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双龙会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873

只听周围响起人的惊呼和马的惊嘶,原本围得甚紧的包围圈齐刷刷空出了一个大圈,他抬起头,眯起眼,露出与对面的群豪同样诧异的表情。

触目可见,是与当顶的煦日形成截然反差的兵器寒光,闪若银河;视野所及,是无数头扎红巾的步骑在各种旗号下的严阵以待,人幡如海;而花轿周围,率先攻至的群豪早已围得铁桶一般,完全视不远处的挞懒大营若无物。

他低下头,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兀自不敢相信它有如此惊人的威力,他的左手仍托着“新娘”的屁股,就在这背负一人的情形下,他一个举步抬手之间,最靠前一排的围者如同被飓风狂卷一般,连人带马横飞出去,再刮倒身后的几排人。

再看那尘土飞扬中,倒地的人一个接一个或扶或扒着站起来,竟没有身亡或重伤不起的,除了其中二人,但这二人也无大碍,只是比较惨而已,而怎一个“惨”字了得:身上衣衫尽碎,聊以遮羞,头发披散,满脸青红,已看不清本来面目,只从体形上看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

但这二人倒不自觉很惨,彼此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忽然一齐大笑起来,那矮胖之人笑道:“老大,原来这天下第一大礼也不是个娃娃。”

那高瘦之人干笑应道:“我说老二,为什么不是个娃娃?”

他听了出来,原来这二人正是方才出言不逊的老大、老二。

矮胖之人摇头晃脑道:“这天下第一大礼实乃天下第一武功,以我兄弟二人的肤浅道行,连人家单手都不及,况前狼后虎,咱们还趟这浑水干嘛,留条老命回高老庄吧。”

这矮胖子虽名为老二,倒是拿主意之人,兄弟二人再哈哈一笑,携手并肩,竟往人马密集的群豪中一钻,左突右蹿,几个起落,一溜烟不见了。

群豪相顾骇然,要知经过刚才与金人的一番硬拼,能接近花轿者皆非泛泛之辈,像那老大老二,已有人听出其来历:二人来自的高老庄乃是秦岭中的一个神秘山庄,历代皆有高人惊鸿世间,从二人离去身法看,武功自是不弱,而且二人看似卤莽,其实言语暗藏机锋,明日小子便是被其激出轿来,那临去之言更含诫醒群豪之意,如此人物竟经不起那小子一击之力。

群豪最惊骇的乃是明日小子判若天壤的身手,参加过“大篷车”一役的人都记得他被真宝和尚拎着脖子的脓包样,而君不见君等对他的斤两更是清楚,没想到仅数月不见,他便似变了人一般。

那一击,在场之人除了君不见君这一层次以上的有数高手,几乎无人看得清楚,而他们自持身份,又离有相当之距,只看到他右手飘然画了一个圆,背上新娘头上的红盖头都未动一下,便威力无比,只为教训那老大老二,并非伤人性命,如此收发随心,这份功力,天下第一虽然未必,却足可跻身当世绝顶高手之列,即便是真宝大师亲至,只怕也自叹莫及。

人人眼里俱露出不信之色,却又不得不信,难道他当日故意藏拙,欺骗了天下豪杰?可是怎骗得了真宝这等高手;当然武林中还有速成之术,然而练武之人都晓得,速成大法虽能在短时间内造就一个招式上的高手出来,却有其先天不足——便是内力达不到同样的高度,讲究根基稳扎、循序渐进的内功心法,决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而明日小子那一击所蕴涵的内力,已达至榛境界,除非——除非另有奇遇!人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泛起同一个念头:“难道那和氏璧不仅是传国之宝,更是武学异宝,这小子因缘际会,练成了上乘武学?”

这其中的环节,外人便是想破头亦想不出来。在场诸人本为和氏璧而来,而明日二字早已与和氏璧紧紧相连,他身上无法解释的奇异之谜,众人自然而然地往和氏璧上联想,正所谓“有所思便有所想”,钻牛角尖乃人之天性之一。

那和氏璧乃千古异宝,一直锁在深宫大内,笼罩着神秘色彩,要说它有武学上的奇能异效,亦未可知,将二者联想起来,也在情理之中,却是大出当事人意料之外,若他知道当日扯下的弥天大谎为自己带来如此这般无穷尽的烦恼,当真要掂量一番了。

此念一生,连君不见君这些忠义侠士,亦不免有些心动,其他人等更休提了。再看那小子,立于原地动也不动,一副有恃无恐之态。

这番姿态,反令群豪举棋不定,因为任尔武功盖世,也无法抵御蜂拥而至的沙场铁骑,这小子凭什么托大,难道有更厉害的后着?

此刻,谙熟两淮军情之人早已看清形势:明日陷于四面重围之中,前、左、右三面集结了本次行动的大部人马,断无出路,只有后面横亘于花轿与金军营寨间的包围圈有些单薄,仅千人左右,即便如此,除非跨登良驹的绝顶战将,否则,以步者之再高功力,亦很难冲破该股豪侠混杂的义军步骑,何况还背个人乎?他只有一个机会——便是那百余步外的金营出兵接应,但奇怪的是,到现在为止金营里也毫无动静,群豪原本以为要经历一番苦战,在别人家门口夺宝,鞑子岂是好相与的?不过那座金营也无多大威胁,里面纵使伏兵十万,在这平原上又奈我何?完成围合的义军、群豪人马已近十万,足以抗衡淮南金军主力。眼前形势分明是——明日能全身退回金营已是万幸。

然而,他的名字,自“黄天荡”一役始为武林中人所熟悉,在“大篷车”一役中天下共闻,他的每一次出现总是让见者惊、闻者异,包括今日,他的行事方式,确实给人以匪夷所思、神鬼莫测之感,所以,在这占尽优势的局面下,群豪亦小心翼翼,要知道,当日他便是在上万人的眼皮底下生生地消失的。

他也在想,背上的这家伙到底想干嘛?他最担心的群豪自相残杀的情形没有出现,看来大敌当前的道理粗人也晓得的,“轿中人”还有什么奇招妙计,扭转这败劣之局?看起来只有一招了,便是将他这个炙手可热的大活宝扔出去,转移视线,来个“走为上计”。

他深刻体会了当傀儡的滋味,身不由己、言不由已哪,好在他还可以想:人类史上的那些傀儡们真可怜,他们可能连想都不能想……好家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武功,可以附借他人身体施展,自己可过了一把高手的瘾。他已晓得一切都是“轿中人”作怪,却猜不到对方下一步要干什么?

