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战争与和平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7030

河边的几个船民一听他们是官府派来联络义军的,连报酬也不要,争先恐后地载他们,陆路是无法抵达张荣水寨的。

一行人乘于这溱潼特有的篙子舟上,他与沙都卫在船头探路,高益恭协助船家航行,大灰随三相公留在舱里陪楚月,楚月已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他恨不得这船生出翅膀飞起来。

但见一塘蒲过一塘菱,三月稻花香满田,好一派水乡风情:陂湖相连,水泊密布,多为浅水,或滩、岛、洲,正是淮东典型的地理特征。

淮东乃指淮南东路,大宋实行朝廷、府州、县三级政制,在朝廷与府、州间设“路”,类似后世的“省”,作为行政监察区及军区,只可惜在大宋版图上,已由北宋时崇宁年间的二十四路,减至这绍兴元年的十六路,当真是赵匡胤的不肖子孙!

淮南东路与淮南西路合称淮南,又称两淮,包括位于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广大地区,具有地势低下,河湖交错的自然地形,灌溉便利,作为南北交通之冲要、长江流域之前哨,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他却无心欣赏这湖光春色,无味地嚼着船家送上的吃食,不时转望舱内,那副忧心忡忡之态,落在沙都卫眼里,毫无做作,其不免奇怪:秦相公以“不好女色”出名,怎的对这个女娃如此上心?其中的环节,当真是沙都卫打破头也想不到,然作为钦点侍卫,为上官分忧是应该的。

一路绕村避镇,远观所过之地,皆硝烟四起,显示受创不久,而人迹不现,看来金兵所至,家户无存,乡民们是被屠还是逃避郊野,就不得而知,真是宁当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古往今来的乱世,虽成就了无数英雄,然而最遭殃的却是百姓!

他一想到这一切是移刺古率领的铁浮屠所为,就愈发心痛:“大哥,你变了,你何时变得如此冷血,连普通老百姓都不放过,难道成长为大将就非得如此么?”

他更生出不祥的感觉,种种迹象表明,铁浮屠的去向与他们一致,看来此遭金军大举出动的目标正是张荣军!万一铁浮屠破了张荣军如何?岂不要害死楚月了,想转头另行寻医,又怕更耽搁时间,复想铁浮屠可是陆军,怎破得张荣水寨?他如此患得患失,脸色阴晴不定。

沙都卫一面警觉地观察两岸,一面叫秦相公放宽心:水寨可是易守难攻的。那金兵长于骑射,平原最适合发挥战力,却不习山战、水战。而大宋失地中,淮南多水,淮北多山,故形成各具特色的抗金据点——山水寨,据山依水成寨,令金兵一向头疼。水寨作为淮南主要的抗金形式,依湖阻水,拒险自固,寨兵多为当地人,土生土长,熟悉地形,水陆两栖,又有乡民百姓掩护,粮草不乏,游击作战,以逸待劳,常能以少胜多,这也是金军扫荡村镇的原因。

看不出沙都卫这个大内头目,对军事形势也不陌生,他听得很有些兴趣,毕竟心里还装着个“大计”呢,这些军事地理的常识在朝廷奏折中是看不到的。原来如此,秦桧南归时碰上的丁家水寨就是其中之一。

谈话间,轻舟已去得飞快,远远看到一座小沙洲,船家喊道:过了那片沙洲,就进入缩头湖了!

他的心情一松,铁浮屠再厉害也撵不上了,勉强压下到舱里看楚月的念头。

沙洲一过,一片浩淼的大湖出现在眼前:是时,西南空骄阳如环,罩住这方水土,波光粼粼耀眼,一排排的芦苇浪翻往远处,淡成一抹翠微,无边无际。

他忍住欢呼的欲望,跟沙都卫对一眼,几乎就要以后世的礼节与其击掌相贺!就在这当儿,警兆突生,他猛回头,只见篙子舟的舱篷上方,一根大桅杆的顶端凭空冒出,接着一面迎风飘扬的绣金帅旗显现!

他不愿相信地探出船舷往后望去,目瞪口呆地呻吟一声:从沙洲另一侧的河道,昂然驶出一艘大楼船,其后跟着几艘双桅大船,甲板上密布黑衣铁甲的大金兵士,那令人恐惧的巨型投石机豁然入目……是挞懒,是大金淮南最高首领亲自挂帅的舰队!原来金军水陆并进,挞懒亲率的水军亦于此时进入缩头湖,刚好出现在他们身后,撞个正着。

他不及思考,篙子舟四周已溅起巨大的水花,金军的投石机自不肯放过眼前的试箭目标。船家大叫帮手,他与沙都卫跑到船尾,各操起一把桨,拼命地划起来,三相公亦出舱相助。

篙子舟的船速虽然加快,却如何是战舰的对手,眼看越追越近,有几次石弹几乎击中了他们。他的心悬到嗓子眼,倒不惧被俘,有郡主作为护身符,就怕石弹不长眼,令他们无被俘的机会便舟覆人亡。

他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一旦船翻就钻进舱,死活都要跟可人儿在一起!唉,老子怎么命里犯水,每次都遇到惊险,不知这一回会不会好命?自己可是秦桧哩,一定能逢凶化吉的,不对,自己是秦桧又怎样,真秦桧已被老子杀了,历史应该变了轨迹,老子的小命算个屁!

清风乍起,湖面上悠悠飘来一首船歌,乃几个男声合唱,歌词倒也清晰:“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金狗鞑子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

那歌声回荡甚远,虽不见人影,但众人俱生出希望,鼓劲儿划船,便听锣鼓大作,他抬头望去,顿绽开笑颜,老子真是好命啊:但见湖心的芦苇荡里,掠出无数小舢板,载满身披绿蓑衣的红巾儿,棹船呐喊而来,为首三条赤膊大汉,各独驾一舟,彼此呼哨,正是方才的歌者,张荣军迎战了!

真正的对手出现,大金水军立刻放弃他们这个小目标,一字散开,摆开接战的阵势。

湖面上到处开花,义军仗着小舢板的灵活性,避开投石机的攻击,往金军大船靠去,那些冒烟的火箭已擎在弓弦上,义军又要采用百试百灵的火攻战术。

脱离危险的篙子舟往义军出现的方向驶去,他喘着气坐在船尾,与沙都卫、三相公一起紧张地关注战局的发展,仨人蓦地发出惊呼:那大金帅船上令旗一变,双桅大船的身后亦冒出了无数小船,数目不在义军之下,反包围过来,挞懒竟早有对策,正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擅长骑战的金军应时而变,对水战亦开始熟悉。

形势立转,金军既有小船之灵便,又有大船之威猛,两下取长补短,占尽优势,义军陷入被动之中,无法相抗,往另一个方向溃去,金军第一次在水面发威,自不肯放过,一路穷追猛打下去。

他们正为义军担忧的当儿,两旁的芦苇中忽抛出两根挂索,钩住篙子舟,拖往深处……

港汊交错,茫茫苇海,弯了一道又一道,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水柳后,现出个隐藏甚密的湖心洲来,四下里巡舟穿梭,寨门口戒备森严,真个鸟蝇难入,到了张荣的水军大寨了!

他们被一干红巾儿带进大寨,沙都卫早亮出金牌,说明来意,王德所言不虚,寨兵没有丝毫慢待,早已呈报上去,军医在医堂候着。

可人儿有救,他心情大畅,拍拍大灰的头:你可比老子镇静多了,在船上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但见寨兵们忙碌进出,搬送刀枪弓矢,一派大战临头之势,他心头泛起阴影,想起刚刚所见,义军明显吃紧,若挞懒来攻水寨,可不妙也!

楚月被两个寨兵抬在担架上,送往医堂,三相公陪同照顾,大灰亦尾随而去,看来对这个未来的女主人十分眷恋与紧张,动物的直觉真是奇妙。

他本也想跟去,一个寨兵恭敬上前:“我家张爷敌万有请三位大人!”

