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无间道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360

湖水微漾,波光粼粼,一轮胭脂般的落日,正沉下天际处的龙山。他自窗前转身,好奇打量玉僧儿的香闺——位于妙艺坊顶层的牡丹舱:方方一丈内,淡饰粉装,桌椅雅洁,一排六扇蕉叶窗,可外视而不可内窥;一面有小门,门外是条廊,通着下层;里舱拉起一座鹅黄的薄纱屏风,隐隐可见妆台与红罗闺床,令人遐思。

“三官人久等了。”倩影一闪,香风暗浮,妙人儿自屏风后转出,已然换一袭雪白垂地长裙,乌髻歪斜,莲步轻移,浅笑慵懒迩来。

“无妨、无妨。”想象她更衣时的春光,他的喉结不由蠕动一下。

真是天生难过美人关的贱骨头,花魁玉僧儿亲自来请,他一时得意忘形,早忘了前番差点被戳穿的危险,毕竟内心仍憷见楚月与三相公,得了这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便顺水推舟,叫高益恭回府知会,自己备官轿换便服赴妙艺坊。

小婢摆好一桌精致的酒席,回避出去,护卫们自有人招呼,花舱里只剩二人相对。红烛照到玉僧儿脸上,鼻葱眉黛口脂,娇滴滴,嫩滟滟,直看得他双眼发直。这时代也有烛光晚餐?没想到秦桧这张老脸,还有这样一个美女看上,想来是自己的内在魅力所然。

寒暄落座,美色当前,他毫无饿意,摆出自以为最潇洒的姿势,肆无忌惮地欣赏着人家。

虽见多了男人这般德性,玉僧儿仍被这个男人看得心里发慌,掩饰着递上一把香喷喷的热毛巾:“请三官人擦脸。”

接毛巾的一瞬,有意无意地,他的手指在妙人儿手背一揩,玉僧儿触电般地缩出去,眼神大有嗔意,舱内气氛变得暧昧起来。

他嘴角浮出古怪的笑意,想象假如玉僧儿投怀送抱时被他拒绝的尴尬小模样,他当然不敢再惹什么风流债了,对不起爱人可一不可再,但逗逗这个美女还是蛮开心的,也是为芸芸被其迷倒的众男人出气罢了。

觉察到自己的被动,玉僧儿开始出击:“三官人终肯赏面,僧儿好荣幸!”

他一副难得消受美人恩的色态:“受到玉生的青睐,桧更幸哉!”

玉僧儿拿这自做多情的家伙没办法,只好引开话题:“三官人真的不赋风月了,岂不可惜?那晚的好歌,若发展下去,当真前无古人哩,烦请指导一、二!”

他依旧沉浸在玉僧儿对自己有意的幻想中,举起一杯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玉生聊些的开心好么?”

玉僧儿妙目轻眨,显然不明白谈歌论赋怎变成不开心的东西了,却不知对他这个后世小子来说,诗词歌赋确实是一件苦恼不堪的劳什子,便举杯道:“也好,僧儿就陪三官人行会儿酒令吧,请起令!”

没想到框框儿越套越多了,这种大宋上流社会的花酒游戏亦是他避犹不及的,他肚里的古墨太少,王氏再怎么调教他也没用,那杯酒举在空中,喝不下去了,暗叹做人难,做大汉奸更难!

“三官人让僧儿起令么?”玉僧儿误会他谦虚,“那第一句用曲文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诗经》,依首句押韵,韵不合者罚酒。僧儿先说一个:蟾宫贵客傍雯霄,集贤宾,河上乎逍遥。”

坏了,他张口结舌,如何对得下去,没奈何,赶紧一杯酒下肚:“认罚,认罚!”

玉僧儿一愣,不曾想他这般干脆,倒以为他故意让自己一下,也陪了一杯酒,又说一个:“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念奴娇,与子偕老。”

真是好令,似乎别有用意,可惜他无言以对,又是一仰脖子。如此一连罚了数杯,玉僧儿蛾眉微蹙,感觉不对,哪有如此让法?却压根想不到词学兼茂科试出身的秦相公不是眼前这家伙,玉僧儿一时较上劲,酒令不断,看他撑到几时?

这丫头才识渊博,色艺双绝,不愧江南第一名妓。不善饮酒的他吃不消也,只好现出色鬼本色,粗俗地打个酒嗝:“好酒!玉生可否唱个十八摸给我助助酒兴?”

“秦相公只爱十八摸么?”玉僧儿真有点生气了,没曾想自己话中有语病。

“嘻嘻,那也要有人愿意才行!”酒为色媒,他一时口无遮拦,便见玉僧儿脸色陡变,心知说错话。

玉僧儿又羞又恼,以花魁娘子的身份,哪个男人不一力奉承?偏偏这个秦相公,让自己降尊去请不算,还将自己当作陪酒的花姐了,若非对他自创的歌体感兴趣,才不受这个委屈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场面冷下来,玉僧儿的态度也冷淡下来,他老脸挂不住,没想到尴尬的情形降到自己身上。他有点后悔来了,原本在玉僧儿心中的印象还不错,现在被自己恶劣的表现所破坏,还以为人家会自荐枕席呢,他解嘲地笑一下,酒越喝越没意思了,谁叫自己胸无点墨,无法跟这时代的美女才子交流,还是早点告辞为妙,省得被人家下逐客令,传出去丢人!

“哈哈哈!”他起身,“多谢玉生款待,桧告辞!”

“秦相公慢走!”玉僧儿坐着不动,毫无挽留的意思。

他看到玉僧儿挂起职业性的笑容,忽然恨不打一处来,是你请老子来的,可不是老子愿来的,不就是个高级妓女么,摆什么谱?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他原本对她无企图心,现在竟生出征服她的欲望:老子堂堂一个参政,便嫖你一晚又如何?

他想起自己的身份,反而一叹,看来自己是没机会了。原来大宋律法有职官不得狎妓之例,违者重罚,只因宋代理学渐炽,吏议渐严,所谓“存天理,灭人欲”,比如阃帅、郡守等官,虽得以官妓歌舞佐酒,却不得私侍枕席。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赵构小儿的父亲宋徽宗与名妓李师师的一段“风流帐”广传天下乃至后世,上行下效,许多臣僚对花间柳巷流连忘返亦在所难免。身为执政的他,在两相情愿之下,与玉僧儿一宿未尝不可,但要以官势压人家屈服,却是万万不可的。比起后世的那些当官者,白嫖个小姐算什么,整个包起来都不过分,连“包二奶”一词都上了词典,端的不负老祖宗所言:食色性也!

他推开小门,被一个锦袍簪花、油滑轻浮的家伙堵个正着,那家伙斜他一眼,瞄过去,骂道:“杜三娘果然该打,甚么玉生不在,原来在陪秦大人,看不起王某么!”

什么人如此大胆,认得他,却视他若无物,窝了一肚子火的他大怒,哼一声,瞪过去,原来是被韩世忠教训过的城狐社鼠王医师,莫怪如此大胆。

“秦大人既出来了,该轮到王某了。”王继先怪笑一声,草草行个礼,一头闯进去,里面传出玉僧儿不悦的声音:“奴家累了,王医师明儿来吧。”

“王某来了,便不打算走!”王继先口气强硬,以其致仕退休的身份,自不在职官禁嫖之内,故如此放肆,“嘿嘿,小僧儿怎可厚此薄彼呢,也唱个十八摸吧……”

原来这厮一直在门外偷听,他眉头一皱,生出护花之心,又省起王氏教训,不与王继先正面冲突,再想起玉僧儿刚刚对自己的态度,心道叫你个丫头受点教训也好,王继先应不至于胡来吧。像妙艺坊这种知名勾栏院,都有复杂背景,一般人开罪不起,寻常的争风吃醋难免,若敢闹事,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护卫不知到哪寻开心了,都不如高益恭负责,花奴小婢呢?也一个不见,服务态度真差。他悻悻地下到一层,正看到老鸨杜三娘和几个龟头被几条大汉逼在角落,不由一惊,有江湖人?还好自己穿着便服,正欲装作没看见开溜,那杜三娘见着他仿佛见到救星一样喊道:“秦相公,快叫护卫大哥制住这些泼皮。”

原来都是些小地痞,他腰杆顿直,大喝一声:“来人哪!”

正在侧舱里喝花酒的四个护卫听到大人声音,忙不迭地赶出来,乱嚷嚷将他护在中间。

几条大汉见有官差,丝毫不惧,报出万儿:“咱是黑虎社的,大哥可是王医师,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护卫们一听,先自矮了三分,原来是王继先的手下,其祖父以卖黑虎丹闻名,故创立黑虎社,王继先因医为赵构宠幸后,隧成为具官家背景的恶势力。

这时,上面响起玉僧儿的娇斥声、衣帛破碎声与王继先的淫笑声,这厮当真色胆包天,竟欲霸王硬上弓?想想也是,王继先连他这个执政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小小的妙艺坊!

