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泰坦尼克(Titanic)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9091

他从没像这般期待着王氏的再次出现,但其好久没来了!无际黑暗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也没有变化,当然,变化一定有的,在他看不到的时空暗流下面。

他惟有对兴儿施出美男计,而兴儿显然受过训诫,不敢跟他亲昵,更不露一丝口风。

无论如何,突如其来之喜给了他新的动力,也增加了一份放不下的责任,他更加刻苦地练功。当一个人明知背负着一些放不下的责任而又做到“放下”时,就进入一个新天地,他为这神奇感应演化的“放下”心诀起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混沌大法”,他可不敢自居首创,一定有很多前辈高人达到或超越这种悟境,所谓殊途同归!

暇余多了一个节目,就是遐想可人儿变成大肚婆的俏摸样,不知道怀的是儿子还是女儿,最好是龙凤胎,他时常想着想着便傻笑起来。

丈夫守在怀孕的妻子身旁,倾听爱抚那动人的大肚子,这人世间最幸福的体验与他擦肩而过,而可人儿亦失去了这天下女人最理所当然的待遇,他亏欠她实在太多!她还在恨他么?他对无法尽丈夫的责任而自责不已。

“楚月,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的,一定!”他默默而坐,目光欲穿透厚重的黑暗,咀嚼着这份苦涩的甜蜜。

洞中与世隔绝,无夜无昼,他见兴儿所送饭菜日渐丰盛,方知元旦将近,官府民间都在忙年,宋代的春节自腊月廿四日祭灶神至正月十五日元宵节,时间远较后世为长。

外界数九寒冬,这里温暖不知,大自然也是奇妙。他屈指一算,可人儿已有6、7个月的身孕,快临盆了,须知旧时女子生产便是过鬼门关,万一出现难产——呸呸!可人儿一定吉人天相的。他多么想握住她的小手、亲眼看着自己的骨肉出生……

再一算,已是坠入这时代的第三个春节,老子三十而立了,更将为人父!他回忆起这两年多的光景,酸甜苦辣各般滋味一齐涌上来:他和这时代已产生血脉相连的关系,逐渐淡漠的后世记忆被他封存在内心的角落,不知有没有机会可以打开,如果上天真的给他一次重回后世的机会,他会回去么?

从兴儿口中还是挤出一些东西:吕颐浩复左相,与右相秦桧并相,其力主抗金图复,朝廷主战之风大涨,看来那假货端的不济,只不知那耸动天下的二策抛出没有,不被骂死才怪;又得了一重要信息,朝廷以绍兴府地处钱江之南,漕运不便,难以久居,决定将行在迁往临安府,时间就在正月里。

他为之一振:如此老子要挪窝了,宰相府也要随迁,王氏总不会放心将自己独留绍兴。这过程中,他随机应变的本事可派上用场,争取逃之夭夭。

果然,王氏露面了,却是高益恭跟着,提一小几并两大食屉。王婆娘盛装浓艳,把个囚洞衬得活色生香,幽幽目来,冒一句意想不到的问候:“明日大人,忽都!”

本一副不理姿态的他一愕,被这独特的问候语勾起久违的回忆,不由用女真语应道:“夫人,忽都!”

一几精致酒菜摆好,不知是否高益恭在旁的缘故,王氏少了些轻佻,多了些端庄,优雅跪下,如妾婢服侍夫主,为他斟上一杯酒:“明日,奴家陪你过年!”

他站着不动,正有好多问题等这婆娘解答呢,哪有心情喝酒。红灯笼照着,王氏抬起与其年龄不符的嫩脸,似求似怨:“明日,今日不说别的,好好过个年,好么?”

“好吧!”素来对女人心软的他叹一声坐倒,绅士风度上来,举起酒杯,为调节喜庆气氛,来一句很后世的祝福,“祝夫人貌比花娇,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立竿见影,王氏“扑哧”笑将起来:“小冤家总能编出妙绝之句,奴家有时真不信你在荒岛上长大哩!”

他忙含糊过去,王氏心情好些,一面笑语欢声,一面频频夹菜劝酒,不知怎的,王氏眉宇间分明流露出依依惜别之情。他遵守诺言,什么也不问,张口就吃,仰脖就干,不觉大醉。

醉眼中,他依稀看到高益恭走到近前,手里拿着明晃晃的一个物件,便觉头皮一凉,心中嘀咕——臭婆娘又耍什么花样?便不省人事……

迷迷糊糊醒来,眼前一片亮堂堂,视线由朦转清,身上也轻了好多,他看到了木格竹篷,伴随着车轮骨碌声,哈!老子在车上,离开黑洞哩,王氏把他转移出了,到临安府了么?

想伸手推车窗观察,他便发现自己不能动亦不能出声,不知是被点了穴道还是下了药?反正离开那鬼地方就好,他眼珠转动着,竖耳倾听,前后好多驴骡的声音,皆负载不轻,是了,一定在秦府搬迁的途中。

车忽然停下,一阵嘈杂,半晌,高益恭的声音响起:“军爷,里面是贱内,身子不太方便……”

奇怪,堂堂宰相府的车队,怎么没有官兵护送?高益恭一个带刀护卫,竟有人敢盘查?其什么时候有老婆了,在他被囚期间娶的?一连串的疑问滑过脑海,车窗猛然被掀开,好久没见阳光的他眯起双眼,听到一个嬉皮笑脸的声音:“啧啧,好生标致的小娘子!”

车内没有第二者啊?他的眼睛适应过来,一宋兵色迷迷盯着自己,他半晌转过弯来,原来王氏灌醉他做了这番手脚:上一次将他变回明日,这一回竟将他变成一个少妇,更成了高益恭的“贱内”,哈哈哈!亏这婆娘想得出,也是,他这张脸天下闻名,可不能被人认出来!老子男扮女装是怎样的?看来姿色不差哩,可惜没有镜子。他反应甚快地抛给宋兵一个“媚眼”,指望这厮见色起意,来个强抢民女,就能制造他喜欢的混乱了。

却听高益恭焦灼的声音响起:“军爷,贱内中了偏瘫,可不能动!”

放屁!你才中了偏瘫,他在肚中大骂高益恭。宋兵一下缩回头,叹道:“可惜、可惜!”

天色见黑,他听到车队集中的声音,应该到一个驿馆了。他也喘口气,老子要放松一下了,人有三急么。高益恭钻进车厢,“亲热”地将他抱出去,一身的鸡皮疙瘩。

却是一家普通客栈,他更看到了一群故人——沙都卫和十八铜卫,俱行脚商人打扮,小伙们个个对他一副可惜之态,大约皆叹这么一个美貌女子怎中了偏瘫,天妒红颜乎?沙都卫则对他这个“嫂嫂”非礼勿视,其实“视”也已认不出他是谁。

他愈发闹糊涂了,秦府搬迁怎么劳动大内侍卫,还装神弄鬼地伪装商贩,莫怪有宋兵盘问,王婆娘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让高益恭如此行动?

不提他疑云丛生,一行人打尖歇下,高益恭与他这“两口子”当然一间房,连晚饭也端到房里吃,“伉俪之情”实令外人羡慕。

入夜熄灯,高益恭将他褪下外裙,同床而卧——不好!他内心发毛,生怕这厮会非礼自己。这时代的同性恋者可不比后世少,男风尤甚,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咸相仿效,或是至夫妇离绝,怨旷妒忌者。江南民间最不喜说“鸭”字,因“鸭”字暗指同性恋和同性性行为的,后世的男妓称“鸭”亦源于此。

见高益恭挨过身来,他肚中直叫:老子可是郡马,算是你的主子,你可不能非礼主子啊!

“大人,多有得罪!”高益恭说了句悄悄话,补点几处穴道,没有其他动作,他放下心来,又想高益恭多说些话,这厮却哑巴了。

如此昼行夜宿,一路通关过卡,从应付卡哨的盘查中,他知道高益恭一行自称贩干货的,十八铜卫扮做的商贩十分到位,没露什么破绽,大概得自镇江之行的经验。他着实想不通他们为何如此费事,只须亮出身份,谁敢查阻?难道这货物中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远非转移自己这么简单!他蓦然联想起一个著名的小说段子——智取生辰纲……

怎么没有强人剪径,最好将他这个标致“小娘子”也抢下,一路恁地顺利,唯一难堪的是大小便要高益恭伺候,被一个大男人料理这些事,可把他恶心坏了!