群豪方面的势力比十分微妙,可以说没超出他的预测:以一左一右两支红旗、黑旗麾下的义军人数最众,占总人马的一半以上,正是两淮地区实力最强的张荣军、李成军,皆一色的骑兵,看来是精锐尽出,然强强相抵,恰好形成均势,谁也无法坐大;其余小部义军步骑相加亦占四分之一,却只不过是个参与者而已;真正的变数倒是应在那剩余的散落各处的江湖豪杰、各国武士身上,其中不乏高人异士,不可小觊。

但金军方面的情况大出他的意料:好比后世的拳击赛,甲拳击手一拳打过来,乙拳击手却一下子不见了,找不到对手的比赛当然十分尴尬,而金军,就是那个消失的乙,金军当然不会消失,他估计,金军一定藏在某个地方,在等待着某个时机的到来。他设想的乱局没有出现,即便出现对他也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经是一条落在网中的鱼,再往外,还有更大的一张网。

失去预期对手的错愕已经过去,群豪各方皆在虎视眈眈,落在最终的目标上。一切终归要靠实力说话,已有势单力薄的小部人马看出形势不对,抱着坐观其变之心退往外围,却仅仅停在外围而已,断不肯再撤一步,不像先前离去的老大老二那般说走便走,干脆痛快。

以强悍著称的李成军终于率先发难,大旗一摇,一列持矛骑兵逾众而出,旋风扑来,人数不多,显然是试探虚实。一惯后发制人的张荣军按兵不动,冷眼旁观,其余义军、豪杰皆一副观望之态,是该有人做出头鸟了,不是自己最妙。

背负“新娘”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十几骑红巾骑兵冲过来,瞬间已到跟前,那一张张怒目贲张的面孔清晰可见,自己却一丝儿也动不得,吓得心中狂叫:“你***赶快出招啊!赶快……”

他看到了最前的一个骑兵已扬起手中的矛,那矛尖的寒光刺入他的眼底,他本能地想要闭上眼前,却发现眼皮根本动不了,倏地,他进入了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在跳、血在流、肠在蠕,听到了身上的骨节发出生锈般的响声……他听到了自己体内的各种声音,接着他看到了三四根利矛“慢腾腾”地向自己戳来,“慢镜头”?是了,自己的神奇感应又救驾来了!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手在动,他才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感应,两者大大的不同:在感应里,他仅仅能做到精确无比的一个动作,而现在,他竟有充裕的时间完成几个动作。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像抓稻草似地将那几根矛夺下,接着,他的脚开始动了,在匹马四蹄的起落之间,他已游走一圈,从容地夺下了那十几个骑兵的长矛,掷在地上,便再次停下。

立如松柏,若老僧入定,又似水底磐石,他只觉得四肢充斥着无穷的力量,一股细若雨丝、浩若江河的气流在全身穴脉内充盈涌动,几欲冲体而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从未有过如此一刻世界尽在掌握的感觉,他真的很喜欢这种感觉,甚至希望这种感觉永远附着他,凌驾万物之上——无论古今,哪个有志男儿没这样想过?但身躯深处的一个潜意识却不断地反弹,挣扎,提醒他掌握世界的不是他,而是他背上的人。

强弱立判,失去长武器的那十余骑兵在马上不知所措,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便见李成军中大旗再摇,几十骑赤膊大刀手呼啸冲来,气势远胜前者,乃是李成亲自调教的亲兵,俱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便听惨呼连连,先前的骑兵转眼死于自己人的刀下,完不成任务,便是死,好严酷的治军手段。

他再次动了,他本来都有点喜欢背上的人了,纵横天地,谈笑退敌,真乃宗师风范,但那十余骑兵的死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有人因为“他”送命了,这个“他”包含了他与轿中人,心中下意识地辩护:不算,是他们自己人杀的……

随即,他感到了右手一阵温热,目光起处,一串长长的红珠儿划过眼帘,一股熟悉的味道冲鼻而来——血腥味!他的脑袋“轰”了一声,思维停顿了,感觉麻木了,在他悲哀的视线里:他以手为刃,一圈又一圈地划出,周围肢体横飞、头颅破裂,大刀手们的垂死嘶号在耳边拉长,宛若地底幽魂……他终于又“杀”了,而且是大开杀戒!

天哪,他破誓了,曾信誓旦旦地喊出“不杀”口号的他,正在天下豪杰面前公开杀戮自己的同胞,真是天大的讽刺啊!那每一声哀号,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击在他的脸上,都似一根浸水的鞭子抽在他的心上。

以“不杀”创史人身份骄傲的他,竟第一个违背了自己的信念,支撑他的世界轰然倒塌了,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创史人”?我呸!被捆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才对!

眼前变成一个地狱修罗场,而他——变成了一个魔鬼终结者,终结他人的性命,也终结了自己的信念。

“不!不是我!”他在心中狂呼着:“我没有杀人,是你杀的,你这个杀人魔鬼,你可以不杀的,为什么要杀!”

忽然,一个仿佛来自心灵深处又好像来自九天之外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小子都看到了,我不杀他们,他们同样要死,死于我手,死于他手,有何分别?再则我便滥杀有如何,成大事者,岂可拘泥于小节。”

他在体内咆哮反驳:“成大事者照样可以不杀,纵使天下人都做不到,但我却能做到。”

这般牛皮顶天的大话倒令那声音发出情绪波动的哂笑:“不杀?我倒第一次耳闻……笑话!非常时行非常事,不杀之道怎可行于乱世,你不正在杀人么?”

仿佛为了证明似的,他的右手在一个大刀手身上穿膛而过,那兵士的临死目光瞪视着他,令他无所遁形。他发出无助的哀号:“魔鬼!是——你——陷——害——我!”

腥风血雨过后,“他”的身边已无一个活人,他看着自己血淋淋的右手,恨不得一刀砍下它,完了,他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在外人眼里,他已不仅是一个大汉奸,更是一个嗜血的大魔头,只怕天下人都容不得他了,莫须有的“和氏璧”成了他唯一的护身符了,一旦真相暴露,便是他死无葬身之日!

李成军丝毫不为部属的战死所动,第三次摇动大旗,出动已达百骑,其意昭然若揭:以兵士的血肉之躯消耗明日小子的内力,待他真元耗尽后一举拿下。这一战术虽不高明,却是行之有效,毕竟在和氏璧有着落之前,谁也不想真要了他小命。但这小子的表现端的令人恐怖:以单手之力,连杀数十人,若是他空出双手,那还了得,他如此维护那鞑子郡主,莫非两人真有什么苟且之事?

见识了战友惨死的第三批骑兵皆抱定破釜沉舟之心,来势更为凶猛,而且约好似的,兵器皆往他背上的新娘子招呼,攻敌必救,好策略!这倒确实是他的“弱点”所在,他暗自高兴,恨不得“轿中人”早被收拾了才好。

然而,又是一场众不敌寡的大屠杀,只不过他终于动了双手,而时间也延长了些,那“轿中人”如漆似胶地抱住他的脖子、夹住他的腰,一副生死相随的亲热之态,他心道:老子的名声想不大都难了,说不定后世的史书上已经新增一笔:大宋某年某月某日,金贼明日于楚州城外屠民无数……苍天啊,你太抬举我了……魔鬼,看你能撑到几时?”

那声音再没有应他,但他体内的气流源源不竭,毫无减弱的迹象,便见李成军的大旗又开始摇动,他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忽然一声清啸传遍全场:“且慢,我来会会竖子!”

只见一相貌清奇的中年算士越众而出,正是君不见君,这位义骨仁心的大侠不欲见无辜惨死,终于出面了,“君不见七侠”七侠的名头甚响,李成军的大旗顺水推舟地停止摇动,私底下只怕巴不得有人接这个烫手山芋哩。

看着这个曾照顾他、器重他的大侠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痛惜,他才知道,下一个对手竟是自己一向敬畏的君不见君,他该怎么办?他只想解释,话到嘴边,他才发现自己口不能言,只有用真诚的目光看着对方,希望君不见君能看出他的身不由己。

但君不见君已不愿跟他说话,甚至不愿看他的眼睛,只道一声:“看剑!”