他如何忍受妙人儿在自己跟前受到这般污辱,***,这趟浑水老子趟定了!忍了半天的他终于发作:“给老子通通拿下!”

护卫们第一次见到秦相公发怒的样子,煞是可怕,赶紧遵令,倒非脓包,干脆利落将几条大汉制住,脱身的杜三娘“扑通”跪在他脚下:“秦相公快救我女儿!”

那还用说?他返身蹿向牡丹舱,一脚踢开门,正看见玉僧儿冰清玉洁的身子裸伏在桌子上,王继先已扑在她身上,青丝披散的玉僧儿抬起一张泪脸:“三官人救我!”

“都守在外面!”他反应甚快地挡住身后护卫的视线,一把带上门,以保护女儿家的自尊,他不得已亲自上阵“英雄救美”。

里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之声,围在门口的护卫与杜三娘提心吊胆地听着,须知这二位主哪一个出事都无人担待得起,诚然王继先受皇上所宠,秦相公何尝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声音忽止,王继先鼻青眼肿地出现在门口,破口大骂:“秦桧直娘贼,尔有种,咱们走着瞧!”

看来都是皮外伤,这可是最好的结果了,杜三娘暗吁口气,忙陪起笑脸告罪,王继先自知理亏,恼着脸甩袖而去。

护卫们不敢拦阻,眼皮直眨,不敢相信文质彬彬的秦相公能将横行霸道的王医师收拾了!

“三官人,还痛么?”玉僧儿温柔地为他敷着脸上的淤青,他躺在红罗闺床里,鼻孔里塞着止血的棉花,声音发嗡道:“还可以。”

这种泼皮打架的阵仗下他也讨不了好,真奇怪,面对死亡或高手时的灵敏反应全找不着了,似乎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哩。

他眼一睁又赶紧闭上,玉僧儿身上仅裹一层薄薄的白纱,三点若隐若现,比起方才的一览无余,更有种惊心动魄的诱惑,妙人儿显然对他救自己免受辱而心存感激,似有当他入幕之宾的意思。

也是,他这番为了玉僧儿而跟王继先大打出手,谁都会以为乃出于争风吃醋之心。杜三娘已乖巧地重置一桌酒席在外舱,而护卫们都守在下层的入口把风,以防再有人打扰秦相公的好事。

他想到这一层,自己本是拔刀相助的大丈夫行为,倒有了挟恩图报的小色鬼嫌疑,不敢再赖在人家的香床上,忙爬起来再度告辞。

送上门的美味都不吃,玉僧儿眸光一亮,露出大为诧异而有所动的神情,复记起方才对他的冷淡,欲挽留又不好意思开口,眼看他已到了门口,忽然哀怨自叹:“那厮如果再来,又将怎样?僧儿不堪其辱,只有以死相搏了……”

闻得此言,他的那一步迈不出去了,对啊,救人救到底,王继先岂是善罢甘休的家伙,万一杀个回马枪怎办,玉僧儿一个弱女子,只有任其宰割的份,自己怎地也要呆久一点,让杜三娘安排妥当再离开不迟。

看出他的迟疑,玉僧儿终忍不住上前拉住他的袖子,眼圈一红道:“三官人还不肯原谅僧儿么?”

“你有何错?”他转头看向幽怨吐露心声的妙人儿,一时涌出抑制不住的怜惜:这时代的女子相对于男人的附属地位是无可改变的,能够取悦于她倾心的男人已是最大的幸运,所以玉僧儿终于放下骄傲的花魁架子,所以三相公对着情敌楚月委曲求全,所以楚月不惜抛开郡主的高贵身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时代的女性远比后世的女子更懂得真情的可贵,只是自己这个臭男人配得上她们么?

然而,无论时代怎么发展,男女平等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女人是天生的弱者,天生需要男人去呵护的,看看男人们都怎么对待她们的,生儿育女、作牛作马不算,陈世美之流的负心汉、薄情郎古今不绝,尤其是美丽的女性,总摆不脱悲惨的命运,眼前的玉僧儿若非遇到了自己,今夜将不知受到怎样的凌辱!再想起后世那个被拍了受虐裸照的女星,虽然选择了坚强,但心底的创伤一定生死相随,他更为那些可耻的男人悲哀,不由若有所思道:“难道美丽有罪么?”

“美丽有罪?”玉僧儿眼睫毛颤动着,为这道尽天下女性悲情的词语迷离了,一滴晶莹闪烁的大泪珠滚下面颊,那层薄纱缓缓地自身上落下……恍惚中有无数的粉红玫瑰在那饱满的玉乳间绽放,他也迷离了……

阳光晃得眼皮红亮,他睁开眼,正看见枕畔的玉僧儿娇羞地合眼装睡,裸肩儿露在被外,他一叹:自己总没过得了这座美人关。

妙人儿青丝蓬乱,花容媚人,香软的肌肤紧贴在怀,想起她昨夜的万般风情,他感觉又控制不住自己了,俯身上去,玉僧儿轻吁一声,藕臂揽住他的脖子……

舱门外忽起吵闹声,是王继先率人报复来了?他腾地跳起来,一面不忘压好被子,一面用内衫围住下体,再顺手抓起一根烛台做武器,以保护玉僧儿。

“我们要见秦大人!”清脆的女声传入,那门儿第二次被脚踢开,一身男装的三相公与楚月闯进来,紧随着一脸无奈的高益恭。

“是你们?!”烛台失手落地,他狼狈不堪地掩住赤裸的上身,拉过屏风挡住自己,做梦也想不到这般情形下与两个女孩相见。

羔羊般缩在被中的玉僧儿听得真切,好奇有女子找到这里,小心翼翼地自被中探出头来,没有屏风的阻碍,三个女孩六目相对,俱惊讶于对方的美貌。

虽是少女,两个女孩也知道他在干什么勾当,同时羞啐一口,纵出舱外,高益恭冲他做个手势,带上门。

三相公气嚷道:“原来秦大人在这风流快活,答应我俩的事呢?”

“姐姐,咱们还是下船等秦大人吧。”楚月意外地心平气和。

不知是否做贼心虚的缘故,他感觉楚月的声音有点发颤,一面在肚中大骂高益恭怎可将她俩引来,一面手忙脚乱地找衣服,忽然心头一跳,那护身甲扔在床角,自己昨夜真够荒唐过火,连宝甲都脱了,不过也歪打正着,若穿着给楚月看到,还不立马穿帮,但刚刚楚月也看到床上了,不知瞧见没有,应该没有,否则还不来个“棒打薄情郎”!

玉僧儿钻出被子,服侍着他穿衣,眼中亦有狐疑,却善解人意地默默无语,他知道这事解释不清,也不开口,心中不免后悔自己的把持不住,不过对着这样一个美人,谁能把持?

杜三娘将他送下船,掩饰不住面上的揶揄:怎么被两个小美人找到勾栏来了,看不出秦相公还这么风流,原来不好女色的传言是假的。

两个女孩正在岸边等着,一副鄙夷他的模样。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芒在楚月眼中一闪而过,他吓一跳,却又见她若无其事,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这几乎被捉奸在床的滋味可不好受,他疑神疑鬼地将高益恭拉到一边,第一次用呵斥的口气训其,高益恭无辜地解释:郡主与三相公知他休务,昨晚就来找他,等了一夜,发起脾气来,王氏也没办法,才叫自己带她俩来找他,好在王氏早已安排好一切,他只须如此如此……

他转怒为喜,臭婆娘的办法与他惊人的一致,简直是他肚中的蛔虫哩,又蓦地警觉,这婆娘太厉害了,可要好好地防备。

他开始履行自己的诺言——带她俩去见明日。那日被襄晋公主盘问后,赵构帮他圆了谎,只说明日之事全权委办于他,实则将皮球又踢回,这君臣二人倒是天生一对。

面上的工夫自须做足,两个女孩被女使搜身完毕,兵器、火石等物都不得携带,然后被蒙上头套,送进密封的车厢。

为了保密,护卫们都支回衙门,高益恭亲自带路,并几个秦府护院——皆王氏重金聘请的武林名门弟子——向来注重个人安全的他对此比较满意,驾两个牛车,往一个方向行去。另一车厢里的他不时探窗四顾,正是往蕺山去的小路。

蕺山,位于越州东北隅,谓:“山多产蕺,蔓生,茎紫,叶青,其味苦。”相传越王勾践为报仇雪耻,常到这里采食蕺草以自励,故名蕺山。山上苍松挺秀,登高远眺,河流纵横的城内外景色历历在目。

七绕八绕,到了后山山麓一处很隐秘的所在,放出两个女孩,几个护院在旁监视,他们身手虽不如高益恭,但足可令两个女孩不敢轻举妄动。

他与高益恭装模作样地各持一把钥匙,开启一个大石门,露出一个窄窄的山洞来,黑漆漆的,一丝光亮也没有。高益恭言里面只有一条弯道,走到尽头便见着明日。他假惺惺为她俩“着想”道:能一次说服明日交出和氏璧最好,说服不了也无妨,可以多来几次。哈!那意思是可以把这山洞当作约会的场所了。

楚月毫不领情地又给出一个令他发毛的眼神,再与三相公对视一眼,彼此手牵手,弯腰钻进去。石门再度合上,呆会儿要出来时在里面一敲,便会开门。

好长的弯道,阴森森的,伸手不见五指,人多胆大,两个女孩一步步摸索着前进,转了十几个弯,走了足足一柱香工夫,总算进入一个开阔处,旋即一股刺鼻的怪味传来,伴随着镣铐的声音,一个怪叫回荡在洞中:“送饭的,告诉***王婆娘,再怎么折磨老子,也不会说的。”

那久违的怪叫是这么的熟悉与亲切,楚月循声摸过去,用女真语哽咽道:“明日!是你么?”

