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走向深渊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7021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这边走,那边走,莫厌金杯酒……”他身着白凉衫,襆头上簪一条嫩柳枝儿,哼着五代十国前蜀亡国君主王衍的《醉妆词》,身后跟着随从打扮的高益恭,一头闯将进来,打个哈哈,“桧来迟、来迟!”

“会之、秦兄、秦相公、参政大人……”酒舫上一舱的白凉衫士人纷纷起座,依各自关系的远近热络地向他招呼。

三月小阳春,越州城外,一轮西垂的红日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水势浩淼,远处青山墨染,近处画舫彩溢,耳畔笙竹悠悠,好一个“人在镜中游,舟于画里行”的百里鉴湖。

“择善、去尘、子先、仲晖、原仲……”他挤着标准的政客笑容,同“他”的老同窗、旧同榜们一一见礼。

寒暄一阵后,他“勉为其难”地被众人推到了上座。陪于主座的一儒雅长脸文士露出不协调的媚态:“择善与众兄贺会之迁参政之喜,酒席未上,先尝个富贵果罢。”

怪道被呼参政大人,原来他刚升了官哩。绍兴元年二月辛巳,礼部尚书兼侍读“秦桧”除参知政事,“除”即升迁,其时距他入见不过三月。

去年即建炎四年末,改元绍兴,朝廷诏曰:“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爰因正岁,肇易嘉名。发涣号于治朝,霈鸿恩于寰宇。其建炎五年,可改为绍兴元年。”

真个一日富贵朋满堂,这些秦桧的旧相识中除了范同他先见过的,其余一个个找上门来,倒去了他一桩心事,在王氏指点下,一一记住对方,不怕日后见面不认得,道他贵人多忘而露出马脚。

这主座之人便是“他”的三同之谊(同乡、同窗兼同榜)范同,表字择善。偏旁座一似睡不醒的大眼泡士人鼓掌道:“择善当日不是谓会之‘这长脚汉也会做两府’?那头陀可说对哩。”

此人名叫段拂,字去尘,乃书画大家米芾之快婿,亦是“他”同乡兼同窗,以口无遮拦出名。众人相顾讶然,大多不知“长脚汉”乃秦相公读书时的诨号——宋人呼高官为“相公”,惟前加上排行则为戏语;而谓贱丈夫曰“汉”,这长脚汉可是蔑称。

范同的脸一红一白的,恨不能将手中的绿芽茶泼向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瞌睡虫。原来自有缘故:那秦桧读书时乐于为侯门同窗义务跑腿,致落下长脚汉的名声;后有一头陀为他们相面道:“异事!异事!八座贵人都着一屋关了,两府直如许多!”当时颇为心高气傲的范同根本看不起秦桧,乃指谓曰:“这长脚汉也会做两府?”而今,这长脚汉真做了两府了。

两府便是指大宋最高权利机构——东府、西府。宰相和参知政事等办公的政事堂称“东府”,总理全国政务;正副枢密等办公的枢密院称“西府”,总理全国军务。

大宋前期政制实行二府分立,以政、军分权制衡为特征,利于帝权集中,然建炎南渡后政制大变,宰相往往兼枢密,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却是为抗金不得不采取之策。

只因大宋太祖以大将之身兵变建国,因己及人,而忌武人掌权,乃有“杯酒释兵权”之故事,并以此展开扬文抑武的长期国策,连国家最高军事长官正副枢密大都由不懂军事的文官担当,更甚的是枢密虽掌兵籍、握虎符,可以调度军队,却手中无兵,另由现已名存实亡的三衙统兵,管理全国的禁军、厢军、乡兵,虽再无兵变夺权之忧,却造成“兵不习将,将不知兵”的恶果。

以财力空前积富、开举国募兵制——雇佣兵之历史先河的大宋,一反秦、汉、唐之尚武之风,虽养百万之军,然强干弱枝,尽为“冗兵”,以至军力积弱,谱下两个皇帝被俘的耻辱史录!不知那一棍扫天下的宋太祖赵匡胤泉下有知,会不会为当初定立的国策后悔,后世的中华民族,亦因赵氏老儿的一念之差,蒙受了多少屈辱与苦难?

他往嘴里送进一枚美其名曰“富贵果”的干荔枝,又酸又甜又苦的,心里也是这般滋味:由后世的混沌少年坠入这时代以来,他一点一点消除了历史的错位感,就像一把切入萝卜的小刀,由表及里,由金而宋,自外族、自底层、自民间崛起,直到突变为秦桧的身份,一步踏上大宋社会阶层的金字塔尖!似有一种莫名而神奇的力量,引导着他,一寸寸深入这时代的核心,一个相隔千年的世界,在他眼前由模糊而清晰,认识虽依旧肤浅,但这般身心感受,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以秦桧的身份,他有机会得以翻阅大宋开国以来最高级的各项资料,虽然很多文字似懂非懂,但他隐隐感觉,这朝代并不像后世一贯以为的那般黑暗、那般压抑、那般不堪,好像还有一些耀眼夺目、激动人心的、甚至是伟大的地方!分明是上天将一份历史的考卷放在了他的面前,等着他去解答。

“相公喜饮何茶?今日寒食节赏花评榜,诸兄何不换饮花茶!”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年青士子识机圆场,打破难堪局面,众人齐齐叫好,各点了一份,乃茉莉、玫瑰、桔花、栀子花茶四样。

他看着这士子,暗自点头称许,其名杨愿,字原仲,楚州人,任越州观察推官。因着赵立的缘故,他对楚州人也大有好感,复记起杨愿所作的《反迁都书》:“谋以活国者,国常存而身随之安;谋以活身者,国常亡而身随之危。今一举而迁金陵,求活身也,非活国也。虏既灭吾国矣,陛下将活其国以自存乎?将活其身而国终於亡乎?”端的赤血丹心,如此爱国之士,他这个“秦桧”不但不会排挤,还要举荐重用呢。

早有小婢提着“暖水釜”沏花茶,这宋时的暖水釜以琉璃为胆,水银为裹,宽口、长颈、长腹、有盖,带把手,已很接近后世的保温瓶。

茶后点食,只有青团(糯米豆沙馅,芦叶圈蒸)、醴酪(甜麦粥)、红藕醋片、香椿芽拌面筋、嫩柳叶拌豆腐、麦糕和环饼(后世的的馓子)等,素冷食居多,添几盘冻狗肉、酱牛肉等荤冷食,没有一样热菜,这便是后世已绝迹的寒食节风俗,源于春秋时“士甘焚死不公侯”的介子推,后人纪念之,于寒食节禁火寒食。寒食节后接清明,扫墓、踏青、蹴鞠、扑蝶、荡秋千等活动正逢其时。

介子推的故事他是晓得的:春秋晋公子重耳在流亡的最困难阶段久不知肉味,亲随介子推便“割股啖君”,谁知重耳成晋文公后广封博赏时竟漏了介子推,受了天大委屈的介子推便奉母归隐山林,晋文公反应过来后忙传召这位大功臣,其拒不应召,晋文公知其孝顺,命人放火烧林,逼其出山,谁知介子推宁死不出,抱母烧死于树前。

大宋朝例每月旬假及春秋二社、端午、重阳等节,并休务一日,惟元旦、冬至、寒食三大节皆休务三日。他难得有了数日的放松,暂时摆脱“念念有如临敌日,心心常似过桥时”的官场常朝。

今日这班同谊们相邀,他正求之不得,数月来,他前有金殿之虎,后有闺房之狼,过得当真辛苦。他越来越怕面对王氏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朝夕相对,便是木人也生出情来,何况是个活生生的美少妇。最吃不消的是王氏那双勾魂眼,每次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陷阱中的猎物。他情知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再为牛郎,偏偏无法阻止这一趋势,除非他能摆脱秦桧的身份,离开秦府。

做梦!他气馁地叹口气,耳畔塞满士人行令斗酒的喧哗,对他而言却是异样的祥净,吃一块狗肉冻,抿一口这时代的葡萄酒,远比后世的好喝,熏熏然也,同谊们斗的酒却是较烈的越州名酿“蓬莱春”。

“请会之兄点唱小曲!”以不善酒为由避过斗酒的他被众人鼓噪起来,他醉眼乜斜,不知何时舱中央立了一个抱琵琶的俏姐儿——宋人称青楼女子为姐儿,想来是后世的“小姐”称呼溯源所在,真是历史悠久。说来惭愧,他到越州后才见识了这时代的青楼文化。

“万福,小师请相公点唱!”那艺名小师的姐儿低头曲身拱手,用越腔的官话脆声一福,四周明亮的大蜡一照,那露出的脖处肌肤与脸上一样雪白,竟非打粉,不愧唐代诗人李白的“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之赞。他精神为之一振,方看清小师年不过二八,姿容清丽,浑不似寻常姐儿那般俗媚,色心在酒精的作用下窜出来。

“小师——好名字,唱个十八摸吧!”他遐想着小师玉体的肤色,嘴角翘出狎昵的微笑,当官后自有人邀他逛了几次青楼,他只记住了这首后世闻名的淫词小调。满场静愕,谁也想不到堂堂参政之尊的秦相公会冒出这等浮浪之语。

小师俏脸陡变,美目含霜:“妙艺坊之人不唱下作词儿!”

