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月光宝盒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202

灯火以意想不到的速度重放光明,他的目光落向震响处,一张大网正罩在案几间的舱中空处,那网银光闪闪,迥异普通的渔网,几个武士各持网的一角,一位身着黑色水靠、紧裹头罩、仅露出双目的夺宝者被网在里面,左手抱着个古旧铜盒,那和氏璧应在其中,一只匕首反握在其右手中。

“吓,不出本军师所料,我说这几日船上有异动,一定有贼窥伺,今日果然引蛇出洞也!侍卫们,拿下!”舱内回荡起哈迷蚩的得意笑声,他听得明白,原来展示玉玺竟是个圈套,可是杀鸡儆猴给自己看的?

不知何故,灯光亮后,金兀术便不知去向,哈迷蚩一下变成了主事人,对面的几员武将倒信服地坐视他发号施令。

那几个显然早已埋伏好的武士配合熟练地开始收网,网中的夺宝者双目精光闪闪,眼看那网收到他的脚下,夺宝者忽然匕首一翻,身子陀螺般地旋转起来,那即将捆住夺宝者的金属网竟被划开一个大洞,几个武士见事起紧急,舍网赤手空拳扑上去,几员武将唰地俱站起来,准备加入战团。

好个夺宝者,双脚齐飞,一脚踢翻身前的一个武士,另一脚踹在身后武士的胸口,借力一个鹞子翻身,掠过其余武士的头顶,刚好落在襄晋公主的边上。

那小使女先叫将起来,襄晋公主却兀自不动,隔座一脸战痕的大挞不野大吼一声扑过来,却已迟了。那夺宝者匕首一横,齐唰唰划破襄晋公主面纱的下摆,抵在了她宛若冰雕似的玉颈上。

舱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变作了木像,面面相觑,武士们不知所措的目光落在夺宝者和襄晋公主的身上,对这种突然出现的情况不知如何应付。

本来纯是个旁观者的他一下子因襄晋公主的被挟持而陷入了局中,他开始时甚至想如何助夺宝者一臂之力呢,毕竟他也不甘心这凝结了深厚汉文化底蕴的千古异宝落在文明程度远不如宋的金国手中。这夺宝者一定也是个大宋义士,为了保护国宝跟踪至此,能在四面环水、戒备森严的金军水寨中如此进出自如,又是一个异人也。

不过现在要紧的是襄晋公主的性命了,在他的心目中可比那玉玺重要,但不知金人是否也这般想的,千万不要硬来啊。

他暗自祈祷公主也会武功,甚至是个跟三相公一样的高手,但很快知道自己是妄想,因为他看到了她裙下的三寸金莲,也是,以玩词弄画出名的大宋皇室怎会出个武林高手。

他暗自苦笑,又焦急万分,求助地看向哈迷蚩,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这家伙也在沉吟,显然为这意料之外的情况大感头痛,大约在盘算着公主与玉玺孰重孰轻。

“休伤了公主!”那小使女忽然尖叫着推那夺宝者,夺宝者拿铜盒在她头上一敲,小使女便晕倒在地,好个忠心救主的小丫头。

“怡儿!”在匕首面前毫无所动的襄晋公主此刻失声叫了一声,俯身去扶,夺宝者锋利的匕首轻轻地在她的玉颈上陷出一道微痕:“别动,爷可不管你是甚么公主,否则要你小命!”

“壮士且住,万事好商量!”哈迷蚩终于发话。

襄晋公主却凛然不惧地缓缓弯下身子,终将小使女扶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座上。在座诸人,当然包括夺宝者都被她这种天生的不可侵犯的高贵震住了,匕首只跟着公主移动,并未伤害她。

这一幕看得他冷汗泠泠,他早已作好了不顾一切冲上去的准备,心里只一个念头:“别伤了小瑶,别伤她!”

松了口气后,掂出自己的分量,他将希望的目光投向武功高超的三相公,不知怎的,一向跟他对不上路的三相公竟心有灵犀地点点头,身形微移,作好一击必得的准备。

那夺宝者似十分留意在金人中特别显眼的他俩的举动,发出警告:“谁敢偷袭?可试试看!”

他忙对三相公使眼色不要妄动,这厢的哈迷蚩咳嗽一声,似胁似劝道:“壮士,你刀下的人可是你朝的公主呢,你若伤她一根寒毛,只怕天下的汉人都不容你!不若这样,你放下玉玺,松了公主,本军师保你性命,如何?”

夺宝者哈哈狂笑:“天下的汉人?那赵官家可曾想过天下的汉人!徽钦父子,枉尸帝位,只信奸人,断送我汉人半壁河山;赵构小儿,偷安江南,不思抗敌,亡命于海上。这几朝天子,直把那炎黄以来的汉族脸面,都丢尽了!这般的皇室,早该一死以谢社稷,留他的子嗣做甚?而这玉玺本我汉人之物,我宁可将它毁掉,也不落入你异族鞑子之手。”

这番话像雷一般地击在舱内数人的心上。肃立的公主娇躯微颤,显是受不了她的父兄被如此评价,但却事实如此,她那在死亡面前也静若止水的心境被打破。对面的三相公身子也在颤抖,她自幼被家庭熏陶的忠君思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尽忠报国”该如何做?

而他对夺宝壮士的话大感认同,除了不赞成那毁宝之言,其余的话何尝不是对这段历史深恶痛绝的他的心声,如此领先时代的见地,真令人佩服。他对夺宝者的好感更增,也愈发矛盾:看眼前的形势,玉玺、公主、夺宝者很难共存。一种结果是救了公主、夺回玉玺,那夺宝者就完了;而他最不愿见到的结果是,夺宝者在脱身无望之下,来个破釜沉舟,与公主、玉玺玉石俱焚。

怎么办,自己去代替公主做人质,只怕不仅夺宝者不答应,哈迷蚩更不答应,因为夺宝者不知道的是,他这不起眼的楞书生现在是一人系金兀术全军的性命。

哈迷蚩忽然也报以大笑:“壮士,你以为本军师那么傻,拿一个真玉玺做饵?你手中的不过是赝品,识相点就松了公主,我会留你一条命!”

夺宝者闻言一愣,单手托起铜盒,触动开关,打开盒盖,那玉玺暴露在灯下,一块玉雕尔,再无方才的光采,不由半信半疑地合上盖子,一把将公主揽在怀里,吼道:“管它是真是假,给爷闪开一条道来,否则公主性命不保。”

武士们齐齐望向了哈迷蚩,等他下命令。

事态严重,玉人儿又受到如此对待,他睚眦欲裂,一个念头突起,当三个矛盾体只剩下两个时,解决的方法就容易多了,怎样叫夺宝者不挟持公主又相信安全有了保障呢……他在内心深处仰天长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忽然俯在哈迷蚩耳边,以三相公听不懂的女真话道:“执事大人,我俩打个商量,我现在就将出黄天荡的路径告于你,但条件是你代替公主为质。”

哈迷蚩眼中精光闪动,极短的犹疑之后,便低声问:“你如何告于我?”