那声音猛地顿一下,快速地用女真语回答:“老子当然是明日,天,是郡主的声音,不会的?王婆娘在耍什么花样?”

楚月早已泣不成声:“明日,真的是我,我是楚月啊!”

那声音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日妹么的,老子一定在做梦,老子疯了?”

“明日你没有疯,我就在这里!”楚月终于摸到了他,不顾他满身的酸臭,樱唇在他脸上寻着,堵住了他的唇,他的眼泪开闸般地流下来,亦抱住了可人儿,憋了太久的情感全部释放出来,鼻涕糊在嘴边,说一个字哭一声:“楚……月……我……好……想……你……”

三相公眼睛湿润了,抑住心头的激动,默默退回弯道,让久别重逢的他俩享受团聚的甜蜜一刻。

在看不见的阴森黑暗中,他终于可以作回自己了,终于可以使用自己的声音了,为自己跟楚月真正意义的相逢而尽情宣泄!

王氏的想法跟他不谋而合,找一个黑暗隐密之处,由他扮回自己跟楚月相见,如此不虞露馅,他就有了双重身份,既解相思之苦,又不误大计。两个女孩进洞后,他立刻伪装好自己,从一个暗道直达目的地,酝酿好开场白后,她俩才摸到这里,时间十分从容,他愈发佩服王氏是个玩阴谋的高手。

良久,楚月双手捧住他的脸,拭去他的鼻涕:“明日,你受苦了!”

他的胡子被摸到了,这是正常,毕竟被关了“好久”么,没胡子才怪。然而真正奇怪的是,楚月并没有问他怎么被“秦桧”关到这里的,甚至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是不停地吻他,温存他,似要填补这一段日子的空白。

渐渐地,他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忘情地回应着可人儿……他感觉到楚月的手慢慢地探进他的衣服,一直往里伸去,他又惊又喜,难道可人儿情浓意动之下,要以身相许?只是在这里和她洞房花烛,未免太委屈她了?他当然求之不得,自己太亏欠楚月了,这也是补偿她的一个最好方法——将爱人变成自己的真正女人,不过,那场盛大的婚礼是一定要补办的,他忘不了自己的誓言。

他的唇缠住了她的舌,他的手也伸进了她的袍,可人儿的身子一时僵住了,这可是她的第一次呢,他无比爱怜地抚向她的敏感地带,那僵硬的玉肌在他的手中软化下来,处子的体香浓郁地盖住了那煞风景的怪味,只是脚上那伪装的镣铐着实不太方便。

他轻轻地将可人儿放在了软软的稻草上,楚月发出迷离的娇声:“明日……”

他的唇沿着她的玉颈往下滑去,少女动人的呻吟逐渐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他停顿一下,都忘了三相公的存在,竖耳倾听,再无动静,三相公一定受不了自己和楚月的亲热,躲到听不见声音的地方。他心生愧疚,又后悔对昨夜玉僧儿支出太多。

“明日,你一直穿着它么?”楚月轻轻娇喘着,解开了他的护身甲,抚摩他的胸膛,娥尔轻啼。

他忙凝回神,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与可人儿的第一次当中,老实答道:“是的,我天天穿着它,就像你在陪我。”

他的回答令楚月的身子一缩,又随即舒展开来,呢喃道:“明日,抱紧我,我有点冷……”

……天塌了,地陷了,时间停止了,日月合一了,他满腔的爱在黑暗中爆发……

他看不到的是:在他幸福喘息的同时,一滴晶莹剔透的珠泪在他身下少女的眼角闪烁;他想不到的是:在一个弯道处,另一个少女楚楚可怜地蜷坐着,一滴滴晶莹温润的泪水打湿了那冷冰的岩石。

他无限温柔地吻着楚月的唇、鼻、眼……好希望这一刻成为永恒,尝到一滴苦咸的泪儿,是处子成人的印记了,他疼惜地吻干可人儿两颊的泪痕,忽然嘴唇剧痛,他惨叫一声,滚下来。

耳畔响起楚月的哭音,“咱家是叫你明日呢,还是叫你秦大人?”

他浑身冰凉,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早已不觉嘴上的痛。

楚月愈发痛苦地问:“咱家……比你睡过的江南第一名妓如何?”

他的心从珠穆朗玛峰之巅沉到了大西洋底,不理他闻此言的感受,楚月继续控诉:“天天穿着它,就像你在陪我,昨夜就被你扔到床角了!”

他终于明白哪个环节出错,可人儿一早看到了护身甲,再加上以前的怀疑,却故意不点破,一直隐忍到他自我露底后才揭穿他,天哪,女孩子的心思都这么缜密,露不得一点马脚!他“扑通”跪在她身边,嗫嚅着犹想狡辩:“我没有……”

楚月穷追猛打:“呆会儿你是否还要以秦桧的面目见我么,只是嘴上的伤如何掩饰?”

他无所遁形了,一把抱住她:“楚月,你听我解释……”

“混蛋!你骗得我好苦——别碰我——”虽然一直逼着他承认,但他真承认了,楚月反而更接受不了,天大的委屈与凄苦涌上心头,痛哭失声,粉拳儿雨点般落在他的脸上、身上,还好刚成人后的她虚弱,否则不去他半条命才怪。

他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大逆转,却无言以辩,他确实在肉体上背叛了楚月不止一次,这所有的代价要他在这一刻付出,他麻木了,一动不动地跪着,只希望楚月使劲打他,平息她的怒火,弥补他的过错。

他头脑晕晕的,只觉得楚月不知何时穿好了衣服,又和着泪水吻他的脸,哄孩子般道:“明日,我伤了你么,我们出去吧,出去再说……”

“哦——”他心中升起希望来,可人儿已经将身子交给自己了,气头过后,只要自己好好哄她应该没事的,他忍痛强笑,开动暗道的机关,一个透光的洞口露出来,“走这里最近……”

不等他说完,楚月猛吻住他的唇,随着光线越来越亮,楚月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陌生,蓦地又一口咬在他刚刚的伤口上,一口血水吐在他的脸上,哭叫道:“你不是明日!明日已经死了……”

说完这话,楚月转身就跑,消失在暗道出口的光环里。

血水糊糊,他那张秦桧的脸显得无比的狰狞与恐怖,他连追楚月的勇气都丧失了,可人儿对他近乎绝望的哭叫回荡在头顶上:“你不是明日!明日已经死了……”

她不会原谅他了,因为他已不是他了,明日死了么,那他又是谁?他痴痴地问自己……眼前的光由白变红、由红变黑……他的最爱走了,将他一个人抛在这里,他从未感到这一刻的无助,全天下的人都抛弃了他!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宅院中央,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星月,星起月落,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夜,满府的人谁也不敢走近,王氏也没有露面相劝,除了大灰。

大灰先不住地咬他的衣角往屋里拉,后来见拉他不动,便匍匐在他的脚下相陪。他低下头,看着这通人性的狗儿,终于两滴悔泪落下来:你的女主人不要男主人了……

四更的梆声响起,他省起休务已完,这早朝还是要参加的。他长叹一声,自己眼下只不过是赵构手中的傀儡之一,什么执政,政治小丑罢了,何时才能达到挞懒定下的目标?他因为楚月的离去而心灰意懒,再无以往的昂扬斗志。

他强打起精神,吩咐准备朝服,不要下人服侍,独自在书房梳洗穿戴,心思仍系在可人儿身上:由于现场有证,三相公对他胡扯楚月与明日发现一条暗道而逃出的鬼话信以为真,又欢喜又失落地走了;方寸大乱的他方想到令高益恭去追楚月,但已迟了多时,纵使追上又如何,若她不原谅他,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对着都省铜坊名匠特制官用的菱花镜,他发现自己的鬓角生出几根白发,而手中的篦子也缠满了掉发,原来精神上的打击会在生理上体现出来,伍子胥过关一夜白头的传说有科学依据哩,这灵与肉的关系真是神妙……

他憎恨地看着秦桧的脸,猛地将铜镜摔在地上,从暗匣里拿出可人儿的那把小银刀,在脸上比划着,却没有勇气划下去。

王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割啊,懦汉!这点磨难便受不起,尔可知,当日奴家在金营曾受多少屈辱,才熬至今日。你们这些汉子遇挫逢祸,要么牺牲妇人,要么自毁自弃,去学莽夫项羽,枉受后人颂扬,奴家却以为他却连妇人半分也不如!”

