这一下再无所滞,鹰击兔落几个回合,对手已被放倒大半,剩下的两个见势不妙,分头狂呼而退:“点子太硬,放火箭!”

直到此时才想起招人接应,却已迟了,“他” 在林中跃起,手上连点,几个松球分向而射,最后两个人扑通倒在雪地中。

收获最大的是他,有现成的老师指导和现成的活靶练习,他学会点穴了,如果按常规的训练法门,他一定学不来的,光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穴位名称就够他背的了,而现在,他根本不用背了,在教尊攻击的同时,那些关于穴位的知识与点穴的技法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窃取”了,他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具有这等能力,只能理解为混沌大法的神奇了!

教尊没发觉什么,因为再没有出现运功阻滞的现象,将被制住的八人用雪埋在一隐秘处,又搜出他们身上的火箭,教尊吩咐一声:“叫女娃原地候着!”

他心领神会地抬头观天,月亮躲入一片乌云中,看来又有暴风雪将至,正是大捣其乱的好天气啊!

他回到雪窖前跟三相公交代几句,叫她藏好等他回来。有宝剑在手,再留大灰伴护,伤愈大半的三相公自保当不成问题,即便被人发现,在不知她与他的关系前提下,群豪当不致为难一个女孩,故他比较放心。

三相公对他的大显神威丝毫不感意外,但眼神中写满疑问,不明他干嘛非要背上大魔头一起行动,这些可一时说不清楚,他只来得及道一声“小心”。

几个纵落,掠向远方,风儿在耳畔呼呼响,“他”仿佛与雪花融为一体,漫天飞扬。

他又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原来轻功提纵的诀窍在这里——以气驭体,当然绝非这四个字说得那般简单,他贪婪地吸收着教尊在他体内运行真气的复杂机理,忽然感叹:莫怪四大发明出现在中国而先祖们却没有将它们发扬光大,只因古中国人根本志不在此,钻研身外之物哪有探究人体本身的奥秘吸引人,在这一层次上来说,全世界的人类只有中国人最接近人之本源,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国人对自身的挖掘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而出现了断层,动物性的一面在物质飞升的后世竟出现了反弹,是上天的惩罚,还是造物主的考验?

一个现成领路人的身教,胜过任何老师的言传,教尊姐姐无形中做了他的师傅,她若知道,不知作何感想?

是夜,年后罕见的一场暴风雪中,搜寻明日小贼的各路人马彼此迷失,更被此起彼伏的火箭弄得草木皆兵、疲于奔命,原本有序的拉网搜寻被彻底打乱,被稀释在越来越广的搜索面上。

他兴奋地踏雪如飞往回赶,追兵们都被骗往不同的方向,在这一两个时辰的老鼠戏猫中,“他”避实就虚,制造出一个很大的空隙,不管方向如何,先带上三相公跳出这搜索圈再说。

他对这以气驭体的轻功已默习详熟,一时兴起,想自己试上一试。念由心生,被教尊真气压制的那股“火”劲亦蠢蠢欲动起来,竟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全身,教尊注入的真气倏然而退。

教尊发觉不对,已无法心灵传音,出声惊斥:“小子,不可!”

却已迟了,他脑袋轰的一声,感觉体内像瞬间着火一般燃烧起来,鼻孔一痒,水样的液体泉涌而下,他的肢体顿时失去了控制,扑通倒下,他最后看到的是面前被鲜血点点洞穿的白雪,犹在想着:这是谁的血?便失去了知觉。

好痛苦啊,朦胧的意识中,他的身子一会儿似被火烧,一会儿似被冰浇,他好想解脱,好想永远地睡去……他的意识慢慢地脱离身体,火不那么烫了,冰也不那么冻了,他在变小、变小,退回到童年的一幕情景中,大雪天,盐河边的一个泥棚里,他躺在邻居大姐姐的怀里,看着门外的飘雪,面前是一盆温暖的碳火,好舒服啊。那年,十八岁的大辫子大眼睛大姐姐一面摇着他,一面讲着一个很老的故事:

很久以前啊,有一个人,得了重病,去看医生,看了多少医生都看不好,最后亲朋好友抬着他,在山里找到一个隐居的神医。神医说:“你没救了,你这病啊,只有三样东西都找到才能治好,哪三样呢,第一样是凤凰尿,第二样是公鸡蛋,第三样么,不提也罢!”

大家都傻眼了,前两样东西,都是世上不存在的,一个是传说中的,一个是不可能的,上哪去找?那人看来只有等死了。亲朋好友只好又抬着他下山,路过一片坟地的时候,那人忽然叫起口渴来。大家便去找水,可是荒郊野外的,去哪找水,找了半天,只在一个坟头上找到一洼黄黄的脏水,算了,反正是将死之人了,喝了就喝吧,便喂他喝下。

喝完水,他们走啊走,到了一片田野,那人忽然又叫起饿来,大家又去找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只有一个人,是个美丽的姑娘,姑娘很穷,也没什么吃的了,大家一起哀求,听说是个重病将死之人,姑娘可怜他,便到处翻啊找啊,总算在空鸡圈里找到一个鸡蛋,忙煮熟了给他吃。

吃了蛋,到了家,都准备给那人办后事了,他竟慢慢好了起来,后来,还娶了那个姑娘,生了好多的小孩。原来他喝的脏水便是凤凰尿,吃的蛋便是公鸡蛋,世上的事啊,就是这样的神奇。

当时只有三岁的他只想知道,那救命的第三样东西是什么,因为只有都找到了那人才能活命。他每次问大姐姐都脸一红,推说不知道。长大后他有点明白了,大姐姐是故意不讲的,那第三样东西,一定是真实存在于世间的,那个人,也找到了。那救命的第三样东西——就是姑娘的芳心——就是爱情!

大姐姐消失了,他看到了楚月、看到了三相公,她俩如梦如幻,天仙一般地站在云端,一起向他招手笑着,好美好美……他的意识回来了,感到了抽筋剥骨般的痛苦,他自以为炼成的“火”劲似脱缰的野马在他体内肆虐着,化实为虚,欲念高炽、幻象横飞。

蓦地,一股清凉之气自背部灌入,融入脏腑、四肢、五官、筋骨、皮毛、血脉等所有体器,化虚为实,变燥为定,那野马般的“火”劲似被驯服般地老实起来,回归于密布于他体内体表的错综经络中,若百川到海,一片空明。

