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我的野蛮女友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7885

他坐在四抬大轿里,敞开边窗,欣赏着官道两旁的三月田园风光。赵官家的这道密旨来得太是时候,既给了他一段冷却期来处理与王氏的现阶段关系,又令他暂时摆脱那些繁琐缛碎的官礼朝务,他几乎快憋疯了——习性不羁的他最受不了规则的限制,现在可变成一只逃出樊笼的小鸟。

可是“小鸟”的心情也跟轿子一样地起伏:他怎么也想不到襄晋公主要打听的人是他——明日!自己不过跟玉人儿在金兀术船上见过一面而已,对话不超过三句,而她竟留有印象,且念念不忘,看情形,玉人儿好像不太相信他是个坏人哩,真不负老子的一片痴心啊。

他当时一面按奏折如实回答,一面怦然心动:他一直将襄晋公主视作后世的梦中情人,可是从未起过得到她之念,在他眼中,玉人儿似那远离俗世红尘的圣洁仙子,只可远观而不可近亵,而自己能在跟前与她说说话,已是最大的满足;但仙子动了凡心又是另一番情形,他看出襄晋公主对自己仅止于好奇与好感而已,却绝不排除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天,他该怎么办?他不得不让芳踪飘渺的楚月从心底浮上来,他已越来越不敢想她了:首先以秦桧的身份,他不知跟楚月如何相见,若以秦桧的嘴脸跟可人儿亲热,简直是对她的侮辱;其次与王氏的再结体缘令他对楚月平添了无数愧疚,更生出怕见她的心理。而一想到出行时王氏依依难舍的泪脸——他就知道自己迟早要被这婆娘征服的。

在肉体背叛楚月的同时,襄晋公主的示好令他的精神也出现背叛的倾向。变成秦桧的他进退失据,不仅在做人原则上,连最坚守的爱情都出现滑入深渊的趋势,最可恨的是他明知这种变化,不仅无力阻止,却有越滑越深之势,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救命啊!

一股深不见底的惧意袭透身心,他本能地冒出一个想法:不若乘这个外差的机会逃走,这个秦桧不做也罢!随即想到如不定时服药,便面部溃烂而死,他又气馁而叹。

“大人,入临安府地界了。”已随他升至带刀护卫的高益恭在轿外报告。他猛省起这植脸异术出自高益恭,不知是否其独家所有,若有高明的医师能解,自己逃走也不怕了。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法子,就是将其制住,拷问出解药配方,便再不受王氏所挟,那时去留皆在我了,他面露喜色,复想到有王氏撑腰的高益恭乃高手一个,对他这个假老爷一向敬而远之,虽相处数月,未显丝毫底细,他按王氏意思上奏高益恭乃在海州收服的汉儿——当时将原辽朝统治区的汉人称“汉儿”,自然是假的来历,看来想下手也不易……

一块石碑跳入眼帘,上刻“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等字,这便是大宋官道的路标——石堠子,所谓堠子,筑土为堠,上插木牌、石刻之类,分里堠、界堠等,里堠一般为五里、十里立一堠,界堠则立于州府分界处。

马蹄声声,呼地一股尘沙卷过这杨柳相夹、麻石铺砌的官道,他的眼被迷了一下,忙放下窗布。这宋时的轿子又名肩舆、檐子、兜子等,凸盖无梁,以篾席为障,左右设窗牖,前施帘,以两根长竿舁抬,四个精壮的桥夫健步如飞,却如何比过那些骑者。

一阵放肆的笑声飘来,不用问,是内侍长杨公弼手下的千牛十八铜卫,他们这一行二十余人,除高益恭外,其余皆大内侍卫扮做的仆役谦人,身为执政高官,他的安全自然十分重要,而衙门里护卫少有高手,不过赵官家钦派大内侍卫只怕还有监视他的一层用意——小王八蛋的疑心病跟他一样重。

由于奉行密旨,不事张扬,所以他并未享受到古代大官鸣锣开道、清水净街的排场,而会暴露他身份的尊称亦改为大宋各级官员的统称——“大人”,这一行宛若一个赴某地上任的中下级官员的阵仗,且无女眷随行。

虽说此行机密,这十八铜卫并未收敛在天子身边养成的盛气之性,更兼于行在憋久的缘故,难得外差,便失去约束,也不管行人侧目,一个个策马急奔,较起骑术来。倒是他们的头目——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姓沙的都卫,以管事的身份与高益恭安分地跟在大轿前后。

进入广三百里、袤三百里,有“天堂”美誉之杭州所升的临安府地界,为免受注意,他们并未入府城,行至晚间,按当时士人行旅暮宿朝行的惯例,往驿馆投宿(大宋官道二十里置马铺,有歇马亭,六十里有驿,驿有饩给),沙都卫则去安排次日的行程。

用罢晚膳,精力旺盛的铜卫们又聚在院内较起武技,他也无困意,饶有兴趣地踱到室外赏观,思起楚月教自己学武的甜蜜往事与流亡搏命的峥嵘岁月,不由对刻下的安逸生出矛盾的满足,再想起与那班生死追随的女真兄弟们一年之期的约定,忙振奋精神自我激励……

这帮小子身手不错,他动了笼络之心,回头叫高益恭取出十八个每锭二十五两的雪花银,端在盘中送上,与他们做个彩头,铜卫们欢声向出手大方的秦相公致谢,练得愈发抖擞。

高益恭回到边上冷眼旁观,有了白天的念头,他心中一动,故意大声道:“高护卫,你武艺高超,可为这班兄弟指点一二。”

他这话明捧高益恭,实则挑动铜卫们向高益恭挑战,他从未真正看过高益恭的身手,正好借他人之手试探。果不其然,铜卫们闻声,俱不服气地转向高益恭,已有人高声叫阵。

“大人说笑了,小的三脚猫技艺怎是各位铜卫爷的对手!”高益恭很谦卑地抱拳环顾,先自认输。十八铜卫皆露出瞧不起的神态,他大没面子,一是高益恭当众忤意,二是铜卫们对高益恭的不屑也连带上他这个主人了,没趣地转身回房,正碰上不知何时回来的沙都卫立于门口,目露精光地盯着高益恭的侧影。

自临安府改行水路,在那著名的京杭大运河上航行不几日,便至运河与长江交汇的镇江地面,早派铜卫前去通报。

大宋浙西安抚大使、御前巡卫军都统制刘光世率部将并当地名流隆重出迎,到了目的地,他的身份自然在小范围内勿须隐瞒了。

中午的接风宴席设于镇江名山北固山的多景楼,北固山坐落于镇江府东北大江边,山壁陡峭,形势险固,与金山、焦山成犄角之势,好个冲要所在。

“秦相公请——”

“刘相公请——”

宣过密旨,正当壮年、相貌英挺、一身儒将打扮的刘光世与他彼此客套一番,哈哈大笑,“一见如故”地携手自北固山中峰南麓登山。他暗自嘀咕这家伙倒不像朝中所传的那般骄横,可惜了这一副好相貌,竟是个碌碌无能之辈。

一路不见游人,想是刘光世为迎接他而禁山,有点大人物的感觉了,他也喜得清净。沿山脊北行至一铁塔,作陪的几位名士讲解此塔系唐卫公李德裕于宝历元年所建,故名卫公塔,原为石塔,后毁,大宋元丰元年,改建成九级铁塔。

自卫公塔往北,突起一块条石,上镌“天下第一江山”六个雄浑大字,相传为梁武帝所书。条石对面通往雄峰之巅的一座古刹,拱门霍然镌着“甘露寺”题额,在后世并未到过镇江的他不由好奇发问:“可是三国刘备招亲的甘露寺?”

果不其然,名士们又是一番口水横飞,私下皆想这秦相公也忒孤陋寡闻了点。

兴致勃勃地在寺后刘备、孙权同坐过的“狠石”坐会儿,他便登上北固山风景的最佳处——多景楼。刘光世亲自介绍,此楼名取自李德裕诗句“多景悬窗牖”,为长江三大名楼之一,与黄鹤楼、岳阳楼齐名。

他抬眼所至,一块“天下江山第一楼”的大匾,高悬在楼额之上,看其落款,乃是他“同乡兼同窗”段拂的岳丈大人——米芾所书。登上二层,凭栏远眺,山光水色,奇景异姿,尽收眼底,他雄心顿起,不愧“天下第一江山”也!