他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一屁股坐入椅中:“把植脸解药给我,我要去找楚月,这秦相公老子不做了……”

“原来奴家在你心中竟无一丝位置……”王氏的面露哀怨,泪光闪现,“莫忘了,奴家父伯仍被羁押,大将军大计远未实现,你以为奴家会放你么……”

他还要哀求,王氏却态度一转:“小冤家,我可以给你解药,但却要一样东西来换,你答应么?”

生出一线希望,天塌下来都比不上挽救与可人儿的爱情重要,他再无顾忌地吐出那天大的秘密:“是和氏璧么,当日它失落在江底,谁也找不到了……”

王氏的嘴角绽出讽笑,他发现自己的悲哀了,就是——当他说真话的时候,反而不会有人相信了,包括精明绝顶的王氏——谎言说了一百遍,就成了真理,他嗫嚅道:“是真的,相信我……”

和氏璧乃挞懒“莫须有”大计的最重要一环,亦是真秦桧南归的主导原因,当日与挞懒密议时,他故意不隐瞒自己的野心,只说一定会执行真秦桧原定的任务,但接下来的发展——包括和氏璧的归属就各凭手段,果然取信于挞懒,其哈哈大笑,大有深意道:“小子,果然没让某家没看错,将月儿交付你!只是到那时,这天下还分甚么你我……”

面对他的前后矛盾之言,王氏亦是与挞懒同样含义的娇笑:“小冤家,奴家可不敢窥觑那劳什子!只要你完成大将军大计,那时郡主还不是你的?女孩家么,气头一过,自然会回心转意……”

他知道自己说什么这婆娘也不会相信他了,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但王氏的话也提醒了他,要加快实施挞懒的定计,能否实现自己的梦想事小,能够在这过程中摆脱王氏的控制而去挽救爱情才是首要的,即便楚月不原谅自己,他也要一辈子跟随她、保护她。他这个自私的家伙一直认为:一己之私都处理不好的人,哪有什么资格去处理身外之事。

但自己凭什么保护爱人?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在他已成为天下角逐焦点的情形下,拥有一定的势力背景已在其次,首先具有的应是个人能力,自保才能保人。

他再一次迫切地想掌握身上的那股神秘力量,这是否上天赋予的潜能总是无法随心所欲地运用,变成秦桧后的他几乎将它淡忘了,他具有与生俱来的惰性,只有在压力下才能奋发……他的右脑似被什么唤醒了,左脑更进入高速运转的状态:

一旦脱身,他这秦桧自然做不成了,首先回荒岛集合旧部,举起不杀大旗,跟兄弟们的一年之约尚有几个月,不知他们将第一个布囊里的任务完成怎么样了。他变成秦桧的一个意外收获就是为自己的大业筹到一笔可观的原始资本——以跟挞懒议和的名义,他愁的是找何人运、又如何运的问题?他周围的要么是王氏的人,要么是朝廷的人,要么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没有一个是他心目中的人选。

尘露满身的高益恭赶在他上朝前回府,不出所料的一脸失望,他心中一动,高益恭应是运送这笔物资的可靠人选,只要说明这是为了配合挞懒的大计,其对挞懒忠心不二,王氏也无法左右。

在突如其来的感情巨变中,他又实现了一次思维飞跃——跳出秦桧的角色。

散朝后,他主动申请“留身独对”,他自然要将变故给赵构一个交代,诚惶诚恐地磕头请罪,只说自己将事办砸了,郡主发现自己在骗她,一怒而去。

他不敢抬头,却清晰地听到赵构的呼吸先是一阵粗促,显是有些怒意,半晌又平缓下来,口气出奇地平淡,道一声可惜,又吩咐千万不要让鞑子郡主在大宋境内受到伤害。

他冷汗隐干,晓得小王八蛋还倚重他与挞懒和议,故没有降罪,赵构的发话也正是他想要的,当下告罪而退,回到政事堂,以朝廷的名义给各州军下榜文,严令不得伤害一个榜上画像模样的姑娘,并报告她的行踪。于是该时期大宋出外的少女皆按榜上打扮,安全畅行,还有官差保护,一时成为民风特景。

他稍稍放心,将精力暂时集中到官场之上,他现在最觊觎的,当然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的相位了,曾几何时,对他有保荐大恩的范宗尹,成了他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他决定采取“凡事不强出头、背后放冷枪”的小人策略——政治总是能发掘人性的阴暗面。

不过,邀宠享誉之事,他还是走在第一线的,形象塑造——可是他这个后世策划人的拿手好戏了,他很快做了一件令新贵旧臣们拍手称道的事:

大宋绍兴元年四月己巳,参知政事秦桧言:“臣昨与何、陈过庭、孙傅、张叔夜同扈二圣出疆,今臣偶获生还,骤蒙圣奖,擢居政府,而、过庭、叔夜皆死异域,体骸不全,游魂无归,可为伤恻。欲望睿慈特依近者聂昌体例,追赠等官职,仍给其家恩泽,以为死事之劝。”诏赠、过庭、傅、叔夜并开府仪同三司,官子孙各十人。

范系之间的分裂也日趋表面化,在他的暗地挑动下,李回几次在政议上与范宗尹发生争执。同月庚辰,隆祐皇太后崩于行宫之西殿,以此为契机,范宗尹将同知枢密院事李回被明升暗降,任为“攒宫”总护使,排挤出议政决策的核心圈子。

大宋皇陵,依其分布,可别为三区:保定诸陵,皆开国后追建者;巩县为太祖,太宗以下诸帝后之陵,及乾德间徙建之宣祖安陵,在宋陵中规模最为宏巨;最后为南渡诸帝之陵,权厝于会稽宝山,称为“攒宫”,示异日恢复中原,归葬巩洛也。

他则一面不与范宗尹发生正面冲突,一面迎合争宠赵构,比如为弥补他理寻和氏璧的不力,提议先刻出“大宋中兴之宝”玉玺,以减弱和氏璧的影响力。

尤其体现在揣摩赵构的心思上:先是范宗尹有立储之请,原来赵构丧失生育能力之后,仅有的一子也在建炎三年间夭亡,不知是否天意要其断子绝孙。朝臣便有上书立宋太祖后裔为嗣,赵构初时甚怒,隆祐皇太后尝感异梦,亦秘说之,赵构方有所动,曰:“此事亦不难行,只是道理所在。朕止令于伯字行中选择,庶昭穆顺序。”

他忙附议曰:“须择宗室闺门有礼法者。”

赵构对他的宠遇愈增:五月,参知政事秦桧,乞以昨任御史中丞致仕日本家奏补兄彬、男熺恩泽文字毁抹,更用建炎二年大礼恩例补兄彬文资,从之。六月,百官奉上昭慈献烈皇后谥册于太庙,宝用银涂金,册以象简,其文,参知政事秦桧所撰也。

他取巧讨好的本事日见长进,在范宗尹建讨论宣和年间滥赏之议时,开始他见此议有一定道理,力赞之,不料却惹起众怒,士大夫侥幸者争排之。诸大将杨惟忠、刘光世、辛企宗兄弟皆尝从童贯行军,论者疑其亦当贬削。

他见势不妙,反以此挤范宗尹,曰:“此法一行,浊流者稍加削夺,便比无过之人,诚为侥幸;清流者少挂吏议,即为辱甚大,不敢立朝,恐君子受弊。”

赵构亦以为滥,下批:“朕不欲归过君父,敛怨士夫,可日下寝罢。”

此事遂成为范宗尹将要罢相的导火线,而随风转舵的他威名大涨,暗自得意:老子离相位不远了,嘿嘿……

一日,被他举荐自越州观察推官升枢密院编修官的杨愿请酒谢恩,他有心栽培其作为心腹,欣然赴宴。

杨愿神神秘秘地将他引到一个偏僻的所在,乃是刚买的别院,拜侯上司赏光。阁楼上,杨愿屏退下人,说有极紧要事禀报,便打开一个窗帘,正对临近一个府宅,请他留意。他疑惑上前,不看则已,一看目瞪口呆……

良久,他转向杨愿,森然道:“你是请我来看这丑戏的?”