行了几日,越走越冷,那临安府虽在绍兴府西北,但气候相差怎的如此之大,再有,路途也没这么远啊!高益恭是少数知道他只具三脚猫功夫的人之一,故对他看守很松。哼,老子今非昔比哩,他“放下”猜疑,运起“混沌大法”,试着能否解除身上的禁制,可惜每次稍有起色,便被高益恭按时点穴而前功尽弃。

这日中午,车队再次集合,人声杂乱,磨蹭良久,高益恭将他抱出车厢,顿时一阵凉风拂面,一条白浪滔滔的大江横亘于眼前,十几辆平头车上的货物全部卸下,正搬往岸边停泊的一条大帆船上……在江南地域,浩伟若斯的大江只有一条——长江!他兀地明白过来,迷团终于破解:

原来不是奔赴临安府,而是过江北上,此行目的昭然若揭,定是履行他与挞懒所达成的《缩头湖和约》,凡他当秦桧时所办的利于大金之事,那假货一定会执行不误,所运的自是他那时筹办的和议物资,而高益恭是最佳押送人选,他为“不杀大业”私备的本钱当在其中,个中奥秘外人可不晓得。

为何如此机密?想那赵构小儿担心在中兴曙光已现的当儿,若再像建炎年间公然向金人摇尾乞和,会引发占主流的主战派不满而带来政局不稳,故出此策,力求神不知鬼不觉,不外是那置身幕后的王氏想的鬼点子。而这批物资既价值连城,又干系甚大,赵构自不敢掉以轻心,派出大内侍卫化装护送,真真煞费苦心。

至于他在其中,却是王氏藏私,乃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举,在王氏与挞懒眼中,他这个活宝贝可比财货值钱,所以他才是这一行的重点所在。莫怪他没受多少苦头,这等重大事体挞懒自不愿假手于人,亲自过问才放心;也莫怪王氏一副难舍难分的离别姿态,他这一入大金,只怕相见再难。赵构小儿若知道苦寻不着的明日被其亲手送出,不知作何感想?

他瞬间想明一切,跟着冒出一个头疼之事:挞懒会如何“款待”他这个乘龙快婿?要是拿楚月与外孙儿做筹码套取和氏璧,他该怎么办?除了将那“和氏璧失踪”大秘密道出别无他法,但老小子若不信又如何?总不成逼自己变一个出来吧……变一个?哈!他隐然有了头绪,已被高益恭抱上船。

这艘由大帆船改装的渡船有点破旧,船体甚为巨大,舱板都被拆除,成为露舱,载客过百,男女老幼、士农兵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熙熙攘攘,各自占座,货物则置于底舱。

他披一件紫霞绣袍,垂鬓惺忪,胸口被两团棉花塞得鼓鼓,宛若一个娇滴滴弱质质“商人妇”, 早引得不少登徒君子侧目。美女的最好归宿就是商贾,古时如此,后世亦然,君不见许多堪称梦中情人的女星,在跟甚为般配的圈中爱人缠绵过后,大都一头钻进铜臭汉的怀抱,让众多男士叹恨之余,一咬牙纵身下海,指望某天亦能赚得美人归。

他被高益恭置于一背风角落,十八铜卫散在周围,逡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

他的角度可看到露舱大半,渡客们安顿好,逐渐安静下来,在春阳寒照的江面上,大多缩脖拢手。此刻长江一线经历靖康之变后难得的长时平静,百姓们乱世流离之情渐已远离,渡客多是一些正月走亲戚往返者,或赶春市的行商走贩,衣着光鲜,除了几个执行军务的兵士较扎眼外,如同太平之日。

他亦感欣慰,要知淮南的和平可是跟他有关,一面“眼波流转”,思量此乃何处码头,一路来皆是旱路,没经运河一线,应不在镇江地面,建康一带的可能性大些,怎的不走水路,岂不省事?

船家收齐客人渡钱,见岸夹上再无来客,便收撤板桥,正待拔锚扬帆起航,蓦地一阵江风旋过,送来一声雷吼:“船家且慢!”

便见一个灰点自岸夹外出现,眨眼间变成一位满脸乌须的大和尚,手中禅杖在锚墩上一点,轻飘飘跃上相隔甚远的渡船。

多么熟悉的身影,他眼睫毛一哆嗦——是那不问青红皂白的真宝和尚!十八铜卫蓦然警觉,这和尚轻功奇高,自非常人。在满船人的惊色中,真宝若无其事宣声佛号,找座坐下:“阿弥陀佛,我和尚也要过江!”

是巧合,还是……紧张所至,他瞟见真宝有意无意跟一对老年夫妇对个眼,那是一对极普通的老俩口,他原本绝不在意,此刻有心之下,方觉着老翁手里的旱烟管眼熟,再一打量,其身后还背着把破剑,还有那老婆婆的如银白发,他立时想起两个人来——“君不见翁婆”!

他慌乱的目光睨扫出去,果然发现其余故人:两个戴斗笠的庄稼汉应乃“君不见伯仲”,那对恩爱的士人夫妇定是“君不见龙凤”,只剩六位的“君不见七侠”都来了,俱精心易容,若非他与六侠曾相处较深,决难认出。

六侠混在不同的人群当中,保持一定的距离,呈扇形封住露舱的要害,分明有为而来。想起当日君不见翁的狠话,他心头扑通直跳:难道是冲老子来的,为君先生报仇?哎呀,王婆娘,你要害死老子了,怎么泄露风声了?俺的娘,赶快提醒高益恭……

他开始不停地眨眼睛,可惜高益恭一直就没回头看他一眼,倒是一个模样木木的书生不时注视着他,哼,“奴家”现在没心情勾搭你?

十八铜卫见真宝没有异动,也放松下来,这帮家伙一路安稳,警惕性都降低了,殊不知行走江湖,往往事起突然,这大江之上一旦发难,即便人多也不占优势,何况晓得他重要性的,只高益恭一人,现不能指望别人,老子要自救!

正是人生如棋,自他坠入这时代,就好比坠入一个天大的棋局中,除了将这盘棋下到底,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而且每一步都不能走错,因为走错一步的的代价很可能就是生命,如那后世魔幻片《勇敢者的游戏》一般。

若说前半局他支撑下来大多靠着气运的话——因他一直处于被动——受制于气运的被动,那在后半局他就要以真正的主动下好这盘时空之棋,毕竟,他找到了激发生命之潜能的第八窍,或许,气运对他的帮助已到顶,它打开了一座宝库,而能带回多少宝就看入宝库者自己了。

不觉之间,渡船行到江心,真宝却一惊一乍跳起来:“阿唷,船家,我和尚忘了物件在岸上,快转头回去!”

见识了和尚的骇人功夫,船老大敢不从命,指挥船工欲返航。渡客们不由嗡嗡一片,十八铜卫亦忿忿然望向沙都卫,显是欲教训这不讲理的和尚,沙都卫摇摇头,示意不可生事。

偏有人不服,一庄稼汉挺身而出,正是君不见伯仲的老二:“咄!你这和尚好不晓事,岂有船行一半又掉头的道理,又不是你家开的!要想回,也须到了对岸,放我等下去,再回不迟!”

众人皆觉这和尚不通情理,见有人出头,纷纷附和。真宝大怒:“我和尚要回,船家也无意见,尔等生何事端?”

庄稼汉也是火爆脾气,亮出手中锄头:“出家人与人方便,与世无争,我看你这秃驴不是正经来路,偏不让你!”

出家人最恨被人骂做秃驴,真宝哇哇直叫,抖起禅杖:“大粪秧子,我和尚要教训你!”

他正在精神激活肢体的要紧关头,混沌中滑过一个意识:他俩分明在演戏,倒与智取生辰纲的手段相近,要说动手的时机,现在可是时候。

一言不合,二位已交上手来,周围的渡客惟恐殃及池鱼,纷纷避往高益恭一行所在的方向,其余五侠亦夹在人群中接近。正点子来了!他心神一分,再无法晋入混沌状态,瞧见十八铜卫一副看热闹的模样,肚中那个急啊,苦于不能发声警戒。

庄稼汉自不是和尚对手,倒拖着锄头便跑,跑到桅下大嚷:“老子偏不让秃驴得意!”