不知不觉中,那不堪忍受的痛苦消失了,那“火”劲与清凉之气逐渐下沉,汇集在他的小腹深处,彼此缠绕,愈积愈多,他的后腰发热,会阴处的肌肉跳动着,好惬意的感觉。

瓜熟蒂落般,那“火”劲与清凉之气再度泾渭分明,“火”劲沿脊柱上行,腰部、背部、颈部,进入脑内,与此同时,清凉之气沿腹中线上行,过腹部、胸部,经面部到眼眶处,两股气流在他眉眼鼻交汇处贯通合一,头部蓦地一阵箍紧,似戴上了金刚圈一般。他“啊呀”一声,睁开眼来,眼前一片银白,他看到一幕奇异的景象,他躺在雪地上,那鹅毛般的雪花在他身体周围轻舞飞扬,却仿佛受到一个无形的阻碍,形成一圈,近不了他身子。

他只觉前所未有的轻盈通畅,四肢百骸似有内流窜动,皮肤痒似虫爬,正惊异之际。教尊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小子算你命大,若非碰到我老人家,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他才发觉教尊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贴在他背上,想到刚刚的痛苦,应所言不虚,忙坐起来,恭恭敬敬扶起教尊姐姐:“明日先多谢前辈,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莫怪你竟能阻滞嫁衣神功!”教尊木面后的眼睛闪出疲倦之色,微微喘道,“小子我问你,究竟修习了什么古怪功法,当日我搜过你奇经八脉,毫无内功根基,怎能练出如此刚猛的阳气?以至走火入魔!”

自己又走火入魔了?是了,出鼻血已是预兆,怎么一再涉入险境,难道自创的混沌大法有致命缺陷?他生出隐忧,却没事般地挠头装傻:“我也不知哩。”

这焉能逃过教尊的法眼,用慎重的口吻道:“小子听好,若非我以大水法阴气牵引通融,十个你也去见阎王了。那古怪阳气只是暂时隐退,一旦再次发作,痛苦更甚,命系一线,除非我传你练气口诀,再不吐实话,到时莫后悔!”

他顿吃一吓,后果这么严重!不知怎的,此刻的教尊俨然有股长辈的慈严,不像危言耸听。

防范心理一弱,他来回掂量一番,还是觉得小命重要,一咬牙,将悟创“混沌大法”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当然只讲到“化水、化风、化火”这个深度,还是有所保留的,不免十分气馁,还以为自己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

教尊听完,半晌不语,他心道真是班门弄斧,还不被她大大嘲笑一通。教尊双手轻叠:“好一个‘放下’!真是你自己所悟?”

他老老实实点头,面上有点惭愧。教尊口气一转:“小子,你可知已死了一回,在船上走火入魔时,若非刚好船沉,引江水之气浇灌,那时便没命了!”

他回忆当时情形,倒也是,一阵后怕。教尊再发出长长一叹:“小子因祸得福,天下间将走火入魔之阳气化为己用者闻所未闻。古往今来,多少武人取巧内功速成之道,竟没发现这么一条捷径,只是走火入魔之下,轻则瘫废,重则丧命,即便都知道了,又几个敢于一试?”

他不禁面露喜色,自己撞大运哩,原来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可随即受到打击。

“只是小子不知运用,胡乱导气。你以为内功修习那么简单么,多少前人摸索下来,方有今日各家门派。你们汉人敝帚自珍,当年先祖师游遍中原,历尽艰辛,方创出大水法,你倒闭门造车,就自创个混沌大法,真是佩服、佩服!”

教尊姐姐轻描淡写几句话,一会将他捧上天,一会将他踩下地,当真是个蛊惑高手。冷嘲热讽之下,他信心全无,几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却听她声音一肃:“本尊可以传你练气口诀,亦可令你成为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你与楚月丫头的事只要我一力促成,大金无人敢反对,只要你答应一件事:从此站到我大金一边!”

竟有这样的好事!他随口就要答应下来,猛激灵一下,听到那最后一句——从此站到我大金一边——这不是要老子当汉奸么?

虽然他加入过金营,为金人作战过,也跟女真人结下深厚的感情,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汉奸,因为那时的他只是一根小草,一根在风雨中摇曳求生的小草!

而眼下不同了,他已不是一根小草,而是一面旗帜,一面可以左右历史的旗帜,一连串的际遇造就了这面旗帜,他身上担负的责任与刚坠入这时代时相比,直若泰山与鸿毛。

如果按他以往的性格,一定先蒙混过关再说,但为可人儿发下“不杀”誓言后的经历已经告诉他:身为一个成年男人,有些话不是随便应承的,有些原则也不是随便“放下”的。他犹豫良久,终于正视教尊,一字一顿道:“恕明日做不到!”

教尊眼也不眨地瞪着他,似要看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然后点点头:“哼!小子快背上我上路吧,那女娃只怕要担心死了!”

他浑身紧张的肌肉一松,好像刚通过一道极其危险的关口考验,忙得令起行,三相公只怕真等急了,雪花渐稀的夜空暗下来,大约是黎明前的黑暗吧。

教尊没再施展嫁衣神功,不时在耳畔教训他如何掌握轻功提纵的要领,她是故意给他机会么?他忙用心领悟,只觉身体与先时有天壤之别,学起来举一反三。

循着教尊一路留在树上的记号,他摸回出发时的那片松林,找到三相公藏身的小雪丘,正欲纵过去,身体一颤,教尊已对他施出嫁衣神功,警惕传音过来:“小心,有强敌靠近!”

松枝上的积雪无风自落,一个清扬的中年男声自身后传来:“明日!武当张三峰等你多时了!”

“武当张三丰?”他的脑海里顿时蹦出与这个名字有关的记忆:无论是在后世的武侠小说里、或是影视作品里,张三丰都是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武当派的开山鼻祖和太极拳的创始人,在他最喜欢的武侠名著之一——《倚天屠龙记》里,张三丰可是元末明初的人,怎么会跑到宋朝来了?一向考据严谨的金老师该不会有错吧,想来是同名了,可是怎会也跟武当有渊源,而以他在这时代的江湖阅历,好像还没听过武当派哩。

不理他的胡思乱想,“他”已经慢慢地转回身子,清凉的气流密布全身,鼓胀欲出,那躁动的阳气乖乖地蛰伏在他的小腹深处。

一个清瘦的人影自黎明前的黑暗中步出,雪光照处:先是一双草履,再是葛衣长袍,上现一顶黄冠,最后才露出此人的真容:面皮红润,古貌淡然,长须垂拂,气质特异,是个中年道士!

道士出现之地正是掩藏那受制八人之处,定被道士救了,然后守株待兔。他再一次后悔自己心慈手软,何不灭口,以致泄露自己行踪。不由担心三相公与大灰,道士守侯许久,还不发现那雪窖?

他只有指望教尊一举拿下道士,再去看三相公怎样。教尊猜知他的想法,传音警告:小子,此人气势非常,不是庸手,这嫁衣神功最耗真元,我未受伤时尚能持久,现下只有速战速决,你千万不要妄动阳气!

他忙点头,道士空手而揖:“明日竟能借体施功,了得了得,可惜撑不了多久,何苦拖累小和尚!”