他的老脸顿时红了,自成秦桧后,还没有人敢如此对他:老子看昏君的脸色、看贱内的脸色还不够,今日来寻开心还要看一个妓女的脸色,什么世道?他的酒意刷地上头,冷笑道:“那我来唱,小师伴奏如何?”

今日在场之人哪个不仰“秦相公”鼻息,一看他真的生气了,纷纷出声或劝或斥小师。须知大宋妓优地位较前朝提升许多,不仅以身侍人全凭己心,高级的连献艺曲目都可自主。而以怜香惜玉出名的大宋文人如此阵势欺负一个小女子,也甚是罕见。

越州第一等勾栏“色艺双绝妙艺坊”出来的姐儿,什么场面没见过?偏生眼前之人来头不小,只看那一个个“风骚自诩”的士人们的巴结样,便知是个惹不起的人物,称相公者,非三品以上不能也。“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小师还是懂的,犹豫再三,终强忍委屈,默然垂首,弹起前奏……

“献丑!献丑!”一吐累积之怨气,他“献丑”完毕,不理四起的赞美声,也不看小师连珠儿落腮的清泪,施施然起座,往里舱恭房小解去了。

转回来,路过厨舱,里面竟传出熟悉的海州话,是家乡人哩,他一阵激动,抑住认老乡之痴念,在外驻足旁听,原来是酒舫上厨子夫妇俩。这独具越州水乡特色的酒舫周身雕绘彩画,平时泊于水边风景佳处,内设食舱、厨舱、卧舱等,大舫可纳客十数桌,小舫亦可纳五、六桌,食客还可召妓优上船取乐,好一处所在。

夫道:“……过年时皇帝颁令一切从简,不得奢费,俺懑以为,应着越州古有越王‘卧薪尝胆’的缘分,遇到有作为的主子,打回老家有望,谁知三月不到就露了馅儿,如此大过寒食节,哪有一点图复雪耻的影子?日妹么的!”

他听到了久违的家乡土骂,大为亲切,旋即听到妇道:“小婢说那座中的秦大人,是个朝廷大官,老头子说话小心些!”

“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夫反而高唱了一句,“这样的皇帝下面,还有什么好卵,俺看这甚么鸟大人只会拿官架子逼姐儿唱淫调儿,不是庸臣也是奸臣!还有那些读书的,都是一路货,朝廷靠这些人治天下,还有甚么鬼盼头?日妹么的!俺懑回不到老家了……”

说到这,厨舱里变成长时的沉默,隐隐有压抑的哽咽声。

有如一桶冰水自头淋下,他酒意顿消,呆呆立着:这就是家乡的父老,这就是大宋的百姓!他们背井离乡、默默追随着朝廷,支撑着大宋的残破江山,他们图什么?只不愿做亡国奴、盼有一天回归故土而已,这是何等当然的要求!而朝廷里又在做什么呢,歌舞升平,争权夺利!

在家乡人的眼中,他竟是个庸臣、奸臣!他心如石压,他是谁呀,朝廷新近的大红人秦桧呀,虽然还未登上相位,却也只差一步之遥了,参知政事可是手握实权的副相哩,宋人将参知政事连同正副枢密,并称执政,加上左右宰相,统称宰执,国家所有大政方针的订立,就出自这几人的手中。他应该可以做点什么了,可他又做了什么?

他晋入执政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开绝密级的淮南军报,他先看到岳飞的“待罪”奏,大英雄竟败给了好兄弟移刺古,他不知该忧该喜。然后他看到了最想看的东西——明日的记录。

七、八份密札记载十分矛盾,显示密札来源的渠道各有不同。关于他出身的猜测自是没有说中的,但“金贼明日”的叫法却不约而同,另附一本奏折——他自我告白的《桧在挞懒军中记》,同在一军的秦桧不可能不认识明日,却又不可能认识太深,会影响“节臣”的形象,所以在美化汉奸的同时,他颇费一番笔墨将明日由荒岛出现至反出楚州那一段做了浮光掠影的客观描述,再后便是不详,文字不多,却算权威的定论——仍未摆脱“金贼”二字,他无法为自己翻案。

而他与岳飞在楚州城外一战后的下落,更是众说纷云:一说他本欲投金,却中途生变,不知所踪,依据是那金人倾巢出动,将楚州四周地界翻遍(最接近事实);二说他已在金营,金人那番举动,不过是障眼法,掩饰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大阴谋(大阴谋倒有);三说他被岳飞所创,伤重不治,一命呜呼了(放屁)……

接下来的记载便是他也看糊涂了:年后有如大地初醒,淮南地区一下子冒出几十处的明日踪迹,犹为奇怪的是,在同一日里明日竟会现身不同的地方,而且,每个明日的立身行事也不相同,或聚众、或独行、或杀金人,或杀宋人、或劫富济贫、或骚扰百姓……

他内心好笑,想不到老子的名声这么臭了,还有人敢冒充哩,其中竟有行侠仗义的“明日”?他当即想到了三相公,没错,只有她知道自己是被陷害的,这个痴心丫头冒名为他正名,是极有可能的,他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再想到了可人儿,没找到关于楚月的一丝记录,应该回挞懒大营了。

那些干坏事的“明日”么,不问可知,大多数是混水摸鱼的乱世毛贼,看来都以为当奸贼比当英雄容易些,打着老子的招牌混口饭吃,也真难为了。不过,当奸贼真比当英雄容易么,你来当这个秦桧试试!如果上天可以给他选择的机会,他宁愿选择做猪!

他现在一想起班朝时的那些繁文缛节就头疼:待漏行序,罚!语笑喧哗,罚!执笏不端。罚!行立迟慢,罚!立班不正,罚!廊食失仪,罚……天,连放屁都要罚!

其实这不算什么,他真正要学的是如何做官!自踏入朝廷的那一日起,他就想按自己的想法做这个秦桧,可是很快发现自己的天真了,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而人在官场,竟是心不由己。他才明白,要做回自己,必要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才行。

为着理想大业,最讨厌政治的他不得不从头学起,一入朝廷他就卷入复杂的派系斗争中了。那赵构小儿倒非他眼里的昏君一个,至少很懂驭臣之术,当日升他礼部尚书的同时,亦将御史中丞富直柔签书枢密院事,保持朝臣间一种微妙的势力均衡。

朝廷大员中,一、二号重臣宰相范宗尹与同知枢密院事李回算是一派,可称为范系,虽势力较大,却受到参知政事谢克家、富直柔、翰林学士汪藻等副职的牵制,这一派,以被免职不久的前签书枢密院事赵鼎为代表,可称为赵系,另有自由分散的中间派,共同组成大宋的中央政府。这些派系,尚无主战派与主和派之分,严格来说,在当时不战则亡的形势下,都是主战派,莫不如说范系是现实派——以战求存,赵系是理想派——以战求复,两相比较,当然是存易复难了。

两系间更有个大结,靖康之难时,金人必欲得三镇,以“祖宗之地不可以与人”的赵鼎与泣请“弃三镇以纾祸”的范宗尹形成鲜明对比,自此势不两立。

“秦桧”——他的加入,立刻令范系势力大涨,很快,谢克家罢参知政事,由他取而代之。短短几月,他学到了很多,这朝廷当官之道,不外是“善事上官、迎合上意”八个字。这上官就是顶头上司,这上意却是皇上的心意,把这二位伺候好了,万事大吉矣。

那日挤下谢克家、荣升参政的廷辩显示了他的成长之快:

众大臣正为“以战求存”还是“以战求复”的军国大事辩得不可开交,一直唯唯诺诺跟在范、李二位宰执之后附议的他对着赵官家察言观色了半天,发现无论哪一派发言,这小王八蛋都是皱着眉头,一副闷闷不乐之态,显然对双方都不满意。

他心里一动,赵官家一定是另有想法,只不过没人揣摩到而已,哈,这可是个机会,一个令总上司另眼相看的绝好机会,他一定要在别人之前猜出小王八蛋的心意来。虽说那相位早晚是他的,但总不会天上掉下来,他老是做个跟屁虫,没有自己的表现,怎么能实现目标呢?