莺声燕语自身后响起,好家伙,十几个缤丽妖娆的女子拥上来,将他扯入席。沙都卫已坐下,刘光世与其部将王德、郦琼并名士相陪于主桌,高益恭与十八铜卫被安排在另外两桌。这些镇江名妓虽逊色于玉僧儿,也不差到哪里。

丰盛的酒菜以银器碧瓷盘盏上来,边上有乐工吹奏助兴,席间有姐儿伴餐,靡靡之风,比越州有过之而无不及,真真山高皇帝远,无拘无束,他大羡刘光世这官做得舒服。

开场一番祝酒辞,名士们自是对他一番恭维,对刘光世又是一番吹捧,什么“知兵者非好战”, 刘相公知淮南金军久戍思归,乃铸金、银、铜三色为钱,曰“招纳信宝”,皆有使押字,以为信号。获戎人之解事者,贷而不杀,俾密示侪辈,有欲归附者,扣江执钱为信而纳之。自令金军人心瓦解,归者不绝,去腊至今,招到女真及签军共六百六十余人,创立奇兵、赤心两军,可谓“不战而屈其兵”。

此事他在朝中已闻,不过没有这般详细,此刻一思量,倒跟自己“不杀”的宗旨不谋而合,不由对刘光世的看法有所改变。

几杯酒下肚,刘光世愤愤然道:“那汪藻对圣上胡说我等武人骄横,秦相公可要主持公道!”

原来翰林学士汪藻近日上奏驭将三说:“一曰示之以法,二曰运之以权,三曰别之以分。”不外是削诸将之权、制诸将之横,皆因大宋在这生死存亡关头,肩负救国使命的武人地位渐起,一干文臣们感觉风光不在,发此不甘之言。正所谓:“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历史规律使然,赵构小儿也无法扭转。

名士们附和道:“今日误国者皆文臣。自蔡京坏乱纪纲之后,为王臣而弃地、弃民、误国、败事者,皆文臣也;间有竭节死难,当横溃之冲者,皆武臣也。又其甚者,张邦昌为伪楚,刘豫为伪齐,非文臣谁敢当之!”

“说得好!”他这个“秦桧”浑然忘了自己文臣的身份,击节大赞。刘光世至此才露出真心的笑容,双方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觥筹交错,一力避酒的他还算清醒,那几位名士早醉倒在姐儿怀里。少了这些酸丁,席间清净多了,那刘光世虽是将门之后,亦不能书,粗人一个,他不用掉文,大感舒适。刘光世与沙都卫等就更放肆了,各搂着一个姿色上佳的姐儿,一面调笑,一面大揩其油。

惟独陪他的姐儿失望之情形于色,他不能再对不起楚月了。人到中年的秦相公尚无子嗣又不纳妾,一直有“他”不好女色的传闻,倒也无人奇怪。既然不敢餐秀色,他只有专注于美食当中。

打个饱嗝,摸摸护身甲下胀起的肚皮,好像有点赘肉哩,当了秦桧后就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没空也没机会练武,不发福才怪。

他的眼忽然花了,原来最后一道菜是一大盘金银珠宝,刘光世怎肯放过这结交朝廷新贵的机会……

穿过一条暗黑湿冷的长长通道,一股难闻的秽味夹着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哀号、冤屈声在狱卒的强压下依然不绝,这就是这时代的大牢。一一审视过去的他面色渐渐难看起来,这些被当作明日入狱的大都连小毛贼也不是,分明乃无辜百姓,刘光世也太不象话了!

负责陪同他鉴认明日的王德察言观色,忙请他出去说话。眼睛一阵刺痛,下午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冷冷道:“将这些人全放了,皆非明日!”

王德面露难色:“我家都统费了不少心机方捉了这些疑犯,若秦相公一句话便放了,只怕与都统面上不好看。”

他与沙都卫对了一下眼神,其一副听从吩咐之态,若要以密旨强压施令也无不可,只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刘光世又伺候周到,没必要为几个小老百姓跟一镇大将翻脸,他皱眉道:“总不成押这些人去见圣上,只怕是欺君之罪。”

王德转了一下眼珠:“末将倒有一计,或可寻出真正的明日来。”

“老子就站在你面前哩,看你怎么引老子出来!”他心道,不免斜了身后一眼,这里只有高益恭晓得他的真实身份,又泛起那个一直挥不去的疑问:如今最有机会逼问和氏璧下落的可是王氏、高益恭这方面,但王氏仅于色陷那夜露出一丝口风,他仔细回想过,那大秘密应不曾泄露,而王婆娘到底有何图谋?什么他日救出父伯,自会放自己与郡主团聚,鬼才相信,这个秦桧一旦当上,岂是说走就能走的,到时自有种种理由阻止他,反正他的小命捏在人家手里,这个女人不简单!

在负有监督之则的沙都卫跟前,他不得不对王德的提议表现出极大的热心:“哦,王统制请讲。”

“此计末将思谋良久,自抓了这几百个疑犯来,每夜不知有多少江湖人来探,好在都统派重兵把守,并无人得逞,看来外界皆不知其中真假。近日要处决一批死囚,咱就在疑犯中挑一批出来,宣告将最具明日嫌疑者一并押去市曹斩首。一则到时自会有大批江湖人出现,不定带出真明日消息,咱在旅舍、茶酒楼等处伏下暗探,仔细监听;再则这小贼如今大都打着侠义旗号,若不忍心殃及无辜,或会露面相救,到时再于法场四周设伏……”

听得沙都卫点头赞许,他大骂王德这厮卑鄙,想出这条毒计,他总不能说明日才不会出现,好在主事权在他,当下拍板:“那些假明日可不是真处决,只做个样子过场罢。”

只好委屈这些无辜百姓受一场惊吓了,当日“孙村一战”后,明日的武功与狡猾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谁会相信他这般不济落入刘光世手中?夜探牢房的江湖人或许只为证实一下吧。

这日,镇江府最繁华的十字街口,人山人海,压肩叠背。在旧中国往前的时代,每逢执行死刑的日子,都像过节一样热闹,可谓中国特色之一大奇观。

四、五个死囚各抠扎一团,胶水刷了头发,绾个鹅梨角儿,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面北背南跪作一行;另有斩牌上朱笔写着明日的七、八个疑犯俱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面南背北跪作一行,共两行候斩人犯一字排开,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报时开刀。

这十字街口两旁的茶酒楼都被看客们包了,一边吃喝一边看死刑,让老板们大发死囚财,小二们则忙得不亦乐乎。

距法场最近的一座茶坊二楼,士人装束的他与沙都卫、王德三个占据了视角最佳的桌位,家丁模样的高益恭立于侧后,其余的座中客俱十八铜卫与王德的亲兵所扮,这茶坊被他们全包了,而善于“避战”的刘光世一听法场可能生事,自然不会露面。

街上处处可见江湖人的面孔,王德早安排妥当,不怕有人生事,就怕没人接招。法场中间,监斩官已经落座,两下刀棒手已经给人犯开枷,十余个刽子正磨法刀。

信奉“乱世须用重典”的大宋官府对内镇压一向不手软,利用各种公开执行的极刑对百姓杀一儆百,这斩首还是轻的,其他如五马分尸的“磔刑”、 3357刀方才毙命的“凌迟”……不胜枚举,端的矫枉宁可过正。

军事上亦是如此,连从江北撤回驻守宋金江防前线——江阴军的岳飞部也被调往江南西路、淮西路的内战战场,那里,自“孙村之战”铩羽而归的李成军重振旗鼓,连兵十数万,先后攻下江淮十个州军,形成“席卷东南”的割据势力,张俊受命为江、淮招讨使,率神武右军及拨归其指挥的神武前军、神武后军、岳飞等部前往讨伐。

离行刑的午时三刻还有段时间,王德紧张地四处张望,作为现场总指挥,计又出自其手,若有差错可难以交代。只负责认人的他悠闲地品茶,暗哂王德如何收场,后世的影视作品中总是在即将问斩的最后关头才出现救星,现实中会不会这么富有戏剧性?当然不会!

忽闻远远传来一声清啸,一个黑点自西南的天际出现,在屋檐楼顶之间越来越大,恍如一只大蝴蝶般飘忽而来,几个起纵,已落于临法场的一高楼顶上——正是他所在茶坊的对面,一个面蒙白巾的灰袍书生翩然立定于逆光之中,清越的声音传下来:“明日在此,放了无辜,有胆拿我!”