道士虽然受到误导,以为教尊是他,却看出嫁衣神功的道道,端的一语惊人,他心中凛然,便见其手一扬,一物打来,隔得好远,带起地上的雪花,有如彗星般冲来,只扑他面部。

“他”不知什么东西,哪敢硬接,长袖一舞,裹住那物,一股凌厉的气劲袭至,震得“他”身子一旋,转抛出去,“夺”地钉在一棵松树上,入木三分,只是一个小小松球,厉害!

他心头一骇,只道道士占得先机,还不随后杀到,然其袖手立定,静若处子。明知对手必有所恃,但出于速战速决的考虑,“他”一个虎跃,平挪十几步,不得已主动出击。

已进入致命距离,道士兀自不动,他心觉不对,手已照头抓去,道士目光陡闪,身如棉绳般一软,于极微的角度避开,双手翻云般缠绕上来,拿“他”手腕,若被拿实,手腕立断。

“他”后势展开,一弓一弹,虽两人一体,却灵若细虾,拔地而起,脚尖如锥,凿向道士心窝。好个道士,长臂一舒,大鹏展翅,升至同样高度,避开夺命一脚,身如螺旋缠丝式地裹住“他”的身形。

如此连过数招,“他”的出手不可谓不快,或点穴,或掌劈,或勾爪,无不一招致命,然道士武功怪异,动作飘忽,后发制人,身法呈弧形,连贯圆活,不离他左右,无部位不可攻击,无部位不可防守,最绝的是仿佛形成一个磁力场,令“他”无法跳出圈外,空有一身绝艺,在这咫尺之内,施展不开,他暗暗叫苦,没想到着了对方的道,如此缠身软打的功夫端的罕见。

雪花四溅,“他”与道士就在贴身距离内不停过招,竟连相互衣角都没碰上,堪堪扯个平手,其中的分寸之险,只有他这个当局者才能体会,真真大开眼界,受益非浅——天下竟有这般打法?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降临,视觉受限,双方全凭武者的全方位感官拼斗,“他”的真元剧耗,嫁衣神功已至极限,两人一体的身形终究滞缓下来,眼见得越来越受到制约,疲于应对,渐落下风。

“他”万般无奈,终于不理对手一个险招,双手直推道士胸膛,施出两败俱伤之法,他第一次见到教尊如普通江湖人般出手,却也知道惟有如此,才能摆脱出去,只是拼受的是自己的身体,他心中大叫救命。

道士一声清啸,紧急变招,依葫芦画瓢,以同样的姿势推出,竟在一瞬的时间差中后发齐至,“嘭”一声,自交手以来,两人第一次接实!

顿感觉仿佛有一面墙压来,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脑海里浮现出后世影视中常见的一副画面——两位武林高手内力比拼!

一股纯阳的气流与一股纯阴的气流,以他的身体为战场,展开激烈交锋:阴阳相战,冷热、柔刚、静动、曲直、疾缓相交,他只觉自己变成了一座大鼎炉,正在烧炼着一个不断挣扎的怪物,一种痛苦至极、酥痒难耐的膨胀感冲入他的每个毛孔,直至灵魂深处,其感受,是走火入魔也万分莫及!

自己的每根筋都要裂开了,眼珠子也仿佛要爆出来,他嘶吼一声,脑门电光一闪,所有的肉体痛苦消失了,眼前一幻,在如墨的黑暗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光头,看到了一上一前的教尊与道士,更“看”到了两股截然相反的真气在自己体内争斗消长:那阳气光明轩豁,有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绵绵不绝,那阴气清爽澄澈,有若“由三而二、由二而一、守一而归无”的返朴归真。

他蓦然悟到万物之初、天地初开时荒茫混沌的自然之力,然后以为自己死了,灵魂出窍了,所以得闻大道!

眼前确是同归于尽之局,教尊与道士谁都无法罢手,最终油枯灯灭。

他越飘越高,黑暗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线曙光,又一个光头扑入他的眼帘,一股祥刚的外力侵入,恰到好处地中和阴阳之气,生机陡现,“他”与道士心生感应,忙不迭同时撤手。

他脱体而出的灵知刷地回来了,连退几步,总算双足插雪立定,三个人在鬼门关打了一转回来了。他这一次出奇地没有历死重生的惊喜,心境分外平和!

“阿弥陀佛,三峰道兄,老衲差点来迟了,看来玄帝梦授的拳法,不过如此耳,尚需我少林功夫救命,哈哈……”伴随着朗笑声,一位身着紫黑百衲衣的壮年和尚扶住道士。

张三峰袖手一拂,就在雪地上盘膝坐倒,呼吸吐纳起来。

又多出一个劲敌,“他”也赶紧儿自我调息,但见那和尚满面伤痕,身形壮硕,眉宇之间,一派杀气,哪似个出家人,倒像个百战余生的武将。少林功夫?天下功夫出少林,这和尚只怕更厉害过道士,他本能传音:教尊姐姐,我们逃命吧。

和尚好歹不堕天下第一门派的威风,没有乘虚而入,目光如电,洪声摄人:“明日,少林罗汉堂首座——大宋宣抚司参议宗印,今日誓要拿你见官!”

这和尚竟然还当官差呢,他暗自称奇,随即感觉教尊真气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自己全身运行,蓄势待发,他都忘了教尊自我复元能力跟其武功一样天下罕见。

“好手段,痛快,看拳!”宗印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激得神情一振,一个长手攻架,直直一拳打出,乃大宋民间最常见的太祖长拳——相传为宋太祖赵匡胤所创。

宗印这一拳力若千钧,势若流星,以攻代守,刚猛之极,即便已做好准备的“他”亦只有选择“避”字诀,滴溜溜一个旋转,堪堪闪开,身后那被张三峰用松球击中的松树遭受第二次打击,“轰”地拦腰折断,剩下的下半截连根带出。正是外家武功的最高境界——以最快的速度、最有效的方式将对手瞬间击倒,只可惜遇到的是女真第一高手。

俺的娘,这一拳要是击中老子,还不呜呼哀哉!他惊魂未定,便见四周漂浮起一圈圈的雪尘,好!教尊姐姐终于施出大水法,一个雪状的大漩涡扩散出去。同时,“他”双手在胸口逆时针一圈,旋出一个逆向的小涡流击向宗印。

以至刚硬攻著称的少林功夫怎么对付至柔不争的“大水法”的第一式,从理论上说,大水法正是外家武功的克星——以柔克刚。他自然而然地吸收着大水法的真谛,陶醉于人体潜能的奥妙中,已不关心此战结果,而关注对决的过程:宗印的应对令他几欲叫绝,只见其左手化掌,与右拳相击,自化攻势,双脚对踢,于不可能之境脱身而出。