“苍啷”一声,一柄长剑似一道彩虹破空袭来,他眼一花之后,才发现身子平平退了几步,全场一片喝彩,这是“他”的第一次后退。

君不见君晓得明日小子现今的功力已在自己之上,对明日的复杂感情又无法做出七侠围攻一子的决定,故单身上阵,但一出手便是七侠合创的绝学“君不见诀”的惑敌之招——“高堂明镜悲白发”。

这招以大自然的光为原理,耀花敌人的视线,抢得先机,眼看小子退后,当下不再犹豫,毫无保留地使出杀招——“黄河之水天上来”。

这一招有如水银泻地、又似大江奔腾,气势磅礴,几乎无懈可击,“他”只有再退。见君不见君占了上风,又是一片喝彩。

当事人却没这般感受,君不见君暗暗心惊这两大奇招连对手的衣脚都没沾到,实乃平生罕见,而对手已在蓄势待发,一旦出招,必是雷霆之击,君不见君绝不能让“他”抢回先机,终于祭出成名绝招——“人生百年如流电,心中坎壈君不见”。

这一招其实是两招剑法,君不见君平日使出一招便可制敌,今日一并使出,可知“他”的实力之强。

他发现君不见君突然不见了,只有那剑在动,接着那剑也不见了,只有一股风在动,后世武侠小说中的“有剑无剑”论冒了起来,原来真可以达到这个境界:“身剑合一,心手无剑”。全场一片惊叹声,看来均是首次见到君不见君的成名绝技。

他发现这次已退无可退,因为对手不知在哪里,这下轿中人无处可逃了,他脱口而出:“好!”

哈!他可以说话了,看来轿中人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君不见君身上,放松了对他的控制,但他能说话又如何,他才发现自己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之事,他便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啊!

就在转念之间,他发现自己动了,“他”不退了,而是原地打了个圈,他看到了一圈圈的尘土在四周漂浮起来,向外扩散,很熟悉的情景,像什么?他想起来了,像水中的漩涡,只不过方向刚好相反,这又是什么武功?他看到那柄剑出现了,吓了一跳,几乎就点在自己的鼻尖上,他旋即想通了,死就死吧,这可能是唯一还自己清白的机会,自己一完蛋,“轿中人”就装不得新娘子了,只有现身,真相大白!

他心如死灰:来呀,递上来呀,杀了自己!那柄剑却迟迟递不上来,接着君不见君出现了,身形立如铁枪,长剑直指明日,发须与长袍在漩涡中飘逸如飞,群豪皆以为明日已被君不见君剑气罩住,纷纷嚷起来:“挑琵琶骨!废了他……”

他不愿残废,他宁愿死!可是好死不如赖活呀,一瞬间的必死念头过后,他开始寻思生的好处了:自己还年轻,还有好多事、好多人在等着自己啊……他看着眼前的剑尖,它分明在颤抖,是了,君先生不忍心下手啊,不对!君先生的脸上怎么冒出汗水来了?他正起视线,才发现君不见君的身子同样在漩涡中微微颤抖,那情形,分明像一个溺水之人的挣扎!

他立刻明白了,处境危险的不是自己而是君先生!那一剑已经进到了它的极限,再难递上微毫。

这股以他为中心的漩涡,已将君不见君牢牢地罩住,令其进退不得,在强大的压力下,一言难发,只有苦苦支撑着一口真气,一旦真气不继,便是轿中人的反击之时!

他感觉到自己的杀气,那是遇到真正对手的杀气,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场瞬间发生的高手对决到了最后关头:“他”拥有杀死君不见君的实力,而且“他”已动了杀机……

他能眼睁睁看着这位高风亮节的大侠死在自己手上,他不能!他可以帮君先生的,可以喊人来助!他张起了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消失在旋涡里,连自己都听不见,好怪异的武功。

可是君不见君却露出疑惑的眼神,诧异地看着他的脸,再往他背上看去,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道自己的声音被君先生听见了,或许,消失在漩涡里的声音可以被漩涡中的人听到,以君先生之明眼慧心,当然可以推测出事实真相。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忙再发出几声:“我是冤枉的,我受人控制……”

君不见君用目光示意其听到了,他心中狂喜,事情忽然有了转机,有了君先生这等大侠的证明,他还有什么冤枉洗不掉的。可是,他这几句话反而加速了死神接近君不见君的步伐。

他感觉到“他”已等不及君不见君真气不继,即将发动雷霆之击,来不及了,没有人可以阻止“轿中人”的行动,他即将背负杀害自己尊敬之人的恶名!即将亲手除去唯一可以证明自己清白之人的性命!

他的双手在动,已经终结了百余义军战士的“他”,决定要终结这位身手不凡的大宋义侠,尤其是其已对“他”深谋远虑的大计构成了威胁……他的心在泣血,不要!

他忽然飞了起来,接着他看到了他和背上的“他”,还有君不见君,天!神奇的感应在他最绝望的关头终于出现,他又跳出了自我,他反应过来,这或是他拯救自己、拯救君不见君的最后机会了。

他集中精神,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去破解这死亡漩涡……可是他看不到它的一丝破绽,这个漩涡仿佛一直存在于那儿,而且还要存在下去,直到永远。它有形似无形,无形似有形,真跟水一样,他不由想起一句古话: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他忽然明白了,这漩涡的原理确实跟水一样,水有破绽吗?没有,无论何时何地,它总可以以各种形状存在的。

它真的没有破绽吗?他看到他的手即将围成一个圈,他没有时间考虑了,只有赌一把了,他不知道这一注能否压对,输的话,将赔上君不见君的性命和他的沉冤海底,可是无论如何,不压的话连任何机会都没有了。

他大吼一声——

“抽刀断水——”他听不见自己的吼声,但发声的肌肉张力将他的意识拉回了身体,正看到自己的双手围成一圈,在胸口逆时针一转,从尘土浮游的大漩涡里倏地生出一个逆向的小涡流向君不见君旋去。

他看着那个透明的扭曲了周围景象的小涡流像个环儿,套上了君不见君的长剑,向其持剑的右手臂运动。在他惊骇莫名的目光中,只见涡流过处,长剑一节节地变成碎片,那些碎片仍保持着剑的形状,并未散去,可想而知那小涡流的去势之快,天!若是接触到了人的身体又会如何,会粉身碎骨的。

眼看那小涡流离君不见君愈来愈近,已经接近剑柄,他的心脏快跳出来了:“君先生,出刀啊!”

君不见君终于动了,其空着的左手化掌为刀,一掌劈向大漩涡的中间,在此生死关头,这一掌自是凝聚了君不见君毕身功力,有如大地春雷,轰地将大漩涡劈出一道裂缝,他感到了爆炸般的冲击力,身子不由晃了几下,喉咙一甜,一大口鲜血喷出,已接近君先生手臂的小涡流刷地不见了,仿佛河水渗进了突然干裂的河床。

成功了!他忘了自己受伤,大喜过望……忽然,似时光倒流一般,那断裂的大漩涡彼此吸引,开始凝回一个整体,几乎同时,那快速愈合的裂纹里冒出了更多的小涡流,当一个完好如初的大漩涡又出现时,无数的小涡流向君不见君扑去。

“不要——”他一声惊呼尚为出口,君不见君的身子已飞了出去,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落在远处,一动不动了。

这被他全程入眼的回合其实只是一瞬,群豪全无思想准备,便见君不见君已然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

“大哥!君弟!”伴随着几声情急的呼喊,五、六条人影扑入场内,一对老年夫妇持剑封住他的去势,以防他进一步加害,其余四人蹲跪在君不见君的身旁或喂药或运功救人,这六人当然是君不见七侠的其余六位。

他目光呆滞,仍无法接受这逆转的事实,明明君先生已破了漩涡,还伤了自己,又怎会突然败了?