他的“元神”倏地又钻入后世的历史中,浑身一震,已明白赵官家要的是什么,天!自己该怎么办,说还是不说?自己不说总会有人说的,不是么?他的思想在激烈斗争着,为了早日做回真正的自己,总要付出代价的,哪怕是违背良心的代价!

“臣桧有奏!”他迈步出班。

赵构懒乏地摆摆手:“秦卿讲吧。”

他端持玉笏、斩钉截铁道:“臣以为,非战不可!”

赵构眼中闪过一丝愠色:“有何新鲜!朕难道不知么?”

他不急不徐道:“陛下,臣所言之战,乃‘以战求和’之战!”

此言有如一个乍雷,击在大宋行在的金銮殿内,群臣一片哗然,赵构细目一亮,自御座上欠身直起:“爱卿此话怎讲?”

他一躬身,侃侃而谈:“臣自北方归来,深知金人一贯有‘以和议佐攻战’之策,臣苦思对策,发觉惟有反其道而行,‘以攻战佐和议’应之……”

是朝,赵构龙颜大悦,谓群臣曰:“朕得桧甚是欣慰,得一佳士也!”

一番违心之论加上范系的支持,换来了正二品的乌纱,而最直接的后果是:“和议”二字自此摆上了朝廷的议程。他至今回想起来,仍不知自己揭开的是否是潘多拉的魔盒?而厨子夫妇的对话却将他惊出一身冷汗,一道幽灵般的阴影闪过心底——总不成历史上的秦桧就是由后世的他“投胎”所变?哈,不可能,自己怎会控制不住自己,他抛开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回到大舱,那受了委屈的小师已然不见,再回头看士人们正感叹介子推的高节,他心头火起,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帮鸟人连个厨子都不如。

他有种想骂人的冲动,不禁冷笑着插一声:“此人怎配后世纪念,欺世盗名之徒耳!”

众士人皆不以为然起来,范同摆出长篇大论的辩态,抢先道:“会之此言差矣……”

“何为忠,何为孝?此人不忠不孝,怎值得后人学习,日妹么的!”他张口打断,反问回去,最后接了一句这班人听不懂的家乡土骂。

众士人大眼瞪小眼,忽然发觉他的话不无道理:介子推应召不出,是为不忠,累母同死,是为不孝,这两点已足够推翻所有的赞誉!却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偏偏找不到论据来反驳。

同谊们心中不约而同泛起一种恐怖之感,这秦长脚数年不见,变化真大,眼前的他喜怒无常,言谈深不可测,令人有不寒而栗之感。莫怪他步步高升,这就是所谓的官威了!

他浑不知众人如此想法,只看到范同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光芒,心头一警,记起当初的达凯有过同样的眼神,他不知自己哪儿不对了,本来他跟范同最先认见,印象也不坏,但这一眼后便告诫自己以后要防着这小子。

高益恭在边上出现,以仆人见主人的礼节叉手立正(左手三指握右手大拇指,左手大拇指向上伸直,小拇指向着右手腕,右手四指伸直,交叉的双手稍近胸前)道:“夫人来了。”

他大皱眉头,这婆娘真个阴魂不散哩,都跟踪到这里来,只好出舱相迎,顿一副从未见过的夜景扑入眼帘:天已大黑,一溜的舟舫上挂出了各式各色的灯笼,大灯、小灯、单灯、并蒂灯、一串灯,把个湖畔妆成一条涌动的光流,岸上人声沸沸,来来往往,似乎全越州的男女都集中到这里。

接下来,他更看傻了,一个盛装美人儿在兴儿的扶持下婀娜登船,这美人上着织金短衫儿,下穿黄罗银泥长裙,系一条彩花裹肚儿,头盘云髻,颊撑金凤,金银珠翠插满头,还簪着一朵清香的栀子花,向他妩媚一笑:“郎君,奴家关朴输了好多银子。”

他方反应过来这俏奴家是王氏,更没想到关扑的影响力如此之大,连二品夫人也去捧场。关扑乃这时代特有的一种赌博方式,所谓关扑,甲方多为商贾,以商品百货坐庄,乙方为客,双方定好价格,用铜钱在瓦罐内或地下掷,根据铜钱正反面的数值判定输赢,乙方赢便可取走所扑物品,输则付钱。关扑以钱赌物,赌物不仅限于日常用品,以至车马、地宅、歌姬、舞女,皆可以价扑之。亦商亦赌,简洁明了,全凭运气,又难做假,故在民间非常盛行。

大宋朝廷一向禁赌,但逢元旦、冬至、寒食三节顺应民意,开放关扑,今寒食节亦不例外,更有娱民以愚民之意。今日鉴湖里的舟舫,大半为关扑船,向晚,贵家妇女纵赏关赌,入场观看,入市店饮宴,惯习成风,不相笑讶。故王氏抛头露面毫不为过,倒是他这个后世小子少见多怪了。

王氏并不进舱,指着湖中一艘升起四条高挂红灯笼的巨型画舫,脸上浮出罕有的兴奋:“奴家还要陪郎君赏花魁哩!”

他又迟钝了一回,原来今夜吸引越州男女倾城而出的原因一是关扑,再就是这几年难逢一度的“评花榜”大赛了。

“秦爷、范爷一行15人!”龟僮高声唱帖。

范同前头引路,高益恭身后护驾,他与王氏、兴儿居首,携一班同谊们鱼贯走在通往巨型画舫的浮桥上。

这画舫便是今度“评花榜”大赛的花场,身长数十米,船高二层,泊于浅水中,距岸相当远,既可让岸上百姓远观到“评花榜”的风采,又形成一道天然的阶层分界线,寻常百姓是入不得的。画舫上下扎满无数五色彩球与各色鲜花,在船上岸下的灯火儿照射下,竟有一种后世夜生活场所的陆离光怪,纸醉金迷之感。

王氏一副怕掉下浮桥的娇弱模样靠在他身上,为了在公众前保持良好的婚姻形象,他状甚亲密地搀扶着“贱内”。秦相公夫妻恩爱是出名的,至少在外人眼里如是:其时达官贵富纳妾养妓成风,秦桧竟是少有的清汤寡人。

他不知死鬼秦桧的想法,以他看来:大丈夫三妻四妾无可厚非,左搂右抱的齐人之福当然是人生一大快事,惟在取情还是取色的差别之间,这一差可有天壤之别,比如自己,倘若这世上有十个楚月,他一定要把十个都娶到手才甘心。

后世的一夫一妻制早成了一种浮于面上的制度,成熟男人可以包二奶、找情人、召妓,富婆可以养二公,恋爱季节的小伙子天天换马,十七、八岁的另类少女人人可妻,世间的真爱已被这些人践踏得尸骨无存,曾经神圣的性在孔孟坚守的礼仪之邦连遮羞布也不见!他自认为不是那种只用下面思考的男人,见色心动的本能当然有,惟独做不到将女人当作生理的出口,女人更应该是心灵的出口,没进入心灵的女人自己是不会沾边的,他不期然有愧,那王氏与兴儿可是沾过哩。

“哧——哧——”夜空中绽开了一簇一簇的烟花,绚烂无比,丝毫不输于后世的国庆之夜,他不由回望:此时岸上愈见热闹,以画舫花场周遭的视力范围为中心,酒舫、关扑船一字排开,临时搭建的瓦子、莲花棚、牡丹棚、夜叉棚……罗列左右,货药、买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流并无数百姓摩肩接踵,笙歌鼎沸,鼓吹喧天,看情景必要闹个通宵,虽他后世老家的四月八白虎山庙会亦不及此场面之万一。

岸边的柳树上更爬满了后生,名为观赏“评花榜”,莫不如说赏人群里的花儿才对。古时大节的热闹场面,每每诱得那些一向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名门妇女也纷纷抛头露面。