他心头生喜,少林武功自有其独到之处,以自己攻自己化解毫无破绽的“不争”,较同出佛门的真宝略胜一筹。

教尊亦发出赞叹,随心转换,大漩涡变成内旋的黑洞,展开“大水法”的第二式——水之刚性的一面——无坚不摧的“至争”。

宗印虎啸一声,百衲衣膨胀起来,一指戳地,身如铁枪般地倒立在雪上,霍然是那禅拳合一的一指禅,如定海神针般纹丝不动,又是一个妙招。

再度进入相持局面,对方还有个生力军,不利的是“他”。张三峰已立起观战,循江湖道义,没有以众搏寡。

教尊吃亏的是受伤在前,否则可于运功时采自然之气的大水法,只会愈战愈勇,后力无穷。

他琢悟着不可思议的中华武学,直觉其博大精深,穷一生之力也无法得窥全貌。焦灼传导过来,他感觉教尊姐姐的力不从心,反生出跃跃欲试的念头,毕竟,他是这场尖峰对决的最大受益者,混沌大法与大水法相印照,已开始质的飞跃。

教尊忽而传音:“小子,可否答应我一件事,我老人家从不求人!”

“先说出来听听么……”他首先想到别又是迫老子站到大金一边,哪敢随便应承。

“婆婆妈妈,不是汉子!” 教尊怒道,他忽觉纯阴之气正迅速离体而去,一时魂飞魄散,教尊姐姐的行事作风比他还出人意表,两人一体的组合一旦拆散,大家还不一块完蛋?无形中他已对教尊有了依赖感,如同徒弟对师父一样。

却不知发生何事,他已滚到战团之外,忙抬头,便看到了一幕骇异之极的景象:教尊恢复了运动能力,却像变了一个人,形如鬼魅地在空中旋转,不停以掌击额,直至血流满面,大水法的威力蓦然提升,端的惊人,大块的冰雪都飞舞起来,连树木枝杈都被吸往漩涡方向,此刻的教尊,确切地说,就如鬼神附体一般。

漩涡中的宗印身形已散,好像被雷公追击的一个妖孽手足狂舞,已不呈人样,佛与魔,在某一个层面颠倒过来。

观阵的张三峰亦看出不妙,再顾不得江湖道义,纵身跃入漩涡,举动同样大出他意外,乃一拳打向宗印,而宗印如溺久乍透般长舒一口气,亦一拳打向张三峰,两人就在漩涡中交起手来。他眼直了:这二位也着魔了?

看着看着却不是那么回事,张三峰与宗印的身形已由狼狈变得从容,而教尊又开始以掌击额,披发如魔,血越流越多,融入漩涡中,血与雪一起,形成红与白的雾体。

武窍已开的他恍然顿悟:教尊在施展一种急剧提升功力的方法,代价是消耗生命力;也只有张三峰与宗印这样的顶尖高手才能在生死瞬间想出克制方法,两人一内一外,一柔一刚,一静一动,彼此相搏,形成一个互补的力场,跟大水法抗衡,因敌而变,正符合武学的无意境界。

他渐渐看不清漩涡内的人影,只知教尊处境极其危险,要么被自己杀死,要么被对手杀死,再想起教尊离开他之前的话,似乎是临终遗言,可惜自己没回过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自己未免顾虑太多。

其实只要教尊自承不是明日,张三峰与宗印犯不着死缠烂打,不过依她个性,断不会服软认输,女真人好像都是如此。隐隐之中,他有个矛盾的感觉,似乎教尊在一力维护他,可是明明又一直陷害他。

仔细想来,似乎万事全因自己而起,全因自己莫须有的一句谎言而起,已经害了那么多条性命,以后不知还要害多少性命,亏自己还口口声声“不杀”。

这一切不该发生的,老子要阻止这无谓的杀争!他生出豪气干云的冲动,念随心生,阳气一动,他“呔”一声,双手一舞,竟也施出大水法,冲进雾体中。

眼见得雾体如龙卷风一般飞旋起来,将四人身形全罩住,是时,黎明破晓的第一缕阳光自地平线射出,那团雾体即光芒四射,溢出七彩流芒,隐隐伴随雷电交击之声。

约半柱香的工夫,雾体蓦然四碎,所有的声音嘎然而止,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如木雕泥塑般的四人现身出来,但见教尊倒在他怀里,张三峰与宗印呆立丈外,表情古怪之极。

良久,张三峰长吐一口气:“太极养性,功法天成,世事如斯,何苦争一口气?”

言罢,张三峰竟不理宗印,就此飘然而去。

宗印则喃喃自语:“不杀、不杀……天地有好生之德,佛言五戒,以杀戒为首;佛言十业,以杀业为首。少林以武扬名,实违师祖本意。潼关一役,断送我少林大半精英,犹不知悔,武关再败,徒误国事。国?何为国,天下众生,何来疆界之分。老衲修行半世,竟不及一竖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宗印一跤跌倒,旋爬起身,痴痴颠颠跳跃而去。

自此,张三峰归隐武当,再不理江湖事,潜心武学,隧创立中华内家第一门派——武当派。后世有《王征南墓志铭》撰记:宋张三峰,为武当丹士,徽宗召之,道梗不得进,夜梦玄帝授之拳法,阙明,以单丁杀贼百余,内家拳盖起于此。

宗印从此不知所踪,不见史载。而江南民间有个流传至今的传说,绍兴年间出了个疯和尚,济世好生,能知过去未来,在大汉奸秦桧害死岳飞岳爷爷之后,当众揭破秦桧“东窗事发”,令其生背疽而亡,后人称之为济颠。

当时在雾体里发生了何事?无人知晓,不过江湖上还是出现了一个版本的传言:明日与小和尚使了邪术,废掉张三峰武功,摧毁宗印神智,所以二人一个归隐,一个痴颠。

这一切是真是假,按道理说只有他才知道,他知道么?

当雾体消散后,七彩流芒并没有马上消失,而是游耀于他面部,最终凝缩于他眉心之间,他双目与初生的朝阳长时对视,直至超出人眼承受的极限,方垂下来,自然回归于平凡。

如大梦初醒,他赶紧摇着教尊,气若游丝的教尊缓缓睁开双眼。他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放下”己身,去阻挡那神鬼交锋的三大高手,适时日月交替,体内阳气激荡,与教尊阴气呼应,而张三峰的内家真气也加入进来,还有宗印的外家真力,如此内外相煎、阴阳交汇,滋天补地,他无意中晋入混沌大法的第四步——“天地日月,至阴至阳”的“忘我”境界,然后,他所有的一切都彻底地发散出去,再无一丝保留。

他拭去教尊面上的血迹,她和蔼地看着他:“明日,你何时偷了我的大水法?”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知当时情形下,贸然闯入漩涡中无异送死,他自然而然地想到只有同样的大水法才可以保护自己,所以意到心到人到。

教尊像老师给学生上课一般继续发问:“你可知,只有女子才能修习大水法?”