这厮当真敏慧,知道他断不会先说出来,他狡黠地一笑:“我用笔写在手上,你换下公主后,我就张开掌给你看。”

哈迷蚩与他对视着,收缩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惺惺相惜之色,转头放下羽扇,大声道:“快拿笔墨给明日少侠!壮士,公主是救不出你的,本军师替她为质,送你出舱!”

在其余人等迷惑的目光中,他和哈迷蚩开始了各自的行动,在哈迷蚩与公主完成了角色转换之后,他刚刚在掌心上写好了那三个字。

夺宝者的匕首架住大金第一谋士的脖子,方将公主向前一推,他急急地迎上欲接玉驾,耳边风声一响,早有一人抢先抱住了公主,他牙根恨痒地睨去,不是那总是跟自己作对的三相公是谁?

前方传来哈迷蚩急切的声音:“明日少侠——”

他心神不定地张开手掌,一滴未干的墨汁滴在了舱板上,他怪异地看到了哈迷蚩和夺宝者的双目中俱露出了欣喜之色,心头咯噔一下,有蹊跷!

一阵豪猛的笑声由侧面响起,金兀术出现在大案后,拍手道:“明日少侠,军师为你演了一出戏,见笑了,歌舞上来,为公主压惊!”

“汉军猛安韩常叩见四太子。”那夺宝者扯下头套,露出一张线条粗犷的年轻国字脸来,先向金兀术单膝下跪,复转向犹被三相公扶着的襄晋公主:“殿下,多有得罪!”

“即去寻几个渔夫问一下老鹳河在哪?”清晰地听到哈迷蚩对一旁武士的吩咐,他眼冒金星、神情恍惚地看着满座金人喜笑颜开的表情,晓得被人家大大地耍弄了一回,好个大金头号谋士,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犹自不觉。原来公主才是真正的饵,难道“小瑶”也参与了这出欺骗自己的戏?他心痛而怀疑地转头望去。

拂袖而去的襄晋公主表明了她的清白,虽然她不明白金军上下针对那个叫“明日”的少年演了这一出大戏的原因,连对她极为尊重的金兀术也不惜将她牵扯进来?那明日到底在手上写了什么,在她的身后,金人竟一反往日愁苦之态,鼓乐齐鸣,歌童、舞女翩翩而入……

缩在那个小舱里,他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铁哨声,这铁哨乃是金军暗中调动时的专用令号,远距离便听不到,本该夜宿之际,金军如此大规模的军事集结,只有一个原因——掘那逃出黄天荡的河道,他晓得自己终作了那告密的汉奸。

犹蒙在鼓里的三相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一面侧耳倾听动静一面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死猪状躺在床上的他,不知是在考虑这一夜怎么过,还是想着逃脱的法子?

他没了一丝跟个俏姑娘同宿一室的兴奋,所有的兴致都被该死的哈迷蚩破坏掉了,他仍在责怪自己落入这厮的圈套中,失去了讨价还价的本钱,自坠入这时代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遭受如此重大的心理挫败:亏还自诩为策划家呢,现在可好,被人家策划了,再无利用价值,成了金人刀板上的鱼肉;还有,自己像个言而无信的家伙吗,金人这种不相信人的作法真是侮辱老子的人格,凭良心说,自己还真不是那种“愚忠”于诺言的书呆子,自幼的叛逆性格培养了他的做人原则——就是“不讲原则”。

话说回来,金人不过提前得到了他们应该得到的东西。而且,在那种形势下,高贵的公主在面前遭难,换作任何一个忠心的赵宋子民,都会挺身相救的,更不要说怀着千年情思的他了,也不算冤枉,他不停地为自己的失误找借口。

只是,公主会记住他吗?真要跟“小瑶”续上了前缘,楚月郡主怎么办,对了,还有身边这丫头呢……

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却埋不住烦杂的思绪:唉,既然自己变成了那个告密者,那历史上的原有人物呢?自己这一次可真地介入到历史中了,虽说是顺势而为,但自己至少改变了一个人——原来的告密者的命运。或者,其实历史上的那个告密者原本就是自己,自己只不过回到这个时代重复一下自己而已,那么,历史从这儿延续下去,岂不是每到后世的自己出现后就要重复一回,那不成了一个循环的历史了,哈!老子不成了《大话西游》里的那个月光宝盒了,像那至尊宝对紫霞说的:其实是我给你,你的徒儿再在500年后交给我,那么才会有我再回到这里来然后又交还给你——天哪,什么跟什么呀!

在通宵达旦的胡思乱想里,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是被尿憋醒的,他拍着落枕的头颈,揉着眼屎,睁开双眼,才发觉天已大亮,和衣蜷在椅子上的三相公睡得正香,他有些歉意地看了她一眼,便轻手轻脚地走到舱角,揭开马桶盖,撒了一泡尿。

他将身子抖了抖,感觉脚下摇晃得厉害,便扒气窗一看,眼珠立刻瞪圆:波浪滔滔而来,翠绿的岸上景色纷纷后退,船队竟回到了大江之中,一夜掘通老鹤河,小说之言不虚啊,金军行动真乃神速也!

他的眼角扫到三相公的脸蛋忽变得一块红布似的,顿时明白这丫头已然醒了,只不过眼前的情景太过尴尬,不敢睁开眼睛罢了。

想到自己竟跟人家姑娘又过了一夜,虽无事发生,但在男女大防的古代,这个责任看来怎么都逃避不了。他心里复一动,金军依旧沿南岸而行,竟未上岸或渡江,如此近的距离,很容易游到岸边,逃生有望了。

他有所不知,金军未上岸或渡江的原因乃是兵马太众、辎重与战利品太多,必要寻合适的旱路登陆。

他精神一振,往窗外左右窥探,且喜无人看守,看来金军得了生路,对他俩自是不再着紧。他再悄悄地打开门闩,从门缝儿看去,便吃了一吓: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七、八个金兵,微鼾阵阵,睡得死猪一般,身上俱是泥浆,脸也如此,边上散落着锄锹畚箕。他明白过来,看来昨夜金军真是全体出动挖老鹳河,连守卫们都上阵了,看这几位的模样便可知一夜的辛苦,乏成这样,难怪疏于职守了。

人总是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之后出现不可避免的松懈,即便是军纪严厉的大金士兵也摆不脱这一规律,真是天赐良机!他赶紧关门,正要叫醒三相公,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身后,一双大眼睛冷冷地盯着他:“明日,鞑子怎逃出了?你昨晚写在手上的到底是甚么?”