他“恩爱”地与王氏交头接耳,其实是问“评花榜”的事,他当然不晓得这古代的选美大赛,浮桥行到头,踏上画舫的甲板时,他已有大致的了解:所谓“评花榜”,就是品评妓女等次,每个地区都有,第一名叫做“花魁娘子”——他记起《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故事来;花榜的主持者和品题者多为经常出入妓院征歌选胜的名士才子,品花列榜之前,主持者首先选好花场,立好章程,然后召集当地名妓赴会,品定高下,题写评语,并当场唱名,公之于众,妓女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其不得列于榜首者,辄引以为憾。

“妙艺坊?”他读着画舫正舱头上的三个瘦金体漆字,原来妙艺坊是个坐落于画舫上的活动勾栏,作为今度评花榜的花场再恰当不过了。

“哟,范大官人来了!”一个徐娘半老的老鸨迎上来,范同倒是这里的常客,一面呼老鸨“杜三娘”,一面忙不迭地为他引见。娼家惯会带眼识人,杜三娘只看这一行阵势,已知他大有来头,待通了姓名,才知是朝中最近蹿起的秦相公,自是一番阿谀,又随即告个罪,迎向别的宾客,今晚能上得妙艺坊的,当然非富则贵,谁也得罪不起。

在小婢的引导下,一行人进得舱来,入了预定的桌席,便见正中一个小舞台,周围足摆了数十张桌案,已坐满了宾客,攒动着男子的冠、巾、帻、幞头和女子竞出新奇的各种发髻及簪、钗、步摇、梳等头饰,粗粗一算,女眷约占一半,满舱栀子花的香气——这后世村姑所卖的季花乃这时代贵妇人钟爱之物,这些女眷或为内妾,或为外养,一个个花枝招展、如花似玉,正所谓家花、野花争奇斗艳,由此看越州城内的权要巨贾、名士风流差不多都集中到这里了。

他早看到范宗尹和几位头戴四角幞头的武将坐了一桌,认识的有神武中军统制辛永宗、辛道宗兄弟,内侍卫长杨公弼等,惟一位中年武将甚是眼生:身形魁梧,满脸硬朗刚猛之气,颊上的几处伤疤不损反耀,煞是威风!身侧的女眷生得恰恰相反:窈身玉肤,容貌娇美,水样柔情,与众不同的素妆淡抹,骨子里透出一股浓浓的女人味,却又夹着另一股咄咄逼人的英气,令人欲思还却,好一对天造佳合,看其夫妇座次仅在宰相范宗尹之下,何许人也?他从未见过。

不及打探,范宗尹已招呼他过去说话,他恭敬地走上前去。大宋以寒门士大夫治国的最大益处就是政治权威转淡,民众不慑权位之威,是以他与范宗尹的到场并没引起太大的注意,倒也算一种社会民主。

“会之,可认识我大宋神武左臂——韩世忠都统,自平江府来……”范宗尹拉住他作介绍,他愣了一下,不由向那美夫人看了一眼,面上顿露喜色,连连作揖,又见到了两位后世闻名的人物。这二位,不消说,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韩世忠、梁红玉夫妇了,没想到当日在韩军做马夫不得见,今日做了秦桧见着这二人,在这一段历史中,韩、梁夫妇亦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哩!

哪知韩世忠却冷冷地看过来,象征性地还了一礼,并不言语,而梁红玉更是看都没看他,将他欲搭腔的话儿生生堵了回去,他可没得罪二位啊,怎么一见面就这态度?心里一激灵,他不禁寻思,难道自己真的奸像已露,连韩英雄也看出来了。

倒把范宗尹弄得下不了台,还好辛道宗兄弟很给他这个执政面子,而内侍长杨公弼却是他须巴结的对象了,跟其余人客套了一番,带着一脸的悻悻,他回到了自己一席。刚坐下,王氏就提醒:“小心旁儿!”

他再一楞,便看到被他挤下台的谢克家正坐在边上的席上,而富直柔、汪藻等一干政敌相陪,只见兵部侍郎綦崇礼正慷慨道:“忠于国者,不计一己之毁誉,惟天下之治乱是忧;洁其身者,不顾天下之治乱,惟一己之毁誉是恤……”

不断有士人上前向谢克家这席致敬,民心所向无遗,他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孤单:范系以范宗尹、李回和他为首,余者大多为趋炎附势之徒,不堪一用,而范宗尹以“近世宰相年少,未有如其者”易刚愎冲动,虽占据相位,却也树敌太多,连李回都跟其生出裂痕,他的加入,只是表面地壮大了范系的声势,尤其在他提出那“以战求和”之策后,激起群臣极大的反感,连很多中间派都投入赵系阵营了。

自己的第一步棋可能走错了,本可以与这些正义的大臣们站在主战的立场上的,可是,他比谁都清楚,赵构小儿要的就是个“和”字,没有谁能改变其心意,除非——除非能出现一个与其相抗衡的人物!

入朝几月来,他已看出了大宋政制的致命弱点,就是“帝权”太强,“臣权”太弱,固然有利于统治内部,却不利于对抗外敌,即便现在政、军二权集中于宰执手中,又因宰执多人而分散,以正副宰相为例,便设五个编制,即“两相三参”。亦因这权利分散,朝中虽不乏卓识之臣,却总无法让正确的政策实施!说到底,他坐到了相位还不够,还要将所有的权利集中到自己的手中,才能真正地跟赵构小儿对抗,实现自己的远大目标。

他晓得:在某些阶段,独裁者亦可以推动历史的,他就要变成某种意义的“独裁者”,可是在他变成独裁者之前,他必须迎合赵构的意思,充当那不光彩的角色,甚至在必要的时候释放心中的魔鬼……那自己是否算“不计一己之毁誉,惟天下之治乱是忧”的“忠于国者”呢?哈!他才不忠于这大宋呢,他只忠于自己的理想与信念。

大概察觉了他的感受,王氏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綦崇礼与谢克家乃儿女亲家,当然帮他说话。郎君有奴家支持哩!”

这婆娘倒善解人意,他第一次没有摆脱王氏的手,任其握着,却听富直柔故意大声道:“家祖曾言:小人与君子之争,君子必输,小人窃高位,盖因君子争义,小人争权,故皆得其所,君子去,小人留……”

同谊们一个个怒目相对,以示支持,却无人敢于驳斥,只因这话是富直柔之祖——一代名相富弼的著名格言。他处之泰然,反正老子一向自认为是个真小人。

不料此言却惹恼了另一席上一人,一正跟同桌赌意钱(宋时一种赌术:取钱币若干,放入器皿中摇动,开时数钱币,以四为盈数,其余数为零、一、二、三,押得者获胜)的家伙站起来道:“富直柔,你是君子,为何不去?”

他吃了一惊,看此人三十出头,一脸油滑,穿着轻浮,不像帝室、国戚、权贵之人,竟如此嚣张,视朝廷重臣若无物,不知何方神圣?

王氏小声告知:此人叫王继先,世号王医师,今年三十三岁,开封人氏,专为圣上配药,很受宠幸,乃越州称/城内不可得罪之人。

他有些另眼相看了,这婆娘,看来真没闲着,将越州上上下下的情况了如指掌,端是是天生的间谍好材料,不禁发问:“圣上好像没什么病啊?”

王氏的脸没由来一红,双目恨恨瞟了他一下,荡意流转,低声道:“春药!”

看到王氏的媚态,他心神一漾,不敢在问下去,只是奇怪:这赵构比自己还年轻,怎如此虚了。他却不知,当日赵构南逃,仍不忘纵欲,在扬州白昼淫乐时,因金军突袭受了惊吓,自此丧失生育能力,时有不举,王继先能为他合壮阳药,因此受到特别的恩宠,遂成一个典型的城狐社鼠式的人物,虽然官位不高,却形成一股恶势力。

秀才遇到无赖便是这种感觉了,富直柔不屑一顾地转过脸,不再吭声,算来两人还有段公案:王继先以医得幸后,至和安大夫、开州团练使致仕退休,赵构恩之,欲改授武功大夫退休,时任给事中的富直柔上奏反对:“继先以杂流易前班,则自此转行无碍,深恐将帅解体。”

王继先得意地回身坐下,刚好看到王氏,顿时色眼一亮,竟直勾勾盯过来。他本对这个自呈小人的家伙有些好感,见此情景,不由脸色一寒,太不把老子这个“丈夫”当回事了。

觉察到他的怒意,王氏反而巧嫣如花,回了个秋波过去,他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不守妇道的贱人,当着“夫君”的面公然跟别人眉来眼去!他竟有一种吃醋的感觉,手在桌下狠狠掐了“贱内”一下,王氏发出银铃般的轻笑,就势握住他的手,那边厢王继先看得口水都快出来了,他再一次没有推开王氏的手。

“哎哟!”王继先怪叫一声,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见其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甚是滑稽,众人皆轰笑起来,他大觉痛快。

“谁,哪个鸟男女干的?自承出来!”王继先一面跳起来骂道,一面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儿,往大包上一搽,竟消了大半,他暗暗称奇,这王医师倒非浪得虚名之辈。

却见韩世忠腾地站起来:“某干的!尔待怎的?”