教尊的精神好多了,他暂时忘记她的伤势,思索她的问题,反问:“达凯怎么可以呢?”

教尊眼神一黯道:“那孩子被你害得男不男、女不女,当然可以。”

他心虚侧头,明白了:达凯果然变成了太监,所以学得只有女子才能修习的大水法。哎哟,老子也修得,可不要发生自我性变异啊。

教尊的木面似露出笑意:“小子,你只不过借用大水法的外壳而已,本来以阳气运行阴气之功,是绝无可能之事,偏偏你就做得,可知为何么?”

是啊,自己走的纯阳路数,怎能运用纯阴路数的大水法呢?他哪里明白这么多道道,虚心地将教尊抱近脸旁,以示请教。

教尊眉头一皱:“没大没小的小子,离我远点。”

教尊姐姐的脾气真不小,他哭笑不得,总不成将你扔在雪地上不管。教尊的目光掠向逐渐湛蓝的天空,似自语似教诲:“自古以来,武道修行的真气——无论是阴气还是阳气,均是杀气,从未有过一种不杀的真气。说起来,天地起于混沌,万物生于阴阳,我萨满教认定万物有灵,自有一股生气,武学上也不是不可以修行,这种真气,就是不杀的杀气,可称之为生气,其取之天地,兼收阴阳,多少前人上下求索而不得,却少了一个窍,这个窍,就是你所悟的‘放下’。这个窍,我刚悟通,相信那道士与和尚,也能同样悟通。你的混沌之气,就是不杀的杀气!生气自可运行杀气之功,如同母生子一般。小子,刚刚的一场大战,有收获的绝不止你一人,你的混沌大法虽有小成,但还要看你自身的悟性与今后的造化……”

教尊讲完这一番话,已显疲倦,微微喘息。他可真是意外惊喜,老子否极泰来,修成正果了,一不留神变成大高手哩,哈哈哈!

教尊眼光忽亮,一语惊人:“小子,莫怪你如此古怪莫测,原来你来自未来之世!”

他吓得差点将她扔出去,教尊怎么知道自己的天大秘密?教尊接下来的话更教他心惊肉跳:“在你称为的‘黑洞’里,我与道士、和尚的真气一起促成了你的混沌之气,我们三个也同样进入你的内心,从你的心灵看到过去与未来,原来世界如此奇妙,未来如此发展,我大金与大宋最终融合为一,早知如此,斗来斗去做什么……原来那劳什子早被你丢在江里了,小骗子,骗了全天下人……”

仿佛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剥光,他有种无处藏身的恐惧感,老子的秘密暴露了、全暴露了,这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却闻教尊的话越来越弱,他蓦然清醒:哎呀,教尊姐姐好像不行了。

他再不理其他,忙右手抵住她后背,输入那初成的混沌之气,教尊按住他胳膊,声音陡大:“小子,那你答应那件事了?我老人家不会为难你的。”

他觉察到教尊姐姐生机已绝,眼前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这害他不浅的人即将离开人世,他无一点欢喜,反生出难舍的眷恋,不知不觉中,眼睛湿润了,谁能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要求,他点点头。

教尊生怕他反悔似地一口气道出:“无论怎样,不可取达凯性命!”

他轻轻松了口气,比想象的简单多了,自己早已发誓不杀女真一人么,怎会杀达凯?他郑重承诺:“无论怎样,我决不取达凯性命!”

听完这句,教尊如释重负:“明日,小姨最后给你个礼物……”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岔了,教尊好像自称小姨,忙追问,她却自顾说下去:“在我腰囊里有块玉牌,他日在大金如有麻烦,可持牌去萨满教总堂,自有人帮你。”

他对一些生冷的女真话不熟悉,以为教尊用了一个罕见的自称词,又被教尊下面的话所吸引:“再赠你个良言:没有武学根基,本是先天不足,却也令你突破常规,直达无招无式之化境。混沌之气本非杀气,也不必拘泥于一个‘不杀’,生杀一念,有所杀有所不杀,是福是祸,自有天定!若太过刻意,成也它,败也它……”

他似懂非懂,教尊目光飘向北方,嘴里渐渐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女真民歌,悠悠而止,大金国教之尊就此仙去!

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消逝在眼前,他虽看破生死,亦难以抑止绵绵伤感,教尊于他,亦敌亦师,他却连她的真面目都没见过。

心有所动,他的手犹豫着伸向她的面部,教尊姐姐生前好像生怕被人看到真容的,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他的手几伸几缩,这是不是对死者的不敬?可是她也没有叮嘱身后不可看她的脸,他真的很想揭开面具看个真切,在哀思中他转着并不高尚的念头。对了,就当瞻仰教尊姐姐的遗容,在心中留下美好的回忆么。他找着了好借口,再不迟疑,在教尊细嫩的脖子处摸到面具接口,小小心心地往上一揭,便看到了一张很……的脸!

他端详着教尊的真容,面上的表情跟此刻的心情一样复杂:这是一张酷似楚月的脸,只多了一分成熟与出尘,虽然斯人已逝,却栩栩如生,如果说楚月是误入凡尘的仙子,那教尊就像遥不可及的女神,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人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女人——真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么?

他的很多疑问一下想通了,教尊跟楚月一定有血缘关系,小姨?莫非是楚月的小姨,也就是他的小姨了?难怪时时给他长辈的感觉,只是为何陷他于不仁不义之境——成为千夫所指、万人切齿的小贼。

小子,我生平最憎男人欺负女人,那日达凯对楚月无礼,才教我对他彻底死心,站到你这边来……心头忽然浮起熟悉的声音,他吓一跳,教尊没死,向自己心灵传音?忙仔细看,仿佛随时就要醒转的样子,心底冒出莫名的期翼来:教尊姐姐你回来吧……

然而半天没有反应,他再试试她的鼻息与脉搏,失望地叹口气。复想自己刚刚与教尊并无接触,何来传音,是自己的幻听了,竟在心中为教尊辩解起来:站在大金的立场上,她对他、对大宋所做的一切无可厚非,一个人为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国家做任何事,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是,真的任何事都可以做么?

思路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外物打断,他生出一种新奇的感应:周围的空气形成以他为中心的气场,似一个大气球,外物的突入,产生挤压之感,使气场自然反弹,他由此判明外物的形状、速度、方位与距离,是个很小的东西,他动也没动,因为气场的感应十分平和,外物对他毫无敌意。

他还是忍不住眼一斜,看到一只可爱的小松鼠自身侧掠过。哈哈,这应该是变成高手的好处了,对外界的敏感度突飞猛进,可以时刻保持警戒,更妙的是还可以感觉来者的善意敌意,而采取不同的应对。

蓦地,又一个外物突入,是一个人,自他身后十来步远迅速接近,然而奇怪的是,气场的反应十分复杂,忽而平和、忽而悚栗,不知来人是敌是友,他进入了临阵状态!