乖乖,“哥哥”两字都去掉了,可不要去掉他身上的什么东西,莫怪她怀疑,这发生的一切太前后吻合了,他昨晚写在掌上的字他一晃后便抹掉了,后来给她的解释是……

坏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当时的脑袋是一团混乱,一定犯了说谎的大忌。后世的经验告诉他,在亲近的女子面前,千万不要以不经过大脑的话随口应付,因为女人总心细过男人,她会记得你说过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当有一天她旧事重提时,粗心的男人可能已记不得原先的解释了,她却绝对记得清楚,很多被女人识破谎言的男人就是在这一点上栽了跟斗。

此时的最好对策就是左右顾而言其他,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压低声音:“嘘,小月妹妹,这刻儿紧迫,得空再说别的,现下可是脱身的最佳时机……”

当他和三相公换上守卫的装束,抹花脸,再将被点晕的两个原装货塞到了床底,不由想:带个高手在身边就是方便。

“走不得,俺还要救公主。”三相公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暗叫一声惭愧,亏你还跟人家是千年的缘分呢?竟不如这丫头。重又从床低拖出一个守卫,威吓出公主的所在,他和三相公便大模大样地往后舱走去,偶遇巡逻兵也无人盘查。

公主的座舱可比他俩的豪华多了,同样无人看守。依旧是蒙面的帷帽,正坐于窗前刺绣的公主见到贸然闯入的两个金兵,视若无睹。侍立于一旁、额头犹一点淤青的小使女怡儿傲然瞪来:“尔等何事?胆敢擅入公主居处!”

三相公单膝跪倒:“民女岳楚拜见公主,请殿下随俺离去。”

她熟悉的口音被怡儿听了出来,惊喜地叫道:“你俩可是昨晚的明日和小月?”

晓得了来者的身份,襄晋公主一反漠然之态,轻灵地从椅上站起来,伸出玉手扶起了自称“岳楚”的三相公,语气中透着对同胞的亲切和对自由的期盼:“原来是二位少侠,你们怎么如此装扮?真能离去么?外面的金兵怎办?”

顶着尊贵头衔的公主终露了一回单纯少女的真性情,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听到这不亚于仙音的娇声软语,他的脑筋慢了半拍才转过弯来,原来三相公的真名叫“岳楚”,难怪了,掉转过来可不是“楚月”,在不可欺上的君臣之礼下,她总算吐了实话。

“呆子,还不过来拜见公主。”三相公踢了他一脚,他顺势扑通跪倒在公主脚下:“草民明日拜见公主。”

“少侠请起身!”公主这下没有伸手扶他,香风扫过,他不无遗憾地站起来,真个成了呆子,主心骨全被眼前的玉人儿抽走了,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三相公义不容辞地拿起了主意,到门外兜了一圈,又拖进两个被点晕的金兵来。

他立在舱门外为里面换衣服的人把风,女人真是麻烦,足足一袋烟功夫,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他看着抹成大花脸的三位姑娘,竟分不出谁是谁了,好在是不带铠甲的戎服,娇弱的公主穿在身上不会沉重,只不知是她的三寸金莲如何塞满那双大靴子的。真是有一失必有一得,若非有掘老鹳河这一节,三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再怎样改扮也不像金兵的。

居中的那个开口,是公主动听的声音:“二位少侠,昨晚那和氏璧乃是真的,若被金邦据有,我大宋势必国运难继,舱底有个金人专藏掠夺品的库房,我们可去寻下。”

哎呀,麻烦一个接一个地来了,真是不知百姓事的帝王家,找一块玉玺就那么容易么,如此耗下去,不被金兵发现才怪,他虽不信那劳什子会影响一国国运,可是玉人的心愿,赴汤蹈火也要完成!

自己的本事,带两个弱女子离船是有困难,不过盗宝吗,应该不成问题,他一副义无返顾的英雄气概,对着三人直拍胸脯:“公主,寻和氏璧的重任就交于明日吧,你和怡儿赶快随小月离船,我们岸上见。”

公主那被泥粉包围的美目寄以厚望地注视了他一会:“明日,小心了。”

被头顶的暖日和江面的反光耀花了双眼,他仿佛透过那层泥粉看到了那个后世熟悉的面容,一时思潮翻滚,说不出话来。

看着她们仨人消失在船尾,他顿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真正的重任全扔给三相公了,他对她很有信心,不管用什么法子,这丫头一定可以救出公主主仆俩,而他现在的任务就是——盗宝。

真是当官的动动嘴,当差的跑断腿——舱底的库房,可是那么容易进的,若非他这个在金营干过的银牌百人长,大概换了任何一个宋人都混不进这座躺满了金兵的底舱,他熟练地跟站岗的小校行个军礼,用女真话打了个哈哈,下了舱来。

空气中充满了男性的脚臭、汗臭,他皱眉抽了抽鼻子,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啊,他有些怀念起在挞懒大营的日子了。

他小心翼翼地越过鼾声此起彼伏的金兵,即便偶有惊醒也以为他是换岗回来的同伴,再经过下级军官睡铺中间的狭长走廊,总算寻到了尽头的库房。大意的金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竟有人敢深入到遍布兵士的底舱来,他轻轻地推开这道贴着封条的木门。

眼前金光闪闪,他下意识地眯起双眼——昏暗的光线中,库房里堆着各色箱子,都敞着盖子,因为里面被塞满了,他大口地吞咽着口水,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令人窒息的美妙场面:到处是金砖银锭、翡翠珠链、美玉宝石、犀角象牙……还有各种法物礼器、珍玩宝物、古董字画,以及许多不知名、但肯定很值钱的玩意——我的娘,芝麻开门啦。

他关紧身后的库门,一个饿虎扑食,贪婪地扑在一堆珠宝之上,发财喽!他拼命压制着自己不要狂叫起来。哎哟,被根金簪戳痛了手掌,一翻身,他又滚到了一摞金银元宝上面,拎起一串串珠宝在面上晃动着,然后堆在了胸口……

良久,他的心情方平静下来,省起了进来的任务,先抓了一把小金锭塞在怀里,便开始搜寻那和氏璧,却又看见一个嵌着珍珠的金锁,不客气地又塞进了怀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自己不过拿回被大金掠夺的大宋财富而已,哎呀,那里还有一条缀满宝石的玉带呢……

宛若学生时代的课本里那头见一个水果便丢了另一个水果的猴子,他忙得不亦乐乎,很快,和氏璧没找到,他的怀里已先塞满了金银财宝,像个怀孕的大肚婆。他步履艰难地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库房里转悠着,终于确信,那个劳什子不在这里。

他一屁股坐在一排金砖上,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想想也是,金兀术、哈迷蚩可不是吃干饭的,如此重要的关系天下名分的玉玺怎会放在这些俗物当中,肯定有个极其隐秘的所在。从天降横财的短暂喜悦中清醒过来,他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搬出来,无比心痛地扔去了不好携带的大部分,只留了实用的金锭和几件精致的小首饰,想送给……到底给谁呢?这只晶莹剔透的白玉扳指肯定属于楚月的,正好作为他迎娶她时的结婚戒指,这串宝石项链呢,也一并给她吧。那对镶珠垂玉的尊贵耳环嘛,就送给襄晋公主,不过,生在皇宫大内的她,什么稀罕玩意没见过,还是给小月吧……

面面俱到地打点了一圈,他再恋恋不舍地环视了一遍这座价值连城的宝藏库房,还是又往怀里塞了两颗大珠子,方打算开溜了。

忽然船身猛地颤抖一下,外面的睡舱立刻喧哗起来,他听到了连续的吆呼声和兵甲碰撞的声音,心一沉,莫不是三相公、公主她们的行踪暴露了?