言毕王继先又哎哟了一声,额上再鼓起一个大包来,这回大家看的清楚,乃韩世忠手中弹出的一个铜钱所致。当真邪不压正,见到平苗刘之变、胜过金兀术、被赵构倚仗为武臣左右臂膀的大将韩世忠,王继先气焰顿消,再嚣张不起来,连药也不敢用,灰溜溜与几个狐党离舱而去。

“奸人去也!”韩世忠大笑着坐下,不知怎的,他分明觉得韩世忠犀利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不觉涑然肉跳。

“众位,肃静……”一位五十余岁、身材伟岸、精神饱满的文士自一席站起来,范同介绍此人便是今度评花榜的主持,他认得,乃同朝的尚书工部侍郎韩肖胄。

这韩肖胄来历非浅,出自大宋最具代表性的名门望族——相州韩氏。魏晋南北朝兴起的门阀士族历唐末之乱后几乎荡然无存,随之出现新的大族,相州韩氏及时兴起,其奠基人乃宋仁宗、宋英宗和宋神宗三朝的宰相韩琦,韩琦子韩忠彦,孙韩治,而韩治长子就是韩肖胄。

“韩侍郎也是咱们的亲戚。”王氏在他耳边嘀咕,原来韩治的一个女婿名郑亿年,是徽宗朝宰相郑居中之子,而郑居中乃王氏姑父。他忽然明白秦桧当初娶王氏的原因了,王氏家族有这么复杂的上层关系,自然对秦桧的仕途大有帮助。

韩肖胄说了一番应节的话后,一干小婢捧出彩选、打马等女性雅戏的赌具,小舞台亦有伶人开始表演(与后世说相声相似),一层便成了女眷们的天下。

男子们则扶梯而上,登上画舫第二层,正式的花场设于二层,赏花席上搭着敞棚,姐儿们亮相的花台却是露天的,以便百姓远观。几个大礼花飞上了天,四下里俱欢呼起来,万众期待的评花榜终于拉开了序幕。

且慢,来宾们还要以“投壶”分座次呢。投壶,就是把没有箭头的箭杆投到酒壶中去,秦汉以后废除了射礼,投壶便成为一种宴宾的娱乐,属于高雅的游戏,士人们都很拿手,用意明显:令士人靠前,富贾排后,以免花儿暗投。

入口处分列十壶,一如后世的保龄球道,来宾自觉地分成十行,每人投三次,按投中次数决定前后座位,花奴在旁监督引导。各宾客的亲随与谦人(大宋官员使唤之仆役)自不得帮忙,只能在后排站着。

轮到他了,三投无一中,估计自己丢了死鬼秦桧的脸,他赶紧往后排溜去,却被一小婢拉住,塞给他一张红帖,留意到有几人持红帖不用投壶便入了前座,这也有是特邀么?难道哪个姐儿看上了秦桧这张老脸,他转头看去,小婢已不见。

那一班谀奉的同谊们尽被打散,身边再无帮手,他按帖号坐于第一排位上,与两旁彼此作揖谦让,大都认得,尽是当时的文坛名流,虽然他在后世一个也不曾听过。不免有点心虚,他端起案上的香茶抿了一口,又填进几个果子。其实以死鬼秦桧“江南第一”之称的文采,确有资格列位其中。

韩肖胄出现在花台上,虽年岁已大,却中气十足,不减风流,先吟了几句艳词,引来一片击节,便在赏花者的行令竞饮、觥筹交错中宣读评花章程。

十来个乐工接着上台,合奏一曲大乐,算是开场,在韩肖胄的唱名声中,一位袅袅婷婷花一样的姐儿出现了,只听台下岸上轰然叫好,评花榜正戏开演了。

只见环肥燕瘦的各般尤物依次登台,一个个依足时辰表演一次,端的词歌乐舞,无所不精,各有千秋,远比后世越评越丑的选美大赛强胜百倍,看得他眼花缭乱。美中不足的是姐儿们的衣色不离黑、白,只因大宋舆服规定:“娼家妓优,只许服皂、白衣,铁、角带,不得服紫。”

他打开人手一册、名副其实的花名册,参赛的姐儿皆为各勾栏瓦舍的头牌姑娘,怪道素质如此之高,每个名后有容貌、才情、音律、体态、舞艺等空格让评者打勾叉,再后还有一行空栏,却是要作诗题评的。

眼看左右人等一面摇头晃脑地品赏,一面在花名册上勾叉题评,写的密密麻麻,他有些坐不住了,他面前的花名册可是一片空白哩,虽在后世惯会编些乱七八糟的情诗骗女孩子,可如何做得古诗?而王氏知他肚里无货,特意高价请人捉刀让他死记硬背的那些充门面诗赋,在这应景命题下一个也派不上用场。***!老子是来赏花的,不是来受苦差的,他索性将花名册一合,只顾看表演了。

“妙艺坊玉生——”韩肖胄高声唱名,“生”乃宋人对妓优的尊称。

“来——了——”只听一声娇滴滴婉婉转转、软却却万种风流的妙音传来,人未到声先到,悠悠在湖面上漾开,台下岸上的人群皆轰天价喝彩起来。原来这花台的设计运用了声学原理,成为一个天然的扩音器,大宋科技之发达,由此可见一斑。

近水楼台的名流雅士们更是人人骚动,个个翘首;到得正主儿甫一亮相,一片欢腾,乃前所之未见,敢情这才是今晚评花榜的高潮所在。

但见这未露面已引起轰动的女子着一袭白色绸裙,飘飘如月中桂仙,姿容绝代,宛若天人,真个道不出万种风流,说不尽千般窈窕,不要说风尘气,连一丝脂粉气也无!他眼睛发亮,暗赞一声,这花魁非其莫属!不由再翻开花名册,上写:玉僧儿,妙艺坊头牌,年十八,蓟州玉田人氏。

玉僧儿福了一福,喧闹的场面转即无声,清啼如沐:“奴家想请一位佳士上台当场题评,僧儿即时舞乐!”

美人的提议谁能不依,台下人人叫好应和,个个伸长脖子,指望这一亲芳泽的机会落到自己头上。

玉僧儿那双妙目扫了一圈,落在他的身上,他感觉不妙,身子往下一缩,却已迟了:“秦三官人,请上台来”

这一声可把他的骨头都叫酥了,宋时称富者或低官为官人,加上排行却为女子对男子的亲热称呼,这玉僧儿真是有心人,连秦桧的排行都弄清了,佳人垂青,无数羡慕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似受到魔力的吸引一般,他站起来。

“请为奴家题词一首!”他浑浑然眨眼,才发现自己站在花台上,啊呀,这玉僧儿会勾魂术哩,他哪有题评的本事,坏了,大事不好!

看他呆呆的傻样,玉僧儿似有些意外,不禁讥道:“壶儿投不中,题花词也不作,秦相公只会唱十八摸么!”

都被人家留意半天了,他前后一思,已有些明白:敢情这玉僧儿是为被他羞辱的妙艺坊姐妹小师报仇来的,送他红帖的小婢么,不用问,是玉僧儿安排的。真是报应啊,他后悔不迭地苦笑着,什么人都好惹,不要惹女人!

台下有些人看出玉僧儿好像跟秦相公过不去,不过都感到奇怪:题花词并不难做啊。

他上了花台,却已下不了台,见他半晌没吭声,不由鼓噪渐起,他心道明日越州大街小巷都会传遍堂堂秦参政被名妓玉僧儿难倒的笑话,更有一种即将被揭穿面目的恐惧,须知秦桧可是词学兼茂科试的头名出身,怎会连一首艳词都做不出?他可以学秦桧的神态、口音、字体……惟独学不到秦桧的文采,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秦桧做得一帆风顺,今夜竟要栽在一个小女子手中。王婆娘,快来救老子!