他眨眨眼,方明白张敌万乃张荣的绰号,宋人常以“千人敌”、“万人敌”称呼抗金的好汉。不可太儿女情长了,自己可是做大事的人,他正正衣巾,与沙都卫、高益恭一起,随寨兵前往水寨总堂。

数十个彪悍的红巾战士严列左右,一面如红枣的青铜甲大汉迎下台阶,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大笑道:“哈哈!官家终于来人,张某太高兴了。”

他赶忙还礼,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豪爽的山东大汉,虽然他与张荣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但今日才算是真正的接触。

沙都卫与高益恭一看便是武人,自然以他这个文人为首,身份仍须保密,他报了各自的真姓,不提名字,只说自己乃刘光世军中特使,负侦察敌情与联络义军之任,途中一个同伴遇敌受伤,故前来打扰。

须知那金牌乃刘光世特制,不过数面,只有执行重任之人才能动用,张荣以此猜想他们非寻常使者,所以亲自出来相见。却有个缘故,张荣自组义军以来,声势不小,却一直未尝承王命,总带个“寇”字,不能理直气壮地抗金,早有心正式归附朝廷,报效国家。

他几句话就试出这个大老粗的心意,对他这个秦参政来说,可是小事一桩,当即拍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只差没露出一句话——前提儿是一定要把老子的心上人治好!同时心中一叹:在古人的眼里,国家、朝廷乃或皇帝都是一体的,不管皇帝是不是个昏君,克己尽忠、死而后已是做臣民的本分,以大英雄之岳飞,都不能冲破此关,何况张荣一个渔夫乎?

客套几句,连坐也不坐,张荣便直道:“张某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大人今日来得正是时候,且随俺去看众儿郎杀鞑子的本事,烦请上报朝廷,以显我大宋国威!”

他大奇,听话音张荣似乎对此战很有信心,可是战场形势并不太好啊,莫非有何妙计?对了,死胖子哪去了?他的眼睛四处搜寻陈矩的身影,若有妙计的话,一定出自其手,鏖战正甘,一定上前线了。

义军唯一的大船驶出湖荡,甲板上蹬蹬脆响,三条赤膊光脚大汉闯入主舱,浑身俱湿淋淋的,显然刚从水里出来,正是方才率军迎战的为首者,向端坐舱中的他们嚷嚷道:“俺们向哥哥复令来了,真个鸟气,哪有做缩头王八的这般打法……”

张荣忙作引见:“少胡说,快参拜刘相公特使!这三个莽汉是张某的义兄弟贾虎、孟威、郑握,人称‘浪里三雄’,教大人们见笑了……”

三雄甚服张荣,胡乱施个礼,便找椅子坐下,外人在场,一下子老实好多。张荣先问战局进展如何,三雄又七嘴八舌地大嚷起来,直把个舱顶欲掀翻,莽人就是莽人,他面浮笑意,已听出大概:金军一路追杀,义军一力退逃,已进入浅水地带,原来义军奉令避锋不战,莫怪这三条大汉不服气。

张荣一面安抚众兄弟,一面问:“陈军师呢?”

“哥哥,我在这!”一脸兴奋的陈矩走进来,他看着胖哥,心热热的,这家伙看来过得不错,受到重用,才能得展,又胖了些。

张荣又一番介绍,陈矩当然没认出他来,更不像张荣等对他们三个官家特使恭敬殷勤,只淡淡见礼,便再不看他们,对张荣耳语一番,张荣喜道:“好!诸位大人,众兄弟,一起去看我军大胜!”

“未知张将军如何制胜?”沙都卫怎么也想不明白,问出了在座诸人心中的疑问。

张荣得意大笑:“这可是陈军师的妙计了,金人止有数舰在前,余皆小舟,故我军不能硬拼,将其引入浅水,方水退,隔泥淖,不能登岸,我舍舟而陆,如杀棺材中人耳!”

难怪张荣成竹在胸,早有布置,他察到身旁的高益恭身子一震,心道:“你小子可要老实点,这是义军的大本营,高手众多,你不要轻举妄动,连累我们!”

众人涌向甲板,一场撼动宋金最高层的大战真正拉开了序幕:

但见一岸之侧的浅水湾里,挤满了义军的小舢板,金军舰队正包抄上去,义军战士纷纷跳舟涉水上岸,而已追近的金军小船兵士,亦纷纷下水追击。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些下水的金兵,一个个举步艰难,似被什么粘住了一般,原来浅水处积满淤泥,身着盔甲、脚蹬革靴的大金兵士,远不如披绿蓑衣、光脚板的寨兵们来得方便,一时都陷在烂泥里慌做一堆。

等来了决定性的一刻,张荣的座船上战鼓如雷,义军的反击开始了:如蝗的箭矢自空中落下,泥淖中进退不得的金兵成了活箭靶,个个发出垂死的哀号。

大金水军这才发现情况不妙,撤退的锣声响起,却太迟了,无论大船小船已是寸步难行。远道而来的金军如何晓得这缩头湖有涨退之律,义军佯败引其入临岸浅处之际,正是湖水方退之时,大小船只易进难出,尽陷泥淖,此刻遭到回击,不啻兵临绝境!

船也动不得,人也上不了岸,只剩下被动挨打的份儿,金兵们一片混乱,最惨的是几百只金军小船,舷矮舱窄,无法躲避箭雨,上面的兵士只有往泥水中跳,而迎接他们的是更惨的遭遇:水边自幼长大的寨兵们在弓手的掩护下,手握渔叉刀枪纵跳而来,对着烂泥中无法抵抗的金兵们,不理他们的求饶,排头儿搠去……

不多时,水滩上,已分不清是泥浆还是血浆,十里之内的湖水都被染成了红色,金军遭遇了南侵后最惨烈的一场败仗。

身边响彻亢奋的喊杀声,他看着这一切,勉强作出笑容,心却阵阵颤抖:“对着举手投降的敌人,为什么不可以不杀?族国之间的仇恨,难道真的只有血才能化解么?”

远处的另一方岸上,移刺古的铁浮屠终于出现了,却爱莫能助,遥视着如血残阳下的如血湖面,默默哀悼着同伴……

小船上的金兵被杀得七七八八,义军由水陆两侧围住硕果仅存的几艘金军大船,诚如张荣所言,那大船真如几个大棺材,凄惨安静地躺在遍湖死尸的浅滩里,那“棺材中人”呢?

“挞懒听好,只要尔归降,张某留你性命……”大宋百姓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兵力一再折损、孤军不过万人、据弹丸之地的张荣在向大金淮南占区的最高首领、十万金军的统帅挞懒大将军招降!

回答张荣的是一阵箭雨,紧接着,自挞懒的帅船中浮起一条人影,借着黄昏的掩护向就近喊话的张荣座船飘来,诡异之极。

早有眼尖的寨兵鼓噪起来,这般形势下竟有鞑子敢自不量力?其意图明显,欲制义军首脑以扭转战局,实乃孤注一掷之举,张荣豪气大发,按江湖规矩喝令下去:“不可放箭,让其过来,俺要活捉这厮!”

与张荣同立船头的他生出莫名的心惊,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其一身锦袍,衣不披甲,轻功姿势非同一般,水样流畅,似不须换气,每一个落点是水上浮尸,转瞬之间,已避开枪林刀丛的船头,掠上侧舷,返身扑向张荣,乃赤手空拳,好胆!

贾虎、孟威、郑握仨人大喝一声,各挥动一杆渔叉,迎上去,三雄本一体,无论敌人多少都一齐上的,倒不算过分。

一个照面间,一张原本英俊却因消瘦苍白而脱形的熟悉面孔扑入眼帘,他蓦地打了个激灵,竟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达凯!心虚地躲至张荣身后,肚中嘀咕:不晓得达凯知不知自己变成了秦桧,反正自己不宜露脸,这小子好像武艺大长,怎么回事?不过自己当日下手得也太黑了点……

便听寨兵们呐喊助威:“活捉不刺!活捉不刺……”

他不免奇怪,达凯何时改了名字?觉察到他惊态的张荣忙宽慰他:“大人莫怕,有张某在,伤不到你的。这厮乃挞懒的女婿,听说在洞房之夜被人割了话儿,就有了诨号不刺,真名倒不晓得。”

“不刺?”他露出古怪的脸色,几乎要笑出声来,这诨号当真形象,又随之一愤,达凯终究名义上做了挞懒的女婿,幸亏楚月不在场,若听了定接受不了。

达凯与三雄斗做一团,竟有愈战愈勇之势,他愈发奇怪:这小子岂止是武艺大长,简直变了个人似的,难道……

不过他不以为达凯会成功,除非,他下意识地看了几步外的高益恭一眼,若这家伙来个里应外合,也不是没有成功的把握。好在沙都卫一直跟高益恭在一起,似乎对其并不放心,高益恭是谦卑得有点过分,跟其过人的身手太不相称。

当着众儿郎的面,三雄久战不力,不免焦灼,齐发一声喊,圈状游走起来,形成一个大螺旋,往内收缩,正是三雄的成名绝技——三叉降龙旋,那螺旋合拢之际,敌人便束手就擒。

寨兵们俱叫起好来,就在此时,达凯亦在原地打了个圈,飘飘欲起。他再次生出莫名的心惊,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端详着达凯的举动,他竭力回忆着。

毫无前兆的,三声惨呼响起,浪里三雄一齐跌出来,口喷鲜血,已受重伤,首领被创,寨兵们顾不得江湖规矩,一窝蜂杀上去,只听达凯发出刺耳的尖笑声,在甲板上飘来飘去,每落一下,必杀数人。

看到这熟悉的一幕,他的脸色刷地白了——大水法,那个萨满教教尊教了达凯这个恐怖的劳什子?哪有这么容易学的高深武功,岂不是人人都能成为高手?达凯的笑声又怎么如此尖细,跟女人相似?后世的生理知识告诉他那一刀不会去掉达凯的雄性征源的,除非……达凯又补了自己一刀!“欲练神功,引刀自宫”——难道竟是大水法的速成法门,他造就了一个东方不败……他忽然感到一丝悔恨,干嘛当初不结果了这家伙?