“上!上!”他混在一大群金兵中间涌上了甲板,一位手持狼牙棒督战的女真百人长仍给他一把大刀,恶狠狠道:“小子,怎不拿兵刃?”

他身不由己地夹在潮水般奔向金兀术帅船各要处的女真兵当中,耳朵里尽是嘈嘈的女真话,一时产生了意识的错位,仿佛回到了在挞懒大营与移刺古、忽里赤等兄弟们一起的日子。

远近起伏的啸声中,倏的一块巨石砸在了船楼上端,反弹过来,他眼疾手快,一肩膀将背对舱大声嚷嚷而没发觉险情的百人长顶开,“轰隆聋”,石弹滚过甲板,碾倒了前面的几个士兵。

那百人长满不在乎地爬起来,拣起狼牙棒,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小子,够机灵,叫什么名字?”

他咕噜了一句蒙混过关,挤进了登往楼船第二层的金兵队列中。站在牛皮钉裹的防护板后,他眯眼望去,大江的对面,正有长蛇似的舰队溯流而上,在东南风的吹拂下飞一般追来。

数艘为先锋的巨舰已越过江心攻到近处,这巨舰与金军的双桅楼船大有不同,更高更大,船头呈尖角状,前后高耸的樯桅密麻林立,风帆似鼓,航速极快,同时飞石连绵不绝地发射过来,看那高插飘扬的皂素大旗,赫然是韩军水师。

他还是第一次看清这令金人闻风丧胆的大宋艨艟战舰,暗想:“以如此精良的装备竟处在被动挨打的地位,看来战争的决定因素还是在于‘人’哩。”

身旁的两个女真兵交头接耳地议论:“凭怪,南蛮们驾船似驾马一般,半天就赶上来。”

“莫怕,莫怕,咱有‘水星’阿厘将军。”

说话间,速度不减的金军船队已分出十余艘大船驶向江心,应该便是被称作“水星”的阿厘猛安率部迎战,既然是“水星”,一定精于水战了,他留心观察。

但见江心上往来相接的战船周围,泛起朵朵绽开的大水花,在蓝蓝的晴空下煞是好看,他却知道在这美丽的景象背后,是双方士兵的肢体断碎和痛苦哀号,不由垂下视线,正见一层甲板上蒲卢浑在几个侍卫的簇拥下匆匆而过,气吼吼道:“怎的都不见了?速去搜索!”

说的定是他们几个,他忙抬起头,心中偷笑:“嘻嘻,这时才发觉老子们不见,岂不太迟了。”

他的一颗心彻底放宽了,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三相公自是早已带公主主仆逃离船了,现在的他就等个合适的机会跳进江里水遁。却听满船的女真兵们俱发出欢呼声,他定睛一看,原来金军竟击退了韩军,那些大宋巨舰齐齐往回撤去,不免有些诧异:“韩军怎会如此不济?”

金军乘胜追击,过了江心之际,更将宋军舰队打散,往两边逃去,这厢的金兵们看得痛快,锣鼓震天敲将起来。

受到激励,金军两艘先锋船加速往前冲去,欲攻向韩军的主舰队,不料驶了一程,皆停滞不前,便有两个巨大的漩涡绕船而起,眨眼功夫,两艘先锋船便在江面上消失了。

他与身边的女真兵们皆看得呆若木鸡,太奇怪了,这是什么秘密武器?在金军赶紧儿收兵的鸣金声中,身边的女真兵吐舌直呼:“妖术!定是妖术!”

他当然知道这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妖法、魔法或是仙法,只有“人”法,琢磨了半晌,他大致想通了,这大约就是“铁索横江”吧,那分开两边的宋舰中间应该有铁索连着,如同陆地上的绊马绳,金船突然被绊停,向前的速度收不住,便一头转往下栽去,所以沉没了。

两军又形成了相持局面,在大江上齐头并进,韩军不时邀击,他看得明白,装备占优的韩军尚不足以吃掉兵力大其数倍的金军,因此采用“蚕食”战术,逐步消耗金军的有生力量。

身旁的女真兵们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南蛮欺人太甚!一朝上岸,当杀你个血流成河!”

他听得耳中,惊在心里:“这般的仇恨岂不越结越深,总得想个法子化解才是。然而化解的最好法子,可不正是那卖国贼秦桧倡导的‘议和’二字么,自己纵有领先这时代千年的见识,又有何更好的方法可以跳出这个圈儿?总不成来个小平爷爷的‘一国两制’……”

另一端传来一阵嚷嚷,只见十几个侍卫冒着飞石逐个盘查本层的士兵,他的心一沉,坏了,一定是他们改扮金兵之事败露了。眼看几个侍卫往这边走来,他第一反应便是想跳下江去,但如此一来,不啻于自暴身份,不被射成个“水中花”才怪;他想闪到舱里,偏那几个侍卫并不疏忽,眼睛不时地瞟过来,苦无机会。

“嘿,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队的?”一个侍卫走到了他跟前,他条件反射地张开嘴,脑海里尚不知说什么好,便听一声尖啸直扑而来,来的正是时候,已是沙场老兵的他听出这飞石射往这个方向,一面扔刀跳开一面用女真话提醒:“兄弟,闪开!”

“砰”的一块近百斤的巨石落在廊板上,砸出一个大洞来,堪堪躲过上方飞石的他却躲不过下方的塌陷,失足滚入了下面的隔舱里。那个同样命运一起滚落的侍卫真够尽职尽守的,灰头灰脸地爬到他身旁继续盘问:“兄弟,你到底是哪个队的?”

他看看舱内再无别人,火儿不打一处来,一拳将这不知恩图报又不识趣的家伙打晕:“我——是你个头!”