庄稼汉说了便做,亦无道理地一锄头刨断扯帆缆绳,哗啦啦,缆绳断开,帆布应声而落,渡客们皆抱头惊呼,这下渡船在江心打转,哪边也靠不了,船家吓得躲到一旁。

高益恭眉头一皱,此时方觉不对,忙与沙都卫耳语几句,沙都卫亦神色一紧,正待说话,却已迟了一步,呼哨顿响,眼前人影闪动,五侠自人群中暴起,齐齐发难!

正是有心算无心,一个照面间,十八铜卫被撂倒一半,事起突然,可大内侍卫也不是吃干饭的,沙都卫一声吆喝:“有贼子!动!”

尚余的铜卫抽出随身兵器,斗将起来,和尚与庄稼汉也不作戏了,转身加入了战团。渡客们方明白和尚与庄稼汉是一伙的,再看高益恭一行是行商打扮,皆以为是打劫,暗叫一声苦,怎地江面上碰到了强人?自保不及。几个兵士看双方都不好惹,亦不敢妄动。

对方来势凶猛,沙都卫发出指令:“都不要散开,保护高兄!”

高益恭更是情急:“保护贱内更要紧!”

敢情,真宝与六侠的压力都集中在高益恭身上,对他这个“病妇”看都不看一眼。他生出侥幸——最好不是冲自己来的,心上这般想,一双眼睛却甚为关切地注视着“夫君”高益恭,大半出于关切自身哩。

渡船摇晃不停,君不见七侠出自江南武林,水上功夫当然不弱;而高益恭与十八铜卫皆是北人,武艺大打折扣,被对方不慌不忙地收缩包围圈,自然认准此点,水遁也不怕。

渡客们战战兢兢,或伏或蹲,只求刀剑长眼,不要落在自己身上。几个回合下来,铜卫们又倒下几个,数量上也处于劣势。

沙都卫一根生铁棍抡得呼呼响,高益恭朴刀舞得水泄不通,虽是高手,但对上真宝与君不见七侠,只赖对方不下杀手,才勉强支撑,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沙都卫一棍逼开众人:“且慢,我有话说!”

真宝与六侠交换眼色,停下来。

沙都卫喘口气,无奈亮出御制金牌:“实不相瞒,我等乃大内官差,乔装执行朝廷密务,若误了国事,只怕你们当罪不起!赶快罢手,便不追究。”

真宝一吹胡须:“找的便是尔等,执行甚么密务,只恐是卖国密务吧,交出向鞑子的求和书,留下媾和物货,便放过尔等!”

高益恭与沙都卫大惊失色,须知这任务乃赵构亲派,朝廷上下知情者不出一、二人,连左相吕颐浩都瞒过,怎地流传到江湖中,如此看被人盯上已久,只是对方一直在找时机下手。可不是,如果在岸上,他们自可寻官兵相救,惟有在江舟之上,才插翅难飞!

君不见翁一抖破剑,转向满船百姓,徐徐接道:“枉那朝廷,亏我义士男儿铁血抗金,如今形势稍好,便不思进取。这和议书乃奸相秦桧所拟,赵官家瞎了眼,信任这奸贼为相,初时尚沽名钓誉,蒙蔽一时,入相后竟提出甚么‘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亡我大宋之策,真真狼子野心,天下人恨不能欲食其肉而寝其皮!这和议书欲尽弃河朔之地,赵官家应承,我大宋百姓应承么?”

君不见翁竟连和议书的内容都晓得,这个密可泄大了,一定是赵构身边的正义官宦所为!他乃确信真宝与六侠的目标不是自己。渡客们也听出大概,原来这些人乃抗金义士,不甘朝廷向金人割地求和,才冒死阻拦,一时义愤填膺:“这些狗官差,竟要出卖祖宗土地,将他们扔下江喂鱼!”

十八铜卫个个有如大梦初醒,满面羞愧。沙都卫则为之一颤,望向高益恭,其只知要运送一批物资与挞懒,履行淮南撤军之协议,素来大宋以财物换和平,对辽、夏、金莫不如此,虽是上命不可违背,倒能接受。却没想到还有和议书一事,联想起一路来的神秘鬼祟,和赵官家的特别指示,虽奇怪对方怎晓得这绝顶机密大事,料也不应有假,毕竟其跟了赵构这么久,对这位皇帝的禀性还是了解的。

在这等大是大非面前,沙都卫面色灰败,犹豫半晌,终于放下棍,长叹一声:“高兄,沙某已经尽职了!”

“施主迷途知返,阿弥陀佛!”真宝合掌道贺,双目精芒大盛,瞪住高益恭,“你便是随奸相南归的燕人高益恭么,你也是汉人,为何为鞑子卖命?乖乖交出和议书,饶你不死!”

高益恭毅然举刀:“某所在燕地,从不受大宋衣食,甚么祖宗之地,守不住也是枉然,我奉令行事,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某只有一个请求,各位不要为难贱内,能否将她送回燕地?”

他大为感动,心知高益恭宁愿战死也不辱命,还要保全他的性命。因为他一旦身份暴露,一定不会活着离开这条船,残杀君不见君与义军的罪名足够他死一百次了。

“好汉子,我和尚成全你!”真宝亦赞一声,宽大的僧袍飘飘欲起,下了一击必杀的决心。

“哼——”蓦地一声冷笑,渡客中缓缓步出一个书生。

甚么人如此大胆?真宝一愕侧首,杀气顿受牵引而弱,六侠亦好奇转向来者。此人头戴方巾,身着蓝袍,体形单薄,表情木漠,约莫二十来岁——正是那不时注视他的书呆子。

他心道:“兄台,你想英雄救美么?也不掂量自己,辨辨形势,唉,无知者无畏呵。”

蓝袍书生翩翩而来,距离这边本有十多步远,不知使了甚么身法,已挡在高益恭身前,好轻功!看不出是个会家子,他大跌眼镜,真宝亦现出诧异之色,沉声问:“阁下是何来路,要为金奴出头么?”

蓝袍书生负手而立,并不应答,背在身后的双手做个奇异手势,这角度只有高益恭可以看到,当然,还有他。

本一副视死如归的高益恭一见这手势,当真又惊又喜,不理大敌当前,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倒,行个大礼,便撤刀退到他跟前,好像跟眼前之事无关了。君不见伯仲见状嚷道:“这两个鸟男女是一伙的,大师莫手软!”

蓝袍书生竟是高益恭的接应者,怪道对他留意,然那奇异手势令他满头雾水,要说是金人的联络暗记,他在金营那么久,怎会没见过,这书生是何身份,当得高益恭如此大礼?

“阁下既藏头掩尾,我和尚就不客气了!”真宝直来直去,左手持杖,右手一指戳去,暗留几分余力,不欲取对方性命,毕竟其身份不明。

蓝袍书生只微一晃身,明明人在原处,真宝这一指竟戳个空!一时六侠皆色变,个个自度虽能应付这指,但如此不着痕迹万万做不到。

渡客们却看不出来,纷纷催促:“大和尚莫要慈悲,拿了这酸丁!”

蓝袍书生依旧负手,眼睛并不看他人,掠向江面,隐隐一代宗师。

正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真宝面色凝重:“六位兄弟请退后。”

君不见翁会意真宝要倾全力,这种高手之争帮手反而碍事,一则深信真宝身手,二则若有意外,六侠再接应不迟,对付金贼,自不须讲甚么江湖道义。有了这心思,君不见翁挥手,六侠齐退。

他也想不到这书呆子身怀绝技,难怪高益恭对其放心。

渡客们方有些猜到来者不善,忙不迭往外移动,空出一块阔地。

只闻真宝大喝一声,双臂一挥禅杖,照蓝袍书生当头击下,再不留余力,隐隐伴随雷霆破空之声,正是佛家降魔的“当头一棒”!