杨愿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脚上了,一软跪倒,磕头如捣蒜:“此事被下官偶尔撞见,不曾有第二人晓得,为相公不忿,又不敢胡言,只有请相公眼见为实。”

他拼命压住内心的震惊,憎恶地看着对方,这曾获他好感的“志士”亦不过是个小丑而已,以上司的隐私邀宠,真真卑鄙无耻,难道一入官场,就逃不过“利欲熏心”四字?

“唔……老爷……”厢房的烛光一阵晃动,院子里几个下人在交头接耳。

他将兴儿按在床上,手在其裙中乱动着,与兴儿的春情涌动截然相反,他淫笑的脸上挂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冷酷。

兴儿已受不了,发出控制不住的呻吟,浑没想到一个男人的手也可以带来如此的快活。

他看是火候了,浇油而问:“兴儿,感觉如何?”

兴儿自己扯开酥胸,露出新剥的鸡头肉回应,那几曾诱惑过他的躯体在他现在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堆肉而已,他忽然抽手,兴儿狂热道:“老爷我要……”

他狎笑一声:“想要可以,但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兴儿的粉舌在红唇上一舔:“老爷……请说!”

他哈着热气的口贴近兴儿耳际,熏得兴儿浑身都颤抖起来,冒出这一句来:“夫人与王继先私通多久了……”

兴儿身子一僵,媚眼中欲火渐消,他赶紧又动起手来,兴儿恢复了反应,终于溃退下来,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在老爷去镇江之时……”

这么久了?他的眼神收缩、腮帮绷紧、手上不期然大力起来,再想起什么地问:“翁顺、砚童到底哪去了”

兴儿身子再一抖——绝非来自情欲的颤抖,他另一只手掐住其粉乳,恶狠狠追问下去:“他俩——哪去了?”

“啊……不要再折磨奴婢了……”兴儿发出交织着情欲与恐惧的呜咽,“都被夫人毒杀了……唔……”

不需要再问了,他想要证实的都证实了,达到目的的他抽回手,丝毫不理被他撩拨得快发疯的兴儿,冷冷掷下这一句话:“刚刚说的要被夫人知道了,下一个该死的人就是……”

身后传来兴儿的缀泣声,他推开门,看到闻讯候在走廊的高益恭,劈头就问:“夫人还未回来么……”

“还未。”高益恭不敢看他的眼睛,似乎猜到他为什么这么大的脾气。

“贱人……”大灰跟在后面摇着尾巴,他关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满口的脏话在舌间窜来窜去,继楚月弃他而去之后,再一次受到重创。

自跟王氏发生了关系,要说对其没有感觉,那是骗人的,他一度以为王氏对自己动了真情,再加上跟挞懒又达成协议,于公于私他与王氏都应该是个好拍挡,甚至接受那偶尔的一夜情。

可是,他看到了王氏与王继先偷情的一幕,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背叛”——他脑海第一时间蹦出的是这个词,继而感到莫大的羞辱,虽然是一顶冒牌的绿帽子,最不能忍受的是王氏投怀送抱的是他的对头——全越州的人都知道秦参政与王医师为江南第一名妓玉僧儿结怨!

以王氏的心细如发,若非杨愿的别院刚好在这对狗男女偷欢窝旁,他还不知被蒙在鼓里多久,天意乎?

他慢慢冷静下来,事态的发展已出计划之外,他虽讲了利害关系,也不以为兴儿能瞒王氏多久,他要尽快重新考虑自己的处境,因为——这个女人不简单!

仿佛被浇了一头冷水,他的脑细胞空前活跃起来:这两男女怎会搞到一起?可以解释,王氏乃久旷怨妇,在他的一再冷落之下,被王继先这个色中饿鬼勾搭上也属正常,而且执掌黑虎社又受赵构宠信的王医师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与他这个执政互补,相信王氏事破时一定会如此解释的。

只是当日在妙艺坊上,王继先与他的冲突就有点不正常了,王氏理应预防这种事发生的,而王继先那故意挑衅的姿态,除非……除非是王氏鼓励的?

他猛省到:这里最不想楚月留下的是谁?除他之外了解楚月性格的人是谁?能把握他的行踪而设局的人是谁?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一个人——王婆娘!

得出这个结论的他切身感到王氏的可怕了,但还有一个结没解开,就是这个局的关键是他贴身的护身甲,王氏怎会知道它是楚月所送的?在楚月本已怀疑的基础上,即便王氏做出暗示,也需要一个最有力的证明,而护身甲就是!

同时这一切还需要玉僧儿的配合,难道那晚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一夜留情之后,玉僧儿又几番约他,他无法再对不起楚月而避,但那些题着情句的粉签都被他玩味许久,不敢相信那样一个妙人儿会参与到这一场阴谋中。

不由冷汗沥沥,他对许久不见的翁顺、砚童二人早有不祥的预感,兴儿的话证明王氏有不惜将可能构成威胁的知情人灭口的毒心,那自己算不算一个呢?

老子既有秦桧的身份,又有挞懒协议的保护,还怕什么?非也,为这所谓的天下,唐有“玄武门之变”,宋有“烛影斧声”,连父子兄弟的伦情都不要了,况他这个假夫君、准郡马乎?幸亏王氏没有相信他的真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陡觉自己的处境远不是想象般高枕无忧,必须在不可测的变数来临之前想好对策。

哈,后院起火!他反倒想开了,除了一件:楚月的离去。老子诚然有错,但也是上了圈套,日妹么的,臭婆娘,你要付出代价的。他蹲下来抱住大灰:“还是你可靠,走,去我俩的练功房去!”

不甘心退出政治舞台的范宗尹进行最后的挣扎,主动向他示好。话说建炎三年,时金分兵攻抚州,守臣王仲山以城降,及攻袁州,守臣显谟阁侍制王仲嶷亦降。仲山、仲嶷,乃王氏父伯。敌骑初退,欲定江西二守臣之罪,经王家上下运动,拖一年未决,待他这个女婿南归后一步登天,谁都以为脱罪乃早晚之事,范宗尹做个顺水人情,请他过公事房内厅说话,欲宽二人。

“觉民……”他看着对方白皙的胖脸,内心挣扎着:恩将仇报不是他的做人原则,可是官场如战场,而单纯的战场又岂是复杂的官场可比,他的“不杀”宗旨在这里更没有培土;再则,这不是臭婆娘一直梦想的么?天送个机会给他报复!他脑袋一热,一拂袖,坐也不坐,正色道,“不可,既而投拜,委质于贼,甚么话不曾说!岂可贷耶?”

他不忍看范宗尹灰败的脸色,抽身便走,这一句话,标志着范系的彻底决裂。范宗尹在身后唤道:“会之!”

他停下来转身,打起官腔:“范相公有话请讲!”

范宗尹惨笑一声:“某入相逾一年,却不谙为臣为官之道,不知秦相公有何诀窍?”

他眼珠一转,亦还给苦笑:“情场失意,官场得意耳!”

“啊——” 这源自后世的谚语弄得范宗尹呆愕在原地。

是夜,秦府鸡飞狗跳,王氏一哭二闹可惜没上吊,将秦老汉的祖宗十八辈骂个焦,他则抱着本兵书摇头晃脑地躲在书房里偷笑,总算出了口鸟气——他迈出了尝试摆脱王氏的关键一步。

经此事后,他大公无私的形象一举树立起来,连政敌们都无话可说。他的权势膨胀之快,出乎意料之外,大小朝臣、各方名士纷纷投到他的门下。

每日里早出晚归,他的应酬活动如此之多,以至于无暇留意王氏的动态,好在他还有个晴雨表——高益恭与兴儿,这两人一外一里,充当他与王氏的传话筒,他便以此观察王氏的反应。这婆娘似乎自觉心虚,闹了一次之后,竟躲在闺室里不见他,他落个清净,却也知道王氏没这么好相与,不定又在琢磨什么毒计呢。

比如最近每次回府,他都感觉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他四处查看又无发现,大灰也无异状,难道自己在疑神疑鬼么?