“老大!”一个黄脸大汉忽然放声大哭,那是“君不见伯仲”的一个,接着“君不见凤”也缀泣起来,面前的两位老人——“君不见翁婆”眼里泛出悲恸的泪光,陌生而仇恨地瞪向他。

他心脏一缩:难道君先生竟……不,他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个不时吟诗颂叹人生、为他指点迷津的长者不在了!他不相信那个唯一能证明他清白的人不在了……

完了,大篷车一役时他的冤枉尚有机会洗脱,毕竟那时他没犯下什么滔天罪行,但这一次他欠下的是血淋淋的命债啊,即便他日真相大白,但在场诸人怎能忘记他沾满同胞鲜血的双手?

杀人偿命,血债血还,自古之理!却听那个如蚁附骨的声音又响起来:“小子,岂不闻‘抽刀断水水更流’么,我本留此人一口气,却因尔之功,如今便是大罗金仙也无能为力了!”

天哪,竟是自己的馊点子令君先生送命的!他的心沉到了大西洋底,第一次生出一了百了的自尽之念。

“小贼,拿命来!”——“君不见伯仲”二人眼睛通红地拔剑扑上来,却被“君不见翁婆”阻住了,君不见君不在了,排行第二的君不见翁自是成了主事人,其抱了一拳,沙哑的声音充满了决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盼阁下长命百岁,君不见七侠……”

君不见翁哽了一下,显然发现七侠已少了一个,名实不副:“只要我等兄弟此生有一口气在,定要向阁下讨个公道。”

他打了个寒噤,情知君不见翁以这江湖惯见的场面话发下了武林中人最严厉的誓言:必报此仇,不择手段,不死不休!

由于事实证明君不见六侠远非他的对手,拼命也是无益,再则目下群豪皆以和氏璧为第一位,亦不会全力出击,取他小命。君不见翁晓得其中道理,故做出了这个堪称明智的决策,六侠抬起君不见君尸首,飞快退去。

众皆哗然,先见君不见君这等高手都不堪一击,再见其余六侠说走便走,群豪当中不少晓得明日跟君不见七侠的关系非浅,没想到他竟下此毒手,可想而知小贼已是丧心病狂、六亲不认了。而小贼的武功当世罕见之怪,一时人人心中生出惧意,竟出现了短暂的冷场。

“唵、嘛、呢、叭、哞、吽——”一声怪异的佛号宣起,一位头戴红色莲花状僧冠,披红色袈裟,露出半个赤膊,迥异中土僧侣打扮的番僧步入场内,其步伐甚缓、来势却快,眨眼已到近前,但见其正值壮年,身形高大,气宇轩昂,裸露的皮肤极为润滑,双目光采夺目,好个人物!群豪看其身后,一簇黑衣骑士,并无异样,皆以为其是哪家门派从西域请来助拳的佛门高手,这乃常理——非中土的高僧大都来自西方,倒要看看这番僧有何过人之处,敢强出头。

番僧合掌稽首,施了一礼,用生硬的汉语道:“看不出施主小小年纪,竟修成萨满教密传之学——大水法,小僧一向久仰贵教功法,斗胆向施主讨教讨教!”

这番僧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不差地传了出去,竟一语道破了“他”的武功来历,听得真切的群豪不禁交头接耳,女真萨满教尚有些晓得,那“大水法”却无人耳闻了,不过小贼既身怀鞑子武功,想来认贼作父久矣,那和氏璧在其中的功用,大概只有小贼一人清楚了。群豪心中不由生出希望来,番僧既看穿明日武功底细,说不定有得一拼,最好来个两败俱伤,大伙儿渔翁得利也。

“萨满教?”他总算得到轿中人的一点信息了,跟达凯小子一伙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教派也有如此人物,倒也是藏龙卧虎哩。

他未及细想,番僧已发动了攻势,但见眼前一道红影漫天飞舞,煞是好看,其中飞出无数巨掌之形,泰山压顶般击来,他身前身后巨响连连,竟如后世的炸弹一般,只听得边上惊呼乍起:“大印如来?吐蕃噶举密宗!”

他感觉呼吸难继,忽然一口气喷出,身子顿如陀螺旋转起来,原来“他”以不变应万变,再次形成大漩涡,番僧的身形顿时滞下来,异样的情景出现了:漩涡里的番僧竟将身子浮在尘土中,看不出其身材高大,却如羽毛一般随波逐流,无攻无守,似忘了对手的存在一般,而大漩涡的威力也好像失效了,伤不了其一根毫毛。

他目瞪口呆,这劳什子的“大水法”前后表现天壤之别,难道番僧的武功远超君不见君?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告诉他绝非如此,一定有别的原因,他脑袋灵光一闪,一片雪亮:“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其真正的关键在于“不争”,正所谓无欲则刚,不争者何来破绽,不争胜有争,愈争则反弹愈激烈,正合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意,难怪君不见君死于非命,竟是自己杀了自己。

他只后悔自己仅看到了表象,没看清这劳什子的本质,否则君不见君就不用死了,只须跟这番僧一样,以不争对不争就行了。

他哪里想到,在当时的情形下,“大水法”正不停地刺激君不见君反击,即便他叫君不见君停止,正常人的心理又怎会坐以待毙,除非番僧这等深知其中奥妙之人,换了其他人决无法做到不争。

群豪中的不少高手已看出环节所在,皆暗暗称奇,心道换了自己只怕性命难保,又以为明日技止于此,蠢蠢欲动起来。

且慢!只见小贼双手又划了个大圈,原本状甚悠闲的番僧忽然像被什么吸住似地向里移动起来,手足无措,狼狈不堪。

他看着自己周围的大漩涡忽然变向,由往外变成向里,番僧的僧冠脱落了,却未落地,被吸近他的胸口处,刹时成为粉末,乖乖,黑洞!

但见这大漩涡仿佛一下由平静的湖面变成狂乱的海暴,那种毁灭一切的大自然之力,竟被一个自然界里渺小的人体制造出来,这种恐怖的感觉,是语言无法描述的,人怎么能胜天呢?在某种程度上,此刻的他,就代表着天,一个接近天的人,还有谁能战胜?番僧要倒霉了。

场内一片寂静,所有的人屏住呼吸看着这不可想象的一幕。

倏的,一个幽咽的曲调从某个地方冒出来了,那特殊的音色、丰富扩张的表现力,立刻令他联想起一件古怪的乐器:两端尖翘、下面像个小鞋的蓝白瓷罐,中华民族最古老的吹奏乐器之一——埙,后世几乎绝迹,这时代也很少见,他只见过一个盲人吹过一次,但它的调子和形状足以让任何一个见过它的人记住它的名字。

埙的声音由强转弱,越来越弱,却并未消失,像一个暗藏的杀手,时不时钩起在人心底的隐痛,不少义军战士与江湖豪杰开始皱眉沉思。

又一个奇异的声音传来,像潺潺的流水、又像海底人鱼的欢笑,隐隐约约、悠悠不绝。这声音逐渐清晰,突然放大,便听天空传来一阵令人心清气爽的鸣叫,那声音如此动听,直钩起了每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这只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妙音,有如仙乐飘飘,自天外飞来,一只妙异美丽的鸟儿出现了。

靠近花轿的几层包围圈中,大部分定力较差的义军战士和江湖豪杰手舞足蹈起来,剩下的高手或握拳、或合掌,显然在运功抵御这声音。

他的表情呆滞起来,想起了那片晚霞,他与可人儿偎依着看着夕阳西下……多么希望时空就停在这里,一张红色大网当头罩下,有人大喝一声:“迦陵频伽!”

他回到了现实,发现不知怎么脱离了危险的番僧正持着一张大网,而自己和轿中人已在网中央。

入迷的场内诸人皆清醒过来,又惊又怒,再看明日小子被一张大网所罩,乃另有他人所为,一时尚未转过念头,只顾纷纷呵斥:“何方妖人,胆敢施迷魂术……”

有人看到那在空中盘旋、停止鸣叫的美丽鸟儿,恍然道:“这不是西夏的妙音鸟么?是西夏狗,给爷们站出来,将尔大卸八块!”