蓝袍书生微微颔首,下身依旧不动,双手伸将出来,轻飘飘画了一个圈,长袖一带,真宝的禅杖偏过去,似被磁场的斥力牵引一般,往船板落下,眼看穿个大洞。

“嘿!”真宝吼一声,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掉杖尾回敲,似拙实巧,扫向书生下盘,这个变式由强击转成软打,极高难的一个转换,真宝收发自如的内力可见一斑,六侠不由喝彩,皆以为蓝袍书生必狼狈而退,真宝这一敲可顺势攻向高益恭,不愧“横扫千军”!

那蓝袍书生脆哼一声,双臂一张,立起脚尖,有如后世天鹅舞般地旋转个360度,衣袂如水,煞是好看,六侠眼一花,见其仍在原地,而禅杖已经扫个空,喝彩变成不信:不可能!

自两人交手后一直目不转睛的他也觉得匪夷所思:禅杖横扫而过,蓝袍书生不退不起,怎能好好地还在那里,除非是变魔术?

心知这种顶尖高手过招的机会难得一见,于自己大有裨益,他眼神一空,沉入脑海里发掘刚刚消逝的一幕,慢镜头般地,那情景逐渐回映出来,由模糊而明朗:禅杖即将扫到蓝袍书生的双腿时,其利用身体的旋转,跳皮筋般地双脚交替点起,刹那叉过禅杖,因此看起来好像原地未动,如此而已。

然而,这一切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有一点差池,代价将是腿折骨断,只能证明蓝袍书生艺高胆大。以真宝的功夫,两招无法逼退对手,这个对手未免太可怕了,这厮是?一个恐怖的影子滑过心头……不知不觉中,他再次晋入了混沌状态。

真宝当然明了在心,晓得遇上平生劲敌,已呈瞬间决死之局,此刻最忌心浮气燥,亦沉稳下来,以静待静。除了吃鬼魅儿那次暗算之外,真宝还没有遇上过一个真正的对手,这时代并非像后世武侠小说描写的那样,武林高手们可以有经常的论剑比武大会切磋武艺,大多只是闻名而已。这书生的功力怪异莫名,着实令人吃惊,真宝在肚里搜刮半天,也想不出江湖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渡客们可不耐烦了,皆觉这些义士太过迂腐,干嘛不一拥而上?他思视着蓝袍书生的背影,真的是那个人么?

蓦地,蓝袍书生的衣摆逆风而动,双手忽画出两个圆,扑向真宝,直欺进真宝近身距离内。

真宝的禅杖失去所长,但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猛将禅杖往下一撑,身子笔直升起,已在蓝袍书生头顶,右手化掌,直往蓝袍书生天灵盖印下,威猛之极,直欲其脑浆飞溅。

蓝袍书生过于托大地主动进攻,终现出狼狈,身子一猫,一个滚避开,砰的一声,袍后摆被掌碎,躲过了致命一击,好险!

满船响起叫好声,惟独君不见翁若有所思。

蓝袍书生再次发出羞恼的冷哼,身子螺旋而起,原地打起圈来,他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情景……君不见翁忽然脸色大变,发声警告:“大师,快退!”

却已迟了,乘胜追击的真宝已被一个水样扩散的空气大旋涡罩在其中!

“大水法!”若非穴道受制,他也惊呼出声,那个暗影浮出水面,以他所知会此功法的只有二人,那个被他变成“不刺”的家伙应该还达不到可以匹敌真宝的层面,这书生一定金人敬之若神、陷害他不浅的轿中人——萨满教教尊大人,这是其真容么,如此年轻?怪道高益恭恭敬,女真第一高手亲临,接待他的级别可够高的。

但闻六侠咬牙切齿的声音刺入耳膜,此起彼伏:

“是明日小贼!”

“这厮怕人认出,戴了人皮面具了!”

“大哥,是你显灵么,叫我等在此撞上小贼!

“天意,真是天意!小子纳命来!”

这厮竟是明日小魔头,渡客们一时大哗,他的名气当真历久不衰。

叫骂声中,六侠已不顾一切地攻上来,他知道并非自己被认出来,当日正是教尊控制他以“大水法“杀了君不见君,六侠据此认定教尊就是他,造化弄人乎?这厮大概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其亲手制造的仇敌吧,更被六侠点醒其戴了人皮面具,故表情木漠。

然而,他一样的心惊胆战,因为六侠那丝毫未减的入骨仇恨,同时又心揪不安,因为六侠的飞蛾扑火。

“定!”在“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大水法第一层变化中,陷入困境的真宝记起那轰动天下的孙村一战,暴喝一声,盘膝坐下。他立刻被这精彩的还招吸引了:以佛家修行打坐的“超凡入定、与世无争”与之相抗,比起番僧格波巴的“随波逐流”、岳飞的“虚怀若谷”,各有千秋。

而另一面的表现简直令他惊讶,没有他担心的情景出现,六侠并非盲目轻动,而是结成一点,集合六人的剑气亦舞出一个大涡流,缓缓推向教尊,与之对碰,发出尖锐的气流声,正是“以其之道,还治其身”!这显然针对大水法而创的阵势上,六侠契熟如一,不知下了多少苦功,誓要为君不见君报仇。

他记住了战局的每一个变化,不觉大开眼界,任何一个事物,都有许多相克的方法,只不过原理相通,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他统统吸收进脑海里,端的受益匪浅!

大水法第一层在两重的压力下逐渐离散,教尊不堪负荷,身形陡变,外旋力变成了内旋力,被逼出大水法的第二层——“黑洞”!

他的脸色亦陡变:这第二层变化,教尊只与岳飞一人真正对过招,而且败了,但他设想过,除非有岳飞般的“战气”,再有急智能结合地力,方能克之,而现在是水上,怎借地力?真宝与六侠没亲历过岳飞与教尊交手的场面,如何应对?

果然,六侠的剑气先散,一个个勉强支撑,在惊涛骇浪般的涡流中摇摇晃晃,眼看君不见君的惨剧就要重演,却闻真宝大喝一声,“出”!有如一个推重物者前方卸空,收势不住,打坐的身子飞起来……好个真宝,看出形势危急,竟舍己而出,以肉身为武器,向教尊撞去!

一声闷响,真宝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子麻袋般地弹起,挂在了一根桅杆上,一动不动,已然凶多吉少,大水法的第二层变化则因此倏攸而滞!

一片惊呼,渡客们皆不忍而掩眼,有些女客更吓得哭将起来。

抓住真宝用生命换来的短暂机会,六侠的剑气复原,在这间隙的破绽中旋切进去,轰然一声巨响,船体大晃,六侠与教尊俱飞散出去,空中血雨横溅,碎剑乱飞,渡客中传出数声痛呼,已有殃及池鱼。

六侠呈扇面倒在人群间,挣扎不起,而教尊的身子嵌在变形的船舷挡板上,才没坠入江中,嘴角带血,一柄断剑正插在大腿上,是两败俱伤之局,六侠值了。且慢——但见教尊踉踉跄跄扶住舷木,脱身而出,先自站起,不是想象那般严重,可惜!

“你去将他们全杀了!”教尊转向高益恭,用女真话淡淡道,想不到这般情形下,这厮的声音仍优雅平静,他乃第一次听到教尊的真声,当日与其仅有过心灵的对话。

这厮竟要高益恭代劳杀人,莫非还是受了重伤,只是硬撑着?他一阵激动,若能利用这机会制住教尊,为自己正名,可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神一般的教尊也会受伤?倒把个高益恭看呆了,闻令半晌,方提起朴刀,迫向已无反击之力的六侠。

渡客们虽听不懂这魔头的话,但从高益恭的举动看出其要对义士们不利,纷纷挡在六侠面前,以阻止对方下毒手。

看着眼前的人墙和一双双怒目而视的眼睛,高益恭犹豫了,脚步慢下来,不知是否想起自己也是汉人。

他知道急也没有用,只望百姓能拖一时是一时,而自己愈早回复自由,六侠或有活命的机会。

他眼神一瞟,露出笑意来:只见一根生铁棍横在高益恭面前,是沙都卫,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站到大义一边。

高益恭没来由舒口气,停下脚步,明知故问:“沙都卫忘了任务么?”

沙都卫撇着胡须,巧妙答道:“沙某只不想你随便杀人,此事应交地方处理!”