“这个就是明日?原来法场上的是假的!”人群大哗,此子惊世骇俗的轻功与传说中的明日十分吻合,任谁皆几分相信,早有不少江湖人潜过去。

他端详着那熟悉的灰袍打扮,虽看不清这人面孔,却一下子听出她的声音,再次被这个极具正义感的姑娘感动了,心中直叫:臭丫头,这是圈套,快走……这个冒充他的人可不正是三相公!不知自己指认她是否明日的后果将如何,他无奈地示意王德无法辨认,听天由命了。

反正有人出头就好,王德面露喜色,正要发令伏兵出击,却又闻远处一片惊声:但见东城门口扬起一股尘烟,激烈的蹄声、马嘶自远攸近,东西长街上冒出数十匹不戴鞍辔的无人马群,仿佛哪个马场炸群的惊马,有如后世脱轨的火车头一般,来势疾凶!行人与摊贩吓得亡命走避,地面的看客们也炸群了,小命要紧,顿时奔散,一时有人跌倒,有人叫骂,场面一片混乱,倒是楼上的看客们看得嘻嘻哈哈。

就在接近法场的当儿,领头的红马上倏地钻出一个骑士,却是马背民族的绝活——身藏马肚,竟又是一个白巾蒙面灰袍书生,手中擎起一面雪白大旗,上面红笔写着两个笆斗大字——“明日”,霍然与他在“大篷车”一役的行径同出一辙。

楼上的看客们都傻眼了,怎地又冒出一个明日?他也傻眼了,这一位又是谁?王德更傻眼了,看看楼顶的“明日”,又看看骑马的“明日”,不知该下令捉哪一个?

惨叫立起,人犯边上的刀棒手、刽子纷纷倒地,这骑马的“明日”乃是神箭手,以擎旗的手同时握弓,连珠箭儿一无虚发。这时大半人皆想:这两个“明日”八成是一伙的,来劫法场。

法场上已乱成一锅粥,由于伏兵没动,那监斩官一头钻进大案下,刀棒手与刽子死的死、伤得伤,地面上只剩下几个被人群践踏不起的伤者躺倒呻吟。

骑马的“明日”再一声呼哨,这些马儿比后世的马戏团的马儿还要厉害,围住法场打起转来,形成一道屏障以挡住外围救援的衙差,而接下来的举动更让人惊奇了,骑马的“明日”发出因急切而变调的喊声:“明日你在哪?”

人犯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吱唔,原来个个嘴中塞着一枚铁核桃——大宋牢狱用以阻止犯人说出不该说之话的刑具。

他彻底糊涂了,这人到底是谁,竟以为他真的夹在这些人犯当中,这么浅显的圈套很容易识破的,所以三相公才敢于冒充他在高处现身,拯救无辜。

楼顶的三相公也疑惑地看着下面的假明日跳下马,飞快地查看各人犯的面目,显然在辨认。这人一定认识明日,而且关系非同一般,否则以并不高明的武艺怎敢来救人?一流高手的她看出这人战技不错,武技却一般。

他仔细分辨着这人变调的声音,心脏猛地一颤,再猛地一缩:若有人相信自己很可能被捉住的,必须是知道他武功其实很滥(这一点天下只有挞懒、王氏等有限几人和他的女真兄弟们知道)、却又不知他行踪的人(挞懒、王氏等可以排除——王氏当有办法通知挞懒),并能这么不顾生死地来救他,除了忽里赤、艾里孙这些弟兄外(他们不会只出现一人,而且应该正在执行第一个布囊安排的任务),那么,只有一个人了!

“楚月,是你!”他终于辨出她的声音了,他的眼前迷糊了,他的世界落雨了,“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这么傻,以你的聪明怎会看不出这是个圈套,难道这就是关己则乱么?还是你连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肯放弃……”

他看着可人儿清瘦的身影,含着泪读着她的一颗真心——一颗真爱的心:她打出明日的旗号是担心一旦冲不进法场,就以此证明明日并没有被捉住而令那些人犯得以保命,虽然她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在人犯当中,然而,就如当初他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在花轿中一样,他俩都选择了义无返顾……他想象着这半年来可人儿找寻自己的辛苦,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就要跳下去与她相认。

“抓活的!一个都不准放走!”王德终于发令,其想明白了,这二人即便都不是明日,也一定跟明日大有干系,生擒住便可追寻明日的线索。

锣鼓四起,呐喊震天,在令旗指挥下,埋伏于百姓家、铺坊、巷陌等处的数千官兵一齐杀出,兵分两路,一路包围楚月,一路包围三相公。那些江湖人见有大量官兵出现,顿作鸟兽散,茶酒楼并商家、民户则关紧门窗,方才热闹的十字大街变成了演武场。

箭雨横飞,四周的马儿被一一射倒,没找出明日的楚月在面巾下笑了,全不在意自己处在危险的漩涡中,舞起刀花护住坐骑,欲冲出去,身后的惨呼不绝,那是被殃及池鱼的人犯们。而高处的三相公就轻松多了,一柄剑舞得水泄不通,至少在官兵们架起上房的梯子前可以从容离去,然而看着下面渐渐不支的楚月,三相公终于放弃了离去的机会,纵身下去。

“啊!”一个照面之间,美目相对的三相公与楚月皆发觉对方亦是女扮男装,同时娇呼一声,不约而同想:她是谁?怎地识得明日?但已顾不得疑问,三相公的加入,使楚月的压力顿减,而王德却得以集中全部兵力对付二人。

她俩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彼此掩护着往外突围。三相公只伤不杀,楚月就没这么好相与,夺过一杆长枪,每刺一枪必杀一人,这沙场对敌的原则取决于武艺的高下,三相公晓得此理,仍大为不忍,只好尽力冲在前头,奈何官兵们越聚越多,若非想捉活的,她俩早已死了几回了。

沙都卫率领十八铜卫似敏捷的野猫一般在官兵中散开,无声地向她俩接近,他半个身子都倾在护栏上,暗叫:“完了,完了,这帮大内高手们可比官兵们厉害!”

这两个女孩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他都无法原谅自己!他惶急地回头张望,自己与王德周围只剩下高益恭与几个亲兵,那高益恭一反常态地与他对视,眼光闪烁不定……

他以旁人很难觉察的动作冲高益恭做了一个小手势:在自己的胸口一点,再往楼下不远处的包围圈一指。暗暗祈祷高益恭不仅能领会他的意图,还要有能力实现这意图——将他送进包围圈里。大前提须是高益恭亦认出了楚月郡主,他直觉其作为挞懒特别委任的神秘卧底,不会不顾主子爱女的性命?

这就是他为打破眼前危局——保护这两个牵心连肉的女孩——在最短时间内想出的上策:让她俩挟住一个重要人质,毫发无损地离去,而他——就是最好的人选!关键是他如何变成她俩的人质,这么远的距离,他自问没本事飞过去,此时此地能帮他的,只有高益恭了。

高益恭面无表情地与他足足对视了半晌,就在他几乎失望而另想办法之际,高益恭蓦地惊呼:“相公小心——有刺客!”

伴随着这一嗓子,周围的墙板发出“咔嚓”一声巨响,没看清高益恭如何出手,他只觉一股凌厉的气流狂袭过来,身体像被一只巨手猛拍一下,撞破护栏,飞上半空。

沙都卫等十八铜卫与部分官兵闻声愕然回首,正见充作指挥所的茶坊二楼栏裂窗破,碎木横飞,秦相公、王统制连同高益恭等护卫亲兵俱跌出楼外,后院起火!难道还有高手偷袭?

“保护秦相公……”他飞得最高、最远,沙都卫回救不及,魂飞魄散地下令,若他遭遇不测,可是大内侍卫们天大的失职!

这一幕同样被包围圈内的三相公与楚月看得清楚,眼见得几个家伙自天而降,而一干官兵们阵脚大乱,甚为紧张地抢上接应,已猜知是首脑人物,不知被哪路拔刀相助的英雄袭了后路。“嘭!”其中一个刚好死猪般地落在她俩身边,激起一泼尘土,正苦苦支撑的两个女孩立刻晓得该如何做了。

“王德救我!”一柄剑架住脖子,一杆枪抵住后心,摔得七荤八素的他赶紧一副怕死鬼模样地呼救,以防官兵们的刀枪不长眼伤了自己。

不明他真实身份的官兵们见他直呼主将大号,面面相觑,不敢贸然攻击,狼狈地自地上爬起的王统制大喝:“统统住手!”