这妙音鸟的来历甚是神秘,乃传说中的佛教“极乐世界”之鸟,梵语便是“迦陵频伽”, 以能发妙音得名,据《旧唐书》所载产自遥远的喜马拉雅山,已近绝种,崇尚佛教的西夏国不知从何地捉得几只,封为国鸟,在寺庙内广塑其像,故到过西夏的豪杰皆认得它模样,却不知其竟有音惑之效。

一阵郎笑,那簇黑衣骑士现身而出,一个领头的年轻武士毫无畏惧,以流利的汉语道:“我乃大夏御前宿卫嵬名龙是也,奉吾王令出使大宋,今日不过适逢其会而已,并无他图。出手之人乃我国上师——来自吐蕃的格波巴,我等一番好意相助,若不施展幻音大法,岂能拿住你们想要之人,何罪之有?”

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倒把群豪堵个正着,明知这厮话中有漏洞,出使怎跑到楚州来了?却无底气反驳,毕竟在场的人多半存着私心,无不想将那宝贝占为己有,现在明日被西夏人拿住已是不争的事实,众人不外是一个念头:干掉西夏狗,抢下明日。

虽有此念,却迟迟无人动手,一则存着彼此顾忌之心,二则认为一张网怎会困住一个绝顶高手,不免有人鼓噪起来,大意不外是我中朝之事,那轮到你外邦插手。

那叫格波巴的番僧忽然打个稽首,声震全场:“嵬名将军,既是如此,我等不应多事,就将这人交于他们吧。”

此言一出,大伙儿全没想到对方会吐出嘴里的肥肉,场面顿时热闹起来,刀兵争鸣:“交给我们……这里……谁敢与我争……”

那包围圈虽然变得散乱,却未收缩一点,看来群豪对明日的忌惮之心并未因他的落网而减弱一分。格波巴看在眼里,微笑道:“这网乃我噶举派传世之宝——火龙网,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人再无反抗之力。看你们争执不下,不若坐下讨论一番,决定这人归属如何?”

听得明日已无反抗之力,群豪还理什么“坐下讨论一番”,包围圈轰然瓦解,秩序大乱,有人嚷道:“大伙儿冲啊,谁有本事谁得明日……”

这一声道出了各人的心声,有如火上加油,那厢便有几十条好汉抢先向他奔来,未及一半距离,李成军大旗一动,一彪骑兵拦截过来。

那几十条好汉皆非等闲之辈,发一声喊,杀向拦截的骑兵。这些骑兵虽武功不高,却配合默契,采取群狼战术,将这些本非一系的好汉分割开来,以一人拼死搏命,缠住对方,其余人伺机下手,在一命搏一命的战术下,很快将那些好汉逐一消灭。这般打法,看得其余群豪个个心惊,若论单挑独斗,谁也不惧,但在战场上,却非江湖中可比了。

这边的张荣军也和另两支义军战作了一团,其余人马同样地一面目标挺进,一面与移动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障碍撕杀。

而他好像站在了暴风眼里,虽然周围凶险无比,他却安全无比,那红色大网将一步之内分成两个世界。任何一个试图接近他的人,便立刻被正斗得如火如荼的对手视为共同的对手,好一场大战……当真是进者亡、挡者死,个个杀红了眼,分不清敌友,直杀得一步十尸,一尸百截,若跟刚才相比,刚才已是天堂了!

困在网中,他感觉不到轿中人一丝的惶恐,只有气神笃定,他几乎不觉“他”的存在,“他”却又无处不在,控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种功力,早已超出了“武”的概念,他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字——“能”,对,天人合一的“能”,只有这个字才能形容它。

它不仅控制了他的躯壳,甚至欲侵蚀他的精神。他分明感觉到,轿中人正利用这难得的空暇,试图进入他的思想。

仿佛有把无形的刀,正在解剖他的思维,已剥开了表层,他产生了即将失去自己的恐惧,那不是肉体的丧失,而是灵魂的丧失,这种恐惧一时甚于一时,他的精神正节节败退,即将崩溃。

“和氏璧在哪?”那个声音钻入了他的脑子里,寻找答案,他知道一旦这最后的秘密被识破,他再无被利用的价值,再无活命的机会了,他苦苦挣扎着,勉强集中仅有的精神力,却发现自己无法欺骗“他”,因为他中有“他”,人不可能欺骗自己,他连犹豫的机会都没有,便做出了一个八辈子也想不到的回答:“莫须有!”

“莫须有?”那声音不解地发问。

“对,莫须有!”他忽然发现这可能是天底下最妙的回答了,非真非假,似真似假,即便进入他思想的“他”也无法识破,他赶紧坚定这个想法,使“他”再无怀疑。秦桧,总算做了一点好事,“莫须有”三字,被他先挪用了一回。

那精神力突然停止了进攻,躯壳内的他喘了一口气,发现一股外力正向自己袭来。

只见十几条人影已攻到近前,漫天身影,满地寒光,这些杀出重围的喋血高手,展开全方位的攻击。

扑扑数声,那簇不知何时守在边上的西夏武士,与格波巴前后夹击,一阵砍杀,将这些已是强弩之末、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大忙的豪杰一扫而光。

他才发现眼前已堆成了一座尸山,再放眼望去,犹在混战的各路人马,已十去三四,剩下的大多负伤挂彩,战力大减。

“啾——”,他听到一个熟悉的鸟叫声,视线一抬,那护教神鹰正与那妙音鸟在空中比翼齐飞,神态亲热。哪里有些不对,他尚未想明白,便听得周围号角四起,鼓声震天……

金军终于出现了,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了,从孙村、从四面八方,以不可能达到的兵力完成了合围。在金军黑底白日黑飘带的三角旗丛中,他看到了另一种的青色军旗飘扬在合围的军中,上书大大的“齐”字,不禁呻吟了一声,自己千算万算,就是漏算了那不屑一顾的伪齐军队,刚建国的伪齐第一要务当然也是稳固统治,其大金主子一声令下,还不倾全国军力而来?两地接壤广近,军队调动轻而易举。兵力上占尽优势,对手又经过了一番自相残杀,这一仗的结果还用说么?

妙啊,妙!一刹间,他一切都明白了,这个陷阱是一环紧扣一环的,他、达凯、轿中人、甚至番僧和西夏人都是这个陷阱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目标是干掉两淮土地上最精锐的义军主力,大金、伪齐便高枕无忧了,当然,他与和氏璧也算在战利品之内吧。他沮丧地看着完全是生力军的大金、伪齐部队,对义军展开了摧枯拉朽的围歼战,心道完了。

他脱网而出,冲那番僧与西夏骑士们拱了拱手,对方便穿过金军的封锁线,不见了。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大宋,在他的眼皮底下,大金与大夏做了一次卑鄙的交易。

奇怪的是,轿中人仍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依旧控制着他,以虎入羊群之势,冲入义军与群豪之中,专拣首领模样的杀。此刻方有些醒悟的大宋各路人马合兵一处,开始了突围。

他的双手再次沾满了同胞的鲜血,那情景足够他做一千零一夜的噩梦……

他忽然想起后世武侠小说中的一个著名大侠了,他当然不及其老人家之万一,“虽万千人吾往矣”——后世的他每每看到这个标题都会胸怀激荡,眼前的场面何曾相似,只不过主人公相差十万八千里而已,人家是个豪气冲天的大侠,他只是个冤气冲鼻的傀儡。