洞穿的上方亮处出现了晃动的人影,他连滚带爬地翻往角落,然后腾的站起来,没头苍蝇般地向一个舱口奔去,连过几道帷幕,总算到了一个隐秘的所在,他坐倒在地,大口喘着气,外面的嘈杂声只隐约可闻,他确信自己安全了,眼睛也逐渐适应了这昏暗的环境,滴溜溜地打量周围:一排排的书籍摆满两侧的书架,中间一桌一椅,桌上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是间书房,看来金人当中也有不乏爱读书之人。

他随手抽起一本书翻看,都是看不懂的文字,从图案上推断大约是梵文写的佛经。歇息了一会,便起身寻找出路,他的耳际忽冒出一个“卟咚”的声音,他的心脏亦随之一紧,顿时吓了一跳,人怎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定是太紧张了,他摇了摇脑袋,果然,声音消失了。

“卟咚!”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而他的心脏再次突跳一下,这回听得真切,这似心跳的声音来自体外,却引发他的心脏产生共鸣,怪事,又是何劳什子,不理为妙,逃命要紧,但那如影随形的心跳声很快改变了他的想法。

“卟咚——卟咚——”那个外来的心跳声由依稀可闻变得愈发清晰,仿佛指引着他前往一个方向,他的心脏随着节奏跳动着,竟有种前所未有的舒适,心境更是罕有的一片祥和,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着。

然后他看到一个极为宽敞的卧舱,看里面的摆设却是一人所住,然而极其简陋,舱壁挂满了牛羊皮,倒像把一个帐篷搬到了此处,只一卧榻、一兵器架和甲胄架,看样子是个金将的居室,不过眼下这金将一定在外面领兵御敌了。

那个奇妙的心跳声再次响起,而这次仿佛来自他的心灵深处,他打量四周,确信音源就在此处,外面的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他与世隔绝在这一个单独的空间里。

莫不是有个前辈高人被金军关在这舱的某个秘处,以神奇的武功心法发出声音引他来见,他有些兴奋起来,武侠小说中那些男主角被高人相中后灌输了一身功力的情节浮上脑海。

“前辈,你在哪?”他蹲下又站起,到处敲舱板,希望发现那个秘密所在,没有发现,倒另有收获,在床底找到了一个跟完颜楚月送他宝甲弯刀的铁箱相似的大铁箱,难道高人被关在了这里?有一把大铜锁锁着,却难不倒他,从兵器架上挑了一把刀,在锁上别了几下,便开了,他一看,大失所望,里面只几件旧盔甲和几把破矛头,并无他物。

对了,这种箱子有夹层的,不过绝容不下一个人,他不抱希望地在把手内侧的虎纹按钮一压,夹层开了,露出一个铜盒来,他眨巴着双眼注视着夹层里,一时有些寻不过味来。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转即心花怒放,掀开铜盒之盖,那无数帝王、英雄草莽梦寐以求的千古异宝——和氏璧出现在了眼前!而他对它的企图却可能是千古以来最小的——仅为了博襄晋公主一笑尔。

如此重要的宝贝怎会藏在这里?这时他看到了床角一袭眼熟的红袍,这不是金兀术的外套么,难道这地方是他的卧舱,堂堂大金四太子的个人生活怎如此简朴?嗨,轮不到自己操心,此地不宜久留,赶快开溜是真,否则被人捉贼拿赃,堵个正着,他“啪”地合上盖子,脱身的欲望无比强烈起来,终于可以以大功臣的姿态出现在襄晋公主的面前了,他沉浸在不负佳人所托的兴奋当中,“前辈”已被他抛在了脑后,因那心跳声再也没有响起。

他抱着铜盒,贼头贼脑地出现在另一面的舱口,这对着南岸的一面安全多了,所以并无士兵防护,只有隔了相当距离的船尾甲板上架设一台巨大的投石机,百多个赤膊壮汉正在忙碌着装石发射,一位投石队炮长举旗指挥,无人留意他这个小兵的出现,他不由窃喜自己运气好。

然而生活中有很多你不得不承认的小疏忽致大命之事:比如你同一个女孩第一次约会时,浪费了无数表情拍摄的照片冲出来后是个空白——你装错了胶卷;比如你为了拍未来小姨子的马屁,在她生日那天送了一串水晶项链,却被未来的丈母娘发现这串项链是个假的——你误信了一个做水晶生意的朋友,他免费给了你这串项链……

再比如现在,他看着咫尺之外的船舷,只待几个箭步跳过它,便可入水而遁,忽听得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狂呼:“就是他!”

他猛回头,只看到那个本被他击晕的家伙领着大队侍卫出现在不远的舱口处,杀气腾腾的蒲卢浑冲在最前面。后世的影视作品中被打晕的敌人总是很容易醒来,他每每看到这种情节时总是嘲笑导演和编剧创作水平的低劣,为什么不对敌人多打几下或将敌人捆起来,却没想到现实中的自己也会犯下同样低级的错误。

来不及审时度势了,他大步冲向船舷,在越过船舷的那一刻,他感到了手中铜盒的沉重——会影响逃生的速度的,此时的每一秒都是至关生死的,他瞬间作了一个算是果断英明的决策,他的身子在空中舒展成一个标准的跳水动作的同时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手上动作:打开盖子——拿出玉玺——丢掉铜盒。

他的双手握住乍见阳光而变幻出七色彩芒的和氏璧,头下脚上地扑向白浪滔滔的江面,等待水的拥抱,从几人高度的船舷落下的时间怎会这么长?在和氏璧近乎眩目的光晕中,他不解地转头看去,有如电影中的慢镜头,他恍惚看到了追来的金兵们扭曲的面孔和变形的步伐,然后看到了……

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无数个广袤的空间,每一个空间都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身临其境,他仿佛变成了一只昆虫的大复眼,而从每一个小眼里看到的却是独立的世界。

他看到了:星罗棋布的石头城堡、开满鲜花的溪畔小村、庄严肃穆的修道院、转动的磨坊风车……一个巨大的只露出眼隙的铮亮头盔突然出现,一个锁子甲密封全身的中世纪欧洲骑士手握一根巨矛在马上直冲而来,“咣”地击穿了一面刻满花纹的铁制巨盾,巨矛跟之破碎,铁盾后一个差不多装备的骑士倒飞坠马, 毙了一敌的骑士随即抽出一柄又粗又长的铁剑挥舞起来,一把战斧旋转着飞来,骑士敏捷地低头,战斧堪堪削过头顶,却再有一条铁链拖长的钉锤迎面打来,正中那骑士胸口……

他看到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黄金铺砌的地板、黄金浇铸的梁柱、黄金贴片的圆顶,吼叫的人造狮子、歌唱的机械夜莺、动听的音乐喷泉,还有充满异国情调的肚皮舞女郎、杂耍的侏儒、喷火的魔术师……花团锦簇的御花园里,一个水库大的人工湖上,漂浮着一艘饰满金银的游艇,一位披着丝绸长袍的卷褐短发国王正和金发碧眼的半裸妃子在倾倒的红酒中调情……