高益恭无辞以对,两人对峙着,谁都不想先动手,蓦然一条灰影自渡客中闪电而出,直扑高益恭身后的教尊。

冷不丁杀出个程咬金,高益恭大惊,回救不及,只闻一声“铛“地剑器交击,灰影已倒飞回沙都卫身边,一个俏丽的面庞出现在眼前,他心头激荡:是你!

高益恭回目到教尊拔出腿上的断剑,挡住这必杀一击,放下心来,正视眼前的偷袭者——又是一个书生,束发裹巾,白袍革靴,玉面红唇,乃故人也,高益恭恍然大悟:“原来是岳姑娘,一定是你泄了我等行踪!”

他也恍然,是三相公策划了此事,除了她再没有别人有此能耐,既上达朝廷,利用与襄晋公主的关系获得天大机密,又下交江湖,联络六侠与真宝阻拦和议,华夏民族的生生不息正因为这些儿女英雄的存在而延续千秋。

三相公一脸懊恼,显然对自己潜伏半天而没有得手不值,她缓缓向沙都卫郑重道:“本姑娘所作所为与五哥无关,望沙都卫做个见证。”

他听出三相公言下之意本不欲现身,似为不连累她的五哥,其实若非教尊出现,真宝与六侠足以定大局矣。以这丫头的好事逞强,竟为她五哥如此收性,实在难得,这位五哥何许人也?他真后悔自己当汉奸当得入迷,竟忘了打听三相公的出身来历,先前对他来说可小菜一碟。

沙都卫似清楚原因,一抱拳:“沙某晓得!”

“两位,得罪了!”对方已跟教尊动上手,高益恭拖延不得,明知二对一,自己落入下风,仍硬起头皮,正待挥刀,却被一只玉白纤手按下,教尊无声无息移到跟前,冷冷一瞥:“退下!”

高益恭情知被看穿心思,乖乖后撤。

三相公与沙都卫对视一眼,均骇然变色,不知这魔头刚刚是否受伤不轻,若在这短瞬之间,调息疗伤即毕,这种能力,端的跟其武功一样天下罕见。

却听君不见翁在人墙后勉力发声道:“小月,你不是小贼对手,闪水!”

君不见翁知道这丫头的轻功堪称一绝,若逃走应不成问题。三相公呆呆盯着教尊木面半晌,咬唇大声应道:“君老前辈,这人绝不是明日!”

他心急如焚:“傻丫头,你既知不是我,还不逃啊!”

不知是为了证明此点,还是不能置六侠不理,三相公放弃了全身而退的机会,不自量力地一剑挑去,直取教尊面部,竟欲挑其面具,却不想她连偷袭都不成功,这番如何得手?

教尊轻巧一侧,险险避开,左手抓向三相公的胸口。这混蛋,对女儿家使这下作招数!他的心脏抽缩,一股自己被侵犯的感觉生出。

“无耻!”三相公脸一红,一个凌空翻,闪过这禄山之爪。教尊更不给沙都卫可乘之机,右手直取其咽喉,早已戒备的沙都卫一棍戳挡,开始与三相公一下一上地夹击教尊。

身形舞动,教尊轻灵如前,仿佛未受过伤一般。他的心牵在战团中,生怕这厮再施出大水法,那便是十个三相公与沙都卫也不够打的。

然而就是这样两人也不是对手,没过几个回合,教尊先一爪逼开三相公,再双手一合,生生夺去沙都卫的生铁棍,掉头击其下阴,出手真够阴毒的。沙都卫勉强弹开,仍被扫中大腿,惨哼一声,似断线的风筝一般抛出船外,扑通落入江中,生死未卜。

三相公娇喝一声,打救不及,教尊已弃她不顾,扑向保护六侠的人墙!有如虎入羊群,魔头身子落处,人群便倒下一片,呼号四起,肢体横飞……

孙村一战无比惨烈的屠杀场面再现了,只不过对象变成了无辜的渡客和受伤的六侠:君不见伯仲二人首先丧命,接着是君不见婆婆、君不见龙……乃至那些船工们都跳船不及,更连受制的十八铜卫亦相继毙命,竟似要将这一船人赶尽杀绝,高益恭眼中分明露出不忍之色,却不敢阻止。

三相公拼命地尾随阻击,却总慢了一拍,只换来一具具尸首,她发出声嘶力竭的悲呼,因为可以说是她害了他们!

这厮变成杀人狂了,想到这笔帐又要算到自己头上,他睚眦欲裂,更不忍看三相公的绝望神情,拼命压抑着情绪波动,因为他体内的气流已到了冲关最要,万一走火入魔就完事大吉!

眼看魔头即将杀到自己身边,君不见翁运起残存功力,双掌将身边的君不见凤送出渡船,同时冲三相公吆吼:“快走,不用管我等!记住,血债血偿,传邀天下,此子不除,祸害无穷!小贼,我老头子在阴间等你,哈哈……”

君不见翁在最后的豪笑中自击天灵而逝,三相公扑通跪倒,哭道:“君老前辈——都怨我……”

落入江里的君不见凤凄楚喊一声“翁老、龙哥、众兄弟,小凤一定为你们报仇!”

至此,君不见七侠为了民族国家伤亡殆尽,只余一人!他悲痛不已,只是以教尊的实力,大可不让君不见凤走脱,他有些明白其险恶用心了,故意留下君不见凤做个人证,要将这残杀无辜的罪名栽赃到他——明日的头上,彻底地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好手段!老子与你何冤何仇,如此陷害于我?他心潮翻涌,几欲吐血!

三相公长发披散地抬起头,向君不见凤嘶喊:“凤姐,我要你看清楚,这人绝不是明日!”

她拍地而起,亡命地直迫教尊,一招天女散花,罩向其全身,竟有攻无守!如此不要命的打法,当真将教尊逼个手忙脚乱,身形急退。

两个人在空中花蝴蝶般地飞舞,教尊一直想退到一个缓冲区可以反击的距离,然三相公那柄剑如影随至,不离不弃其左右。

这种打法,最耗内力,一旦油灯枯干,敌人不杀她,她自己也要脱力而亡。这丫头如此不顾生死,只为了证明他的清白么?

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滑过双颊,他第一次为三相公落泪了:我对你如此不好,干嘛如此维护我,赶快走啊,反正老子早已洗不干净了,混蛋,快走!我要你活着……

我要帮小月,我不要小月死,日妹么的,赶快动起来啊!谁知越是如此越冲不开穴道,他浑身胀热,小脸憋得通红,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三相公的速度终于慢下来,得到喘息的教尊脚尖一点,飘上她的头顶,正欲拍落——完了!他的双目迸出血泪,体内气流乱窜,神智变得模糊。

却闻半空里喀嚓一声,红色的视网膜上,上方的桅杆应声而裂,一个硕大的身体以万钧之势压向教尊——重伤未死的真宝集聚毕生功力的雷霆一击,在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发动了!

他的眼中现出了希望,此刻的鼻子开始出血,浑身有如置身火炉中。

“小心!”高益恭惊呼着挥刀扑上去,如何来得及。升势已尽的教尊再无法避开真宝蓄势已久的杀气,拍向下方的一掌在这生死关头无奈上迎,而三相公的的剑也在此刻挺上来——接下来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只有他这个局外人看得最清楚:

教尊与真宝四掌剧接,急速下落,堪堪赶到的高益恭一刀劈入真宝肩部,真宝一腿扫在高益恭肋下,将其踢至船尾,三相公的剑则刺入教尊的后背,穿胸而过,两大高手硬拼掌力的重压转移到三相公身上,她就势抱紧教尊,而教尊终于震开了真宝,那柄剑已到柄,教尊与三相公轰然砸到在船板上,俱人事不醒,真宝喷血的身子滑过他的头顶,不见了,满船只剩下挣扎站起的高益恭一个活物。

他已经不意识自己还活着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变成了一个火窟,五脏、骨骼都在燃烧,血液在沸腾,涌出了七窍,老子要爆炸了,好热好热……他走火入魔了!

就在他头顶的那点空明即将丧失之际,忽然周身遍体清爽,一股强大的凉气冲入七窍百骼,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便发现自己站在了水中,落水了?他抬头四顾,原来不是落水,是船在下沉!