玉僧儿不依不饶:“秦相公今日不题词,僧儿也不评花了。”

这一句话可是推波助澜,台下群士嗡嗡,岸上的百姓已发出叫骂声。

他彷徨无助地抬头望天,今夜星光灿烂,这星光可是相隔若干亿光年哩,心有所悟,他转向玉僧儿,那皓月般的面孔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有种梦幻般的感觉:小姐,我和你也相隔千年哩,没想到今日同台演出,何苦咄咄逼人哉!

他再看着台下的数百赏花者和岸上的数万百姓,仿佛站在后世的大舞台上,观众越多心理素质越好的他开始生起一种异样的兴奋感:老子不就是在演戏么,演的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奸臣,怕什么呢?秦桧是不败的,连大英雄也斗不过他,连赵构也奈何不了他,哈!我是秦桧我怕谁?

我是秦桧我怕谁!他心神交会,眼中泛出一丝笑意,突然伸手往玉僧儿吹弹得破的脸蛋上捏去。已占了上风的玉僧儿浑没想到对方还了这一招,躲闪不及,被结结实实地捏了一把,方得跳开,不由又羞又惊又恼,说不出话来。敢于如此对待江南第一名妓的,他可是第一人也!直把台下众人看得眼都直了,不约而同想:怎么自己的手没这般福气?

他哈哈大笑:“众位,桧失态了,都是玉生惹的祸,谁叫她这么一个天仙下凡来,教我等凡夫俗子怎把持得住?”

这番话不啻是所有男人的心声,一齐会意地笑将起来,均想若换了自己只怕失态更甚。他转而正色道:“桧在北方时,一心思国,曾立下誓言:他日得归,天下一日不太平,桧一日不赋风月!今日难得万民同乐,桧今日非为玉生,而是为万民破誓赋歌一首,只此一回,待天下太平之前,桧再不破例!”

这番话说得铿锵正气,听得众人齐喝一声彩,而立于边上的玉僧儿俏脸儿一阵红一阵白的,不知在想些甚么。他继续道:“此歌体乃桧在荒北偶而创出,盖前人未有,或污众耳,先告个罪!”

台下窃语声声,皆为他这番自吹自擂吊起了胃口。

他转身走到乐工面前,轻哼了一遍,乐工们皆露出惊异之色,迟疑点头,示意可奏,他复看向玉僧儿,心头有气:“当真桧唱什么,玉生便能以舞乐和什么?”

不愧名妓,已恢复常态的玉僧儿自信点头,要知古代词曲不过那几种,万变不离其中,对于自幼受到严格训练的妓优而言,可以说是举手成乐、投足为舞。

看玉僧儿拿了一把琵琶在手,他清了清嗓子:“歌词有临摹先家之嫌,会之就献丑了,起乐!”

叮叮咚咚……一首后世改编自古人名词、流传广久的经典情歌从大宋乐工的手中奏出来,玉僧儿当即一愣,他已唱了起来,台下岸上的所有听众鸦雀无声。

玉僧儿端的冰雪聪明,虽闻所未闻这首歌,竟只滞了一下,已举起琵琶边舞边奏地和起来。接近古文的歌词描写的女性之美、感情之深皆是这时代的人不曾想象的,他的嗓子在酒后开了,所以发音圆润,唱得一丝不输于后世那原创歌手,尤其在古代乐器的伴奏之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一个高度。而玉僧儿的乐舞也逐渐适应了他的唱腔,配合得行云流水一般。

这歌、这舞、这乐,直把在场的几万人熏得如痴如醉,他余音已绝,所有人犹陶醉其中,玉僧儿舞停,一双清澈的大眼迷离地望着他,手中的琵琶依旧续续弹来,竟忘了曲终收拔的当心一画。

玉僧儿原本的计划是将他引上台,通过独家乐舞将他迷住,让他在台上出乖露丑,警以欺负小师之罪,谁知现在好像被他迷住了……

他悄然而退,回到一层大舱,但闻四周莺声燕语,正沉于各种娱戏当中,煞是热闹,浑不知他刚刚的大出风头,更听不到外面正因他的不顾离场而议论纷纷……不过这风头他绝不想再出第二次了,他已意兴阑珊,只想打道回府。

远远见谢克家、富直柔那席的女眷甚是热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老妇,被众贵妇众星捧月般围着,那王氏亦夹在其中,跟老妇不知在说些什么,似很相熟,看到他出现,忙招手唤他过去。

高益恭引着他走近前,才发现老妇并不老:一袭冷蓝长裙下的身形骨立,素裹满头银丝,在金银满头的女眷中显得格格不入,五官很是平常,皱纹密布的眼角间透出不屈于命运打击的傲态,更有一种高洁端秀之态,霍然凸现于脂粉阵中。

王氏拉住他,不无炫耀道:“表姐,我夫君做到参政哩!”

老妇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只回了一声:“李清照恭喜表妹夫!”

打马——古代一种赌棋游戏,因棋子称“马”而得名。有一将十马,叫关西马;或没有将,有二十马,叫依经马。打马有若两军对阵,铺陈双方攻守、进退、胜负的激战过程,决定胜负重要的在于运筹指挥,要求决策者不务虚荣,但求实效,把握机遇,临难不回,避免轻进,方可稳操胜券。

与打马同类的赌戏还有双陆、彩选、响屟等,虽玩法各异,且复杂多变,但有个共同的特点,即均需要用骰子,另有枰——棋盘、马——棋子、图谱——根据所掷彩数的贵贱,决定进退的各种规则、筹——参加者每人出相同数量的钱作为赌注。由于该类赌戏极为富丽,赌注较大,玩法相当复杂,除掷彩需凭运气外,还需在行棋过程中斗智,为当时流行的高难度贵族游戏,尤受闺中雅妇的喜爱。

“……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他品味着老妇在那复杂的打马中运筹于方寸之中、决胜于几微之外的铮傲言辞、卓世风采,一把拉过王氏低声问:“你表姐可是写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李清照?”

这话问得甚是突兀,万一这千古名句尚未到出世的时间呢,好在他有荒岛无知小子的身份掩护,又好在这首《夏日绝句》早在建炎二年已被写出,王氏的颔首终于让他确认了老妇就是那位“俯视巾帼,压倒须眉”的旷代才女李清照,绝非同名同姓之人,心中立时泛起无数的疑问:李清照还活着?怎么是王氏的表姐?那不是跟秦桧成了亲戚?又怎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

其时虽是喧腾寒食节的阳春之夜,他却仿佛有立于萧瑟肃杀的秋风中之感,皆因这位中华文坛独一无二奇女子的出现:偌大的一层大舱,不时回荡着李清照抑扬顿挫的打马命辞,这一句句寓意深远的古辞他竟然全听懂了、理解了,他第一次感觉到高中文科的底子没有浪费,这些看似随心而发的语句,无不对仗工整,显示了高深的文学功底,更兼一语双关:或议宋金攻守之机宜,或含将才出世之呼唤,或射朝廷无能之谴责,或寓收复故土之鞭策……这哪里是游戏命辞,分明是醒世箴言!这个忧国忧民的老妇在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劝喻世人。

他随即感到了无比的悲哀,因为他看到了那些朝廷命妇与豪富女眷们的麻木嬉闹,更听到了上面继续着的评花榜的歌舞升平,此地此时,唯一能理解易安居士李清照心境的,竟是他这个秦桧,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他不敢接近、也无颜接近这个伟大的女性,生怕自己秦桧的身份污了她的高洁,只站得远远的,欣赏着李清照灵动超群的文思,感受着她忠贞温婉的人格……

“郎君难道看上表姐了?品位未免……”王氏不识趣地上来叨扰,下面的难听话被他瞪目噎了回去,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吓人。

“郎君,该吃药了。”卧室内,火红的烛光下,不知怎么得罪他的王氏小心翼翼地服侍着他,帮他除去白凉衫、襆头,换上便服,又端上一碗汤药来。而兴儿弄了一小桌酒席上来后,便被王氏支去睡了。

臭婆娘敢拿李清照开玩笑,凭你也配?他余火未消,皱着眉头,将那抑制植脸不良反应的苦药喝了下去,王氏赶紧送上香茶给他过嘴,贤妻也似地献殷勤。他有些心软了,一方面又再也忍不住心中好奇,便主动打破半天的冷场:“李清照怎么是你表姐了?”