他看到了:大地上到处是飘扬的旗帜,茅草的村庄里一片烟熏火燎,一个顶着灰色斗笠、腰配双刀的矮小黄肤武士在田野里奔跑,身后出现了几架并排疾行的造型奇特的独轮战车,车头是块竖满长钉的长方形挡板,宛若后世的刮胡刀,每一架由八个武士推着,迎向冲锋过来的骑兵队伍,一被碾倒落马的骑兵斗笠飞起,秃瓢的光头上丑陋地竖着根翘辫子,眼看就要被俘,那骑兵龇牙咧嘴地拔出短刀切进了腹部……

他看到了:巍峨入云的城墙,繁荣喧哗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城市的中央广场上,矗立着一座规模巨大的金字塔神庙,四周林立着雕满花纹和象形文字的大石柱,环绕着四条绵延百级的台阶,一支长长的队伍拾阶而上,步向南北一线两眼巨大古井中的一眼,在一位古铜肤色赤膊长者的手舞足蹈中,一件件的玉石、金饰、彩瓶、翡翠碗儿连同一个个裹着雪白薄纱的美丽棕肤少女被投入了古井中……

他看到了无数人的死亡,也看到了无数人的出生,接着所有的景象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化作了陆地、海洋、岛屿、云层,最终融合为一个蓝色的椭圆型球体,这球体是如此的眼熟,他想了起来,分明是一个后世的地球仪啊!刚刚那印象深刻的四处所见不正是地球仪上欧洲、中东、日本和美洲的位置么,而那些人物身上的奇装异服表明……我的娘,他看到了与大宋同时代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天哪,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俯瞰万物生灵的上帝?

如雷轰顶的他已失去了常规思维的能力,只记得这种在同一时间看到多个空间的情形在自己身上是第二次出现,所不同的是:第一次见到的是自家大脑里的客观记忆,但这一次见到的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外界存在。

仿佛变成了一台无线接收仪,他不断地接收着前所未见的外来信号,视野陡变:他看到了满天的霞光,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无垠的大地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红。好奇怪,升起的朝阳怎会有如此持续的不刺眼的红,只有夕阳才会如此,但夕阳怎会升起?

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大地,静静地躺在那儿,确切地说,躺在那儿的不是他,而是“它”,但它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从它的视野里往外看。

他看到了瑰丽无比的大自然,有如电影中的快镜头:流云如梭,日出日落,月望月朔,四季更迭,变幻如飞,他看到了江水倒流、落叶倒飞、万兽倒行……他恍然大悟,自己刚才看到的是空间,现在看到的却是时间,他明白了,自己正步入倒流的时空中,穿越历史的长廊。所以接下来看到的倒叙情景,他可以用正常的语言描绘了:

火光熊熊的高台,匾书“玄武楼”三个大字,一位戴冕冠、穿冕服的汉人皇帝正和薪自焚……

凄风阵阵的斜坡,杂树丛生,一条白绫上吊着位体态丰腴的绝色美人,一位风尘仆仆的帝王遥视垂泪……

曲径百折的花园,另一位掩口惊呼的绝色美人,明眸流盼的娇狡眼神中,一位英俊威武的少年将军持戢戳向一位大胡子丞相……

春光旖旎的后宫,两位生得一模一样的云髻雾鬟、细腰雪肤的美人儿围绕着一位色迷迷的帝王轻身燕舞……

金碧辉煌的大殿,一位天神般的盖世英雄仰天狂笑,远处看不到尽头的绵绵宫阙陷在漫天的火光中……

雄伟峻拔的山麓,一个断了双腿的人伏地抱着一块顽石痛哭……

他翻然而悟,“它”就是和氏璧,他看到了和氏璧的昨天,也看到了中国历史的昨天。自出世后由赵而秦成为传国玺的和氏璧,一直伴随在每个时代权利顶尖者的左右,由此成为宋前历史的最连续、最客观、最权威的见证者,忠实地记录了改朝换代、权利更迭的最高级史实。不知什么原因具备了人类无法解释灵性的“它”,使他以一个绝对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不带一丝主观臆断的华夏数千年历史。

忽然眼前一黑,“它”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中,莫不是回到了山肚子里。

倏的一片光明,一位身披黄袍的圣者站在高坛上面向太阳举起那块顽石,身后跪伏着一位头戴牛角铜盔、身披兽皮铜甲的勇士。牛角勇士抬起头,铜面具后的双目露出崇敬的眼神……

高山之巅,牛角勇士屹立在一辆战车之上,那块顽石赫然镶嵌在战车的前端,勇士振臂一呼,漫山遍野应吼的九色战士挥舞着兵杖马戟,一波波地冲向山下以熊为图腾的黄袍战士,暴雨倾盆中,九色战士大败黄袍战士。接着,天下大旱,穿戴厚甲的九色战士在烈日炎炎下汗流如雨,行动不便,被轻装的黄袍战士逐一消灭……

他心中一动,想起了那个每个炎黄子孙都晓得的传说:轩辕黄帝大战蚩尤——诞生了中华民族的祖先。

和氏璧竟和中华民族的起源息息相关,来自明天的他,机缘巧合,无意中撞悉了这个足以翻古覆今、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仿佛初生的婴儿见到了第一次喂奶的母亲,他热泪盈眶,一种“朝闻道、夕死矣”的感悟涌向全身。他觉得手中捧的不是一块顽石,也不是一块玉玺,而是与一个民族共同成长的活物,简直就是一个民族的心脏——啊!他的心脏不由猛地一跳,原来那心跳声来自它!

所有的景象突然消失,他看到蒲卢浑在船舷边哇哇大叫,而江面尚在下面,心中万分诧异:“老子在几千年里打了个转,怎的还留在空中?”

“扑”的一声,他一头栽进了白浪之中,在彻冷的江水里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蒲卢浑的喊声传入耳中:“不可放箭,给我夺回玉玺!”

只有一人“扑通”入水,这些生在北方的女真兵当中,当然鲜有人会水。他赶紧往岸边游去,可是在船上看这岸很近,到水中才晓得不止百十米呢。追兵忽地游近,正是那领路的侍卫,似甩不掉的鼻涕一样跟过来,竟是不错的狗刨式,他真后悔自己的心慈手软,为什么不多给这家伙几拳?

两个人在水中扭打起来,他连喝了几大口水,对方大概也喝饱了,他一下从水中冒出头来,情急地大喊:“且住,玉玺呢?”