他依稀记得大侠曾发过的一个誓言,同他发过的那个誓言很相象,只不过大侠的出发点比他更高尚多了,而且大侠深知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的道理,很快便将这个誓言抛之脑后了,杀个痛快淋漓。而他只为着儿女私情——讨一个异族女子的欢心,便发下一个纯粹自私的誓言,还很当回事地试图遵守它,更想将它发扬光大,真是可笑可傻。

也是奇怪,那个痴守誓言、为等心上人“抱桥柱而死”的古信士本是他最讨厌、最嘲笑的一类人。但那一次的感觉,仿佛《大话西游》里的那个猴子,明明知道戴上那个金刚圈将带给自己永世的痛苦,那猴子也坚决地戴上了,于是绝情断欲,立地成佛;他也知道这个誓言非同一般,需要他用生命来捍卫的,他却脱口而出。那个猴子为了爱一个女人,他也为了爱一个女人,哪一个更傻!他亲手给自己戴上了一个可能永远也取不下来的金刚圈,而那个少女苍白的脸和鲜红的血就是紧箍咒!可是,他没有人家猴子驾祥云和七十二变的本事,拿什么来遵守自己的誓言?像现在这样变成一个别人手中的杀人机器?

东南面响起一阵呐喊,接近崩溃的义军与群豪获得了一线希望,鼓起余勇往那个方向退却,他们的判断是对的,那里的金军与伪齐军战线被一支外来的军队撕开了一个大裂口,成为突围的唯一方向。他纵身向那里掠去。

“杀!杀!杀……”一阵轰雷般的吼声中,一个大宋小校跨骏马持铁枪,又挑又刺,锐不可挡地冲在最前面。

小校看到一个怪异的人影掠过来,待看清是个背个新娘的年轻人,还以为是逃出的大宋义士,忙上前接应,横变突生。

他一掌击落对方的铁枪,身形一飘,掠上半空,拍向对方的头盔,这一掌若落下,小校便将脑浆迸裂而亡。

蓦地,一股锐利的力量破空而来,直奔他的面门,他从容地拈指一夹,夹住了一支羽箭,只待夹实,仍有余力杀了小校。谁知那箭竟穿过手指,继续向前,他身形一滞,一个陡落,避过那箭,那小校已脱离他的掌控范围。

他又惊又喜,什么人,竟能发出如此穿透力的一箭,逼退自己,从容救人?

“周宏退下,岳飞来也!”

落日的余辉下,一身披霞光的铁甲战将驭红马如飞,天神下凡般而来,那根长长的铁枪罩住他的位置,一股充斥了天地间的正气如潮而至,他的双脚深深地陷在大地上,惟有如此才不致于倒退,他克制住内心的剧烈波动,眯起眼睛,以生怕遗漏一寸的专注打量着对方:银亮的铁盔下,一张刚毅的国字脸,眉粗宇阔,一双鹰利的大眼射出夺人的光芒……那不屈的头颅、伟大的脊梁,梦幻般地顶天立地于不朽的传说之中……

“天,真的是你!”他看着眼前跟自己年纪相若的青年将军,心知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以带给自己如此震撼的印象,这个印象,将烙在他的记忆里,随着他的基因永远地流传下去,直到人类灭亡。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般情形下跟心目中的大英雄见面。他见到了——一个民族的不灭偶像!

天地顿为之小,四周血战的画面与声音突然淡化了,成为一个遥远的背景,只有中间那仿佛立于宇宙之巅的一人一马进入他的视界。

那一杆披云挂月、渴饮敌血、留给后人无数想象的丈八铁枪遥指他的咽喉,那一双意志若金、斗志若火的利目上下打量着他,那一口河朔口音的官话送将过来:“尔便是明日么,放下尔背上女子,我岳飞枪下不伤无辜!”

大英雄竟识得自己!他受宠若惊,一时感到无比的激动和自豪,再一寻思,还不是那通缉榜的效应,又有些羞愧难当。没等他寻过味来,他已经拔地而起,画了一个圆攻向自己的偶像。

不应便打,当真毫无道理!看来轿中人深恐阴谋败露,故意作出轻视对手的姿态,阻止大英雄可能产生的怀疑。

满足、兴奋、担忧、焦虑等各般心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他为一睹大英雄风采的千年夙愿得偿而满足,又为即将领略大英雄的冠勇身手而兴奋,再生起对大英雄安全的担忧——毕竟后世的武侠小说往往将沙场战将写得不堪江湖高手一击——而轿中人又的确给人以不可战胜的感觉,但他最焦虑的是自己满腔要对大英雄倾诉的话儿无法出口——像秦桧、十二道金牌、莫须有、风波亭之类可以改变大英雄悲剧结局的话儿——可是这般情形下他即便能说话大英雄又怎能相信?

天——老子……他恼极地肚骂了一句脏话儿: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老子在此时此地此形势下与大英雄见面……不,老子一定要吐出这些憋了太久的话儿,即便大英雄现在不信,但只要记得一句半句,这总会应验的预言说不定令大英雄有所醒悟、有所防备,而做出改变历史的决定。

他开始寻找机会,寻找轿中人全力出击的机会,只有那一刻他才能开口讲话。

那铁枪凌空一抖,呼呼生风,像一条蜿蜒前进的龙蛇,闪电般穿过那威力强大的圆,“嗤啦”一声,他胸口的衣衫破裂,他的身体忙在空中一旋,心脏部位的压力一闪即逝。

他看得清楚,乃那枪尖所发的一股气流所致,枪气——大英雄已达到了枪人合一的境界?透过长达五、六米的铁枪发出暗劲,这需要怎样的内力!可是这枪气的来源又分明不同于武人的内家真气,两者的区别他还是能感觉的,毕竟,他现在就“身怀”雄厚的内力。

好厉害的枪气,若非“他”即时一旋,即便有护身甲挡住,只怕胸部已然受创,好!他在心中大声喝起彩来,浑然忘了自己正是受攻击的对象。

第一回合,“他”落于下风。

他对大英雄的信心陡然坚定起来,退一步想,即使大英雄不敌轿中人,也不应有性命之虞,因为若历史不容改变的话,大英雄决不会倒在这里,倒在自己的手里。

他一直渴望知道的答案——在同样挑战人体极限却又各自有别的两大领域——沙场之技与江湖之技的一较高下,终于由两大领域的顶尖人物揭开了帷幕,这是一场战技与武技的较量,这是一场绝顶战将与武学高手的较量,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负,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

只见他的身子开始螺旋般地在空中飞舞,那一圈又一圈的漩涡向外扩散,与对面的枪气发出激烈的碰撞,扭曲的影象在眼前破裂,却没有气流的声音,他立刻明白轿中人的“大水法”再度施展,他又失聪了。

这正是“大水法”的第一个变化:水之柔性的一面——“不争”——或许惟其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可是“他”不像前两次那样即转即停,而是越旋越快,他竟丝毫不觉头晕,心底却冒出阵阵寒气,晓得轿中人这次已毫无保留地将功力提升到最高点。

这正是他想要的开口机会,因为漩涡中的大英雄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了,他却转念不吭一声,甚至连那“不争”的应对之法都不提醒大英雄。

因为他想到了对君不见君所帮的那个致命的倒忙,全因他的提醒而起,中华高深的武学岂是他这样一个三脚猫能领悟的?尤其想到那漩涡随心所欲的转向——将水的变化无常之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刚刚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转眼巨浪滔天,无坚不摧。他更噤若寒蝉,在这种生死关头,他不敢因自己的因素影响大英雄的正确判断。

大英雄出招了,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源自轿中人的超常感应,令他看清了大英雄的每一个变势:驭骑不动,那一杆枪的枪尖有如长蛇点头,抖出一个快、圆、小的圆圈,正是百枪之法的最精妙所在——“圈为枪法之母”, 那搬、扣、刺三动一气呵成,却没有刺向对手,而是向天刺去!