他“面无人色”地半躺半坐在地上,“吓”得一动不动,内心的惊骇与欢喜同在:高益恭的机智与武功一样莫测,没露一丝破绽地帮了他,有这样一个对手可非幸事;三相公凤步于身边,没照上面的楚月立马于身后,那冰冷的剑锋与枪尖传来的竟是浓浓的暖意,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官兵们后退了,枪林刀阵消却了,三相公与楚月对视一眼,目露喜色……

夕阳映红的大江上,芦苇中惊起一群野鸭,一叶扁舟载着三相公、楚月、两匹战马和他这个“人质”驶向对岸,岸边是无数“送行”的大宋官兵。这是她俩跟官兵谈判的结果:对方先派小船送她俩到大宋控制区外的江北,再放“人质”回来。

“秦相公小心!”王德与沙都卫无奈地目送着他,与高益恭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外表冷漠的黑面大汉蛮可爱。

“多有得罪,大人放心,靠岸便放你。”三相公令人意外地相当客气,轻点他穴道,将他扶进两匹马占满大半的露舱,便立于船头,艄公在船尾掌舵,小船靠江水的流力航行。

“秦相公?看来你步步高升哩……”楚月已认出“故人秦桧”,亦看见高益恭,隐隐猜到什么,碍于三相公在场,便利用安顿马匹的当儿悄问,“你是故意被咱抓住?”

秦桧犯得着为郡主冒欺君通敌的风险么?这问题纠缠下去可说不清,他只有拨浪鼓般地摇头,做了一回活雷锋,再“尴尬”地避开可人儿的疑惑目光,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相认。

此刻的心情就如这江水一般波涛汹涌:他真的很想拥楚月入怀,尽诉离别的情思;也很想逗逗三相公,感谢她一再大恩,可是不行!他与这两个性命交融的女孩单独相对都游刃有余,却不敢陷入同时面对她俩的漩涡中——后世的那一次令他胆落至今,再加上他的“秦桧”身份,若现在相认可要天下大乱!

“姐姐好美,请教芳名?”两个女孩除下面巾,直到这时方有空见礼,楚月向三相公万福致谢,若非她相助,十个楚月也被捉住了。

“姐姐才美哩,俺叫岳楚,你呢?”三相公被赞得玉面染红,难得地吐了真名,回了一福。并肩作战之情并惺惺相惜之心,使两个女孩虽初次见面,已毫无戒心地真诚相待。

“两位美人儿不必谦虚了,都很美,我明日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受你俩如此厚爱……”他心里美滋滋地欣赏两个男装丽人一见如故,肚中打起小九九,“大家多亲近亲近,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姐妹相称……嘻嘻!”

楚月惊喜道:“这么巧,姐姐名字倒过来就是咱的名——楚月,姐姐多大?”

“楚月!”三相公娇躯一震,忙掩饰一笑,“真巧!”

俩人互通年龄,原来又是同年,三相公稍长一些。楚月露出欲深交之态,却又犹犹豫豫,大约想起宋金汉夷之分;而三相公有些魂不守舍地看向江面,喃喃道:“楚月,原来楚月竟是……”

江风送语,他心虚垂头,三相公总算知道真相了:当日他在生死关头想到的是此楚月,而非彼楚月。他不忍看三相公的伤心之态,又有种解脱的轻松,她早点知道真相也好,总好过日后的迟早穿帮,长痛不如短痛,刚刚一龙二凤的彩泡破灭了。

“姐姐怎地认识明日的,知道他在哪么?”楚月终于说出隐忍好久的疑问,三相公转过头,仔细端详楚月的面孔,看得楚月两颊绯红,“姐姐怎如此看人家哉……”

三相公平舒一口气,淡淡改了称呼:“妹妹如此楚楚可人,莫怪那小子对你念念不忘,梦中也是楚月、楚月地叫,俺今日总算见着真人了……俺不过跟他一起在义军呆过,后来便失去联络,现有要事寻他,又寻不着,故扮成他的模样引起注意,使他主动找俺,妹妹不怪吧?”

他听得心中一阵难受,三相公在说谎——他从不说梦话的,她扮他的理由亦决非她说得轻巧!他深深感受到三相公淡然背后的痛苦:一心托付终生的情郎原来早已有了心上人,她还一直以为他钟情自己!

他忽然觉得这样对三相公是不是太残忍了点,太不公平了点,扪心自问,他对她真的没感觉么,如果先遇上的不是楚月而是三相公……他不敢想下去。

“他真如此么?”楚月娇羞颔首,复怅然若失,“原来一直是姐姐在扮他,那他是快半年没消息了……”

“楚月,我没事,就在你身边呢。”他心神大乱,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三角关系,只知道在这般形势下,愈发不能相认,否则,他便是三头六臂的孙猴子也摆平不了这两个女孩。

“他一定没事的,这个小滑头……对了,你俩怎地相识的?”三相公眼中泪花闪现,强忍巨大的委屈,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询问“负心人”的真实来历,什么海州书生,定是骗人的。

楚月踌躇一顿,毅然答道:“实不相瞒姐姐,咱实乃大金郡主,明日曾救过我……”

那边厢他听得吓一跳,这宋金交战、汉夷相仇之际,能随便对敌国之人交底么?没心机的小丫头!他竖耳凝神,万一三相公欲对楚月不利,就顾不得许多了,立马自曝原身喝止,反正两个女孩伤了谁他也不愿意。

“五哥说过,金人中也有好人,汉人中也有坏人……”三相公并没有因楚月的真实身份而产生敌意,幽幽叹一声:“这么说,明日就是金国郡马了……”

“不,他没有留在大金……”楚月也幽幽一叹,难得有一个可以吐露心事的同龄闺友,楚月对三相公生出奇妙的信赖感,全没细想一个女儿家苦苦寻觅一个男子到底所为何事?便娓娓道出与明日相识、相知、相爱的全过程,沉醉于对往事的甜蜜回忆中……

原来可人儿压根没回金营,半年来将他可能去的地方翻个遍,最后亦只有扮作他来被动等待。他第一次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体会楚月的这份真爱,好多辛酸的细节楚月绝不会当面告诉他的,而对着同为女子的三相公不禁忘情倾诉……他听得心疼又心疼,老泪直往心底流,越发对自己的背叛行为而悔疚。

“原来那日出嫁的是妹妹,难怪他要阻止了……”三相公被他俩的故事深深打动,眼圈都红了,听一处,叹一声,“妹妹当真为了他不做郡主么……”

楚月讲完,心情舒畅多了,纤手一指他:“这秦桧可是见证哩,咱和明日就是搭他的船逃出我父大营的……”

“秦桧?”三相公自儿女私情中清醒,似被唤起某段记忆地追问,“自金归宋的秦桧?”

“是呀,以前在大营中我们很熟的。”楚月点点头。

“你是秦桧?”三相公回过头,上下打量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下意识点头。三相公慢慢向他走来,蓦地拔出宝剑,“奸贼!我要杀了你!”

原本和颜悦色的三相公转眼变作冰霜杀手,他猛想起当日秦桧与挞懒密谋时三相公跟自己皆藏于帐篷顶上,那个跟他有关的惊天大阴谋只有三相公偷听到,他一直很想知却又不得而知,为此还试探过王氏,也没探出所以然,反正不外乎卖国求荣之类,莫怪三相公要为国锄奸,他竟忘了这一茬!无法躲避的他第一时间向可人儿求助:“郡主救我!”

楚月没想到“秦桧”二字惹出这么大的风波,怎么说也是故人情面,她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三相公:“姐姐有话好说!”

“妹妹不要拦我,这是俺们国事?”三相公不耽搁地一剑刺去,楚月伸出刀鞘架住:“姐姐,秦桧不算坏人哩。”

“他对金国自不算坏人,对大宋可是个大坏人,俺今日决饶不了他!”三相公又刷刷几剑,楚月无奈地挡了几招。

倒把个艄公吃一吓,见两个女侠本聊得好好的,忽然打斗起来,以为是内讧呢,怕伤及自己,看已接近北岸,艄公一翻身,跳水逃命去也,无人驾驶的小船顿在湍急的江水中打起转来。

“执事,咱家救不了你了……”楚月的武艺远不是三相公的对手,只是三相公手下留情而已,楚月心中有数,垂刀认输。

“臭汉奸,死了还能害老子!”他怪不得三相公,自己当日不也欲杀秦桧而甘心么?只有肚中对秦桧破口大骂,眼看三相公的剑即将递上来,要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可亏大哩,他脱口叫道:“我知道明日下落!”

三相公的那柄剑立刻定在了他的脖子的几厘米外,而楚月也眼睛一亮,又拉住三相公的手,两个女孩异口同声道:“你说什么?”