踏着一层层寨兵的尸体,达凯一寸寸向船头接近——只因受到甲板空间的限制,人数众多的寨兵反而相互制约,不若飘来飘去的达凯那般灵活,若换作开阔处,达凯当没有如此从容。

“好个不刺,张某今日不活捉尔,就双手送上首级!”看出要害的张荣握渔叉在手,以单挑独斗的姿态,威风凛凛地立定,大声喝令,“儿郎们,都闪开,让这厮过来!”

他大惶,这可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眼前是完胜的局面,岂可斗一时之气?完全可以回避的么,达凯本领再大,也杀不光这一船人啊,待其力竭再捉不迟,或者干脆乱箭射死拉倒。死胖子哪去了,身为军师也不规劝主帅不可犯险,他看到在舱顶指挥令手的陈矩无奈地摇头,想来早已领教过张荣的牛脾气,从这一点看,张荣只是个草莽英雄耳,注定不是个统军帅才。

闻主帅号令,寨兵们立刻停止缠斗,往两旁退去。达凯又发出尖笑,这不男不女的声音听在众人的耳中,说不出的诡异!那双沾满了鲜血的手在空中圆状地挥洒,缓缓地逼向张荣。

一圈圈令人窒息的气流激荡过来,异事出现了:张荣身边的亲兵似经不起这浓烈欲至的杀机,顾不得主帅有令,出于自卫的本能,一个个忍不住挥动刀枪扑上去,随之而起是一声声的惨嚎……

张荣亦感受到同样的压力,双手青筋鼓起,只凭着超强的定力没有轻举妄动,毕竟有三雄的前车之鉴,但其努力搜索对方破绽的冷静被部下的不断惨死打乱,张荣愈来愈躁,擎起渔叉,就欲杀上去。

达凯已罩住义军首脑张荣的所有来势,只待对方一发动攻击便将其制住,成功在即,达凯杀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得意,终于从前番痛不欲生的阴影中走出:荒岛小子,表妹,拜你俩所赐,我誓要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到时一定会好好地“感谢”你俩……

他第二次被这刻着恐怖记忆的气流笼罩着,只不过由发者变成了受者,这正是“大水法”第一层变化——水之“不争”,他知道破法的——只要你不攻,就伤不了你。他能感应到达凯的功力较“轿中人”差远了,但对付张荣应没问题。这其中的环节,他苦于无法对张荣道出,即便道出张荣又能信否?而张荣一旦被制就意味着战局可能逆转,移刺古的铁浮屠正在那岸虎视眈眈,接着可能掀起更大的屠杀,他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情形的出现?更何况,他骨子里还是希望有一场象样的胜利来鼓舞大宋的民心的。

怎么办?他感到那一直挥之不去的历史焦点又瞄准了他!他的思维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高速地流转扩散,忽生出一个奇着,这行险的一着拼的不是武力,而是他的判断力与达凯的心理。***,既然万事因己而起,老子只好挺身而出了!

他一把拉住正欲步部下后尘的张荣,附在其脑后道:“这厮使的是邪术,我有法破之,张将军看我手势行事……”

那一刹,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忽然自张荣身后转出一个人来,白面细须,举止温文尔雅,一个绝对令达凯愕然的人出现在面前,周围顿响起几声惊呼:“秦相公?秦大人……”

在他软硬兼施、动用官威的“胁迫”下,张荣总算作出让步,让他一试,兀自不信他的话,手中渔叉握得紧紧的,准备随时打救这个视战斗若儿戏的秦大人,满船的寨兵看得目瞪口呆,不明就里!

“圣将军,好久不见!”他面带微笑、全无一丝防备地走向“故人”,达凯的一脸狐疑证实了他的判断,达凯不知他就是明日!他给自己上了双保险:一是针对大水法第一层变化而采取的“非攻”,一是达凯即便学会了大水法第二层变化,也不会对身份神秘的真正秦桧下手。

“不可!”他已进入达凯的致命距离,再也承受不了如此心理负担的张荣狂吼一声,一叉刺去,达凯愕疑的脸上泛出微笑,无论如何,擒住张荣才是眼前最要紧的事!

身后是犀利的风声,张荣终捺不住性子出手了,功败垂成,他已没有退路,视网膜上倒映着:达凯逆时针转动的双手、无数逆向的小涡流、不断倒下的寨兵们嘶喊的嘴脸、通红的晚霞……他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蓦地一片空明,四肢大开地向达凯扑去……他敞开灵知,无我无心,无攻无守,任那致命的小涡流击向胸膛。

发向张荣的一击被他半空拦截,达凯收手不及,对自己找死的“秦桧”无奈一叹,正欲发出第二击,随即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地看到那足以重伤张荣的小涡流在他身上烟消云散……

他知道自己成功了,却浑然不觉自己的个人潜能正迈入一个新的高度,在与大水法“不争”的对决上,他的“非攻”状态已超越番僧格波巴的“随波逐流”, 同大英雄的“虚怀若谷”并驾齐驱,这“非攻”正是“不杀”的升华!

他乡遇故知般地拥抱上去,感受到达凯凝聚的大水法被他成功地瓦解,他右手竖起两根手指,张荣率领部下一拥而上,将不及反应的达凯捆成了大粽子,连点其几十处穴道,这厮确实太令人恐怖!到这刻儿,达凯仍不明白“秦桧”怎会出现在这里、怎会站在义军一边、又怎会制住自己?

心悸地躲开达凯野兽般的眼神,他抹去额头的冷汗,洋洋得意地接受着众人的道贺,没曾想他这个文人也做了一回战场上的英雄。

这边厢打得热闹,那边厢的金军大船依旧死气沉沉,可能压根就没对圣将军抱有希望,却不知达凯差一点就成功了!

几乎功亏一篑,又折损了这么多兄弟,张荣大怒,失去招降的耐心,指挥全军准备火箭,欲尽歼大金水军。

高益恭这时现出烦躁之态,不顾沙都卫的警觉,频频看他,他知其意思:楚月郡主的爹爹在等死哩,你就忍心袖手旁观?

倒是个忠奴!他何尝不想阻止这场杀戮,其实张荣已经给了挞懒一次机会,谁知老家伙死硬不服软,他也不知怎么办,只好垂头不理高益恭。

天色渐暗,船上点起火把,却听一声呼哨,一叶小舟如飞般驶来,三相公急急跃上大船,他吃了一吓:难道楚月有什么事?忙迎上去。

三相公将他带至船尾,赶走边上的寨兵,一双美目泛出怀疑的光芒,极不情愿道:“妹妹本已好转,谁知听得战报后又昏过去,这原因么,你知俺也知。她刚又醒来,便要俺十万火急地捎句话给你……”

他的心脏陡落陡起:安心的是楚月无碍,提心的是楚月知道她爹爹战败的消息了,那捎来的话一定跟此有关!会是什么话?难道认出他来了,要他拯救岳父大人?可人儿看到大灰,三相公再告诉她大灰突然出现的古怪,只要想起他与一条狗的故事,就不难猜测他是谁了——不过他也曾说大灰已死,她又没见过它,应无法确定的……这一大堆想法在他脑海里只一刹而过,面上却做足惊奇的表情:“哦,甚么话?请讲。”

三相公冷眼看了他半晌,似乎捉摸着楚月与他到底有何默契,要她急捎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奸贼,听好,妹妹言:有个人,说过‘不杀’;又一个人,受过‘不杀’,无论你是哪个,都不应忘了——明白?”