那一枪刺在空处,大英雄的周身皆为空门,竟是不攻不守……太棒了!他几欲鼓起掌来,以“空”对“不争”,你有“不争若水”,我有“虚怀若谷”,异曲同工,较番僧格波巴的“随波逐流”犹胜一筹!那受杀气激引的小涡流看来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了。

他相信常年征战的大英雄绝不会听过这劳什子的“大水法”,能还出如此精妙的一招只证明了一件事——大英雄在个人修为上已突破单一的战技领域,与超出“武”之概念的轿中人殊途同归,皆晋入了万物共通的原质境界——无数习武、修道、练佛之人梦寐以求的“天人合一”。

这一战,足可称之为天人之战。

他认为自己的一切担心纯属多余,此刻不开口更待何时?他冒出的第一个词便是“大英雄”,方觉不妥,这洋溢着他自幼崇拜之情的赞誉之词说出来真有点肉麻,倒像拍马屁一般,他认为这也是对偶像的不敬,所以他立刻改口:“岳飞将军,留意我背上之人……”

咦,怎么听见自己的话了?他才发现自己反向旋转起来,那大漩涡的外旋力变成了内旋力,正往里收缩,他的心也是一缩,“大水法”的第二个变化出现了:水之刚性的一面——包容万物的“不争”亦可变成终结万物的“至争”——或曰无极生太极,太极归无极。

如同宇宙间的黑洞——他记得后世的科学书籍是这样阐述黑洞的:它不断地吞噬周围的星体,连光都逃脱不了,科学家们曾预言黑洞就是宇宙的归宿。“大水法”虽不可同日而语,却运用了同样的原理,所以他的声音也被吸回来,外人自是听不见了。

那格波巴是借助“妙音迷魂之术”才反败为胜的,当然,那是金夏合演的一出戏,可是真正的克招在哪?岳飞该如何面对?

岳飞那凌空指天的长枪亦忽然变向,令人意外地转头向下,竟一枪刺入马首前方的地上——那红马儿一声长嘶,四蹄亦陷入土中。

一股强烈的枪气自枪尖落地之点激荡而来,形成与大漩涡内旋力相抗衡的反作用力。

他再次感受到了那枪气,终于体会到它更接近一种金戈铁马的浩荡之气,与岳飞周身环绕的正气一呼一应,他明白了,这是一个胸怀赤心、身具铁骨之士在千军万马中千锤百炼出的斗气,惟有如此之人,才有如此之气!

与后世所有经不起推敲、见面不如不见的偶像们不同,他见到了心中的偶像,一刻比一刻生出那些流传后世的虚名远远表达不了岳飞真人具有的震撼形象,他感动得想哭、想笑、想疯、想狂……他此刻方理解了他一向看不起的后世追星之辈的怪诞行经,只不过,眼前之人,不是那些萤火之星可以相比的。

“嘭!”两股气流在地面对撞,巨大的轰响震得他耳朵都快聋了,扬起的灰尘竟形成了一个小蘑菇云,真是谓为奇观。

可是,岳飞还是落入了下风,他看到那四蹄陷于土中的马儿正缓缓地向自己移动,后面拖出长长的四条痕。

而他在空中旋转的身子仿佛与天空融为了一体,毫无力竭之象,原来那自然流动的空气化为他的动力,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他终于捕捉到了大水法的真义所在:第一个变化是守势,第二个变化是攻势,一柔一刚,一静一动,于柔刚之间守攻,于静动之间采气,从大自然中汲取无穷能量,“愈战愈勇”在他身上变成了事实。

天哪!这是“天”的力量!

他一向认为,在某个范围内,人是可以胜天的,比如开山而行,引水为灌,再比如后世可以方寸之内改变四季的的空调,甚至人工降雨,但一旦出了一个临界点,人是不可能胜天的,无穷无际的天,谁能战胜?大概只有天自己吧。

委实看不出任何局面扭转的希望,他心目中的大英雄要落败了,而且是败在他的手里,他急、他恨、他不忍、他无能为力……

岳飞蓦地变势,大喝一声,松开一手,以单手持枪,抡拳锤敲般地往枪把上捶去, “夺”地一声,那正由斜角往直角方向运动的铁枪头部整个钉入了土中。

新的变化随即生出,在枪头与他下方两点一线的距离内,一条突然隆起的地弧快速袭来,一股仿佛来自地底的力量破土而出,夹带着无数的尘土喷泉般地射向半空中的他——“暴”。

他的身子顿时一晃,旋转的速度放慢下来,大漩涡的吸力也有所减弱。

岳飞再从腰间抽出一件兵器来,半米多长,方形有四棱,却是一把铁锏,代替铁拳击向枪把,铁锏之力比拳头又厉害多了,那每一锏击下,铁枪便向地里深入一截,便“泉眼”处喷出更为强烈的尘流,将那大漩涡冲得四分五裂。

岳飞似变成了神话中的雷震子,只不过雷震子凿天,而岳飞凿地。

他又惊又喜:原来能战胜天的还有一物,便是地!在那乾坤未判的混沌之世,天与地本是一体,而后才有开天辟地,所以,天地的原质是一样的,岳飞能看破这一点,并能地人相合,以地克天,真非常人也!

孙子说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那么,他现在面对的,就是一个神,一个战神——大英雄岳飞是也!

随着铁锏的一次次击下,地面上方的铁枪越来越短,越来越接近直角,岳飞一人一骑离他越来越近,与开始的被动情形不同,现在岳飞是主动接近。

那铁锏恰倒好处的节奏,似一个大铁锤一下一下地击向他的心脉。

他似一个失去平衡的走钢丝者在空中摇晃着,那大漩涡还在,却已经被岳飞的斗气所制,失去了护体之效,他体内气血翻涌,胸闷异常,终于一张嘴,一大口鲜血吐出,接着又一口鲜血吐出,他眼前一片通红,知道“他”已败了。

他感觉到背上轿中人的颤抖,并有粘湿的液体流到自己脖子上,原来“他”也吐血了,显然亦受到了内创,他露出一丝解恨的微笑,一面苦苦挣扎,最大限度地跟战神祭起的死神对抗。但他知道这是徒劳的,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随着漩涡的破碎一丝丝地流走,他绷紧的生命之弦开始放松了,一个欣慰的念头安抚着他逐渐模糊的双目:我见到大英雄了,这个近千年多少代人梦寐难求的梦想在我身上实现了,这是何其的幸运!并且我还要死在大英雄的手里,太值了,夫复何求?啊——要回家了……回到那闭上眼睛就栩栩如生的家园了……”

不久前君不见君的死,令他比任何一次都深深地体会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消亡的痛苦,生的娇艳转眼变成死的枯萎!生者生矣,死者死矣……

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但对于死者有何意义?君先生倒下了,立起了一座忠义的丰碑,但那是给生者看的!现在即将倒下的是他,留下的只怕是耻辱的骂名,但那也是给生者看的。而真相是,他是冤枉的,对他有区别么?没有!

生命,因存在才有意义!