想到教尊姐姐不想被别人看到脸,他来不及为她覆上面具,用发丝遮住,来人杀意忽盛,一件利物刺过来。

他身子一软,无师自通地使出张三峰的贴身之术,避开那一剑,双手翻云般一缠,已拿住对方手腕,正要折断,他看到了对手的面孔——三相公。

“小月!”他一愕,手一松,顿时被那柄剑抵住喉咙,兀自想不明白,爱人怎么变成了敌人?

三相公盯着他,面上的表情同样的复杂:“明日,现下俺问的每一句话你须回答清楚,不可犹豫,否则俺的剑就刺下去。”

臭丫头这一回是玩真的了,他感觉那柄剑已经戳破了喉头肌肤,一股寒意袭来,即便他瞬间暴退,也不一定躲过这必杀一剑,他额头冒出冷汗,不敢迟疑,赶紧说:“你问吧。”

三相公犀利的目光在他与教尊身上逡梭:“你怎会突然出现?这金贼跟你是不是串通好,对付我等义士!”

乖乖,原本对他无比信任的三相公也动摇了,也难怪,他现身后与教尊的表现,真像一丘之貉。教尊姐姐,你害得我好苦。自己怎会突然出现?这可一言难尽,他本欲将自己当秦桧一事和盘托出,忽想到当日自己和玉僧儿被捉奸在床时,三相公也在场,这些少女们的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千万不要刺激她。他惟有直视三相公的眼睛,力求让她相信自己的真诚:“小月,我跟教尊……跟这金贼绝无串通,至于我为什么突然出现,因为我被人所制,过程极为复杂,我不想骗你,所以我宁可不说!”

还好,这丫头不枉他爱了一回,对他还是相信的,那柄剑缩了一点,且慢,三相公俏眉一皱:“张真人与宗印长老拿金贼时,你为何帮他?”

刚才的大战尽落在三相公眼中,他开始费口舌解释自己的行为,他的思路有些混乱,前言不搭后语:“我是冤枉的,只有你知道。那道士与和尚把这金贼当作了明日,同样的,天下人都把明日当作了金贼,皆欲得我而后快,我能怎么办,我帮她就是帮自己,至少,她还能保护我,只是,她……她已经死了……”

他忍不住带出了哭音来,自从看到了教尊姐姐的脸之后,他对她再也恨不起来了,反而有深深的眷念。

三相公讶然了,虽然他的辩解她并不认同,但大魔头的死还是冲击了她,她本以为其只是重伤不起,那个欠下无数血债的大魔头真的死了?臭小子为何如此伤心,他跟金人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三相公露出爱恨交加的眼神,缓缓道出心头最大的一个疑问:“你到底是宋人还是金人?”

哎呀!这可难以回答哩,虽然当秦桧时他曾将自己当作了宋人,凡事都站在大宋的立场考虑,但受到刚刚的脱胎换骨一战与教尊之死所触动,他再度回到超越狭隘民族观念的立场,浑忘了三相公能不能听懂:“小月,我是汉人,但不是宋人,也不是金人,我无论站在哪一边都不为过!”

“胡扯!”三相公的剑进了一点,“即是说,你也会帮助金人对付大宋了?”

他哀叹一声,老子对女真人有过承诺,今天又要对宋人许下什么承诺么,可不要给自己的枷锁越套越多,他用充满柔情的眼神罩住三相公,毅然回答:“小月,世事无绝对,无意争杀身在争杀,无意温柔身在温柔,我再不敢承诺什么。我曾帮过金人,也帮过宋人,不知今后会帮哪个,这是国与国的争斗,宋金对峙的局面已经形成,任何人的一己之力都无法扭转,我别无奢求,只求能改变一位大英雄的命运,此心可问天,你的剑——要刺就刺下吧。”

他的思路在逼迫喉头的剑下逐渐清晰起来,关于这段历史的记忆一一映射在脑海中,他看到了那震烁古今却功败垂成的一战,大英雄以此战名垂青史,却也留给后人莫大的遗憾——十年之功,毁于一旦,他要做的就是改变这一战的结果,由此改变大英雄的悲剧,即便因此改变历史,也再所不惜。

他虽然认为这时代任何人的一己之力都无法扭转历史的命运,但这任何人里面不包含他,他依然相信自己有改变历史的能力,他在这时代的经历,似乎一直预示着什么。

看到三相公颤抖的手与矛盾的眼神,他知道那柄剑已刺不下来,只听她喃喃道:“无意争杀身在争杀,无意温柔身在温柔,明日哥哥,你心里有俺么?”

他的心弦一漾,傻丫头,哥哥心里怎会没有你,正欲拨开剑将她搂进怀里,忽想到了可人儿和她肚中的孩子,老子将为人父了,还招惹人家少女好么?还是先交代清楚吧:“小月,楚月已经怀孕,即将临产,我要去大金寻她,我喜欢你,却无法承诺你什么。”

“扑”,那柄剑堕入雪中,三相公的身子似冷得瑟瑟发抖,难道伤势复发,他忙不迭扑上去将她抱住:“小月,你怎么了?”

三相公轻轻道:“明日哥哥,俺不懂你说的好多话,但懂了你的难处,楚月妹子一定不喜欢你帮大宋,俺也不喜欢你帮金国,所以你左右为难,是么?”

傻丫头总算长大,善解人意了,他无奈点头,确实如此。三相公幽幽继续:“所以你只能在俺们中选择一个,那你会选谁?”

他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三相公道:“明日哥哥,俺好冷!”

他抱紧了她,不期然嘴唇碰到三相公冰冰的面颊,上面有更冰冷的泪珠,他心一软,吻了上去,少女的身子在他的怀里娇柔若水,蓦地,他痛得叫一声“哎哟”,那被楚月咬过的下唇又被三相公狠狠地咬了一口:“小淫贼,那你干嘛欺负俺?”