他已有计划:你不是不给老子解药么,老子自己配!当然不是他来配,但他可以动用这时代水平最高的医生——御医啊,现在的他谁不巴结?他将每次喝剩的药渣搜集起来,分别交给两个老御医秘密分析,以便对照,只要得出配方,哪里的药材都没有这大内齐全。

七月,江、淮悉平,江淮招讨使张俊胜利班师,李成军复经此创,已不能成军,走降伪齐刘豫。张俊表奏岳飞功第一,诏进岳飞为神武右副军统制,令屯洪州,弹压余贼,岳家军之名自始叫响。

癸亥,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范宗尹罢,充观文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沿霄宫——乃循大宋执政下台之旧例。

范宗尹既免,相位久虚,他距之仅一步之遥,然论资排辈,他还差了一点,赵构小儿虽欣赏他的以战求和之议,但对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排挤范宗尹的做法有所察觉, 一时犹豫不决,遂召江东安抚大使兼知池州吕颐浩赴行在,欲起用为相。

他有点急眼了,老子算计了半天,倒让别人拣个现成的,哪有这个道理?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老子这个小丑也能造时势,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他沽名盗誉的本领渐已炉火纯青,不得已,祭出了杀手锏。

有如后世的选举候选人,他开始在不同的公开场合大肆宣扬:“我有二策,可以耸动天下。”

自有附和者问:“何以不言?”

他故弄玄虚:“今无相,不可行也。”

达闻上听,一时举朝猜测他可以耸动天下的二策,赵构也好奇这家伙在提出甚合己意的“以战求和”之策后,还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在朝野上下的呼声中,赵构顺应众意,于八月丁亥,除参知政事秦桧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

作为他位极人臣后的最好贺礼,两个御医即将大功告成,他彻底摆脱王氏控制的日子不远了。

夫荣妻贵,王氏识大体也罢、低头认输也罢,陪起笑脸出房向他祝贺,更广邀亲友,在装饰一新的相府中为他摆了一席庆功宴。

他满面春风、志得意满、来者不拒,一次次举杯,直至大醉。

“拿茶来!”好渴!他头昏脑胀地睁开眼,一片漆黑,周围满是酒气,胸中湿了一滩,是呕吐物,太不象话了,也没人服侍新丞相?他不由大发脾气,“来人啦!”

一个红灯笼出现了,是王氏,这婆娘喝了酒后脸红红的,好妖媚!他正欲拉其过来调戏一番,却听到叮叮铛铛的铁链声,怎么回事,老子怎么动不了,他的思维还是混沌沌的,便见王氏身后冒出一张脸来,很熟悉的脸,是谁?

这酒真不能喝,老子怎么眼花了,他使劲眨眨眼,再盯过去,不由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直沉入无间地狱之中,他看到了他最想不到的一张脸……

那张脸和他对视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在照镜子——这是他每日梳洗自照而逐渐顺眼的五官,所以他本能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知道这不是镜子。

他的双手在大脑迟钝的反应之前伸过去,想抚摸它,它诡异地一笑,缩回王氏身后。

这不是“我”么,那“我”在哪里?他的思维一片混乱,双手下意识地摸回自己,将铁链绷紧到最大限度,勉强触到下颊,那久违而熟悉的糙面回来了——那不可测的变数以一个措手不及的可怕方式出现了。

他想狂笑、又想号哭:明日回来了——老子回来了——在他塑造秦桧接近成功而最不愿回来的时刻!又一次失去命运之舵的掌握,他的人生不只一次地遇到这种情况,在到达彼岸的前一刹被击倒,老子何时才能摆脱这种宿命,还是一辈子也摆脱不不了?

原来这狗屁的植脸秘术可以解除的,王氏骗了自己!越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绝对是个真理:女人骗人可以有千百种动机,出于爱,出于恨,出于任何一个理由,王氏的动机是什么?

借着灯笼的柔光,他看清自己被两条粗铁链绑在一根石柱上,周围黑乎乎一片,不知是什么所在,用落水狗般的眼神看向王氏,一种说不清是何种滋味的极端感觉充斥在胸,这一下输得彻底了,他咬牙大嚷:“王婆娘,好——你好——你真好!”

长长的回声传来,显示这是一处隔层深厚的囚监,身为被囚者而本能惊动外界的一丝侥幸也破灭了。那张脸又冒出来,阻住他与王氏相对的视线:“大胆明日,敢在本官面前对夫人放肆!”

他脑海里不由掠起一个难以置信之念:难道当日秦桧诈死,与王氏设了这么一个圈套给自己钻?随之反驳自己:不可能,一个人被揭了面皮怎么活,相信这时代还没有这样的医术!再说,也犯不着绕这一个大弯拿秦桧的仕途冒险啊,而于自己的针对性并不大。

他一面困惑,一面仔细打量这厮:其穿着他常穿的白凉衫,戴着他惯戴的襆头,踱着他故作斯文的方步,露出他独家的洋洋得意之笑……足可以假乱真,甚至比他还他!

他蓦然省来:这厮也是个假货,因为其模仿的是他所塑造的秦桧,而非原先的真秦桧。南归后,他不可避免地将自己的风格融入秦桧的角色之中,至少,在这大半年时间内,展现在宋人眼前的是一个他全新演绎的秦桧,而这假货模仿的就是他。

他释然冷笑:“本官?哈哈,我呸!王婆娘,你又从哪找一个西贝货出来,将秦桧的面皮又贴在这家伙脸上。老子执行大将军计划好好的,你竟敢破坏,不怕大将军问罪么?”

王氏眼角含笑,不置可否,示意这假货退后,这厮很有深意地瞥他一眼,便款款隐入黑暗中。

他面上不屑,心头却直发毛,这厮一姿一态,一举一动,皆模仿得他十足,尤其那眼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直觉没错,在秦府暗处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就是这厮,难道是他的一个熟人?这厮到底是谁?王氏又从哪里找到一个替身?

他的大脑飞快搜索着,不过到这行在以来,结识的人实在太多,不定王氏从亲友同窗中收买哪个相似的来替他,谁不想当秦相公,权色兼收,他辛苦打下的江山一夜易主,日妹么的。

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念及到一件可怕之事:那就是,他处心积虑要改变的历史根本没有改变,那遗臭万年的大汉奸不是原先的秦桧,也不是他,而是这个家伙。

这就是历史的真相么,当时光之手慢慢将历史掩埋于重重尘埃之中,却又因某些机缘将其蓦然掀开。或许,这不只是他的宿命,也是历史的宿命!他对自己改写历史的信心第一次出现了动摇。难道历史是一张天衣无缝的天罗地网,他怎么也跳不出去?

不!老子有机会的,只要活下去,他就有机会改变这一切!不过首先要过眼前这关再说,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王氏放下灯笼,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小冤家,总算又见面哩,奴家可真想这张小脸?”

男人的自尊受到羞辱,他挣头大骂:“臭婆娘,放开手,老子可不想见你。”

王氏笑眯眯扬手,轻轻一个耳光:“小子,尔以为行事机密么,找御医配药之事焉能瞒过我?可知御医房与黑虎社交往甚密,奴家跟王继先的关系,尔不是早知么?”

兴儿这臭丫头,果然对王氏忠心不二!他大恨,还自以为得计,谁知撞人家枪口上了,两个御医早卖了自己,看来王氏有心对付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王氏可以戳破自己脱身的幻想,依旧控制自己,没必要换人啊。

读出他的想法,王氏冷哼道:“尔在执行大将军定计么,那书房里密写的二策又是什么?高益恭搜出了,尔违背约定,大将军自不会怪我。”

他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原来按挞懒意图提出的二策是:“一则与南北士大夫通致家信;一则纠率山东、河北散群之人,愿归乡土者,差官管押前去。”他前思后想,觉得不妥,须知大宋军队主要由北方健儿组成,若“纠率山东、河北散群之人,差官管押前去”,不啻于釜底抽薪的亡宋之策,他相信赵构小儿再混蛋,也不至于自掘坟墓。再说他也不答应啊,他要塑造的是一个全新的秦桧,尤其这二策要献上的话,必惹起众怒,他在相位上必坐不久,所以他费尽心机想了一个新的二策,同样可以实现挞懒的大计。只是这些想法在他跟王氏闹僵后,懒得跟其沟通,谁知种下祸根,如今怎么解释也迟矣。

有他不服控制在先,违背协议在后,王氏自然能跟挞懒有所交代,而放手对付他了,他不令王氏父伯脱罪亦是诱因。

王氏垂首低语:“明日,皆是你逼我,为何这般冷落人,我并非欲独享,可你……”

他如何相信这鬼话,嘲讽道:“那怎么在老子去镇江时跟王继先搞上?”

王氏凄然一笑:“没错,那时被那厮乘虚而入,可是只要你回来后对我好些,我自然跟其断绝关系,谁知你带了郡主回来,我……”

他接口道:“所以,你设个局让我去钻,气走郡主?”

王氏见他毫无所动,面色一变:“你这天杀的也不是好货,被玉僧儿那狐狸精一勾就上,活该!”

他被勾起隐痛,封口不语,却有一股凉风袭来,打个冷战,已是入秋天气,有凉意了,咦,身上好像少了什么似的,他的手一探,哎呀,可人儿送的护身甲不见了,他像被剥了壳的龙虾般蜷起身子,大嚷起来:“老子的护身甲呢?”