他仍不愿相信这名垂千古的爱国女词人跟遗臭万年的秦桧一家有什么瓜葛?见他肯搭讪了,王氏绽开娇颜:“她跟奴家可是中表之亲,家父——你的岳丈可是李清照的亲二舅哩,当日她嫁给了上朝宰相赵氏三公子,何等的风光无限……”

“哦!怎么今日如此潦倒?”王氏见他如此感兴趣,引他坐到酒席旁,为他斟一杯小酒,自己也回身坐下,就在边吃边喝中将李清照的身世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

在王氏有些幸灾乐祸的详细讲诉中,他随着李清照一同经历了亡朝、破家、丧夫的种种劫难,不胜唏嘘,为李清照的悲惨遭遇,复想到了她在文坛上的超凡成就,不免想到:大凡成大器者,难道必受人所不能的磨难?

而李清照与他的政敌谢克家、綦崇礼竟也是亲戚:谢克家之母与李清照亡夫赵明诚之母是亲姐妹,也是中表之亲,而綦崇礼之母赵氏却是赵明诚的姑妈,綦崇礼与谢克家又是儿女亲家。他越听头越大,才明白李清照为什么出现在谢克家那一席了,这世界真***小,这一朝的大臣算来算去岂不都成了亲戚,还斗来斗去做什么?

王氏显然对朝廷的人际关系做了深入的调查,连人家的祖宗三代都挖了出来,这婆娘的政治敏感度确实是他望尘莫及,因为人类政治的最大特色就是裙带政治。他一仰脖又喝下一杯甜酒,王氏赶紧斟上。

已经三更天了,王氏见他毫无困意,识机道:“郎君,不若我们玩彩选吧。”

这彩选又称升官图,博者在一张列有各种官职的棋盘上掷骰,博前各出相同的银两作为赌资,每人根据自己所掷出彩数的贵贱,来决定升黜赏罚,最先达标者为赢家。真个“升黜在一掷之间,胜负在弹指一刻,社会万象包罗其中”,可以暂时满足人的升官发财欲望,人性使然,难怪国人好赌古今不变。想起那些入迷关扑的百姓,他也一时发了赌兴:“那我们赌什么?”

王氏轻笑:“但凭郎君做主,奴家奉陪到底。”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醉眼迷糊地看着烛光下被酒意熏得脸红红的王氏,想到这样一个美少妇是任自己怎样便怎样的,恍惚间回到了后世跟一班狐朋狗友在舞厅里逗小姐的情景,脱口提议:“那我们就赌脱衫啦。”

“啊?”王氏一双媚眼扑闪扑闪的,一时没听明白,待听他讲解规则后,一张粉脸不由越来越红,终于娇羞垂头默应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只听他说:“这底裤也要脱么?”

衣裙完好无缺的王氏眼波似水流转地看着他,他身上仅剩下亵裤,连护身甲也输得离身了,半裸的身体映得室内春意融融,大概是喝酒的缘故,他一点不觉冷,一向自诩魔鬼身材的他在王氏的大胆注视下不由脸露羞色,乞怜保留男人的最后尊严。这可是他自找的,原想调戏别人反而被别人调戏了——初学彩选的他怎是王氏的对手。

泛出迷人的嘴纹,王氏娇艳的红唇吐出话来:“可以不脱,只要你个小冤家抱奴家上床。”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苦着脸接受这个“苦”差,躺在他怀里的王氏风情万种地拉下粉帐,又一把将他也拉了进去……封闭的帐床里,传出他的惊叫:“说好的,不脱底裤……哎呀,你怎么也脱光了……”

……颤动不已的帐床里传出王氏娇喘吁吁的声音:“明日,奴家好么?”

“唔——”他似被什么埋住脸发的哼声听起来很陶醉。

不绝的呻吟声中,隐隐又传出王氏断断续续的话:“你……真是……奴家的……宝贝儿,明日……的宝贝儿又是……甚么……”

他的声音有些失真:“当然……是你……这个……小乖乖!”

“哦——”王氏的声音出现短暂的波动,随即又回复开始的骚昵,“那……和氏璧呢……”

“和氏璧……”他的声音出现一丝迟疑,王氏这时发出消魂的浪叫声,他也变成投入的哼哧声。

“奴家要死了……”王氏用鼻音哼着,撒着娇,“奴家……要看……和氏璧!”

“和——氏——璧——在……他的声音已经迷失了,即将吐出那埋藏在心底的天大秘密。倏的,他发出控制不住的吼声,而王氏也顾不得一切地同时放声高叫,床板的颤动嘎然而止,卧室里恢复了平静……

“这小王八蛋,连休务日也不让老子睡个懒觉,大清早召见老子干嘛?”他一面在心里咒骂着,一面跟随着内侍省押班冯益匆匆进入龙山行宫。

他今天的心情十分恶劣,当然是为自己坚守数月却一夕溃败的“失身”而气苦,哎,具体的细节他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跟王氏一边喝酒一边赌脱衫,最后就赌到床上了……尤其令他自责的是竟有一般解脱之感:再不用每天对着一个枕边尤物而挣扎烦恼了,日妹么的!难道真是越堕落越快乐么?

经过千牛卫的重重把关,避开正殿,经过朵殿、东西廊,却没有进后殿,冯益引他直入内苑御园:但见这御园,借江南湖山之美,着意林石幽韵,加以花卉妍丽,松竹自然,亭榭窈窕,曲径通幽,不失为一处优游忘世之所在。

一小亭内,一身便装的赵构正坐在石几旁,捧着一本大书在读,倒真像个恭己勤政的天子模样呢,冯益没有跟进,远远地侯着。

这可是他第一次独身面君,他上前拜倒,以臣僚单独入见的礼节,口呼:“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爱卿不必多礼。”赵构放下书,示意他站到跟前,他方看清楚,赵构读的乃是一本《资治通鉴》。

据朝间流传,这小王八蛋酷爱读史,通常早上批阅奏章,午后读《春秋》、《史记》,晚上读《尚书》,率以二更罢,看来不假,只可惜史书上许多抵御外敌、捍卫主权,兼听纳谏、任用忠良的明君事迹对其好像不起作用,大概只顾钻研权谋统治之术了。

“呵,闻爱卿昨夜大出风头,将今度花魁娘子——江南第一名妓玉僧儿也迷住哩。”到底是年轻人,身为天子的赵构也免不了女人的话题,这样的开场白无形间拉近了君臣间的距离,他有些受宠若惊,那玉僧儿被评为花魁娘子?真真实至名归,这小子的耳目倒是灵敏,老子尚不知道呢。

“哪里,哪里,微臣不过即兴游戏而已。”他故作谦虚,其实暗自得意,无论是谁,被玉僧儿这样的妙人儿记住都是一桩美事。

赵构拍着手:“好一个‘天下一日不太平,一日不赋风月’,朕有你这样的忠臣,何患国事不济?”

他赶紧做出感恩涕零的样子,不由心惊不已:赵构做出如此推心置腹的姿态,显示其对把握大臣的为君之道越来越谙熟了,自己一手遮天的图谋愈见艰难;而自己的一言一行看来都没逃过赵构的耳目,若是昨夜出丑,只怕这秦桧的身份也被戳穿,以后更要小心。

他同时暗呼侥幸,自己的托词找的好,至少以后再不担心别人调文为难自己了,忙大表了一通忠心:“微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赵构自是一番鼓励,又闲聊一会史书,这又是他的弱项,正绞尽脑汁地应对,忽听赵构冒出一句:“朝中就属爱卿最了解金国形势,依尔看,金人会放二圣归来么?”

他吁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好敏感,不过你小子算问对人了,难道小赵一大早召老子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问这个?其时“迎还二圣”的口号漫天飞,殊不知这正是赵构的心病所在,若二圣回来了,赵构这个皇帝坐哪个位子?

最崇拜大英雄的他自是在后世看过岳飞死因的分析诸论,其中就有一条是犯了赵构此忌,他才不会这么傻,当下胸有成竹地回答:“臣以为金人将永不放归太上和渊圣!”

太上和渊圣乃宋人对二圣的尊称,他之所以敢如此肯定,只因为历史本来如此:这两个混蛋皇帝都死在北方了。

他看着咫尺之外陷入沉思的赵构,突兀冒出了一个惊人的想法:这小子现在毫无防备,周围又无侍卫,若老子杀了这不顾国仇家恨的小王八蛋又会怎样?如果因自己扮演秦桧的缘故使历史尚按原轨道前进的话,那他杀了赵构将彻底地改变历史的轨迹,哈,那岂不是真的天下大乱……那后果未免太不可测,他忙抛开这个诱惑,感觉自己有点像杀人狂了。

面无表情的赵构浑然不觉自己的“爱卿”正转着疯狂的念头,沉吟半晌,又冒出一句:“朕要刻中兴之宝,若是那和氏璧寻到便好了。”

和氏璧!他心一颤,这可是他敏感的问题了,又依稀忆起昨晚好像也有人提及的,是谁?他警觉顿生,那时陪他的只有王氏……

赵构再冒出一句惊言:“那个明日已在朕手中!”