他身体一震,可人儿的话他当然明白,只有他明白的:说过“不杀”的是明日,受过“不杀”定是秦桧。这话分明提醒他无论是明日或秦桧,都不可坐视不理她的族人。受挞懒之恩的秦桧,自不能忘本;明日么,未免有点牵强,他虽发誓不杀女真一人,却没说过要救他们,但可人儿的要求,他能拒绝么?

如此看,楚月还不能确认他是否明日,才说了这隐晦的话儿——他至少不用马上以明日的面目面对楚月,然而,无论站在明日或秦桧的角度,听楚月此言后,都无法袖手旁观了。

三相公也觉话中有话,可是又想不透,只好警告:“话俺是带到了,奸贼若敢耍诡计,俺宝剑可不认人!”

他深为三相公骨子里所带的正气所动,完全有别于那些只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女性。可惜小丫头来迟一步,若看到他对付达凯的一幕,当真要坠入云里雾里了,他这个“奸贼”竟擒了一个女真高手。

其时,一轮橙黄的圆月刚升至三相公的背后,正面的火把红红地映照着她的男装俏脸,散发出一种纯正的女性娇娆,他不由往前一步,深嗅一口清郁的处子体香,眼中闪出夺人的光芒,冷不丁问:“岳姑娘,你口口声声说桧是奸贼,凭甚么?”

趁近处无人,他要把握这难得的单对三相公之机会,套出那至今不得而知的“莫须有”大阴谋,然后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为自己做出最正确的决断!

一时被他咄咄逼人之态与蛊惑的眼神罩住,三相公本能地后退一步,心神一摇——怎么老是产生对那小子才有的幻觉,她勉强压住阵脚,脱口而出:“奸贼,那日俺就在帐篷顶上,亲耳听到你跟楚月爹爹的密谋……”

小丫头果然一股脑倒将出来,道出那耸人听闻的天大秘密,他身子剧震,犹不敢相信地反问:“怎会?当真?老天……”

这个大阴谋无论谁听了都不会相信的,除了他,难怪叫“莫须有”!他的脑袋瓜子拼命消化这个极度震撼的信息,以决定下一步该如何做:历史上竟有此事,一定没有成功,否则他怎么连影子都没听过?

三相公气恼道:“奸贼,少装傻,你心知肚明的,真讨厌,五哥还警告俺不得乱说,你去告诉五哥这是真的!”

他被这天真的丫头逗乐了,谁会承认自己有阴谋?心头的压力一松:“岳姑娘,你以为桧真傻么?你的五哥是对的,这事休要乱说!”

一个惊人的想法已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大阴谋他不仅不须阻止,还要推波助澜,将之拿为己用,去实现自己的大计。只因他本是其中的重要一环,而秦桧亦是重要一环,现在两环合一,他的重要性愈发凸显,更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只不知挞懒那老顽固会不会买帐?

自杀了秦桧之后,他就以为,历史——并非不可改变,除非——他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即便如此,他也要扼住命运的喉咙,去改变它。

在他身上一一发生的事实,似乎都指向某一个方向,似乎命中注定的,他要成为这时代的焦点,或许,他不能改变一个时代,却真的可以开始一个时代。

为了可人儿,为了他苦心经营的大计,他要进行一场最富有挑战性的智力较量,他对自己将要采取的行动毫无准备——也没有时间准备,他破天荒地要打一场无把握的仗。

眼看义军的火箭阵势已经摆好,只等主帅一声令下,便将金人的“大棺材”变成“火棺材”。他撇开三相公,几个箭步冲至船头,在等着他一同观看最后胜利的张荣耳边又嘀咕几句。

张荣闻言一震,似要重新认识他般的上下打量他,这特使秦大人一再有惊人的提议,若非有之前擒达凯之事的说服力,张荣定会以为他痴人说梦,犹豫着下令:“暂缓半个时辰放箭!”

那边厢的高益恭掩饰不住眼中的喜色,而紧随而来的三相公见他果然阻止义军的行动,正欲开口揭露他的奸贼真相,他抢先冒了一句别有深意之话:“银牌错认——驿馆大火!岳姑娘莫忘了曾经冤枉过一个人,结果怎样?待我与张将军议出结果,你看看再说不迟!”

听得旁人莫名其妙的这句话立刻令三相公呆住了:这奸贼怎知只有她与明日才拥有的秘密往事,还以此暗示对他的看法也可能错了!她当初也曾误会明日是金贼,还差点害死了他!总不成她也误会了这奸贼?不可能,她怎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奸贼端的令人莫测……

一个个疑问泛上心头,陷入苦思之中的三相公暂时止住指认奸贼的冲动,要看他到底耍什么花样,到时再揭露不迟。耳畔有几个嘴长的寨兵在谈方才秦大人智擒不刺的精彩一段,三相公明眸流闪,真有点糊涂了:这奸贼怎么反过来表现,莫非有更大的图谋?

张荣将他让进主舱,又召来军师陈矩,一共三位,就他的提议展开讨论。张荣一则质疑此提议的可行性,二则不肯让他冒这般风险——刚才对不刺的一幕已教张荣冷汗直冒了,官家特使在其地盘出事,要担责任的,故表示反对。而陈矩沉思半晌,并未表态。他有些急了,若陈矩也反对,他的计划就夭折了,从座上立起:“张将军,我想与陈军师单独谈谈。”

张荣倒不觉得他唐突,乐得让军师处理这个辣手问题,先自出舱了,显示出对陈矩的极大信任,只喜打打杀杀的张荣当然不惯耍嘴皮子。

两个“故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道睿智的光芒在空中碰撞,陈矩终于开口:“秦大人,为何有此提议?”

他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一面整理思路一面慢条斯理道:“纵使今日杀了挞懒如何,十万金兵犹存大半,金国又会派一员大将过来,淮南百姓依旧处于水深火热当中。金人于燕京设‘东朝廷’,以挞懒、兀术为首,于云中设‘西朝廷’,以粘罕为首。现兀术西调入陕,东朝廷只挞懒做主,挞懒为人,素有谋而怯战,经此大败,若留他性命,再说服他退出淮南,短期内必不敢妄动,于我大宋乃难得之喘息良机!”

原来他的提议是“不杀挞懒,说其退兵”,这个说客么,就由他亲自担当,前往金人大船谈判。难怪张荣反对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又冒着他有去无回的风险。

他对金人内部与挞懒性格的剖析十分到位,增加了说服力,陈矩不由晃动胖脸,微微颔首:“矩此前失敬了,原来秦大人不仅有勇,更有谋,但凭甚么说服挞懒退兵?”

自见面以来,胖哥第一次对他这个秦大人正眼相看,他信心大增,吐露了“真正”身份:“就凭着,我乃当朝参政——秦桧!”

他已做好陈矩向他拜见的准备,并想着如何解释堂堂参政出现在前线的理由,孰料陈矩胖脸一寒,态度陡转:“原来秦大人就是自挞懒军中逃归的秦桧,难怪不刺见你而愕,难怪你敢去见挞懒!据我了解,大人已不是当日一力主战的秦中丞了,‘以战求和’可是你提出的么?”

他一脚踏空,日妹么的,看来秦桧的名声已经不好了!能否说服陈矩就看自己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了,这不是他期望已久的一场谈话么?他一直想将陈矩纳入不杀大业的,但眼前不是长谈的时候,必须快刀斩乱麻!他的目光穿透时空,异样闪烁,若有所思地反问道:“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陈军师怎么看当今天下大势?”

陈矩受他双眸吸引,亦陷入所思,缓缓答道:“自周武王克商,告于上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辟民’,天下之‘中国’始立。经春秋战国之争,秦灭六国,合四海,创中国前所未有之大一统,后有两汉,虽间有三国魏晋南北朝之三百年大分,然大隋起,终成就煌煌大唐。期间分时多于合时,但每一次大分必有大合,疆域愈拓愈广,‘中国’二字四海景仰,万国来拜。惜安史之乱起,五代十国分,到我大宋建国,西南有大理,西北有夏,北有辽,金又代之,我大宋竟从未一统天下,实乃合中有分,分中有合。然中国合则强、分则弱,已成定律,我观天下大势,中国即将有空前之大一统,疆域亦更阔,合将为永世之调,分者为天下不容!”