那显然在暗处一直偷听的假货发出奸笑,满含醋意,不知是否对王氏刚才的表现不满:“穿在老子身上哩,听说是个刀枪不入的宝贝。”

他顿时泛起那个埋藏好久的疑问,脱口问向王氏:“你怎么知道这护身甲的来历的?”

王氏眨眨眼,风情万种地瞟了身后一眼,充满爱意,几乎要说出来,又忍住:“尔自以为聪明,可知逃不出奴家掌心。”

他肯定那假货在床第之间也满足了这贱人,心头掠过一丝阴影:“难道是刺花出卖了郡主和我?”

王氏神秘不答:“不要想别人哩,先想自己吧,到这田地,尔还不将大将军想要的东西献出来?”

他愤然大笑:“那东西可是保命的,说出来就没命了,你以为老子这么傻么?再怎么对付老子,也不会说的。”

他嘴里硬气,心里可直嘀咕:老子可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抗不住严刑拷打,千万不要来真格的。

王氏幽怨道:“夫妻一场,尔以为我会怎么对付你,奴家好伤心!”

这婆娘倒不像在演戏,想起那曾有过的情分,他心一颤:“卿本佳人,缘何作贼?”

王氏眼中射出泪光:“尔可知我在北的遭遇么?可知那些后妃帝女贵妇在北的遭遇么,我说不出,也不忍说!那些蠢妇甘屈于命,而我不,绝不……”

他立时想到在金营时听到的传言——被掳北上的大宋女子们的悲惨遭遇,难道因为这无法启齿的经历,王氏才从一个大家闺秀蜕变为一个淫毒之妇,这是谁的错?心软之际,竟说出历史的预言:“可你也不用如此极端,留下千古骂名啊。”

王氏一楞,随即放浪大笑:“千古骂名!又待怎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只要不枉此生,管那身后浮名做甚?小冤家放宽心,且不说大将军有令不得伤你,我又如何舍得,不过总有法令你屈服的。”

听到此言,他吃了定心丸,反倒硬气起来:“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王氏恢复常态,讥笑道:“是否美色不能淫?”

他为之语结:“哼——”

只听王氏温柔唤道:“相公——”

他一时错位,以为在喊自己,却见那假货冒出来,会意道:“遵命,夫人!”

这厮手脚麻利地在他身上做了手脚,便扶着王氏离去,留下他陷入黑暗之中。

还真没怎么折磨他,只是用手镣将他的双手锁在石柱下方的一个铁环上,仅能保持半蹲半站的姿势,站不直,又躺不下,虽然可以靠着石柱,再无其他借力,罚站?他暗自好笑:老子还怕这个,哈哈。

四周静得可怕,他首先试了试有无挣脱束缚的可能,那厮绑得太结实了,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应付王氏。

事实很快告诉他,“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慢慢地,他开始感觉脚板有点麻……接着,小腿肚像灌了铅一样沉……再接着,他的脚筋疼起来……他只好不停地换姿势,一会儿金鸡独立,一会儿美女支腿,可惜那筋越来越疼,他只想坐下或躺下,更想睡上一觉,可惜都做不到,此刻,王氏叫他干什么都答应,而王氏并没有告知他一旦屈服如何通知其,他大叫“来人”不果后,便开始不停地抖动铁链发出声音,同样无人理睬,他痛苦得哼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都想一头撞死在石柱上的时候,一只灯笼出现了,他和着鼻涕眼泪、有气无力地骂道:“臭婆娘,你不如杀了我吧!”

那灯笼伸到他面前照着,一张颤惊惊的粉脸出现后面,是兴儿这个臭丫头,他呻吟道:“小姑奶奶,放了我吧……”

兴儿似乎有点心虚,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侧头问:“夫人叫我带话:‘大丈夫,那东西藏在哪?’”

虽然早有屈服之心,但事到临头,他还是在脑海里转了一道道弯,为自己找了一个个借口,想来那些受刑不过而投敌的叛徒们都经过同样的心理斗争。

罢罢,那劳什子给自己带来的麻烦还少么?自己像丧家犬一样的四处奔命,甚至连真面目都不敢露,还不都是因为它!只要摆脱眼前的肉体之苦,做“大豆腐”又何妨,他终于放下了这个可以改变天下命运而且已经改变他的命运的大筹码:“那和氏璧早掉在江里,失踪了。”

这天下一等一的大秘密并未吓着兴儿,其平静再问:“夫人叫你仔细道来,便可不吃苦头。”

王婆娘似乎将他看透了,难道老子有“叛徒”相?唉,既已当了“叛徒”,只有听天由命、认输到底,他一五一十将和氏璧的得失经过讲了一遍……那一刹,忽有一种随影附骨的压抑感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去,他如释重负,好——爽!

兴儿果然替他除去手镣,双手解放了,他的身子轻飘飘往地上一掼,也不觉疼痛,再也不愿动一下了。

“夫人说了,无论你所言是真是假,都不再难为你。”他将信将疑,不定还有什么毒招没使出呢,反正自己没利用价值了,还不为“秦老汉”报仇?睨着兴儿拎过一个大包裹展开,变成一个地铺,将他掀上去,又从提蓝里取出一个暖水釜,倒出一碗热乎乎的甜粥——七宝素粥,再拿出几个香喷喷的肉包子——太学馒头,都是他所爱,竟往他嘴里喂来,那神态,宛若姐姐服侍玩累的弟弟。

好比被人打了耳光后再被对方温柔地安抚痛处,这一招虽俗,却很管用,他眼里噙着泪花,顺势展开美男计:“兴儿姐姐,你对我真好!”

不闻此言还好,兴儿一下子由小猫眯变作母大虫了,将那吃了一半的太学馒头猛塞进他嘴里,劈里啪啦来了一顿货真价实的耳光!他被打蒙了,委屈的泪水几欲夺目而出:这些女人,说变就变,端的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兴儿咬着唇盯着他:“对你好的是夫人,我恨死你还来不及!”

看着兴儿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他方记起前番对人家的欺负,真是报应来的快!蓦地,他失心疯般地大笑起来:“痛快!痛快!哈哈哈……”

经过肉体的承受极限,再卸下心灵的巨石,他意外地晋入人生从未有过的超脱之中:改写历史的宏愿、拯救大英雄的梦想、不杀伟业、惊天阴谋乃至爱情大任……他统统放下了,该放就放,该笑就笑,该了就了。

他软绵绵躺在松厚的地铺上,什么都不去想,只想彻底地放松、放松,好好地睡上一觉。

然而良久,他仍无法进入梦乡,双眼睁得大大的,虽看不见什么,只无意识地盯着漆黑虚空的某一点,大脑一片空白,渐渐地,他隐约看到了什么,似有一些轮廓显现,他眼皮眨巴一下,不以为意,当人的视线长时集中于一点,会出现幻象的。

模糊的轮廓越现越多,显示他的视角在扩大,奇怪,人的视角哪有这么广,这个“视角”已超过了180度,并且还在向外曼延,他惊奇地“注视”着,已不在意注视的对象,而在意“注视”本身。

只觉视源亦往后退去,从眼球退到大脑深处,他不知怎么回事,但喜欢这种感觉,好像体内还有另一个他,视角已达到360度!老子一定睡着了,在做梦!这般想着,视角转成视野,继续延伸,然后豁然开朗:青天化日,林木葱郁,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洞口!

立时反应过来,这不是当日用来哄骗楚月与三相公的蕺山山洞么,难道自己被囚在这里了,造化弄人乎?他怪叫一声,回响激荡,景象消失了,却换来一阵惊喜:老子没有做梦,那神奇的感应回来了。

电光石火间,他终于悟出感应的源起——“放下”二字!人生概莫如是,无所谓进退,无所谓积极消极,“放不下”则山穷水尽,“放下”便海阔天空:当日他放下家乡的一切,出走南方,便打出一片新天地;在花果山的悬崖上放下恐惧,便闯到这时代;在沙场上放下生死,便过关斩将;在官场上放下荣辱,便春风得意;在肉体极限负荷后放下精神重负,便醍醐灌顶。

莫怪他与大灰一直练不出所以然出来,在“练功房”——秦府后院柴房,大灰充当假想敌攻击他以激发这感应,可除了扯碎一件件厚夹袄外,他再无所获,皆因那时有太多放不下的牵挂。

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原来“不杀”真义亦源于这不断进步的感应,何为不杀,便是放下,是人皆有杀念、杀心、杀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弥陀佛!