他看到齐腰的水中,君不见凤与高益恭正在那头斗做一团,他立刻想到了:凤姐姐临危不乱,想到了沉船这一招,因为再厉害的高手,到了水中功力都要大打折扣,所以凤姐姐做了一件漂亮的事,刚好真宝与三相公的夹击奏效,杀掉教尊的机会出现,若非高益恭阻手阻脚,只怕大仇已报!但凤姐姐至少做对了一样——救了他,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冰凉的江水刚好灭了体内的火气,将他自走火入魔中解救出来!

“小月,你在哪?”他想起了那个为了他的名誉可以不顾性命的女孩,在四处漂浮的满船尸首中放声大叫。船下沉的厉害,君不见凤与高益恭已不见了。

他拼命唤回刚才的记忆,一个猛子栽下去,摸向那交战的方位,江水被血染红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摸到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他的心也越来越冷,又不肯放弃地一次次潜下去,嘴里喃喃着:“小月、小月……”

在她永远离开自己的时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心里早已埋上了她的影子,,船已彻底沉没了,他绝望地自江中探出头来,吐出一大口血水,无主地张望着,泪水汹涌而出。

“哗——”一个大浪将两具重叠的尸体冲到他的身边,悲痛的他刚要推开,看到了一锋雪亮的剑身,他忙拉住,不敢相信地将下面的那个人翻到上面,长长的头发漂浮在水中,一张惨白但凄楚动人的脸,他赶紧试试鼻息,还有气!他破涕为笑,一把抱住她,大喊起来:“天不负我,我不负你,小月!”

是三相公,是小月!他试着扳开三相公抱住教尊的手,却纹丝不动,可想那用力之强。

两个人的身子很重,他决无本事能将两个人拖上岸,他在江面上寻觅着,指望有其他的活人可以帮助自己,但到处是半浮半沉的尸首和船上的小件散物,正被大浪一波一波地打散开来,君不见凤与高益恭不知哪去了,有一个在也好啊。

又连喝了几大口水,他下意识一把扯去头顶上沉甸甸的女性饰物,以减轻负担,只觉脸上也有些东西随之剥落,不及思考,呼吸了一大口,努力地将开始下沉的两人顶起,如此几上几下,他快没力气了,想起自己一向犯水的宿命,又想着前几次的逢凶化吉,隐隐生出希望来,却不知这次的希望到底在哪。

现在的他压根没有丢下三相公独自逃生的想法,而是将她紧抱在怀里,只可恨教尊也赖在一起,难道真的完了?他亲着她紧闭的双眼:“小月,醒醒,你醒醒,我不离开你,死也不离开你……”

他瞥见三相公的嘴唇已经紫得发白,省过来这是在接近零度的水中,人的存活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即使不淹死也要冻死,他的时间不多了。

危急之中,他浑不觉自己毫无寒意,只想着如何救人。可惜他手边没有利器,否则便可将教尊“分离”出去——“分尸而离”, 救三相公一个人是没问题的。他直觉教尊还活着,那一剑自其右胸上方贯出,不足致命,但在江里淹这半天就难说了。

他扑腾半天,体力抽离将尽,只勉强将鼻孔保持在水面上,死死揽住三相公,脑际滑过一个念头:老子真要彻底“放下”了?

蓦的,一声仿佛憋了许久的犬吠透水而出,一个湿漉漉的大狗头自身边冒出,一口叼住他的胳膊,身体顿轻,他惊喜地张口大呼,差点被浪呛死:我的大灰,还没死呐,你他娘的出现的真是时候!哈哈哈……

原来逢凶化吉的希望在这——冥冥中真有所谓的上帝之手?他顾不上琢磨大灰突然出现的理由,指挥它帮助将昏死的二人拖往对岸。

脚底总算触到了陆地,他一头瘫在烂泥中,上岸的感觉——真好!前方几个古旧的锚墩和一块破石碑,依稀看出上刻“兰家渡”三字,看来是个荒废的小码头。

天色怎么暗得厉害,太阳不会落得这么快吧,他抬头望天,啊哟,看来要下雪了!

三相公的身子本快冻僵了,他忙将连在一起的二人拉至一片干枯的草丛中,然后在他俩身上搜了一圈,万幸,找到了救命的物件——火石。大灰抖干水,亲热地蹭着他的大腿。他拍着它的脑袋道:好狗儿,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救人要紧。

从小喜欢玩火的他迅速寻到岸边的一个凹处,拾了一大堆枯枝干柴,生起一堆篝火来,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三相公的手从教尊身上扳开,将她抱到篝火旁,天空开始飘起小雪。

四顾无人,他为三相公宽衣解带起来,当然不是乘机占便宜,湿衣服贴在身上会着凉的,直将她脱得只剩红肚兜……

他站在跟前为三相公挡雪,她的面孔有了丝血色,他不敢看人家姑娘雪一样的嫩体,转过头去,看到那边直挺挺侧躺着的教尊。

哎呀,差点犯了后世电影里常犯的错误,主人公只顾着救女友,却没想到假死的敌人醒来背后发难。他忙扑过去,握住那柄剑,也不试探其是否还有气,正欲在其体内搅动几圈,以彻底了结这高深得可怕的嗜血魔头。蓦然,一道无形的紧箍咒勒紧他的大脑!

“日妹么的……”他呻吟了一声,手停住了,明知干掉教尊再没有比眼前更好的机会,可是自己的誓言呢——不杀女真一人!

尽管在那几度涅槃的“不杀”信仰中,他已认识到:世上没有绝对的不杀,只有相对的不杀,杀了这厮,不知要救多少条生命,不违“不杀”的真义。然而,他却如木雕一般不动,只是手背暴起的青筋反应出内心的争斗。

拂面而过的雪花越来越大,教尊的背上已积了薄薄一层,像个死人一般。对呀,他反应过来,自己没必要破誓么,说不定这厮已死了,或者还有一口气在,但这冰天雪地的怎么挨过去。自己不杀之,也没义务救之啊,哈,由之自生自灭吧!

总算为自己找到了台阶,他赶紧回身照顾三相公,却换了个方位,可以兼顾监视教尊的动静,以防万一。

已经入夜,雪没有停的迹象,雪光很亮,两岸如同白野,夹着中间的一条宽阔黑带——大江,看不到任何人烟。不知何时,大灰叼来了两只野兔,他还真饿了。

与大灰分享了一只烤兔,又留了一只给三相公,他方抱住大灰问长问短,它当然听不懂,他上下检视一遍,消瘦的身体和众多的新旧小创显示大灰经过一番艰苦的长途跋涉,他猜出大概:

大灰侥幸逃过王氏的魔掌,却没有舍弃主人,嗅着他的体味一路追踪而来,好在行的都是陆路,它必早潜至近处伺机,聪明的大灰才不会以卵击石,直到过江,看到船沉情形,才会在千钧一发时出现,老子又欠了狗儿一个大情!

三相公的衣服烤干了,他赶快为她穿回去,否则她醒来又要说不清哩。他此刻方想起自己没换下湿衣服呢,低头一看,都快干了,被体温焐干了?奇怪,自己也不觉得冷。

他下意识挠挠脑袋,顿吃了一吓,怎么头皮光光的,双手不停地头顶上转了半天,没摸着一根毛发,他面上浮出古怪的笑意,若非在空寂的野外,只怕要哈哈大笑起来,他变成了和尚了!

王氏着实费一番心机哩,为了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运出大宋,给他化了两层装,外面是个小媳妇儿,里面又是个小和尚儿,一旦第一层露陷,还有第二层后备。这婆娘堪称女中诸葛,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不停地清雪添柴,熬了不知多久,教尊的身体在雪地上慢慢消失,眼看这厮死透了,他再打熬不住,一次加足柴火,拍醒大灰接岗,自己迷迷糊糊沉入了梦乡。

在梦乡里他当然要做梦:他来到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很多人欢迎他,好像他是个凯旋而归的大英雄。原来是忽里赤与艾里孙这班部下,而楚月站在欢迎的最前列,怀里抱着两个娃娃,哈,为他生了双胞胎!