他大为耸容,没想到引出陈矩这一番精辟的历史宏论,反顾后世历史的发展轨迹,他几乎要击起掌来:好个胖子,竟能看透未来!宋之后的元、明、清,可不尽是统一局面,而且皆是完整地以一个朝代更换另一个朝代,抛开元朝的诸多汗国不计,真正被中国统治的领土可以说是一次比一次扩大,每个时期的分裂势力皆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反过来被陈矩开拓了思想:一个优秀的民族、一个自强的国家,必尊重自己的历史、正视自己的历史,无论是荣誉还是屈辱!在漫长而严酷的历史考验中,一个无法撼动的真理揭示了这个民族之所以优秀的本质——那就是“统一”, 她的先天禀赋中蕴涵着哪一个民族都比不上的群体精神,其反对分裂维护统一的悠久与坚定,在整个人类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或许,这就是她能够以大民族大国家形式数千年岿然屹立的根本原因吧!短暂受过的屈辱,反而成为她再度崛起的强大动力,这就是中华民族,这就是中国!

他豪情顿起:“陈军师以为我大宋可打败大金,统一天下么?”

陈矩的眼神一滞,痛苦而无奈地回答:“不能!”

他一楞,他一直认为大宋有机会的,只要日后给大英雄机会的话,直捣黄龙不是梦——这何尝不是他的梦:“为什么不能?我大宋国力潜厚,南渡后虽丧失五分之二北方国土,但仍据富饶甲天下之江南半壁,人口众多。今国库匮乏不假,只要我等大臣正确施策,不出三年五载,便可恢复元气;反观金国,北方人口流失,城市破败,土地荒芜,此消彼长之下,待我朝崛起绝世大将,收复旧河山又有何难?”

他倒非信口开河,毕竟这个参政不是白当的,对大宋经济形势着实做了分析:朝廷数据显示,大宋天禧年间的耕地525万顷,较大唐天宝年间600万顷耕地少,去掉五分之二的北方失地,仍有300余万顷,但都是江南沃土,看粮食亩产,唐丰收时亩产仅2石,而宋平时亩产即达2—3石,江南地区更达6—7石,正是“苏湖熟,天下足”。再比较人口,由于不堪金人统治的北方人民大量南迁,江南人口已达1000万户,而大唐天宝年间全国仅900万户,如此充足的人口,保证了劳动力与兵源。

陈矩亦避开正题,反问一句:“未知秦参政有何治国、振兴之策?”

这可难不倒他,上朝时对着赵构小儿不知回答几遍呢,他简短扼要道:“延续我朝“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国策,减百姓赋税,提商贾地位,内陆发展城市工商,沿海增设港口,边陲重开榷场,以工商税钱为国用主源,自然民富国强!”

这也非他的独到见解,大宋以往的财政收入在正常年份有6000——7000万贯,高峰时更达10000多万贯,而大唐的年财政收入从未超过3000万贯,这是个什么概念?按大宋官家利率,1贯铜钱可兑换1两白银,那就是近1亿两白银,他依稀记得后世的明、清从未超过这个数,而且,这么大的财政收入并不意味着农民的负担增加,只因这是大宋工商业极度发展的结果,带来工商税钱的直线上升,约占赋税总额的60—70%。大宋的经济实力在中国封建王朝中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策划人有信心令其更上一层楼。

陈矩却给了他当头一棍:“就算我大宋国用富足又怎样,太祖为收复燕云十六州,始设府库,后来钱币堆积如山,不一样奈何不了辽国么?统一天下不在于物足!”

来自后世的他,一向有战争拼的是综合国力的观念,打得就是经济,谁有经济后盾谁就胜出,孰料在这时代竟不循这个规律,他一时张口结合:“那在于甚么?陈军师有何高见?”

“尚武!”陈矩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安史之乱前,书生投笔从戎;安史之乱后,人人皆鄙从军。我大宋开朝以来,惩晚唐五代藩镇之祸,校枉过正,抑武崇文,方招致今日之祸,惟有恢复汉唐尚武之风!以战止战,方能真正自强,做到此点,便可一统天下!但我大宋积弱已久,决非短时可以恢复,除非明君、圣相、名将齐出,方有一线希望!”

尚武?这个问题老子也想过哩,好象没这么透彻哩!圣相、名将?我和大英雄可以担当了,明君么,赵构小儿怎么看也不象啊,看来症结在小王八蛋身上。他又有些不服气:“虽说‘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可是也有‘国虽大,好战必亡’。这以战止战,莫不付出血的代价,生灵涂炭,可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统一天下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陈矩反驳道:“尚武不等于好战!前人尚武之风尤烈,以仁为本在心。观我中国战史,即便对非我族类者,亦不赶尽杀绝,如春秋对夷狄,秦汉对匈奴,隋唐对胡人,每次大胜,却不夺其地,不变其俗,不杀其民。所谓王者之师,概莫如此!”

畅快!他省起后世的中华民族在生死存亡的最危险关头,亦没有丧失高贵的民族尊严,终于大无畏地猛醒而起,却没有睚眦必报,与某些兽性无赖的丑恶民族一起堕入灵魂的地狱,端的大国气度也,不过心里话,他还是保留不同意见的。胖哥的思维真能超越时空么?他以小学生请教老师的诚恳态度再问:“陈军师,如何看外族的入侵,眼前的女真人,不定有天会统治中国哩。”

这是大实话,女真人的后裔——满族人开创了大清,而元朝,更是由蒙古人所建。

“秦参政眼光老到,不愧跟北人相处久矣!”陈矩目光如炬,不知是赞他还是损他,露出郑重的神色,“此事可能发生的,但矩以为,无论是哪族,只要是在扎根生养于我中国大地,一定会融于我中国文化之中,汉夷之分,渐渐已无必要,天下之合,亦将带来民族之合,我中国文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旷远持久,将来的中国,应为族合一统之中国!”

这番话一定为这时代人不理解的,他自例外,几乎要跳起来鼓掌,陈矩所说的简直就是未来,时代的先知总是存在的,陈矩已跳出民族之分,大宋年间竟有这样的人?他越发觉得自己小看了对方,方想起时间紧迫,半个时辰已过了大半,他赶紧扯回正题:“陈军师所言极是,既然赵官家不能统一天下,那么,以战求和不是最好的局面?”

陈矩张口结舌,没想到绕了半天,被这家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由长叹一声:“观眼前形势,倒不失一条喘息之策,但金人岂是你要和便和的,二圣不就因此被掳的么?”

他知陈矩已被说动,进一步试探道:“陈军师天纵奇才,令兄陈规又是重镇守臣,不若为朝廷效力,桧将大力举荐!”

“不,我跟家兄志异道非,他守他的德安,我自爱来去漂流。可惜韩世忠不失于勇,迷于忠;张荣不迷于忠,失于莽,皆非成大事者!唉……”陈矩自觉失言,豁然警道,“秦参政怎知家兄是陈规?我与他毫无干系!”

他试出陈矩真心,当真大喜,这家伙果非蛰伏之人,不理其他,抓紧时间逼问:“陈军师言下之意,似乎指斥圣上不是明君?”

陈矩不禁冷笑:“这小儿有何出息?大宋在其手中,不亡已是侥幸,我陈矩空有大志,便不陪葬他又怎的?”

他单刀直入:“以陈军师之见,成大事者需何条件?”

既已露了心迹,陈矩索性放言直说:“第一,名正言顺,可得天时;第二,占据要地,可得地利;第三,有胸怀天下之心,可得人和。此三者得一可分天下,得二可统天下,得三可治天下,而尚武乃三者之魂!”

老子拥有和氏璧,天时有了;怀不杀之心,人和有了;看来就缺个地利啊,他的嘴角泛出微笑:“要地在何方?”

陈矩对这秦参政生出莫名的感觉,那种感觉只对一个家伙产生过,想起那家伙高深的心计,他迎接挑战般地回答:“天下要地,以长安为上,襄阳次之,建康又次之。宣抚使张浚提出‘中兴当自陕始,虑金人或先入陕取蜀,则东南不可保’,目光不错,可惜才大志疏,富平之败后,我军退至秦州,关陕从此不能恢复,秦州若再失守,大宋危在旦夕,刻下西线战局最重,而东线挞懒成夹击之势,雪上加霜,我此番协助张将军陷挞懒,总算为大宋争得些许时间,秦参政所言不假,即便杀了挞懒亦于事无补,若金兵不退,两线齐出,再加上李成等寇内乱,大宋可能撑不过今年!”