他的眼珠子滴溜溜打个转,额头滴出冷汗,想不到天下通缉的“明日”二字这回成了救命符,一字一顿道:“我——知——道——明——日——下——落!”

落日的余晖中,南岸闪出点点红星,那是官兵们燃起的火把,楚月的刀刷地出鞘,那一刀一剑俱指向他:“明日在哪?”

哥哥在哪?不就在你俩眼前!他一时不知如何圆这个谎,看着不停打转的小船,忙采取拖延战术:“两位姑娘,船要翻了,先靠岸再说。”

两个女孩一阵手忙脚乱,总算将船靠上了岸。有了不杀他的理由,却没有了放回他的理由,情郎的下落当然胜过对官兵的承诺。他也压根不想回去,这回打死他也不和楚月分开了,只是又多个三相公,真令人头疼!一想到要同时应付这两个无法割舍的女孩,他就不寒而栗。

“嘭!”他被踢翻个大跟斗,一头杵在岸边的湿泥中,烂草糊满老脸,水腥气扑鼻,三相公一脚踏在他的屁股上:“快说!”

他在脑海里激烈斗争着,该怎么说呢?他真的很想带她俩远走高飞,甚至抛开劳什子的大事伟业,率领女真兄弟们找个小岛,开辟一个世外桃源隐居算了。然而要命的是那植脸之药须定时服的,算算还有二十天吧,他必须在这时间内跟高益恭会合或赶回秦府,解药只高益恭与王氏有,否则便一命呜呼。

他可以将她俩骗回秦府,却非长久之计,他变成秦桧的事迟早要对她俩暴光,这会有很多后遗症的:比如他和兴儿、王氏的肉体关系怎么对楚月解释,再加上三相公见他又骗她一次,若气不过,将他吃过她豆腐的勾当一股脑倒出来,二罪同发,对楚月的打击可不小,万一不肯原谅他而离去,他就犯下八辈子也不能挽回的大错了,这么大的风险他决不敢冒的。

那么只有高益恭这条路可行了,延续他已有的想法:制住高益恭,拷问出解药秘方,就再无顾忌了。可是万一捉不到高益恭呢,在三相公的拳脚高压下,他好容易找到一个保险的计较:先拿出十天时间对付高益恭,一旦不能得逞,就赶快骗她俩打道回府,找王氏救命。反正他“秦桧”的身份暂时不能戳穿,唉,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

又被一脚踢个跟斗,不算太疼,他故意呼天抢地地告饶:“不要打了!我说,我说!”

一直没有动手却明显手痒的楚月不客气地看着他:“执事,可是你自找的,谁叫你嘴紧?”

他装模作样地喘气半天,“极不情愿”地吐出这无数人想知道的秘密:“明日被我关在一个天下至密所在。”

这倒不是吹牛,他被关在“秦桧”里面了,谁能想得到?楚月即刻信了,因为明日确实在行刺秦桧之后不见的:“姐姐,应该是真的。具体位置在哪?”

“说了你们也不知道,须我亲自带路。还有,那地方设了机关,我和高护卫各掌握一半方法,两人同时在场才能打开,高护卫就是高益恭,郡主知道的。”如此推向高益恭,有高手三相公在,他的计划胜算大增。

“那该怎办?”楚月与三相公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只好挑明:“我可是朝廷重臣,若有事,底下人会吃不了兜着走。你俩既不放我回去,他们一定会追来,高益恭自然也在里面,只要设下圈套,就可以捉住高益恭。”

果然,天色半黑的远处江面上,有几个大红点出现,一定是王德、沙都卫他们担心两个女孩不守信,驾船来追。

三相公一把揪住他的胡子:“奸贼,你要是耍花样骗俺,有你苦头吃!”

他心道:“我早吃过了,第一次见面时小脸就被你打成猪头……不妙,臭丫头虽不杀生,但好像有虐待狂的倾向。”

楚月一向对情郎自保的本领有信心,又得知他具体下落,心情大靓,也笑眯眯地活动手腕:“秦执事,你在大营一定听过咱家的玉腕八罚了,要不要尝尝?”

“天,是不是天下的女孩都有虐待男人的嗜好,救命啊!”

第九日,正午骄阳下,淮南东路一个山谷要隘的出口,一片位于外围平原上的小树林,最高的一棵大树,他双手高举,被高高地吊在树顶的干枝上,远近十里的人都能看到。虽然,他目之所及,除了丛木绿草禽兽,看不到任何人烟。

他衣衫蓝缕,脸上新伤压着旧伤,胡子长短不齐,大概除了押着他的两个女孩,谁也认不出他就是日前威风八面的秦相公。

事情远不像他想象的那般轻松:根据三相公的探察,大宋官兵没敢过江进入大金控制区,只沙都卫率十八铜卫与高益恭追踪而来。双方越追越北,楚月的军事才能显露,大施疑踪术,既要让对方缀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又要令他们的人马逐渐分散,更要保持高益恭的正确方位,只有将对方的力量减至最小,才能一击必中。

一路上两个女孩的感情也越来越好,身为“秦桧”倍受折磨的他在心中苦笑:“看来大小老婆的关系不需要自己去疏通了。”

这是他的精神胜利法,面对虐待他似乎上瘾的三相公,惟有用这个念头自我安慰。而“可恨”的楚月亦在旁看热闹,那意思只要不杀他就行。三相公在船上的表现倒像要毅然忘记他,如今的情形,分明大有和楚月共事一夫之意,只是楚月没看出而已,却怎逃过他这“局外人”的眼睛……

这一路的痛苦与甜蜜自不必说了,他更为十天之限越逼越近而心急如焚,暗下决定再无动手的迹象,无论如何也将她俩骗往江南了。

好在她俩终于觉得时机成熟了,三相公探回的结果是身后只剩沙都卫与高益恭两个。她俩便在这片小树林里忙了一夜,一大早将他吊起来。

吊了一上午的他浑身都麻木了,但这回毫无怨气,因为他是诱饵。不过,这是个陷阱,谁都可以看出来,沙都卫与高益恭不是傻子,所以才迟迟没有露面么?他祈祷两个女孩不要令自己失望,下面一定布满机关,虽然他一点没看出来。

他的身子麻了,大脑可没闲着,紧张推理着沙都卫与高益恭的想法:

沙都卫自然想不明白,两个女孩干嘛不丢开秦相公这个累赘逃遁,或者一刀杀了他,反而辛苦地设了一个陷阱?不过职责所在,沙都卫怎样也要救他的。

但清楚他底细的高益恭会怎么想呢?如果他自曝明日身份,那一切疑问都不存在了,这个陷阱就是他与两个女孩一起设的,为了拿住高益恭以获得解药配方,恢复自由身。

不过高益恭亦会想到,他在无法摆脱王氏控制的前提下跟两个女孩相认会引发很多不可测的危险,所以,他没自曝身份的可能性同样存在,在此情形下两个女孩的所为同样合理:

首先,楚月没有杀秦桧的理由,而三相公晓得秦桧负诡秘使命的事只有他清楚,所以,在高恭益的想法中,三相公也没有杀明日的理由;其次,不放秦桧的理由很充足,因为明日自行刺秦桧之后就没有消息,楚月会以为从秦桧身上可以寻出明日的下落;至于为什么设这个陷阱,理由就更充足了,要彻底摆脱追踪,消灭身后的敌人当然是最好的方法。

那么在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可能性下,高益恭会如何做呢?由于他的干系重大,牵扯到挞懒与王氏编织的复杂阴谋,既不能置他不理又不能让他丧命,所以,无论哪种情形,高恭益都非救或捉他不可。

他得意窃笑:高益恭当然想不到第三种可能性的存在,秦桧也可能“被迫”诱导两个女孩设下这个陷阱的。

身处制高点的他可以纵观全局,密布的矮丛中,楚月伏在大树近处,三相公伏在远处,皆半天一动不动,端的令他自愧不如。太阳晒得头晕,他又渴又饿,恨得肚中大叫:“老沙!老高!快出来!”

似乎收到他的召唤了,但见南面的树叶隐隐在动,两条灰线快速地往这里移动,来了,正点子来了!他想出声提醒,方记起被三相公点了穴道,怕他跟沙都卫、高益恭通风报信呢。

空无一人的大树下,两匹战马在树影的边缘处悠闲地吃草,不时探入一个几米宽的水洼饮水,浑不知危险正在逼近。

他紧张地凝神看去:高益恭从东南面潜近,沙都卫从西南面潜近,二人的警惕性很高,形成夹击之势,逼近大树,在不远的树丛间停下,彼此打个手势。

沙都卫长身而出,四顾抱拳:“两位女侠,我知你们在附近,放了秦相公,大家无事。否则,休怪我等辣手!”