如此推断,那些死去的人,又有多少死得其所?谁可以在生与死之间刻下轻重的分界线?这世界上,谁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或许有一天,步入真正的大同社会,当人类不在彼此仇恨,不在彼此残杀,人才真正得以为人。

这个念头有如一道黎明破晓的闪电,划破他混沌暗淡的脑海,原来,不杀的真谛藏在这里——人不杀人,人才得以为人。这就是人类的归宿吧,可是不知要经过多少个千年的进化,人类才得以进入这个梦幻纪元。

原来,自己太超前了,超前得寻不到任何的历史支撑,他大彻大悟:自己“不杀”的信念是正确的,正如同人类进入“大同社会”前要经过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等不同阶段的发展一样,“不杀”的信念同样要经过不同阶段的发展,在初期的贯彻执行上要符合客观的历史条件……他顿悟了,可是就要步君不见君的后尘,唉,也算朝闻夕死吧。

那个总是冷不防出现在他梦中的那个最恐惧的梦境再次出现了:大雾弥漫的山中,他亡命地跑啊、跑啊,身后有一群怪物在追赶他;终于,他被逼到了一个悬崖上,看着那些发绿的眼睛越来越近,他惊恐地一失足,落下了悬崖,好在悬崖上有一棵小树挂住了他;他惊魂稍定,才发现这棵小树已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正一点一点地脱离附着的岩壁;他忙向上看去,上方的绿眼睛依旧在那,他往下看去,下方的雾中传来一阵狼嚎,真是上有怪下有狼啊!毕竟暂时还是安全的,这时一阵唏唆细声传来,他正眼一看,顿时魂飞魄散,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吐着信子缘着小树丫向他游来;万分绝望之际,他看见脸旁的树叶上挂着一大滴晶莹剔透的露水,剧烈奔跑后的他忽然感到十分的口干……这个梦他每次做到这里都会惊醒过来,然后就是找一大杯水灌下去,平抚惊悸的心情。

他一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个梦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但他现在想知道了,因为他现在的处境几乎是同样的,后有陷害他的轿中人,前有要他命的大英雄,周围是对他不怀好意的各路人马。

他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刻倒下,他只想回到那个梦境当中,用他干裂的唇去接那滴甘甜的露水,然后闭上双目,尽力去品尝甘露的滋味。

心窍大开的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竟悟到了生命的真谛,生命的真谛在于——只要生一刻,就用生命去活一刻!

他忽然唱起歌来,那是一首他永铭在心的老歌,他闭着眼睛可以背出它的歌词,那优美的曲调无数次令他黯然神伤。他喜欢这首歌的原因既简单又复杂,他曾用这首歌征服了一个女孩子的心,又由这首歌相伴走过自己的如歌岁月,最重要的是,这首歌唱出了他心头的岁月沧桑、人生坎坷。

现在,他将这首歌送给自己即将踏上的归途,也将这首歌献给他即将远离的可人儿、兄弟们,他已不用顾及这后世的歌曲将带给这时代人的震撼了,因为,这是他的绝唱,再说,漩涡中的他只能自己听到,所以,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尽可能不跑调地唱了起来,歌词伴随着鲜血被他一口口地吐出: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

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

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

在冷血而沸腾的沙场上,一首奇异的“诗赋”忽然传遍了大地,征战的兵士们放缓了撕杀的节奏,他们竖耳倾听,那饱含着对生命的眷恋和对爱的渴望的曲调深深地打动了这些麻木的心灵,这是多么动人的曲调啊,这是多么感人的歌赋啊,是谁的声音,那么响亮、那么广泛、那么宏大,四处回荡。这曲赋不像人间的曲赋,这声音也不像凡人的声音,好像来自上苍的圣音,不少兵士竟放下武器,对天叩拜起来。

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两大顶尖高手的力拼之中,被破坏了平衡的大漩涡已无法保持原有的吸引力,使他的声音得以传出。而轿中人的借体亦借给了他武林高手的发音能力,并且岳飞每一锏击下产生的强大冲击力,更将他的歌声催送到更远更广的地方,在前后两种不同真气的激扬下,一个只在武林传说中才有的千里传音之功,竟然在他身上出现了。那歌声越传越远,越传越广,达到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效果……

在挞懒大营的一个帐篷里,四周戒备森严,一个美丽的少女将耳朵贴紧帐壁,一面闭目倾听,一面泪流满面,默念着:“明日,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他听见了可人儿的声音了,是的,他真的听见了,他绝不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他宁愿相信,这是老天爷对自己最后的恩赐!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长叹,他听到了一个怪异而耳熟的呼哨。

“扑啦啦”的声音自头顶而落,他的身子一轻,便看到岳飞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耳边传来巨翅的扑扇声。

他明白了,是神鹰,同属萨满教的轿中人当然也具备召唤神鹰的本领,不过先前从未闻过令神鹰带人飞翔的,大概受了自己那次空中脱险的启发吧。

负伤的轿中人在前有大敌,后有乱军的形势下,召来神鹰空遁倒真是最佳方案。他逃过了一劫,却不认为自己还能活多久,吐了那么多血!而且,这神鹰怎能负担两个人的重量,他看到夜幕降临的大地复又接近,只有零星的撕杀声,看来大战已接近尾声。

尚未到达目的地已不堪重负的神鹰往下落去,在他们的落点处,昏暗的夜色中,一道分外犀利的杀气忽然袭来,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黑影凌空跃起,攻向神鹰,正合“射人先射马”之意。

看其身手,乃一流高手的层次,轿中人未受伤前大约不会放在眼里,可是现在不知能否再战?

他听得身后又一声长叹,便感觉一股气流从周身各处往上冲出,似被抽干了一般,“啪叽”一声,坚硬的大地接住了自己,痛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原来轿中人用了丢卒保车之策,将他丢下,以减轻神鹰的负重,如此看来,其受伤不轻啊。那神鹰振翅一腾,往金营的方向飞去。

这一幕,在黑暗逐渐笼罩的大地上几乎无人看见,而刚才岳飞与他的一战,自是万众瞩目,惊天动地,他与轿中人借神鹰脱险之际,那时已经大半突出重围的义军及群豪人人痛呼可惜,大骂小贼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岳飞及其所部的及时出现,打破了金人的如意算盘,不仅义军留存了相当实力,连他这个本在掌握的活宝贝也遗失在战场上。可谓功亏一篑,人算不如天算。

他摇摇晃晃、勉强站了起来,因失血过多而虚弱无比,此刻任何一人一根手指便可取了他的小命。他刚抬起头,便感觉一根冰冷的锐器抵在了喉咙上,他晓得那是一柄剑,来自对方的强烈杀气破灭了他仅存的侥幸:留他活命逼问和氏璧下落。

他眯起眼睛欲看清黑影的面目,想知道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可是夜色中他只看到对方纤细的身材,管对方是谁呢?反正现在他已是所有人的公敌。一定有很多人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的,他杀了这么多人,这些人的兄弟或战友不见得都将和氏璧看得很重的,像君不见七侠余下的六侠,在真正重情重义之人的眼中,一块石头的重要性无论如何比不上朋友的性命!

完了,他闭上眼睛,发出最后的悲鸣:“楚月,永别了”

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黑影忽然发出簌然泪下的娇柔哭音:“难得你此际还想着我,为什么你是个汉奸?”

大脑立刻高速运转的他已猜到了黑影是谁,他暗呼侥幸,为自己的歪打正着,脑海里顿时冒出了一段后世的年轻人都能背诵的台词:“当时那把剑离我的喉咙只有0.01公分,但是1/4炷香以后,那把剑的女主人将会彻底地爱上我,因为我决定说一个谎话。虽然本人生平说了无数的谎话,但是这一个我认为是最完美的……”

他决定说谎了,因为他从不放弃哪怕是一线的生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但他是照葫芦画瓢将那个“最完美”的谎言拿为己用呢,还是另行创造一个“更完美”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