陈矩一针见血的见地将他惊出一身冷汗,是否危言耸听?他仔细思量,愈发心惊,确实有此可能,原来情势危急至此,可笑朝廷依旧歌舞升平,真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他蓦地感觉,莫非这力挽狂澜的重任是上天压给自己的,因为无论他怎样想改变历史,也不愿见到大宋灭亡的。女真人创建的大金暂时还不具备管理天下的能力,从他们对北方的严重破坏已经看出,女真人还需要一个学习的过程——为几百年后的卷土重来打下基础。他无论为了可人儿,还是为了天下苍生,都要姑且一试。或许,历史——竟因他而得以延续?

原来死胖子早赞同他的提议,只是对可行性有所置疑,故浪费他这么多口水,事不宜迟,他扯起陈矩衣袖:“既是如此,陈军师快去说服张将军,我不敢保证一定成功,但凭我与挞懒过往情面,当不至为难我,总之性命无忧,烦请张将军放心!”

月上中天,皎白的月光与湖中荡漾的无数火把相辉映,一艘小舢板在湖面划过,他一个人登上挞懒帅船,满船金兵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希望的光芒,曾几何时,秦桧是他们鄙视的对象,而现成了他们唯一的救星。

金兵们开始都有点奇怪,态度强硬的大将军一听义军要派出个秦大人谈判,立刻就同意了,原来原因在这:这秦大人竟是以前的秦执事!

帅舱内,屏退左右,亦一个人的挞懒端坐在虎皮大椅上,一身金甲,并无他想象中的困兽之态,威严不减的豹眼凌厉地射向他:“明日,你竟敢来见某家!”

……没人知道他与挞懒一夜长谈的内容是什么,只知道挞懒在次日清晨即派出一个旗牌官,在义军的允许下跟移刺古军取得联系,铁浮屠当即后退十里,接下来的两日内,义军的探子马不停蹄地往返报告:“金军退出通州!金军退出泰州!金军退出扬州!金军退出承州……”

每一次探报所至,湖里的义军与岸上闻讯而来的无数百姓皆发出长久的欢呼。当战争突然消失,和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降临时,莫大的惊喜,简直令天地动容。

所有的人包括张荣、陈矩、三相公乃至沙都卫均不敢相信,他所说的真的实现了!这家伙到底对挞懒施了什么法宝?而这所有人都感激与好奇的家伙一直没有露面,他留在挞懒帅船上,于金人为质,直到金军退出楚州、渡过淮河以后。

在义军的监督下,挞懒率仅余的两千兵士上岸,与移刺古的铁浮屠汇合,迅速往北退去!然后,万众期待的他终于出现在船头,那一刻响起的欢呼声超过前番欢呼的总和,他的身份依旧神秘,寨兵与百姓们只知道他是官家特使——秦大人!

他仰望祥和的蓝天,俯视亲切的大地,多么永恒的象征,没有一丝血腥的气息,也没有半缕硝烟的弥漫,他立于战争与和平、过去和未来、苦难与希望之间,浩瀚天地,无尽纷扰尽化尘与沙,亘古长存的只有天地日月。

胸中涌起前所未有的豪情与信心,他向着自己的目标又迈进了一大步,历史——是否已被他踏在脚下?他不得而知,但他至少知道,他令这淮南大地上的千万百姓摆脱了战争之苦!

“大灰,过来!”两位嫣然如画的美人儿掀帘出舱,身后随着一个秀气的小使女——刘光世的锦上添花,俱恢复女儿身的楚月与三相公在阳光下明媚照人,就近的船工与十八铜卫俱看得眼一花,几疑天仙下凡。

大灰见了女主人,便忘了男主人,摇着尾巴迎上去。他正掬一杯清茶,与沙都卫坐在官船二层的敞棚中下象棋。这时代的象棋又称大小象戏,已非常接近后世,赵构小儿尤爱,皇帝喜欢的东西,臣民们当然热中,他亦上手,有中学时的基础,棋艺不算太差,连赢沙都卫七八盘。

两人的赌注可不小,一盘二十两银子,沙都卫的脸都输得绿了,两个女孩出现得正是时候,他就势推盘而罢,将所赢连同自己的本钱足足十几个大元宝都送于沙都卫,他乃有心收买对方作为宫中的眼线。沙都卫倒是直人,胀红着脸也没作势,便揽在怀中,谢一声识趣离开。

“楚姑娘已大好,可喜可贺!”一上来就试探自己哩,为这迟早要来的碰头,他早有思想准备,起身迎向面色白里透红、已恢复大半的可人儿,一副欣欣然之态,脑筋转得也够快,指着大灰装痴卖傻:“大灰?哦——既然楚姑娘乐意,以后就叫它大灰吧。”

可惜大灰不会说话,否则定会戳穿他的谎言。

谁也没想到秦相公这一趟的被挟持,竟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他们一行乘于新任泰州知州张荣缴获的大船,载满战利品与刘光世的赠品,返回行在述职。虽没完成赵官家交代的要务,却另有大斩获,他与挞懒达成的秘密协议初步印证了“以战求和”的效果。

他自要费一番口舌向张荣、刘光世等解释原因:与挞懒旧识,晓以利害,并附加诱人的物质条件……尚能自圆其说,金人好货是出名的,每次南侵均以敛财掠物为第一位。张荣方知他乃当朝参政——南归的秦桧,不由大为钦佩。

只因他身为朝官,密旨出行,民间无闻,捷报上亦不便体现。后世史学家考证:缩头湖一役,剿杀金军近万人,挞懒部在并未大伤元气的情况下,尽弃淮南之占领地,宋金东线战场整整息兵三年,为大宋赢得宝贵的喘息时机,得以专心于西线战事、弥平内寇及巩固后方,其原因众说纷纭,遂成历史之迷。此役乃南宋立国之空前大捷,尤胜岳飞建康之战,张荣以功归编刘光世部,任忠勇军统制、兼泰州知州,其部属立功将士四千零二十九人也进官受赏,缩头湖后因此改名得胜湖。

一路来,他刻意避开在舱内养伤的楚月,倒是三相公不时出来走动,对他的态度仍介乎警惕与怀疑之间,亦有所改善,毕竟说服挞懒退兵乃一件不可抹杀之功。

十八铜卫皆对凭空冒出的两个小美人惊奇,他与沙都卫、高益恭统一口径,只说是义军孝敬的,自有陈矩帮忙掩饰。缩头湖一役后,大功臣胖哥的地位日趋上升,又一官半职也不要,众皆叹服,令张荣愈发器重,无论大小事皆放手于其,隐然军中的第二把手。他与陈矩无机会再作长谈,然而在这大宋东南门户的枢纽上算是伏下一枚重要棋子。

楚月的双眸落在他脸上,似乎要看透他:“姐姐,我想跟秦大人单独聊聊。”

三相公会意点头,瞪他一眼,便逗着大灰往另一边去。他与可人儿心有灵犀地行到下风口,伤势初愈的楚月显出我见犹怜的娇弱,他涌起阵阵疼惜,为自己的狠心拒认而自责。

楚月轻轻倚住船舷,纤手掠起鬓角的青丝,垂视清澈的河水,柔声道:“执事,你要咱家怎样谢你?”

他心尖儿一颤,几乎要投降了,楚月晶目一闪:“明日你骗得我好苦!”

分明又在试探自己,他强忍着身子没震,把心一横:“郡主说笑了,怎把我当作那小子?大将军待桧恩重如山,岂是那小子可比!难道桧就救不得大将军么?那小子就是想救也没这本事?哈,难道郡主怀疑我的脸是假的,可来摸摸看,像易容么?”

女真姑娘的豪爽立显,楚月当真伸出玉手,抚上他的脸。好一幕动人的情景:一个美丽少女痴对着一个老男人,双手还捧起那张老脸端详,透出温情的无比滑稽!

楚月的大胆举动令那些铜卫们又羡慕又窃笑:都说秦相公不好女色,原来是做样子的,见着这么个小美女,就老牛吃嫩草哩。

楚月一双深情的眼睛牢牢地捉住他的视线,这秦桧于她有种天然的亲近,这种感觉只有明日才能给她的,可是这脸皮真不像假的呢……

那香软的玉手摸在脸上,十分的舒服,他愈发吃不消,这等温柔攻势下迟早要败下阵来,忙干咳一声:“郡主摸够了没有,桧也是个男人哩,不怕那小子吃醋?”