说时迟,这时快,高益恭悄无声息地自手中弹出一物,准确地钉在大树上,竟脚不着地地飘上来。他一叹:这一下,地面即便有陷阱也失去作用。

忽闻风声声大作,但见大树间弹起几十根韧枝,或横或竖,铁鞭般往高益恭身上抽来,封住其来去之势。他精神一振:这是女真人的捕猎手段,好!这些被楚月处理过的枝条每一抽击在空中,发出啪啪巨响,乃对付鹰雕猛禽的机关,可想其力量惊人,若击中人,那还了得。

好个高益恭,见势不妙,舍弃手中的弹绳,身子在空中连着几弓,堪堪避开大半,仍被几枝扫到,顿失余势,往下坠去。那边厢楚月现身娇笑,拍起手来,原来树下是一个捉老虎的陷阱,高益恭要陷进去,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沙都卫看出不妙,大喝一声,一掌击向身边的小树,那棵小树应声而断,横飞出去,刚好落在高益恭脚下,得此借力,高益恭脚尖一点,一个燕子穿云,蹿上去,已扒住树干,竟如狸猫一样,往树顶爬去。

楚月冷哼一声,亮弓便射,赶得高益恭爬得飞快。这边厢沙都卫找到接近大树的方法,一掌一掌地击裂身边小树,扔过来堆成垫子,于是不虞陷阱,冲到大树下接应,一面欲对付楚月。楚月手拉脚踏,四周捕兽的机关一起发动,吓得沙都卫忙停在原地。

这时三相公亦破空而来,往树上掠去,去捉高益恭。沙都卫显然不擅长高来高去的功夫,却也难不倒,竟连根拔起一棵小树,往空中击去,掩护高益恭。

三相公被沙都卫缠住,楚月精心布置的机关作用不大,眼看高益恭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动不得、叫不得,只恨自己武功太滥,不能帮手,否则利用高益恭毫无防备的机会,一脚将其踢晕,大家多省心。

“相公受惊了!”高益恭已抓住他的双脚,他垂头丧气,开始寻思下一步怎么办?且慢!

“呔!”只听楚月娇斥一声,发动了最后一道机关。他应声看去,可人儿双箭齐射,正中两匹战马的屁股,受痛的战马一声长嘶,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喀嚓”一声,爬着高益恭、吊着他的干枝前端瞬间断开,他和高益恭一齐坠下,正落在那个小水洼里,“哗”地水花四溅,水里有东西一紧,一张藤网弹出水面,他与高益恭已困在网中央,他内心大笑:“小宝贝,好样的!”

湿水的藤网比金属网还结实,并且愈绷愈紧,高益恭一脸暗晦,显然没想到自己竟被两个黄毛丫头收拾了。

欢喜未消之际,藤网忽然颤动起来,他诧异抬头,原来是挂网的大树在颤动,也不是,四周的草木都在颤动……三相公与沙都卫停止打斗,三相公攀上树顶查看,而楚月侧耳倾听,面色凝重。

大地在颤抖!虽没有原先的高度,他与高益恭依然可以看到小树林之外,他心惊肉跳地放眼望去:山谷的出口扬起遮天蔽日的灰尘,无数的金属光反射过来……

一幅幅黑底白日黑飘带的三角旗自嚣天的灰尘中出现,是大金的军队!他震惊不已:那连排的金属反光与不疾不徐的沉重马蹄声显示,乃重铠装甲骑兵,大金如此装备的只有圣骑兵,但圣骑兵乃小编制,这般千人、万人以上的集团军是他不曾见的?一个念头冒出,莫不是那后世小说中的连环马部队第一次成军?怎地出现在这里,难道是高益恭暗通消息来“解救”他这个秦桧的?不过与他相挨面对的高益恭诧异之态亦不像假装。

不及细瞰,视线陡落,被楚月操纵的藤网坠入一片矮丛。比谁都关心他的沙都卫吼一声,抽出前锐后斜的朴刀冲至,三相公飘然而降,阻在跟前,二人再欲动手,楚月紧张的声音传来:“且住!此乃大金秘训已久的‘铁浮屠’骑军,每个‘铁塔兵’皆被两重铁兜鍪,马缀铁长檐,遇山平山,遇林拔林,‘铁浮屠’过处,人畜不留!大家若不止斗隐蔽,一被发现,可没命哩!”

古人曰塔为浮屠,铁浮屠便是铁塔了,他首度听闻这个称谓,看来是他离开大金后的新军种,楚月自应知道底细,圣骑兵的威力他早见识了,铁浮屠看来更胜一筹,不由暗暗心惊:谁摊上这样的对手可要遭殃。

大地的颤动达到最高点,铁浮屠开始经过小树林外,虽是野外行军,却纪律整肃,不闻丝毫喧杂,这般声势端的罕见!沙都卫不免将信将疑,晓得楚月背景的三相公虽信多些,但也有些不以为然:这荆棘丛生的小树林,骑兵很难进入,怎会有危险?

“啾——”正犹豫对峙之间,天空中传来罕闻的鸟叫,午后蓝空,一只硕鹰盘旋而过,他的老朋友——杂交海冬青——护教神鹰出现了,他心一紧:达凯也在附近了?

“糟糕,我们的战马被发现了!”楚月仰读着神鹰的飞行方式,沙都卫正奇怪,这女娃怎懂金人的鹰语?楚月声音陡尖,“不好!快找地方躲避!”

顺风儿传来一嗓子女真话:“移刺古万人长有令,每人往林中发十箭!”

这支铁浮屠大军竟是好兄弟移刺古所率!哈,何时升到万人长了?他未及为移刺古高兴,脑海里已冒出一组数字:一万人,每人十箭,天,十万支箭,可以将这片小树林覆盖几次!他魂飞魄散地心叫:大哥,我和郡主在这里,千万别放箭啊!

当然是徒劳,移刺古听不到的,他领教到成长为一军统帅的移刺古之铁血霸气:发现任何敌踪暗探,毫不留情地消灭。

漫天的箭雨从四面八方落下……一只受惊的野兔从草中跳出,未奔几步,便被两支箭钉在地上,四肢兀自抽动;一只野鹊冲天而飞,未振几翅,一支箭穿颈而过,石头般坠下;而两匹战马早已被射得大刺猬相似……这种勿须瞄准全凭密集杀伤力的战术端的惊人,遇山平山,遇林拔林,铁浮屠过处,人畜不留,楚月一点也没夸张!

这片被千军万马的铁浮屠夹行而过的小树林,有如洪水泥流中的小三角洲,在狂波疾浪的一遍遍冲刷下体无完肤……

林中的几人已来不及寻找避箭所,楚月显示出天生的领导才能,反应甚快地用弯刀劈开藤网,放出高益恭:“大家背靠背围住秦桧,格箭!”

这确实是最好的防御策术,既保护了双方都很在乎的他,又化敌为友、集中所有人进行全方位的防卫,远胜个体的能力。

组成防御圈的四人,各挡一面,刀格剑拨,舞得水泄不通,有效地抗住一波波的箭雨。饶是如此,在这般毫不停歇的长时攻击下,以三相公、高益恭这样的高手也支持不住,武艺最弱的楚月最先被打开缺口,飕地一支利箭正中她大腿,鲜血线喷而出,当真坚强的楚月一声也不吭,手中刀舞不停。

感同身受的他心尖猛搐,只恨三相公不解他穴道,否则穿着护身甲的他大可做楚月的人体挡箭牌。万分担忧之际,三相公抽身为楚月点穴止血,他刚松口气的当儿,然就在三相公这一疏忽之间,一支利箭流星般穿透她左肩,一声娇啼出口,他的心尖又是一搐,自责的眼泪包含在眼中,生命中的两个女孩先后受创,他只能躺在这儿,不能保护她们,真不是个男人!