三相公顿足转身,掩面而去,历史重演,他茫然若失地看着她逐渐消失在雪地里的背影,没有勇气去追,他——又伤了一个女孩的心……

他找到雪窖,将被三相公卡嘴捆住的大灰解救,大灰耸耸毛,不满地冲他龇牙咧嘴,抗议他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女主人。

心情不佳的他懒得理它,以三相公留下的宝剑为工具,在雪窖里就地挖去,忙乎半天,掘地三尺,挖出一个深坑,将教尊的遗体轻轻放入。他恭恭敬敬磕几个响头,最后瞻仰一眼她熟睡般的遗容,双掌连推,将坑填实,爬出雪窖,推平雪丘,再看不出任何痕迹,至此不虞教尊身后遭受不敬,又在边上的松树做个记号,以备他日拜祭。

他从教尊姐姐的长眠之处挪开目光,大地银妆,天光湛蓝,日中和煦无风,看不出昨夜暴风雪肆虐的任何痕迹,在四方上下的“宇”和往古来今的“宙”之间,作为空间的人或作为时间的人生都只不过是大自然的一粒流沙而已,他发出一声清啸,自死别生离的悲情中走出,或许,上天终于要他独立地面对未来了。

对南渡后的大宋百姓来说,好久没有度过如此祥和的一个正月。这是江北往入海口的一座必经小镇——宋时典型的小镇:南北长,东西宽,护镇墙有五六个成人高,墙基四步开阔,内外壁用块石斜垒,中夯杂土;外环绕护镇河,内凿一渠,引江水入镇,贯穿南北,河渠上架设小石桥三座,连接东西长街,南北两端各设一水门,置水闸防卫;镇内民居栉比,商铺井然,俨然一个可攻可守的小城堡。

人心回稳的百姓在忙着各自的生活——他们企望已久的正常生活。唯一的茶楼里也出现了一些茶客,茶客们再不是惶惶议论着鞑子为害的祸事,而皆是鼓舞人心的好事:如陕西和尚原大捷,那几曾不可一世的金兀术身中两箭;如行在北进,官家似有图复之心;再如广受民间爱戴的岳家军升为神武副军,原先号称东南大将的“刘(刘光世)、韩(韩世忠)、张(张俊)、辛(辛企宗)”变成了“刘、韩、张、岳(岳飞)”,实至名归矣。

当然近日江湖上的纷争也是茶客们津津乐道之事,这其中一件大事,就是沸沸扬扬的明日重现:那小贼竟不可思议地击败南北武林两大高手,风头一时无两,似乎惟有少林掌门这一层面的武林宗师才能收拾他了,偏偏他又像前几次一样,平空消失,只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在沿江地区出现过两次,而跟他一伙的小和尚则不见,想是利用完就杀掉了。

一位老年茶客捻着胡须玩笑道:“各位,从小贼出没路线看,搞不好就在吾等身边哩,嘿嘿……”

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几个茶客脸色都变了,警惕地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那传言中杀人成性的木面书生——明日化身在左近。还好,这第二层的茶楼四座都是镇中的熟客,除了坐在窗前的一位姑娘是生面孔,那姑娘正就着茶水吃肉馒头,一身行路的素蓝短打扮,一双天足革靴上沾满雪泥,看来走了不少路,长得还算清秀,只是黑了点,腰间的一柄长剑甚为扎眼,应是江湖中人,老百姓对这些人一向敬而远之。

“途路无不通,行贫足如缚,轻裘谁家子,百金负六博。蜀道不为难,太行不为恶,平地乏一钱,寸步邻沟壑。”外面传来吟诗声,茶客们的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那不是张官人么。”

“要赴任江南了。”

街口处,一役夫推着辆独轮车,车前一头瘦驴牵引,车上满载物品,被一条宽幅遮着,挂有一把大伞。车后一群人,一位中年士人牵着一头蹇驴,身后跟着一个壮仆,挑着行装,挑担一头也挂着把伞。有三人送行,两个成人恭立,摊手送别;另一少年单膝跪地,仰面祝福,跟前侧倒一只黄狗。中年士人频频回首顾盼,依依惜别。街上人人来人往,不时有熟人跟他们打招呼,一派太平景象。

忽然前方行人纷纷闪避,一阵马蹄的狂飙声由远及近,一行黑袍骑士自长街东端出现,横冲直撞而来,那跪地少年躲闪不及,被一匹马踢翻在地,中年士人大惊弃驴,扑到少年身上喊叫着,众骑士毫不在意地呼啸而过。

楼上茶客看清这一幕,俱目瞪口呆: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这些狗子什么来路?报官去!”

还是那位老年茶客有识见,劝住众人,低声道:“各位小心,这些人黑衣绣白虎,乃黑虎社印记,其社主王继先有官家撑腰,在行在无人敢惹,何况吾这小地方。”

“这些鸟男女来江北做甚么?”

一个消息灵通的茶客应道:“听闻绍兴府花魁玉僧儿被王继先所逼,逃出来,这些狗子莫不是追她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众茶客议论纷纷、义愤填膺的当儿,那坐在窗前的姑娘已然不见,只留下几个铜板在桌上。

沿岸西去的官道上,夕阳映江,残雪依稀,一辆两匹马拉的篷车在疾驰,一位青衣老者一面快马挥鞭一面不时回头张望,神色甚是紧张,但那两匹马显然已疲惫不堪,怎地也快不起来。

身后传来越迫越近的马蹄声,转瞬已到近前,经过小镇的那群黑袍骑士将马车团团夹住:“老儿,还不停车,否则爷可不客气了!”

青衣老者无奈勒住马,一为首的刺面骑士翻身下马,倒没怠慢,冲车内行个礼:“我家社主请玉生回头一见,以解相思之苦。”

车厢门紧闭,窗布低垂,并无人答话,刺面骑士又重复一遍,见还没有动静,沉不住气了:“在下奉命行事,得罪了!”

说罢刺面骑士将头自车窗探进去,半晌方缩回来,围绕篷车走了两圈,又向车下探探,表情甚为疑惑,转向青衣老者,恶狠狠问:“老儿,里面是谁,你家主子呢?”

青衣老者毫不畏惧:“里面是我老伴,玉主子早下车了!”

刺面骑士大为着恼:“娘的,这一路的线报都是蹭饭的,竟没发觉,玉僧儿去哪了?”

青衣老者转头不理,刺面骑士冷不丁一脚踢在其肚子上,青衣老者顿时倒地,滚得老远,并不吭声,刺面骑士咬牙道:“老骨头还很硬,我看你硬倒几时?”

这家伙够狠,走过去便连踢数脚,青衣老者如何禁受住,嘴角冒血,眼看不支,竟没呻吟一声,似生怕车里人听到似的,刺面骑士眼一斜,明白了:“不是还有老太婆么!”

刺面骑士凶霸霸往马车走去,蓦然,一个物件嗖地打来,擦头顶而过,吓得其头一缩,左右张望,骂道:“哪个混蛋?敢暗算老子?”

这下招来三个物件,其中一个击中其额头,刹时起个大包,原来是颗松球,刺面骑士抱头趴下,鬼哭狼嚎起来,其余骑士纷纷抽出兵刃,四下张望着,看是何方神圣?

便见漫天松球横飞,一片“哎哟”声中,这些平日狐假虎威的黑虎社众纷纷跌下马来,其实那些松球准星极差,十中一二,大部分的骑士都是被吓得跌下马,毕竟他们没见过真正的高手,还以为有什么奇人异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等松球停歇,刺面骑士壮着胆喊话:“敢问哪位高人,我等是黑虎社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咿呀!”