尘封于脑海的生命印记被揭开,他饥渴地解读这或许是人类独有的密码:人的感知分为两种,分别是左脑的意识与右脑的潜意识,或曰五感与第六感吧,比如他眼睛所看到的形象便属于意识(五感之一),而他所感应到的形象,便是潜意识了(第六感)。

人平常的智力及各种学识的获得,得力于左脑的意识,但它只能达到普通的境界和层次。而潜意识所在的人类几乎没开发的右脑处于混沌状态之中,形象地说即是天地欲分未分,盘古尚未开天地时的自然状态,这才是人类的精髓所在。

当某一个契机令右脑居于支配地位时,人的思维变得一片空明、至为静笃,静而生慧,人得以进入无欲无念的状态,一片混然,而恰在此时,人的潜意识就会与外部环境感应道交,产生一种内观反照,这便是古人常说的“天人感应”,而人的智力也在此时发挥到极至,激发出人体的无穷威力。

这种情况放到武学中,便是功夫练到“无拳,无剑、无招”的境界,即“意识”受到“潜意识”支配时,达到“阶及神明”的绝顶高手阶段;放到修行中,便是佛门追求的“无牵无挂,无欲无念,视万物为空幻”的上乘境界,也是道家渴求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再由三而二、由二而一、守一而归无,最后归于万物之初”的元神大成。

为什么古人能进入后人无法想象的内宇宙呢,大约在日益浮躁、物欲横流的繁华后世中,人放不下的东西实在太多吧?“放下”二字,说得容易,做到何易?世间各人造化不同,所以成就不同了。

原来所有的奥秘都在于“放下”二字,人类早已拥各种潜能,只不过没找到打开这个宝库的钥匙,他找到了,哈,芝麻开门了!他再没有无头苍蝇的彷徨,因为“第八窍”通了,他以后要做的,就是将这所悟融入自己的身体、智能、精神各方面,实现自我的飞跃。

一觉醒来,依旧昏天黑地,他拖着脚镣在一个小方圆内活动,通过手的触摸,方知那些不规则的轮廓都是半天然半人工的石壁,复想起那个暗道机关,已寻不见,王氏自不会犯这这种低级错误。

吃了冷粥和包子,他挨到角落拉撒一通,也无异味,应有通风口,他试了试除去脚镣的努力,发现自己是徒劳,便往地铺上一躺,琢磨起外界的情况:有王氏与王继先的背后支持,相信那假货一定不会露出破绽,坏了!唯一能识破秦桧换人的就是大灰了,当大灰嗅到体味不对时,一定会凶性大发的,不好,大灰处境危险,以王氏的心狠手辣,断不会放过它的,杀狗灭口!

阿唷,王氏会不会杀他灭口呢?他转而担心自己的处境来:吐露和氏璧的秘密后,他等于失去了可利用价值,现在,他的存在对那假货可是个威胁呢,更要命的是——他还是那个大阴谋的少数知情者之一,虽然挞懒有令不得伤他,但此一时彼一时也。

再有跟女真兄弟们的一年之约快到了,他既无法赴约,连传信的机会也无,他们会不会以为他完蛋了,还有他辛苦弄到的创业资本也一定落在王氏与那假货手中,真是无比痛心。

还有楚月到现在也杳无音讯,一离开忙得什么都忘却的官场,他方愧疚地涌起对可人儿刻骨的思念。

他胡思乱想着,虽然明白尽快掌握感应提升潜能或许是保命的唯一出路,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些乱头麻绪。

放下?老子放不下啊!他狂躁地在石牢里又蹦又骂,一面盼着王氏、兴儿或任何人的出现,只要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是死还是活?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一个灯笼的出现,他一家伙将来人扑倒在地,顺手用铁链缠在其脖子上,打算先发制人。

少女的娇呼响起,被打翻的灯笼还亮着,是兴儿,其露出惊恐的眼神,挣扎道:“明日,我……我给你送饭来了……”

看来情况没想象的坏,他转一下双眼,却不放开兴儿,而是暧昧地将嘴唇贴在其耳垂旁,哈着热气,欲故计重施:“兴儿,想我么?”

兴儿虚惊一场,小眼珠也是一转,皱着眉道:“你口好臭哩!”

他尴尬地放开这臭丫头,忙露出笑脸,殷勤地扶起人家,化解自己的失着。

兴儿整整衣裙,故意不看他:“夫人说了:敬你是条硬汉,不枉跟了你一回。”

他的眼瞪圆了,一时没听明白,老子都当“叛徒”了,怎地变成硬汉?

兴儿胸口起伏:“小混蛋,我也想不到你在那般苦头下还能编假话?”

他眨眨眼,总算听懂了,敢情,他又一次歪打正着,那大秘密他共吐了两次,王氏第一次没信,第二次更没信,反倒以为他硬气,真不再难为他,叫兴儿来传话送饭。哈,老子又有了保命资本了!

兴儿显然对他余情未了,他压住兴奋,一面讨好一面打探外界消息,兴儿自然矜持一番,王氏应没下什么禁令,但他想探听的兴儿都不清楚,毕竟女子不关心官场上的事,只知一切如常,不出他所料,却有一个确切的消息令他刚变轻松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大灰失踪了……

他对自己的处境做了重新的评断:看来短期内他没什么危险,王氏一定在寻找别的突破口,下一回合一定没这么运气,再不能再当“大豆腐”了!

他总算可以抛开杂念,为自己在这无休止的寂寞黑暗中找到支持下去的动力,制定一整套自我训练计划,由于无法计时,只好根据自己的生理状态来调节:每次一觉睡醒,先做仰卧起坐,直到腹肌不能承受才停;接着用餐,餐后休息到消化完毕;再做俯卧撑,直到手臂支撑不住为止;然后蹲马步,直到双腿支撑不住方罢。

体能训练结束后,开始精神训练:第一步冥想当头山崩地裂,以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境;第二步冥想迎面万军血杀,以达生死临于身而心不动之境;第三步冥想身历风雨寒热之炼,自己化水、化风、化火,至柔至刚;第四步冥想天地日月,至阴至阳,静则万物无争,动则摧枯拉朽;第五步冥想原始混沌与宇宙终结合而为一,一切皆空,“放下”惟恒!

如此周而复始,他苦行僧般的自我厉炼着,唯一放松的时间是在兴儿送饭的当儿,自不能让其发现他的秘密。

慢慢儿,他的体能越来越好,不知是否在黑洞中呆久的缘故,视力与听力也远胜从前,最有成就感的是那神奇的感应能力有了进展,他可以主动运用了,虽然需要前期的缓慢酝酿,而且效果还不理想,但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

这日兴儿说了一件热闹事,越州升为绍兴府,街坊大肆庆祝呢。绍兴——越州竟是后世文坛的伟大斗士——鲁迅先生的故乡?

兴儿走后,他崇敬地回想着这位铮铮铁骨的中华骄傲,没有如常继续苦练。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随口吟出鲁迅的自描铁句,喜做小人的他对这位真正的君子却有着不可遏止的敬仰!

“好句!好句!”黑暗中一个身影移出来,击掌娇叹,“小冤家,奴家有时真看不透你!你还有什么货没露?”

他一惊,是王氏!怎么一点也没发觉,老子的功夫是白练了?随即省来,这婆娘一定是跟着兴儿进来的,所以他疏忽了,却冒出一头冷汗:王氏故意藏在暗中观察自己,幸亏他没什么异状,侥幸!

他冷冷道:“怎么那厮没跟来?”

王氏盲人般地摸到近前,香风馨人,幽幽一声:“那厮比你差远了,奴家好辛苦!”

他能看清王氏的轮廓,身后再无旁人,伸手扣住其肩,故意吓道:“你将老子囚在这里,还敢独自留下,不怕我对你不利么?”

王氏就势扑在他怀里:“明日,奴家怎会怕你,喜欢还不及呢?”

这婆娘真了解他,他无奈地想推开王氏,却被其一句话镇住了:“明日,对我好点,我就告知郡主的消息!”

他不敢妄动,身子僵在原地,王氏轻轻地贴住他,悠悠道:“你心里只装着她么?抱抱我……你比以前结实了……”

他生怕王氏改了主意,揽住其腰,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

温存半晌,王氏终于道:“郡主怀孕了!”

“啊——”他惊呼一声,旋即醒悟过来。

王氏却没有下文了,忽在他嘴上一吻,掉头便去。他拽动着铁链大叫:“她在哪儿,告诉我!告诉我……”

回答他的是跌跌撞撞的金莲小跑声,消失在远方,好久,他才静下心来,蓦然狂喜大叫:“我要做爸爸了,老子要做爸爸了……”

他俩在这个山洞的初夜孕出爱的结晶了!老天爷还是向着他的,可人儿看在孩子面上也会原谅他的,她应该回大金待产了,所以王氏得了这个消息,而挞懒又怎会令王氏再对付他么,那个未出世的小外孙可不答应,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