防御圈出现了缺口,沙都卫与高益恭亦不能幸免,两声痛呼,他俩亦中了箭,所幸都不在要害部位,四人勉力苦苦支撑,连止血之空都没有,只要有一人先倒下,那毫不留情的箭雨将覆盖所有人的身体。

他感到了绝望,这是他好兄弟下的命令,但他无法责怪移刺古,军人的天职就是杀敌!他只后悔自己为什么想出这馊主意,为什么不早跟她俩相认?现在没机会了,因为他连累大家都快没命了。看着两个女孩衣袍上的血迹愈染愈大,他一口气急不上来,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或许,这是他目下的最好去处……

自己还活着?他悠悠醒转,明月当空,已是夜里,四周静悄悄的,铁浮屠大军终于过去,他又是奇迹般的毫发无伤,只是穴道未解。用眼睛扫着身畔一动不动的四个人影,每个身上皆插着一两支羽箭,他几乎要哭出来:“楚月!岳楚,你们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须臾,他看到了希望,其中一个人影动了一动,一个虚弱的男声响起:“各位怎样了?”

四个人影皆有了反应,听到两个女孩的轻哼,他大喜过望,原来都还活着!沙都卫的声音接着道:“谁还能对敌?”

各人气馁而叹,经过一场不亚于沙场撕杀的御箭战之后又伤又疲,连挣扎坐起都不能,谈何对敌。对敌?哪里还有敌人,他的视线延伸出去,一颗心迅速下沉,一大堆绿油油的小灯笼在林间靠近,一个十分熟悉又心悸的场景浮现于脑海,他想起了与狼共舞的那一战!

小树林中,一大群嗅到血腥味循来的恶狼从北面逼过来,受伤者失去了战斗力,没受伤的他也无法动弹,只有听天由命了:能跟爱人们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可是当他想象到被恶狼撕扯入口的惨状,难道能让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孩也这般死法?不能!

他生起强烈的求生欲望,为自己,更为两个女孩,只要他冲开穴道,或可抵挡一阵,秦桧不会死在这里的!对,历史上的秦桧不会死得这么早!他决没想到,“秦桧”二字有一天会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

连内功皮毛都不懂的他当然不知如何冲穴,只凭着感觉集中所有的精神力,去调动、激发自己全身的神经,穴道好像有松动的迹象,他的中指弹了一下,有门!因喜而涣,身体又麻木如前,他大骂自己沉不住气,赶紧再集中精神。

狼群已经逼到近处,高益恭忽然一声怒喝,站了起来,狼群齐齐止步,众人不由生出希望,但高益恭亦仅站起一瞬,便又颓然倒地。这不啻刺激了狼群,在月光下一个个伸出血红的舌头,呈扇状围上来,露出要大餐一顿的恶态。

两个女孩无惧千军万马,但面对这阴残出名的野兽,不约而同地娇躯颤抖,楚月颤抖的声音道:“姐姐,你可有力气,一剑刺死我吧!”

三相公犹豫片刻,咬着银牙,慢慢举起剑:“妹妹,你先走一步,姐姐随后就来!”

那柄剑一寸一寸地向前递进,千钧一发之际,他发出憋藏已久的一声大吼,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这一瞬间,他的精神流了出去,那几乎已经忘却的超越灵肉临界点的感应终于出现了,一股强大的气流涌向全身,他一脚踢飞那已经触到楚月咽喉的宝剑,“嗖”一声,剑若流星地划过夜空。

在众人包括高益恭的惊喜与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似蛰伏已久的巨龙破冰而出,慢慢地直起腰板,楚月的弯刀已在他的手中,皎洁的月光洒在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身上,楚月与三相公皆露出似曾相识的迷离眼神。

那澎湃而出的奇异感应向小树林外传导,他的身体成为大地的某一点,以此为中心,他的灵知水纹般地荡漾出去,一寸一寸地向外蔓延,没有人踪,只有草木、虫蚁、蛇鼠、狼群……他贪婪地享受着这久违的感觉,第一次感受到月亮的精华,灵知被月亮所吸引,他不知不觉地仰面朝月,就这样一直仰视着……

当他低下头来,已圈定了头狼的位置,不考虑会否暴露楚月教他的刀法,只求一举击杀头狼,吓退群狼。

不知何故,群狼齐齐发出惊嗥,往后退去,只剩下头狼如退潮中的礁石一般与他对视。蓦地,头狼亦发出长长的嗥叫,远处隐隐传来呼应,他泛出怪异的直觉:头狼在向同类传递信息,难道要吸引更多的狼群过来?他不敢错失良机,正欲冲上前,头狼忽然冲他匍匐下来,所有的狼也匍匐下来,然后一起掉头狂奔而去。

狼群越去越远,再无回头的迹象,他憋住的那口气无处发泄,喷薄欲出,想硬生生撤回已是不能,终于没有压住,他喷出一口鲜血,刀落在地,一跤跌倒,喘个不停,又恢复胆小如鼠的文弱之态。

这一幕看得众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他施了什么法宝?他虽也莫名其妙,但暗呼侥幸,至少躲过了被楚月看穿的结果。

众人皆长吁一口气,沙都卫更喜道:“太好了,相公真有一套,生生吓退狼群,可传为佳话!”

“哈哈,有道是人怕狼三分,狼怕人七分么。”他一副后怕模样地嘶声笑道,为自己刚才的反常表现圆说,三相公心下也释然,奸贼被点的穴刚巧自解,误打误撞救了大伙一命。

他笨拙地爬起来,搜罗满地的箭矢燃起一堆篝火,以驱兽防寒。三月阳春,干木枯草难寻,冷兵器时代的箭矢,箭头多为铁制,箭杆以木或竹制成,倒成他现成烧火的木材。

他首先将三相公与楚月抱到篝火旁,女孩本受不得寒气,受伤后更不禁夜冷,三相公知他好意,又不甘被他抱着,瞪道:“奸贼,不要以为你救了俺,俺就会放过你!”

楚月反倒一声不吭,任他小心翼翼地抱过去,美目一直盯在他脸上,冰雪聪明的她看到他方才出人意表的表现,这刻着明日印记的行事风格不令她产生怀疑才怪?他心虚垂头,不敢接触可人儿的目光,反正自己没暴露什么,打定主意来个抵死不认。

沙都卫与高益恭是大男人,于女儿家多有不便之处,他便在他俩跟前也燃起一堆篝火,沙都卫压低声音道:“相公,现在是好机会,拿下这两个女娃!”

他不由斜了高益恭一眼,三相公的恶劣态度证明他没有自曝身份,应打消高益恭或有的疑心,心再一动:“两个女孩现在无力反抗,你俩何尝不是,这岂不是制住高益恭的机会么。”

高益恭似猜知他的想法,毫不退缩地与他对望。没错,高益恭知道他不会对付两个女孩的,真正危险的其实是他俩,眼前确是他获取植脸解药配方、恢复自由身的绝好机会。

当形势按他所设想的轨迹发展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过于简单,自己制住高益恭后怎办?严刑逼供么,姑且不论高益恭是不是硬汉子,他能否对一个救过自己的人下手才是真正难题,无论其救自己的动机何在。他总是心太软,黑心不是他的强项!

世事竟是如此无奈,当你所渴望的客观条件都实现后,你才发现结果并不是你主观想要的那个,难道自己一心渴望改变的历史亦将面临同样的情况么?乱,太乱,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乱局,乱无头绪地踱向两个女孩这边。

他们嘀咕的情形自是落入她俩的眼中,三相公警惕地看向他,手按楚月的弯刀,宝剑不知被他踢飞哪里去了?

他停在两堆篝火中间,傻傻地瞥瞥这两位,又瞄瞄那两位,苦笑几声,摇头晃脑,冒出一句不合时宜却发自心底的话:“有道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大家理应同舟共济,共度难关才是!”

这是实话,此刻再有什么豺狼虎豹、或金兵游寇出现,他们毫无反抗之力,当务之急是疗伤恢复,以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外在危险。

双方各有一人松了口气,一个是高益恭,一个是三相公。沙都卫却一脸的愤愤不平,为秦相公的胳膊肘外拐;而楚月一脸平静,似乎压根不认为他会对付她俩。

暂时压住场面,他没空计较细节,望着钉在楚月大腿上的箭,搓手不知如何是好。三相公勉强坐起来,一运气,“扑”地肩上的箭倒飞而出,自我包扎一下,然后挪近楚月验视伤处,三相公再瞪他一眼,命令道:“奸贼,去找东西烧水。”

臭丫头还当他是人质哩,明白她要为楚月治伤,他屁颠屁颠地遵命。被三相公奸贼奸贼地骂,他一些儿也不恼,或许谁都没他清楚秦桧确是个大奸贼。

这荒郊野外的,有什么东西盛水?借着月光寻了好久,好不容易找到几座孤坟,天生有点怕鬼的他为着心上人,斗着胆儿将人家拜祭的香盆儿掘出,一阵阴风吹来,他赶紧磕几个头告罪,便头也不敢回地转身就跑。

烧了热水端上,只见楚月半倚半坐,火光映红的俏脸上虚汗迭冒,柳眉轻皱,长裤被撕开,露出的雪白大腿血迹斑斑,三相公正为她取箭头,箭杆已去掉。

他顾不得许多地扯碎袍子一角,用热水淘了,为可人儿擦脸,楚月感激地看他一眼,双手就势紧抓住他的手,下唇已咬出血来。

大手几乎被小手握断,他只有咬唇忍着,眼睛一斜,正见楚月大腿上的深口,吓得不敢再看,扭过脸去,用另一只手抚摩着楚月的手背,希望为可人儿减轻点痛苦,恨不能以身相代,浑忘了自己秦桧的身份。

“好了!”三相公也是汗流两颊,终于取出那锋利的箭头,楚月已疼得昏过去。知道心上人没事了,他殷勤地为三相公打下手包扎伤口,一切忙乎完,三相公方留意在他一直在跟前,大声呵斥:“奸贼,滚远点!女儿家的身体是你乱看的么?”