他大喜过望,立刻跟可人儿补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贺喜的宾客可真多:老兄弟移次古来了,刺花来了,金兀术也来了,大金国的头面人物好像来了不少,可惜他大都不认识;咦,秦桧也来了,原来是陪小王八蛋赵构来的,哈哈,他的面子可真够大的,接着是范宗尹、韩世忠等一班大宋的文臣武将们;还有死胖子陈矩、张荣、李成等义军将领们,真宝、君不见七侠等江湖朋友们……贺礼堆得跟小山一样,大灰兴奋地跑前嗅后,贺客们个个喜气洋洋,毫无敌意,如同老朋友见面,什么时候天下一家了?

最大的惊喜是最后出现的大英雄岳飞一行,跟在他身后的几员大将莫不是岳云、杨再兴、牛皋么?怎么都看不清模样,他想要靠近点,却被喜娘拉住了,喜娘竟是王氏,原来吉时已到。

鞭炮声中,他和新娘子拜堂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哈,他的父母怎么也从后世来了,真是数喜临门啊,他的嘴都乐得合不拢。

“夫妻对拜”——“且慢!”一个娇痴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一个青衣少女从大红喜字上跳下来,手里握着一束淡黄色头发。是楚月!他糊涂了,那跟自己拜堂的新娘子是谁?

楚月笑吟吟道:“你答应为我做三件事,不得有违,是也不是?”

他眨眨眼,好熟悉的台词:“有这事么,不过可人儿说的,一万件也答应!”

但见楚月走上几步,到了他身前,提高脚跟,在他耳边轻声道:“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她拜堂成亲。”

“甚么?”他一呆问,心里想着第一件事是什么?

新娘子猛地掀起盖头来,竟是三相公,红影闪动,红袖中伸出纤纤素手,五根手指向楚月头顶插了下去,好像是——九阴白骨爪!

“不可!”他大吼一声,一招“亢龙有悔”挡住三相公,“小月,你听我说——”

三相公却不听他说,陌生地瞪着他,尖叫道:“你——不是明日,绝不是明日!”

他一下子惊醒过来,眼前白茫茫一片,篝火已熄,大雪已停,天色已明,乃是个阴天。他揉揉眼睛,老子在做梦啊,耳边依旧听到三相公的叫声,他翻身而起,大灰正护在三相公身边,她闭眼叫着——说梦话哩。

他扑过去,摇唤着:“小月,我在这呢!”

三相公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呼出一团白雾:“你——是谁?”

他喜叫:“我是明日啊!”

三相公陌生地注视他:“你——不是明日!”

虽然光头,五官可不会变,总不成王氏又为自己植了另一张脸,想想并没喝过那劳什子的苦药,应是化装术作怪,他等不及解释,唱起一首歌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三相公的眼神渐渐亮起来,泪水流下来:“是你,真的是你……”

他亦鼻子酸酸的,轻轻将她揽住:“是我,真的是我……”

四周银装素裹,三相公在他怀里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风儿带起地上的雪花儿围绕着凹处不停地飘呀飘,将他俩团团围住,好浪漫!

第一次跟他真正的亲近,良久,三相公才喃喃道:“明日哥哥,俺有点晕!”

他自然地用唇触她的额头来试体温,三相公羞得一缩,没躲开,他一惊,她的额头好烫!

一个冷冷的女真语自身后飘来:“厮磨够没有,女娃受了内伤,又经江水雪气激冻,风寒入腑,再心情浮荡,若死不了亦落下残身!”

他一震一悔一慌,震的是这魔头在这般残酷环境下仍未死!悔的是自己要为迂守誓言付出代价了么?慌的是这厮所言不知是真是假,三相公有如此危险?

生怕对方不利,他头也不敢回,暗运混沌大法,斟字酌词,不敢说错一句话,看情形这厮不懂汉语,他用女真话回道:“前辈,这女娃的命就是明日的命,至于前辈的命,可是在下救的!”

他这番话可谓言简意深,既以自己作为筹码威胁教尊不可对付三相公,又挑明对其有救命之恩,那不得已为之的顺水人情自是归到自己头上,谅这厮想不透其中环节。

“小子为何不借机取我性命?”教尊语气充满了挫折感,想来此番步入中原,本欲大显神威,却连吃败仗,更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实在与其超然若神的地位反差太大,忽尖锐叫道,“说——你是不是看过我的脸?”

日妹么的,不杀还需要理由么?他大为头疼,快寻个合理的解释,这厮似乎有翻脸之意。

“老子行事光明磊落,怎会杀个不醒之人,更遑论窥人私隐了?大丈夫决不乘人之危!”他脑筋飞快转动,一面为自己的行为披上高大的外衣,一面语带双关地激将对方不要乘人之危。他口里说得漂亮,其实内心好生后悔,这厮如此怕人看到真脸,一定有其理由,可惜自己没利用昨个大好机会,会有什么秘密呢?

教尊哼道:“小子不用提醒,我自会报还!”

对方口气有缓和余地,他松口气,那好不容易提至初层的混沌状态随之消散。

在山洞里的精神训练中,第一步的“色不变”,他可以正常达到;第二步的“心不动”,他可以勉强达到;二者合为“混沌大法”的初层状态,即“放下”身外之事——可称之为“忘物”,最接近他先前的神秘感应,跳出自我看外界,可以捕捉到对手哪怕细微之处的破绽,他目前所晋入的混沌状态大都止于此。

第三步的“化水、化风、化火”, 他仅能偶窥其一,生成体内气劲,或如水之渗、或如风之轻、或如火之舞,体现于几次生死对决中的神来之笔,亦可用以解除禁制、激活肢体;第四步的“天地日月,至阴至阳”,只存在于他的空想中,天地人合一,日月心合一,不知将来能否达到;此二者积至“混沌大法”的中层状态,即“放下”人之本位——可称之为“忘我”,实现武、佛、道的大乘境界,好像儒家也有此悟,可惜他对孔老二一向不喜。

而第五步的“原始混沌与宇宙终结合而为一”,却是他的理论推测了,他以为在“物我两忘”之上一定还有更高的空间,他设想与宇宙的轮回有关,为“混沌大法”的高层状态——“放下”之永恒,可能穷他一生也达不到这个高度,古往今来不知又有几人达到过?

怀里的三相公懵懂发问:“明日哥哥,你在跟谁说话?”

他正要回答,一只纤手伸过来,搭上三相公头顶,她闭上眼睛,他大惊,以为教尊对她下毒手,正欲跟其玩命,教尊道:“小子,想女娃无事,不要妄动!”

他迟疑一下,见三相公神色安详,教尊在给她疗伤,这般好心?教尊自负道:“萨满教以医人济世为任,能让我亲手医者乃天大福分!”

他心下释然,有句话没敢反驳:那你怎么杀人不眨眼?

“小子,将女娃放下,这般亲密做甚,小子恁多情,真替楚月丫头不值!”哎呀,这魔头与挞懒、达凯关系密切,怎会不识楚月,看来亦明了他俩关系,自己与三相公的小儿女情态落入这厮眼中,会不会用来挑拨离间?

“老子的家务事,干你屁事?”他惴惴然放开三相公,背上这新的情债,该怎么向楚月交代?万一可人儿不接受情敌,闹将起来……孕妇可受不得刺激啊,他一时不知所措,唉,到时再说吧。

教尊躬着身子,双手在三相公身上拂点如飞,他此刻方敢看这厮,那柄剑已被取出,别在其腰间,除了蓝袍上的血渍,行动如常,当然,这厮戴着面具,看不出其脸色是否有异。

教尊头顶腾起阵阵白雾,看来真费心了,正是善有善报,若自己一念之差杀了这厮,现就对着三相公束手无策了。

忙乎半天,三相公发出轻轻的呻吟声,教尊转头:“小子,走远点!”

他愣愣地没反应过来,教尊呵斥道:“女娃内急,你也要看么?”

他诺诺点头,正要避开,却又觉不对:老子看不得,难道你看得?

似他肚中的蛔虫,教尊的手将方巾一扯,声音蓦然变个声调,瞪向他:“你还不走?”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傻乎乎看着教尊垂下的满头青丝,听着其界乎成年女性与少女之间的清悦原声,天,她竟是个女的!