他吓得几乎坐倒在地,还以为自己暴露身份,眼前是赵构诱捕自己的圈套,随即骂自己糊涂,堂堂天子要抓自己也不用如此费心,派兵一围秦府就行了。

赵构却又叹了一声:“这个刘光世真会办事,竟捉了几百个明日关在镇江府,朕总不能令他将几百人全押往行在来……”

他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刘光世他是晓得,乃御前巡卫军都统制,拥兵五万屯守镇江府,地位尤在神武左军都统制韩世忠、神武右军都统制张俊之上,虽是将门之后,却是个无能之辈,以“持重避战”著称。

想来刘光世不敢打金军,便胡乱捉了一些冒充明日的小毛贼领功请赏。偏偏时刻担心帝位不稳的赵官家正对和氏璧耿耿于怀,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转念之间,已差不多猜到小赵急召自己所为何事,果然,赵构徐徐道:“爱卿,尔是在金营见过明日的,朕给你一道密旨,去镇江府指认明日,并理寻和氏璧事宜,速去速回,若有功而返,朕当重重封赏……”

“臣遵旨!”他几乎偷笑出来,天下哪有这个道理,派明日去捉明日?他喏喏而退。

“还有一人想见你!”冯益并没送他出宫,也不待他同意,不由分说引他行往右边,他不敢得罪这皇帝的亲信宦官,老老实实地跟着,心里嘀咕:“又是哪一位要见老子,是太后?自己跟她没什么瓜葛啊……”

来到一座竹林簇拥的精致雅居外,只闻里面传出悦耳的琴声,冯益毕恭毕敬地通报一声:“秦参政到——”

琴声顿止,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宫女“吱”地打开竹门,向冯益谢了一声,又回头报告:“公主,他来了!”

他浑浑噩噩进了雅居,正与那个停琴抬头的美人儿打个照面,他希望永远封闭的个人身份记忆在这个宫装丽人面前成了一句空话,她——正是他最想见又最不敢见的襄晋公主。

入越州城后,襄晋公主是他最先打听的人,他要确认她被三相公安全地护送回朝,得知她与另一个自北方逃回的公主极受皇帝哥哥宠爱的情况,他方安心,到后来他入朝,也没有遇见她的机会,没想到今日得见。

他的眼里只剩下这个唤起他后世回忆的美人儿,再没有其他景物了,直到那黄莺般的声音响起:“怡儿,给秦大人看座!”

他方知道自己的失态,这正是他怕见襄晋公主的原因,因为很容易露出不符合秦桧身份的破绽来,他忙施个大礼:“臣桧叩见公主殿下!”

“免了,坐吧。”襄晋公主淡淡道,他痴痴坐下,将襄晋公主为何见他的原委抛到九霄云外了。

“听闻秦大人新创了一种歌体,昨夜轰动全城,咱家想请教请教。”那莺声直往耳边飘来,他的骨头都轻了:“哪里,哪里,殿下尽管问,小的知无不答。”

他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关于辞赋音律,自己知道个屁啊,不就会拾后人的牙慧卖弄几下么,糟糕,一见襄晋公主就想起后世的小瑶,早已昏头了。这当儿襄晋公主已问了几个专业的问题过来。他张口结舌,什么知无不答,是不知无答了。

忽然一阵香风飘入,又一个宫装丽人闯进来,娇笑道:“姐姐,听说你捉了昨夜大出风头的秦大人回来,我也要看看哩。”

他定目望去,这女子跟襄晋公主生得五分相似,亦是个美人儿,只少了几分秀气,多了几分顽皮,却生了一双天足,他已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心道你出现得太及时了,忙起身行礼:“臣桧叩见公主殿下!”

这位也是个公主,其归宋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其号柔福帝姬,靖康之难时与帝室同被掳往北方,去年自虏中逃归,为知蕲州甄采所遇,护送其赴行在,当时赵构犹在温、台,便先派遣冯益、宗妇吴心儿往越州验视,模样儿不差,及问其宫中旧事,对答来皆合,只是一双足却大得不象样,只因公主都缠小足的,今却有此不同处,以此相问,柔福帝姬啼道:当日鞑子聚逐便如牛马一般,今乘间脱逃,赤脚奔走,到此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耶?赵构得闻,甚是惨然,颁诏特加号福国长公主。

柔福这一打岔,便让他蒙混过一关,他心知再呆下去一定不妙,就想找借口开溜。刚来的柔福如何放过他,大咧咧地命他将昨晚的歌再唱一遍。他赶快遵令,毕竟对他来说,唱比解说可容易多了,喝了口怡儿递上的清茶,润了润喉咙,他手抚胡须,轻轻唱起来……

哈,效果真不错,雅居内的三个姑娘俱听得呆了。他停声,恋恋不舍地偷看着犹在回味的襄晋公主,为告不告辞而矛盾着。

“世间还有这么动听的曲、这么情切的词……秦大人,咱家已将曲记住了,你能否将词写下来?”襄晋喃喃低语着,这边厢柔福鼓起掌来:“好歌,秦大人,还有别的么?我还想听。”

他老脸一羞,又沾了后人的光了,别的么,当然有,老子肚子里的好歌大把,不过大都是用后世的语言唱的,唱出来怕吓着你们三个小丫头,他摇着头:“这首歌不过是臣拙手偶得,再也作不出了……”

怡儿早已笔墨纸砚伺候上来了,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要将自己煞费了一番功夫苦练的繁宋体露一小脸儿,这是他付出精力最多的一门“功课”,他这个参政每日大量的文字工作可是要亲手做的,这时代还没有秘书这个行当。

他拿起毛笔,用练熟的姿势,在长长的宣纸上一气呵成,最后落款、画了个押字。额头上已冒出了细汗,可真用了心力了,乖巧的怡儿用汗巾为他拭了拭,他回头再看自己的“墨宝”,也不由看呆了,真不敢相信是自己写的,美人在侧,他总能超水平发挥的。两位公主交头接耳地评论着,显然没有失望。

后来他的这副真迹流传到后世,已大半残破,只剩几个字。有好事者考评:笔笔圆浑,气势开展,转折处时时有晋人法度,给人的感觉是深沉、稳重,书写速度徐缓,每个字的收笔都比较小心、拘谨。

更有“半仙”以此推断他的性格:书写者性格属于内倾型,平素不苟言笑,不喜欢交际;兴趣爱好虽然狭窄,但在自己感兴趣的方面精深;行事谨慎小心,即使外界环境处在混乱中,也能静观事变;思考周密,一个问题可能会反复思考,行事稳重,力求万无一失;有很强的野心,但善于隐忍,不事张扬,因此别人很难觉察到这点;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别人的心理,也善于利用别人的缺点;内心情绪波澜起伏,但善于克制自己的情绪,喜欢少说多听,别人很难知道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襄晋不知说了什么,柔福先自走了,当真来得快去得快。襄晋的一双妙目瞟过来,看得他心灵直颤,明知跟她越多呆一会儿就越会失态,可是他就是舍不得离开,而她也没有端茶送客的意思,他咳嗽一声,想找个话题,却发现自己的如簧之舌似被锁住了。

襄晋公主张了张口,却欲语还羞,一丝微红爬上雪嫩的脸颊:“秦大人,咱家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原来襄晋公主找他来的正题在这里,看模样这天之娇女对某个人动了春心哩,而这个人刚好是他认识的,他隐隐有些失望,又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个家伙吸引了公主的注意,他迅速地在脑海里将认识的少年俊秀们过滤了一遍,很是茫然:“殿下,请讲。”

“……”襄晋公主的声音想蚊子在叫,他没听清,倒是边上的怡儿着急起来:“秦大人,这个人的名字你可要守密,对谁也不能提……”

他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老子的梦中情人跟自己打听别人,还要自己为她保密,呜呼!

“怡儿,不许乱说,甚么守密?”被怡儿一激,襄晋反倒鼓起了勇气,“秦大人,这个人,只有你才认识的,其他人都不识,他叫——”

公主这无限娇羞的声音听得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急跳几下,他听到了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