说话间又几个松球打来,一个刚好堵住刺面骑士的嘴,其忙又伏倒,哭丧着脸,张口吐出两颗带血门牙,这样下去还不小命玩完,其连滚带爬地扑向坐骑,驾马掉头便逃。

头儿如此,其余骑士见势不妙,“扯呼”一声,丧家犬般跟风而去,当真来得快去得快。

一个“香汗淋漓”的姑娘“娇喘吁吁”地自道旁松树丛中冒出来,身后跟着一条大灰狗,豁然是先前茶楼里的姑娘,看不出其轻功不错,竟徒步赶上黑虎社骑士。

他苦着脸,满头大汗倒有一半是被沉重的假发捂出来的,自嘲习艺不精,原想学那张三峰先声夺人,谁知第一个松球就击空,无奈之下,只好来个天女散花,以数量压倒质量,幸亏这帮家伙都是不入流的小泼皮,否则够他应付的。

这姑娘当然是他假扮的,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彻底恢复了明日的真面目,生怕被人认出,又不敢再扮小和尚,只好借教尊姐姐的面具一用,以木面书生的身份出现了两次,他自有深意。

木面书生对宋人来说,就是明日,对金人来说,则是教尊,他活着就是教尊活着。除了三相公,谁也不知道教尊死了,但三相公也不知教尊的真正身份,这混乱难辨的内情,最清楚的只有他,嘴长在他身上,怎么说都行。

但木面书生也不能常扮,他可不想引来大批的追杀者,想来想去,还是受王氏的启发,来个反弹琵琶,再次男扮女装。大宋女子盛行戴假发的风气,被称作义髻、赝髻、特髻的各式假发在民间脂粉店皆有售,他很容易地搞到自己合适的装束,再将剑眉修成柳叶眉,点上檀唇,备好刮须的刀片,任谁也想不到明日小贼竟变成了一个大姑娘,人长得英俊么,可不是随便男人都可以扮女人的。

古人有女扮男的,罕男扮女的,不像后世有些男人哭着喊着要变成女人,又重礼法,什么非礼勿视、男女授受不亲,给他钻了空子,一路畅行无阻。相继探听到的消息更打消了他的顾虑,张三峰与宗印一个归隐一个痴癫,压根没提自己与和氏璧的秘密。

他虽思楚月心切,但离开女真兄弟实在太久,怕他们有什么变故,决定先上荒岛见他们,欲走海路,没想到半途得了玉僧儿的消息。左思右量之下,他还是不忍心那样一个妙人儿落入王继先的魔爪中,看情形,玉僧儿成了他与王氏、王继先斗争的牺牲品,当日应没有参与那一场阴谋中,此刻佳人有难,英雄理当出头。

他推开车厢门一看,不由一楞,里面竟坐着一个黑瘦的老婆婆,不是那千娇百媚的玉僧儿,难怪老头儿吃苦,那帮狗子无法交差了。

他失望地正欲转身,却听老婆婆沙声连问:“小妮子,那帮人走了?老秦呢?是你救了我们?”

他点点头,用手指了指外面,他扮女人还行,可学不了女人讲话,只好少说话。

老婆婆看到躺在地上的青衣老者,以与年龄不相称的速度跳下车,扑在老者身上摇着,而后嘤嘤哭起来,他心一紧,难道老头儿……忙走过去,发现青衣老者已经断气了,他不由自责自己来迟一步,该怎么劝慰老婆婆呢?

咦?她的哭声怎么如此清脆,跟方才的沙声截然不同,他心一动,看到老婆婆垂下的脖颈处露出一片雪嫩肌肤。

“玉僧儿?”他脱口而出。

玉僧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脸上的黑斑正被泪水冲去:“你怎么知道是我?”

该怎么解释,他挠着头,已经开口,只好捏着嗓子伪装,真他妈别扭:“俺是听了那帮恶人的话,知道他们找的人不见了,而你化了装,就猜是你。”

他既救了她,又同为“女人”,玉僧儿一点都没起疑,扑在地上磕头:“小女子多谢姐姐搭救之恩。”

他忙扶她起来,看玉僧儿凄惨的样子,显然与老秦感情很深,可眼下不是哀悼的时候,黑虎社那帮家伙断不会善罢甘休,他陈述厉害,当即埋了老秦,然后拉着啼泣不舍的玉僧儿赶紧离开,天色已黑下来。

马车目标太大,他解开马套,欲和玉僧儿分骑一匹,偏偏玉僧儿不会骑马,只有一个选择了——两人共骑。

他领着大灰随意地往一个方向奔去。玉僧儿当他是个女子,紧紧地偎依在他怀里,以花魁娘子的身份,断被人呵护惯的。

虽然她还是老婆婆模样,他却知道怀里的是个妙人儿,而且是有过一夜之情的妙人儿,这旖旎厮摩的“痛苦”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天完全黑了,他估计已离去好远,便停下来,找个背风所在,生起一堆篝火,借着火光,玉僧儿取出一面小铜镜,用水袋的水洗去伪装,正式与他相见:“玉僧儿见过姐姐!怎么称呼姐姐?”

他看到这熟悉的绝美面孔,一时勾起做秦桧的回忆,呆住了。

“姐姐,你怎么了?”玉僧儿轻声呼唤。

他知道自己出了神,忙掩饰道:“妹妹真美!就叫俺二相公吧。”

他的心头浮出另一个女孩的影子:三相公,你去哪了?

当下一聊,方知玉僧儿欲往德安投奔一个亲戚,他踌躇起来,她孤身一个弱女子,怎么行路?而自己不想耽搁太久,楚月快生了,女真兄弟还没见到。

冰雪聪明的玉僧儿看出他有心事,忙宽解道:“不劳姐姐烦心,我自己能走的。”

***,救人救到底,岂可半途而废,这不是老子的风格,他拍拍胸脯:“俺没什么要事,先送你去德安!”

玉僧儿嘴角露出笑意,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太男性化了,更担心一不留神将胸口的棉花拍掉,忙“风情万种”地挽了一下头发:“江湖女子无礼惯了,不比妹妹文雅!”

“哪里,姐姐别有一番‘风情’哩。”玉僧儿忍不住扑哧笑出来,暂时忘却失去亲人的痛苦,自包里拿出一张干馍,与他分吃。

他其实不饿,自混沌大法初成,他的食欲锐减,大小便的次数也递减,变成高手的好处可真不少,发展下去可以“辟谷”了。

哎呀,玉僧儿当着他的面更衣起来,女儿家的情态尽落入他眼中,一时不好意思,忙借故找柴火走开了。

当他拣了柴火回来,玉僧儿竟不见了,只一个粗犷的汉子坐在篝火旁烤火,大灰安静地伏在边上,他大惊上前,一把扯住汉子,正待喝问,却发现汉子的眼中泛出盈盈的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