记忆的长河倒流出与教尊第一次接触的情景:在其冒充新娘子将他诱入花轿后,受不过高老庄二老的不雅言语相激而出轿,他当时奇怪一个绝顶高手怎会如此心浮气躁,现在明白了,这是身为女子的正常反应!

她面具下的秘密难道是……一个源自后世武侠小说的关联幻想不由生出来:一个蒙面的绝色女侠,若被人看到她的脸,就要以身相许,嘻嘻,老子岂不赚大了!他摸着自己的光头: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老子的情债不能再增加了,哈哈哈!

“咱们走,两位姐姐要解急哩!”他有胆调侃了,料想教尊“姐姐”也要方便的,忙一拍大灰,在其羞恼之前远远开溜,不知怎的,他对自己的处境大为乐观起来。

他在岸堤上巡视一圈,远近白茫茫一片,不知是何地界,顺便也方便一番,总算不需要高益恭帮手,再想起名存实亡的君不见七侠、不知死活的凤姐姐、真宝与沙都卫,伤感一通,估计时间差不多,方返回凹处。

着回书生装束的教尊正重燃那堆篝火,并不担心他乘机逃跑。三相公沉沉昏睡中,他上前一摸她额头,退烧了,教尊“姐姐”没有吹牛。

教尊似什么没发生过般掸去袍上雪渍,复回中性假声:“我点了女娃睡穴,醒后便无大恙,养息十天半月便可全复,人情偿完,小子随我上路吧!”

哈,这么轻巧就不欠他的了,看来教尊“姐姐”也是个赖皮。他毫无逃跑之意,当然想去楚月身边尽一个丈夫与未来父亲的责任,即便到大金后未知凶险,可是,他不想现在就走,至少,三相公还没彻底安全。

“你不跟我走,我就杀了女娃!”教尊看出他的犹豫,威胁道。这女魔头当真好没道理,救了人家又要杀人家,什么逻辑?

“你敢!”他真切地感到教尊的杀机,挺身挡在三相公跟前,保护心爱女孩的意志无比坚决!

气氛蓦然紧张,双方剑拔弩张,大灰龇牙咧嘴地低吼,等待他一声令下。护花心切他也没细想:以教尊武功,大可不必以三相公相胁,直接制住他拎走就行。

午后,天依旧阴沉沉的,看来还要下雪,积雪的官道上出现了几个黑点,大雪封路,鸟兽绝迹,人也不出门,旅者大都躲在客栈,这几个黑点倒是罕见。

走到近前,却是一行奇特的队伍:一个蓝袍书生昂首走在前,一个穿裙小和尚背着个长袍少女跟随,一条大灰狗伴在左右,身后留下一组深深的足迹。

他与教尊达成妥协,先将三相公送到最近的村镇,待她有了安全保证后,便随教尊北上。他从官道的石堠读出最近的一个城叫和州,依稀记得和州临近建康,他的猜测没错。

这齐膝的雪道真是难走,背上的三相公甜甜地睡着,只苦了他哼哧喘着粗气,幸亏经过山洞里的体能训练,否则早累趴下了。

未己,灰灰的天际隐隐传来一个妙异清爽的声音,他为之一振,仔细聆听,又若有若无,是天籁么?

教尊脚步陡止,脸色大变,向他命令:“到那边树旁伏下,叫狗儿听我话。”

他不知所以,缘何如临大敌,不可一世的教尊也有惊骇的时候?却依言对大灰示意,然后躲到一棵挂满冰凌雪条的夹道树下伏起,身子随即一麻,已被点了穴道,她要干嘛?

雪沫飞舞,淋个满头,原来教尊用袍袖拂雪,往他与三相公身上盖来,眼前一黑,周身已埋在雪中,他忙呼气,嘴边的雪沫散开,盖住眼皮的雪花落下少许,露出朦胧的视线,自己变成雪丘了。

便见教尊领着大灰掉头往回狂奔而去,渐渐不见,不管他们了?那美妙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恁耳熟,天际冒出一个黑点,他一下子忆起来,是妙音鸟,有西夏人出现?西夏与大金可是藩盟,教尊犯得着落荒而逃么?

当秦桧时他可是深入研究过这时代的“国际”形势:当初,西夏经过开国皇帝李元昊时代的短暂强大后,沦为辽的藩属,曾助辽抗金。辽灭后,在金国政治怀柔与军事压力下,被迫向金称臣,与金朝建立了宗藩关系。然这刚刚建立的宗藩关系十分脆弱,西夏欲乘金、宋对抗之机扩展境土,而南宋极力争取西夏,欲西结西夏,东连高丽,以牵制金军。夏则对金、宋两许之,既不出兵助金,又遣军蹑宋军之后,窥视陕西北部。总的来说,西夏国势的衰弱和与南宋的隔绝,使其不得不更多地依赖于新兴的大金。

他不得要领地思索着,又担心三相公被雪冻着,才发觉自己一点也不冷,真有点怪了,他一直怕冷的。

咔嚓的踏雪声由远及近,教尊带着大灰又跑回来了,停在刚才的位置,却看都没看这边一眼,他直觉有事发生,便听一阵马蹄声自官道的另一头疾驰而来。

一队黑衣骑士簇拥着一个披紫色僧袍的高大番僧,进入在他的视野,又是一位故人——西夏国上师格波巴。妙音鸟在空中盘旋而下,落在一英俊武士肩上,好一个禽中尤物,他记得那武士叫嵬名龙。距教尊十来步远时,亦停下来。

教尊怕的是他们?他迷惑不解,孙村之役时,双方可是沆瀣一气的,即便敌对,以教尊的身手也不惧啊。

格波巴在马上合掌稽首,施了一礼,看不出竟会女真话:“想不到在此见到大神,风闻大神接明日入金,怎么没见那小子?”

他一叹,又是为和氏璧而来,难怪教尊要将他藏起来,在这个名系天下的劳什子面前,什么样的利益同盟都会瓦解。看来大金的保密工作也不到家,连西夏人都得了消息。

教尊平静自若:“上师果然灵通,竟知本尊伪装,只是那小子已葬身江底,本尊还是得了这狗儿相助才生还。”

他为教尊的谎言担心,官道上的足迹可表明不止一人一狗呢,心头忽亮,有些明白教尊带大灰来回奔跑的原因了——抹去原来的足迹。

格波巴的目光在官道上逡巡一番,果然没疑,眯起双眼:“看来江湖的最新传言不虚,道明日昨日现身江上,戮尽一船人,只真宝和尚与君不见七侠中的凤娘子逃了性命,看来应是大神杰作了?”

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他一喜一恨:喜的是真宝与凤姐姐没死,恨的是自己的黑锅越背越大!

教尊傲然不应,等于自认了,格波巴接着道:“不过据说明日也受了重伤,是否大神需要疗伤,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药!”

教尊受了重伤?他有些不敢相信,不过番僧明显不怀好意,莫非欲乘火打劫,能制住身为大金国教之尊的教尊,一定对西夏有很多好处,这帮西夏武士没寻到和氏璧,退而求其次。

“是啊,本尊受了重伤,连我身后的足迹都深浅不一!”教尊冷冷回道,竟慢慢地向对方走去。

他的角度看不到那足迹,却看到格波巴的眼神惊疑不定:“大神踏雪无痕的轻功真叫人大开眼界,足迹竟可由深至浅、由浅至无,天下无双啊……”

教尊并不停步:“本尊失了明日,心情不佳,正想寻人出气,上师可真有心啊……”

说话间,一幕奇异的景象出现了,教尊周围的雪沫似被什么吸引般地漂浮起来,形成一个雪的涡流,一圈圈向内收缩——“大水法”的第二层变化!

那些马儿不安地刨着蹄,西夏武士们个个面如土色,只有嵬名龙还保持镇定,手中握着古怪的乐器——埙,目光炯炯地盯着越迫越近的教尊。

格波巴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惧意,大喝一声“走”!便掉转坐骑,不顾便走,连锁效应产生,西夏武士们如梦初醒般地打马回头,逃命一般地飞驰而去,在官道上留下一条滚滚雪龙,经久不散。

他正瞧得过瘾,却见教尊站立不动,足足两柱香的工夫,忽然口喷一泼鲜红的血珠,颓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