“楚月失态了,爹爹情形怎样,知道我在这么?”楚月掩饰不住面上的失望,失落地放下手。暗吁口气,他忙谈挞懒,除了那秘密协议,舍不得再有其他隐瞒:大将军情形还好,也知道她在这。

其实他开始并不打算告诉挞懒的,生怕其逼他交还女儿,直到老头子要他找到楚月,并不可相负,等于默认了他女婿的身份,他方将告之,那一刻内心狂喜莫名,只觉这才是谈判的最大收获。

楚月边听边抹泪,显然在想念父兄族人,他也几乎心碎:可人儿为了自己而放弃荣华富贵,伶仃孑然,不知受了多少苦与委屈,亏欠她实在太多太多,但自己真能给她幸福么,他也丝毫没底,不由冒出一句矛盾的肺腑之言:“郡主跟着那小子会有幸福么?不如回大将军身边吧!”

楚月似被勾起了回忆,珠泪犹挂粉腮,如痴如醉道:“只要他能守在我身边,看着我年华老去,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哩……”

他也一时醉了,这是他对她说过的情话,可人儿竟牢记在心,他几乎要将她搂在怀里,蓦地一声娇斥过来:“奸贼,竟敢欺负俺妹妹!”

自那日后楚月再没找过他,然而,爱人在自己可保护的咫尺之内,他有种难言的幸福,真希望一直持续下去。每日里吩咐厨房做好东西给两个女孩送去,特别是楚月,为解她的思乡之苦,他绞尽脑汁地想象着“打糕穆丹条条”的做法,并亲自指挥厨娘去做,结合后世的食历,又特别加了糖与鸡蛋,在失败了十几次后,终于端出第一盘黄灿灿、方方长的点心,其时香飘舱内外,铜卫们俱被吸引过来,一个个口水直流问:是什么点心?

“萨其玛!”他随口回答,众人皆露出闻所未闻的神情,他方反应过来,这好吃的劳什子大概还没诞生哩,白胖的厨娘先尝了第一口,即惊喜叫道:“好一个‘萨其玛’!”

看着小使女端回的空盘子,他知道自己的辛力总算没有白费,又生出时空错位的异感:总不成这萨其玛也是自己发明出来的?

离行在越来越近,无形中感到王氏存在和朝廷争斗的沉重压力,他原本轻松的心逐渐沉甸起来,思道:不知高益恭安排好没有?为了防止王氏不明内情而生出事端,他令高益恭提前回府通报。

他与挞懒的秘密协议中有一个他最不情愿的条件——放回达凯,义军方面很有异议,还是张荣、陈矩识大体,一个战俘自比不上一方水土的平安,便由高益恭出面,“偷偷”放了达凯。

他的一个重要条件挞懒没有答应——植脸解药,挞懒只给他一块玉牌,道王氏、高益恭见后会全力配合他的,他不知道这配合的尺度有多宽,是不是王婆娘与高益恭以后可以听自己吩咐了,复笑自己太异想天开:挞懒自然不会下此命令,须知王氏与高益恭正是钳制他的一大手段。

大半月不见,行在又繁华了许多,为不引注意,他们乘夜入城。依两个女孩之意,一到越州便要见明日的,他忙解释自己朝务积繁,总要先处理一番,而那密处十分曲折,亦需要时间安排妥当,才能成行。

蒙混过后,他本欲将她俩带回秦府,谁知三相公不买帐,直说自己有去处,携楚月同往。他心道你一个江湖女子,有何好去处,这里又是天子脚下,要闯出什么祸来,自己也不一定保护得了,不免低声争持一番,但她俩可不是俘虏,用强不得,踌躇再三,他方对迎接的高益恭使个眼色,其会意点头,方无奈上轿。那大灰恋恋不舍地咬着楚月的衣角,他内心何尝不如此。外围的十八铜卫只以为秦相公惧内,将新收的两个小美人安排在别处,皆面含笑意。

“爹爹——”一个眉目俊雅的锦衣少年脆声扑上来抱住他的腿,他目瞪口呆,自己打哪冒出这么大的儿子?而眼前府宅彰显富贵的鸟头门、四铺飞檐、五采文饰……皆是全新翻修,若非那王氏浅笑盈盈地立于大门口,他真以为自己找错了家门。

沙都卫指挥着手下将那丰厚的囊橐搬进秦府,他识做地分了大半出去,众铜卫也不客套,个个想家,连杯茶也不喝,各拎走一个大包裹,这一趟外差可肥得冒油,秦相公毫不吝啬,十八铜卫欢天喜地地告辞。

他满腔疑惑地进厅,这婆娘真本事,多会不见就弄个儿子出来,还养得这么大,莫不是跟哪个奸夫的私生子,一时有点酸溜溜的。王氏仿佛知道他所想,面颊上飞起一团红云,不顾下人们的目光,拉住他的手,低声嗔道:“小冤家想什么……”

原来这少年是王氏哥哥王唤(口换日字)庶子,王氏嫂乃郑居中之女,怙贵而妒,逐走一妾,留下此子,备受虐待,王唤(口换日字)不忍,想起他这个妹夫正当权势,惜一直无出,干脆过继给他承宗传代,以示巴结,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隐隐感觉这名目上是为他“秦家”考虑,暗地里只怕是王氏的主意,楚月的回归一定令这婆娘感到威胁,故意弄个继子来绊住他,真是煞费苦心了。不过这少年依稀有自己幼时的影子,乖巧地在一边逗大灰玩,真有点讨人喜欢哩。王氏察言观色,乘机道:“请相公为乖儿起名。”

他挠挠头,后世男人以“升官发财死老婆”为人生大喜,自己占了两样,只可惜王氏没死,但添个儿子,算是凑齐:“就叫秦三喜吧。”

哪想到他这般心思,王氏拍手叫好,又提醒:按公公在世所定规矩,应是单名,并按五行序辈,叫秦熺才好。他对此一窍不通,只有依言,这婆娘不愧是个“贤内助”。

东窗下,王氏单独为“夫君”洗尘,吃喝半晌,不期然道:“奴家收到大将军密函了。”

他差点被一口菜噎住,放松已久的脑筋重新绷紧,高益恭是赶在他前面回来的,断无可能与挞懒接触,看来挞懒与王氏还另有秘密联络渠道,他失去胃口,故意脸一板:“那我跟大将军的协议,你也晓得,以后知道怎么做了?”

“晓得!”王氏难得地低声下气,眼神飘出柔媚:“奴家还顺从得不够么?”

其大有“小别胜新婚”的语气勾得他魂儿一荡,这骚婆娘!又暗自庆幸楚月、三相公没跟进府,否则可人儿在侧,他与王氏虚与委蛇,不如坐针毡才怪。

王氏又狠狠拧了一下他的大腿,似嗔还笑道:“我那两个妹子呢?”

真真“上了人家就理软”,他无法硬气,老脸一讪,如实说了。王氏面色一正道:“相公做差了,带郡主回来,不怕惹出麻烦么,万一误了正事怎办?”

最讨厌别人对自己所为指指点点,他心中大恼:“滚你妈个正事,纵使大功告成,若输了可人儿,赢了世界又如何?”

忽想起方才打赏下人时,翁顺、兴儿都不见,他随口问那两个老亲信跑哪去了?王氏脸色微变,不自然道:“他两个去我娘家办事了。”

他避开与王氏同房的危险,以连夜赶写奏折为由留在书房里,将自己此趟之行向赵官家详细汇报。

高益恭直到半夜方回,一副诧异之态,原来三相公带着楚月进了一座守卫森严的坞堡,据高益恭探察,此坞堡原为一豪族所有,后来被官府收购,不知属于何人所用。他也奇怪,难道三相公还有什么神秘背景不成?不过一定是正面的背景,他对三相公有种特别的放心,对楚月也不怎么牵挂了。

次日早朝,众同僚见面,自一番寒暄,秦参政受上命外差大家都晓得,倒不便相问。朝间议事,不免又谈到两件大事:一是缩头湖大捷而带来的意想不到战果——挞懒退出淮南;一是张俊率各军大破李成,江南肃清匪军,张俊上折对岳飞部赞不绝口,特请朝廷嘉奖。自南渡以来,大宋君臣上下从未有过这刻的阴霾消散,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

早朝散,当殿内侍宣秦参政“留身独对”,各大臣皆露出羡慕的眼神,富直柔等对头们不屑而顾,右相范宗尹不免妒疑。原来宋代早朝之后,宰执有时一人或数人单独留下,与皇帝个别讨论朝政,曰“留身独对”,或皇帝指定,或大臣自己要求。皇帝也藉此更详尽听取某一类意见,能被皇帝指定“留身”者,大都是较得信赖,亦是一种恩宠,莫怪范宗尹不悦。

这独身面上,他倒不觉得是什么美差,与小王八蛋走得太近,伴君如伴虎是一回事,更怕自己控制不住动杀机而失态。

后殿中,赵构显出少见的开心:“爱卿,刘光世密奏你说挞懒退兵事,朕看你折子中毫不居功,朝中要多几个爱卿这样的大臣,朕就高枕无忧了。至于你与挞懒协议中的条件么,全部照办,由你操持,不过不要太过张扬……”

他暗喜不已,诚然挞懒故意提了一些赵构会接受的物质要求,他更乘机挟私,增添了不少额外条件,却是为他的不杀大业准备的,赵构既开金口,他便可堂而皇之地操办了。

赵构复咳嗽一声,屏退内侍宫女,只剩君臣二人——更显对他的宠信,其自御椅起身,上前拉住他的手:“爱卿理寻和氏璧一事已有眉目,朕不胜欣慰,快细细道来!”