他才省起自己是秦桧,讪讪地回到男人的阵营,沙都卫与高益恭也相互治伤完毕,皆无大碍,金创药乃武者必携之物。沙都卫“会心”地冲他眨眨眼,意思是看出秦相公对人家女娃有意思了,又一脸中肯地进言:“相公,这两女娃不好惹,而且又与金贼明日有关系,于你前程不利。”

他顿被提醒,如果这一环节不打理好,他很难将两个女孩一直带在身边的,高益恭自不会泄底,关键是如何令沙都卫信服,总不成来个杀人灭口。

他的急智生出,先对高益恭使个眼色,再暧昧地对沙都卫笑道:“桧看上两个女娃是假,奉圣上之命查明日是真,而明日就着落在她俩身上,故桧打算用怀柔之策,圣上有授意我酌情处理,所以沙都卫要严加保密,不可泄露出去!”

此话半真半假,也不怕日后在赵构跟前穿帮,沙都卫知道他负皇上秘密使命,于是深信不疑。

骗过沙都卫,他又一鼓作气地来到两个女孩处,不待三相公发脾气,自我表白已跟手下打过招呼,不追究她俩之罪,至于明日么,需要两个女孩前去劝他交出和氏璧,就可以放人。他不愁她俩不跟随,故意开出这个“莫须有”的条件,以防她俩因太容易见到明日而生疑。

果然,三相公代昏迷中的楚月答道:“好,俺们就跟去,奸贼少玩花样,那大阴谋俺是知道的,只恨连五哥也不信俺,暂且寄下你这颗狗头,他日再揭穿你,若不放了明日,俺转身就取你性命!”

臭丫头,嘴还这么硬!他有点犯迷糊了,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以明日还是秦桧的口气说话了,思维不断错位。他很想知道那个大阴谋到底是什么,好像说出来别人都不信,一定要找机会套出;还有三相公的五哥又是谁,她很服他似的,难得!

满口答应下来,他乘机探视楚月伤情,可人儿蹙眉闭目,唇色发白,他一阵担忧,三相公以为他动了色心,警告道:“奸贼,你休想打俺妹妹的主意。”

后半夜,沙都卫与高益恭轮流警戒,三相公在吐纳坐息,他则作为流动哨,还要担负添柴续火的重任,附近的箭矢都被他拣光了,他只好越拣渐远。

抱了一大怀箭矢,他哼哧地往回赶,一个人走黑路有点恐怖,人少有不怕鬼的,因为人心中有鬼。好像有东西缀在身后哩,明知世上没有真的鬼,他还是寒毛直竖,加快脚步。

毫无一丝警兆地,一条大灰影悄无声息地从正面扑上来,他看到一张狼的血盆大口,吓得手一松,箭矢落了一地,发出一声惊叫:“啊——”

被扑倒之前他还来得及扫了周围一眼,没发现它的同伴,看来是一头独行狼,他些须放心,毅然闭上双眼,等着那致命一口的落下,死——有时并不可怕,当他可以为爱人而死的时候!狼温暖的舌头舔着他的脸,他心道:“还先要品尝老子的滋味哩,拜托,吃饱了就离开,不要骚扰她们!”

咦,舔了半天没动静,狼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不像穷凶极恶的声音,他燃起生的希望,慢慢睁开眼,正看到它温情的大眼,竟有泪水渗出,他由恐转惊、由惊转喜,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他一把抱住那可爱的大狗头:“大灰,是你!你竟没死?狗东西,吓死老子了!哈哈……”

大灰——与狼共舞一战的大功臣,为救他而引开追兵的义犬,他与它虽仅相处一天,心底早已将它当作最值得怀念的朋友,而人世间的一些所谓“朋友”,可能连狗都不如!

一人一狗在草地上滚做一团,大灰的欢吠与他的朗笑在林中回荡,浓浓的月光透过树隙,惬意地转动他的身体:爱人找到了,敌对的双方讲和了,吃人的狼吓跑了,以为死去的大灰回来了,世界真是美好!

可惜大灰不会说话,他真想知道它这一年多怎么过来的,怎么找到这里的?他心有所动,莫不是方才头狼的嗥叫引来的大灰,狼与狗本来就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共通,当日大灰与他失散之地离这里不算很远,同在淮南大地上,今夜找到他也是天意巧合——世上能在他变脸后而毫不费力认出他便是明日的,除了大灰端的再无第二者,狗凭着天生敏锐的嗅觉自可嗅出他无法改变的体味!反正他最意想不到的一个老朋友回来了,这是他与楚月重逢后的第二大乐事!

被他的惊叫警醒而紧张戒备的沙都卫、高益恭与三相公,看到他完好无恙地归来,刚松口气,便看到他身后出现一条“大灰狼”,俱看得呆了!他用手拍拍大灰的头,不好意思地一笑:“打扰大家了,我收服了一条狗。”

大家面面相觑,这一夜秦相公的表现实在令人惊异,有高深莫测之感,连最清楚他底细的高益恭都看不懂了。楚月依旧不醒,他心道惭愧,大灰的事只有她知道,若可人儿此刻醒转,一定能看穿他的身份,自己可要在她醒来之前,为大灰的出现编一个好理由。然而,楚月竟许久没有醒来。

天亮了,休整一夜的沙都卫、高益恭与三相公身体复原大半,惟独楚月,竟发起高烧来,昏迷中的她不时叫着“明日”……他心如针扎、不知所措地守在跟前,看着三相公把试脉搏,三相公面色一紧,求助地转向他:“她需要医师诊治!”

原来别人受的都是外伤,而楚月伤了经脉,又失血过多,出现恶化态势,仅凭金创药是不行的。他立刻转向沙都卫与高益恭,沙都卫为难道:“我等在金占区,恐怕不方便。”

那意思,犯不着为一个女娃犯险,他急火攻心,跳起脚来:“救人要紧,还犹豫什么,老子可不怕金人!”

秦相公这真切之情不像假的,沙都卫尚在嘀咕,高益恭已背上了楚月郡主,叫一声:“快走!”

找到最近的一个叫溱潼的村镇,众人的心沉下来,村里十室九空,一片狼籍,处处残刀断刃,屋墙血迹溅痕,显然刚经过一场大战,脑海里皆浮出一句话:铁浮屠过处,人畜不留!

以此推断,这附近的村镇亦难逃此劫,他们原本找药铺或郎中医师的希望就此破灭了。勉强跟上而跑得筋疲力尽的他扑通跪地,无助地抱住大灰,痛心万分:“大哥,这是你做的?!你灭的不仅是村庄,更是我和楚月的希望!”

“相公,不必灰心,还有一条路的!”沙都卫赶紧扶起他,迟疑了一下,掏出一面金牌来:这是刘都统刘相公与淮南义军联络的信记,临行前王德特意所送,以备不时之需,金牌号令所至,虽不敢说莫有不从,但帮个忙、救个人这种小事还是能兑现的,淮南大地义军遍布,哪个义军营寨没有军医?

他眼睛发亮,狠狠地捶了沙都卫一拳:老沙,总算贡献了一回!

三相公已纵出去找村里的劫后余生者打听,很快得了消息回来:距这里最近的义军是据守缩头湖的张荣军,原来自鼍潭湖中的茭城被破后,张荣便率残部撤到这兴化境内的缩头湖,而昨日傍晚在此地阻击金军的正是张荣的一支军队。

哈哈,又见故人来,他想起了死胖子陈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