那侍卫一楞,松开了扭住他的双手,两个人四目相对,俱露出惊骇的表情,然后不约而同地一猛子扎下去,在清澈急流的江水中,他俩皆看到了一缕光晕晃悠晃悠地往下沉去。

他与那侍卫没命地潜下去,却连和氏璧的边都没捞住,他不断地吐着气泡,胸口憋闷,心知再不上浮就要随着和氏璧沉到这不知多深的江底了。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踩水上去,目光恋恋不舍地盯着和氏璧下沉的方向,仍不愿相信这蕴藏着无数秘密和天机的千古灵物在大宋昙花一现之后,失落在自己的手中。

那侍卫也小脸憋得通红地冒出江面,他看着这小鼻子小眼的家伙,恨不能揍扁这张圆脸:你知道你弄丢的是什么?是千古异宝,不,是国宝、地球宝啊,这下可好,大家谁也得不到了,你不是很尽职么,干吗不追到水晶宫去?天哪,老子可能失去了一个变成超人的机会,人类可能失去了一个千古英雄的诞生,该普天同哭啊……

他恶从胆边生,在水中一脚踹过去,那侍卫犹不知自己闯下多大的“祸”,毫不示弱地还以老拳,两个人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

水的阻力减轻了双方的杀伤力,也大大地消耗了双方的体力,在江里不知折腾了多久,两个方停下手来,看着鼻青眼肿的对方,皆发觉大事不妙,金军船队的队尾刚刚扫过,距岸边也不是很远,但他俩却连举一下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两个人此刻的心思都是:这家伙说不定还游得动!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抱住了对方,然后便看到了对方的嘴里直冒水泡,他俩到了水面下……

“叮铃铃——”一张挂铃巨网将这两个搂作一团、奄奄一息的家伙拖离了水面,上方传来嬉笑的汉语:“吓,又捉到两条‘大鱼’!”

这艘轻便小帆船显然是蹑尾监敌的韩军巡舟,他很配合地作死鱼状躺在船板上,一面透过半眯的眼隙往外观察,一面自我警醒:今后可要离水远点,算起来到这时代后,自己已是第三次差点被水淹死,俗话说“事不过三”,第四次一定没这么好命了;不过眼下落在韩军手中也不算什么好命,自己为什么身着金军装束,又和一金兵作了一伙?这个原因与过程解释起来颇费口舌,听者信与不信姑且不提,其想象力还要相当丰富才行,若自己提及看到了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千古之迷那一节,即便是后世的听者也要将他送到疯人院去;唉,自己怎么老是干出“上‘对’花轿嫁‘错’郎”的勾当。

纷杂的衣甲声、脚步声到了近前,他数了一下靴子,约有五、六个兵士,便听一人抖刀而响:“金狗休要装死,起来答话。”

“请军爷发话。”他老老实实地爬起来,垂手作出一副可怜样,在肚中盘算着如何蒙混过关,一个胖乎乎的宋军小头目步出行列,只看了他一眼便踱到那侍卫跟前。

那吐得一塌糊涂的侍卫挣扎着站起来,以一口不差的汉话回敬:“南蛮莫猖狂,要杀要剐,悉听尔便。”

“嘿,够硬气!”胖头目上下打量着那侍卫的光头和后脑的两条小辫儿,盔帽自是在方才的搏斗中失去了,一伸手扯下那侍卫的单耳银环,再一脚将其踢得跪下,恨恨道:“这个是女真鞑子,兄弟们,赏他拳脚!”

几个宋兵立刻围上来拳打脚踢,那侍卫当真硬气,被打得满脸鲜血倒在甲板上也不告饶。看那侍卫被殴的惨样,他下意识地挠头庆幸不是自己,既暗骂这小子找死,又佩服其不屈,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解恨的感觉。

摸着满头的浓发,他有些明白自己逃过这一劫的原因了,他留着宋人发式,自然受到同胞的优待,到底是军营,比起不问青红皂白就乱砍头的江湖义士们讲道理多了。

亦不由感慨那梦魂萦绕的可人儿当初对他的照顾竟恩泽至今——只令他辨发而不剃头,而他从忽里赤口中才知道这照顾有多大:大金的政策是“削发不如法者死”,这个“法”便是大金统治区的任何人等皆须剃成女真族的发型,否则便是死罪。不过一样的发型也令宋军辨认金军中的女真人产生了困难,好在女真人还有一个标记——就是喜欢耳垂金银环,方才胖头目便是从这一点看出那侍卫是女真人。

看那侍卫已动都不能动了,宋兵们再不停手的话便会将其活活打死,他没由来地动了恻隐之心,虽然那失宝之恨丝毫没减,但人命是最宝贵的。

自顾尚且不暇的他,怎么解救这小子呢?他斜睨着笑眯眯掂量着手中银环的胖头目,心有所动地悄悄将手往怀里探去。惨!他在肚中哀呼,那些金锭珠宝都跑哪去了,一定都捐给龙王爷了,咦,好像还剩了一点,他的手赶紧一抓,用五指分辨出是那白玉扳指和一锞小金锭。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露出一个小角,慢慢地挪到胖头目身边,一脸巴结的谄笑,压低了声音:“大人,请笑纳——”

胖头目不屑一顾地侧脸往下一瞥,眼睛旋即一亮,迅捷而巧妙地从他手里接过金锞子,紧紧攥入手心,眼睛再往四下里扫视了一圈,见无人注意,便往怀里一揣,然后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大声盘问:“小子,看你情形,可是被金人强征充军的?”

贿赂——这自人类诞生起就几乎百试不爽的法宝立竿见影地生效了,他心中偷笑,自己还没想到这一节,对方已替他想好了,胖头目的脑筋转得真够快,声音这么大,却是要说给旁人听的。

他会意地顺杆往上爬,也大声答道:“大人真是明见,其实小人乃一介功不成、名不就之书生,被金人逼迫入伍,不过当个马夫尔,然身在曹营心在汉,从未做过对不起大宋之事。这小鞑子是我同伴,只懂养马,并无大罪大恶,请大人发发慈悲,留他一条小命吧。”

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胖头目一挥手,殴打便停止了。

他牛喘着抱一大捆干草走向马槽,已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来回了,唉,老子说什么不好,偏要说自己是个马夫呢,这下可好,真做了马夫了,宋军的称谓是“教骏儿”,名字虽比那孙猴子的“弼马温”好听,却远不如他老人家在天宫逍遥自在,这位于舱底的水上马厩空气不畅,味儿难闻,而自己救下的那小子伤势又未全愈,什么脏活、重活全他一个人揽下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啊。

这一溜的战马也是可怜,偌大的马厩,仅四人分两组轮值,更碰到自己这个西贝马夫,不直掉膘才怪呢。他又想起了小飞,不知道它怎样了,可代表着楚月郡主对自己的一片情意,若有个闪失自己以后怎么见她,不过它在义军那里,应该没有自己手下的这些马凄惨。