原来这厮竟将那劳什子看得比军国大事还重,他又涌起一阵杀机,终压住这一时的血涌气盛,诚惶诚恐地躬身回禀,他知沙都卫必有上报——其应不是金钱可以收买的汉子,故不敢有所隐瞒——除了楚月的真实身份。赵构忽色迷迷一笑:“爱卿原来要守株待兔,听闻二女貌美如花,可不要监守自盗呵!”

赵构毫不掩饰的垂涎之意令他一警,这小王八蛋丧失生育能力了,色心依旧不改,要是来个横刀夺爱,他身为臣子只有干瞪眼的份,怎么办?他一面肚中大骂,一面想法断其邪念:三相公不用他担心,她武功高超,大不了一走了之,而楚月就有危险了,她是女真人,武艺又一般,很难逃出大宋地盘的……对了,可人儿是女真郡主哩,小王八蛋不怕激怒大金么?

他眼珠一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道出楚月的真实身份:“微臣犯了欺君之罪,那楚姑娘乃是挞懒爱女楚月郡主,只因恋上明日而出走,挞懒无计可施,嘱咐微臣要照顾好她,否则……臣只怕她身份一旦泄露,我大宋臣民会与她不利,所以刚刚连陛下也瞒过……”

扛出挞懒这块牌子,赵构果然软下来,色胆吓破,反而为他开脱:“爱卿做得对,此事一定保密,若楚姑娘有何差错,朕唯你是问……”

离开后殿,他再也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狂笑起来,总算抓到小王八蛋的命门了——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大宋天子对女真人骨子里的惧意,真是奇怪,一般人在国恨家仇的打击下只会变得坚强,赵构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呢?

“秦大人何事如此开心?”一个清秀的小宫女出现在面前,是怡儿,“我家长公主有请!”

襄晋公主由皇帝之女变成皇妹,尊号自然也长一辈,变成长公主了,不用问,又是问明日消息的,一泡尿正憋得紧,不过玉人儿要见他,只好先忍忍了,看来太吃香也不是好事。

“秦大人,听说明日给你囚起来了?”襄晋公主这回没好脸色了,劈头就问,显然对他上回的“说谎”兴师问罪。咦,这不是他用来蒙骗楚月和三相公的话么?此谎言的知情方只他、沙都卫、高益恭、赵构再加王氏,而受骗方仅两个心爱的女孩,怎么阵营里又增加个公主?

“奸贼,你敢不承认?”自屏风后转出了三相公,得意地看着他,他顿时转过弯来,当日是三相公救回公主,她俩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那坞堡定是宫中在外的产业,被襄晋公主所用,招待三相公与楚月了。

襄晋不给他搪塞的时间,飞快说明:“岳姑娘乃为我大宋追缉明日,秦大人休要误会,咱家自会跟皇兄解释,但你为何虚言欺上?”

大帽子扣上来,他暗暗叫苦,怎的冒出这档子事,三个小冤家聚到一起,岂不是火星撞地球,他的头都大了,好在反应够快,作出苦笑状:“长公主恕罪,臣不过秉承上命而已。”

将责任一股脑推给赵构,好容易挡住两个女孩的七嘴八舌,一头大汗地“逃”出雅竹居,他尿意全消,大概都自身上出了,赶紧又去后殿面上,以跟赵构对好口径,应付襄晋公主的追盘,说谎的滋味真不好受!

忙完这一切,回到政事堂,已是下午,僚属们俱一番逢迎,独不见上司范宗尹,自觉可以分庭抗礼的他也不去拜谒这个当初保举提拔自己的恩人,便回自己的公事房。

大案上积压一堆公文,他随意翻阅,忽冒出两张私函,他倒不奇怪,当上参政以后,他的私函也多起来,多是攀亲附势,他懒得理,都带回给王氏看。

但这两张不同以往,一张粉色函十分醒目,芳香扑鼻,他好奇拿起,豁然一行娟秀小字:秦三官人亲启,落款玉僧儿。他顿想起那个令黑夜生辉的妙人儿,原来是邀他妙艺坊再叙,谈音论律,上次安然脱身实属侥幸,他当然不敢再去犯险,不过妙人儿青睐总不是坏事。他些微自得地拿起另一张皱皱的红函,一定来自很远的地方,上面墨迹雄浑有力:致参政秦桧书,李纲拜上。

李纲?他从花丛幻想中醒来,不就是那后世小人书中一力保荐大英雄的老忠臣么,难道是来骂自己这个奸臣的?忐忑不安地启开一看,出乎意料的,却是满纸的盛赞:秦公精忠许国……立大节于宗社倾危之秋……直谅公忠,久孚中外……

信中尤其赞扬他的“以战求和”之策,李纲认为:和、战、守三策乃是大宋南渡后之国是,目前以“和”为国是,待大定后便可以“战”为国是。其中关于国家治理与天下大势的灼见更在陈矩之上,一个冷静远思的政治家形象跃然纸上,他内心惊叹不已,按李纲的施政策略,大宋短时间内便可迎来中兴。他忙唤下属来问,方知李纲在建炎初年曾入相七十五日,因奸人谗言而罢。他心道,这么一个大忠臣老子可要起用,一定要向赵构重荐。

次日早朝,他便上奏此事,不料碰了一鼻子灰,赵构驳回道:“士大夫间有言李纲可用者,朕以其人心虽忠义,但志大才疏,用之必亡人之国,故不复用。”

赵构淡淡数语,却是对他入朝后最重的语气了,惊得他一身冷汗,体会到小王八蛋的喜怒无常。

王氏得知此事后对他好一顿埋怨,怪他事前不跟其商议,原来李纲在相时,以直言无隐令赵构极度反感,用一句话表达——“李纲孩视朕!”,皇帝的眼里怎容下这样的臣子,而李纲罢相时更发生一件震惊天下之事,太学生陈东聚军民数万伏阙乞留之,而被赵构枭首通衢,以竦天下,违背宋太祖“不杀士大夫”之训,落下恶名至今,这笔帐亦算到李纲头上,他的推荐不是触动赵构隐痛么?

他才发现自己在政治上还很幼稚,以为捏住赵构的软处就可放手大干,谁知小王八蛋对外脓包,对内毫不手软,他不得不收敛刚刚滋生的自大,老老实实地凡事与王氏商议。

不过此事也为他赢得忠荐不畏上的美誉,他再揣摩赵构的脾气,推荐成功了一些名士如大儒胡安国等,也包括他眼里的志士杨愿等,当然更没忘记自己的亲党王唤(口换日字)等,毕竟他在朝中根基不深,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培植亲信。在王氏的幕后操纵下,他一时间名声鹊起,羽翼渐丰,权倾一时的范系开始逐渐分化。

都说政治是老人的爱好,其实应该是男人的爱好才是,他沉醉在政治游戏之中,无暇顾及两个女孩,好在有高益恭充当眼线,每日报她俩平安,令他心安理得。

直到这日中旬休务,他才暂时得到放松,信步步出政事堂,看着晚霞漫天,方想起有十多天没见她俩了,既想去,又怕去,答应她俩的事还没来得及安排呢,犹豫再三,终抵不住那压抑不住的思念,他决定去看她俩,反正不想回府面对王氏,这婆娘倒也识趣,这些日子没来缠他。

正要吩咐谦人备轿,却见一顶粉色花轿停在政事堂府门外,轿帘一掀,现出一张脱俗出尘的俏面,妙目流转,清啼一声:“秦三官人的架子真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