他一头栽在自己的卧榻——一堆蓬松的干草上,这就是“教骏儿”的待遇。一丝儿食欲也没有,午饭连带晚饭全让那小子吃了,哼,什么活也不干,怪能吃的。那小子叫艾里孙,女真话的意思是其貌不扬也,倒也名副其实,年纪不满二十,却自幼长在军营,其父母都死于女真族的对外征战中。

其实,两个人已结成了患难之交,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艾里孙知道是他救了自己,女真人一向知恩图报的,虽不善于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感,但他从其眼神看得出来,自己又得了一个真朋友,有一失必有一得,然一想到那得而复失的千古灵物,他还是觉得这笔买卖自己吃亏了。

倒是那胖头目得空便往这里凑,嘴上说是来探视他们,心上大约还惦记着有什么油水可捞,艾里孙当然不会对这个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家伙有好脸色,但心宽体胖这句话还真不假,胖头目丝毫不以为忤,还带了好些吃食来。

在陌生的环境中当然是多个朋友多条路,他可不敢慢待胖头目,更为了钓住这贪财的家伙,胡吹自己乃海州大户之子,家中本有田多少、铺多少,虽都被金人侵占,但依旧藏了无数家财,再偶尔将那白玉扳指露上一露,唬得胖头目一愣一愣的,眼中充满了向往之色。

这胖头目虽在金钱方面的表现十分不堪,其余谈吐却甚是文雅,大异寻常兵士,他很有些好奇,却只晓得其叫作陈矩,而对于出身来历只字不提。

这日休班后陈矩跟马营的小头目打了招呼,领他下了马厩所在的中型帆船,坐上其巡舟兜风,看来这家伙人缘不错,一路跟各船的兵士不停地打招呼,这也使得他可以近距离地认识堪称当时世界最先进的战舰与兵器。

指着那三、四十艘首尾相接、破浪而行的韩军主力巨舰,陈矩自豪地称其为海霸舰,他不禁脱口发问:“怎么如飞似的快?”

陈矩不无卖弄地讲解道:“这海霸舰以五纲箬篷御风驱驶,不畏风暴,本专为航海设制,此刻放在大江上,却是杀鸡用了牛刀,再无快过它的。”

他隐隐生出一个疑问,若无风时这巨舰怎么行驶?但看到风卷浪翻的江面,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打开了话匣子,陈矩露出好为人师的一面,一一指点过去:船上的那些棚台周围建着可遮蔽数百兵士的女墙,跟陆上的女墙一样,船上的女墙上皆有弩窗矛孔,战时便可以此御敌;而船舷上那数根高耸罗列的巨棍叫拍竿,为攻击逼近的敌船使用;至于那前后置满的牙旗战鼓,却纯为壮势震敌了……

他知道所谓的女墙就是中间有射口的城垛,便听陈矩作了总结:“实乃天下无敌之舰队!”

天下无敌——后世那些号称天下无敌的军队哪一个逃脱了败亡的命运?天底下就没有无敌的东西,所谓骄兵必败,若韩军上下俱是这般想法,实非幸事。他真有点担忧了,却随即被甲板上的一些大型兵器所吸引,除了个别的投石机眼熟外,其余的竟从未见过。

看到他好奇的神态,陈矩谈兴愈浓:原来这些都是大宋武库中最精良的兵器,那年韩将军平定叛将苗、刘之乱后,宋高宗特别赏赐的,这也是韩军以区区八千人的军力大败金人十万大军的原因之一;那些模样各异的炮车——即投石机分为双梢炮、五梢砲、七梢砲等,它们的区别在于杆臂的长短和拽索的数量导致石弹重量和射距的不同,却都是利用杠杆之理;那三张巨弓前二后一安装在一个床似的木架上的器具叫三弓床子弩,又名八牛弩,张弓時需用士兵数十人架床才可发射,杀伤力可用恐怖二字相形,所用之箭还可配裝火药包,威力更增……

听到了火药二字,他最感兴趣的当然是那金人极惧的“震天雷”了,便将话题往那上面引。

大概难得碰到这样一个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陈矩一副你小子子问对人的神色,跟巨舰上的军士打个招呼,将巡舟靠上前,和他站到了巡舟舱顶上,以便看得更仔细些,指向投石机下石弹群中一箱西瓜大小的灰丸子道:“这便是金人口中的‘震天雷’,以火药为芯,以厚纸包裹,里外五层,再以麻绳捆绑,另将松脂烧融浇裹固定即成,以烧红烙锥引燃后由炮车发射,我大宋称之为‘霹雳砲’。另一箱布满倒刺的唤作‘蒺藜火球’,以三枝六面尖刀包在火药团之中,再用麻绳穿过药团,同样包裹厚纸,再将八支有倒刺铁蒺藜插装在外面,亦可用炮车或床子弩发射……此些火药器威力大小来自火药配方及特殊制法,为我大宋最高级机密,不过么……”

讲到这里便停下,陈矩得意地卖了个关子,暗示自己掌握了这“大宋最高级”的机密。

他都听得入神了,这个不起眼的家伙竟懂得这么多的道道,非一般人也,他对陈矩的身份来历愈发有了兴趣,别有用心向这个毫无警惕性的家伙大拍马屁:“大人真乃博闻广识,想那三国时的诸葛亮亦不过如此,若大人生在彼时,只怕孔明先生要长叹‘既生亮、何生矩’了。”

这个马屁拍到陈矩的痒处了,其甚为受用地大笑数声,却又嘎然而止,再仰天长叹一声,怀才不遇之态形之于色。

他有些明白陈矩的心态了,起了另一番心思,自己若想向着那个伟大的目标前进,身边不正需要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么?

处了几天下来,他发觉陈矩除了爱财的缺点之外,倒是个不错的家伙,自跟马营的头儿打过招呼后,他和艾里孙再没有受到俘虏般的刁难。

他加入韩军已十天了,对面的金军仍处在韩军的尾追堵截之下,虽不似黄天荡那般濒临绝境,但要想渡江或上岸,却是难上加难之事。

兵书云:穷寇莫追。这一战还要进行多久,自己这“教骏儿”就这么当下去了?当也要到大英雄的部队里去当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历史方面的重主轻次了,后世的他只留意了跟大英雄有关的内容,而对同时代的另一位大将韩世忠的印象只截止于黄天荡和他的巾帼英雄老婆了,这一战事的发展已超越了他的记忆范围,他反倒有些兴奋起来,正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那一夜,风平浪静,星月无光,收拾完马厩,他和伤势已好的艾里孙躺在干草上聊着关于女真族的一些话题,他已将自己逃出挞懒大营的经过告诉了艾里孙。一则,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这憨直的小子——其是个跟移刺古、忽里赤一样可以信任的人;再则,现在在宋军营中,也不怕艾里孙会对他不利。当然,关于他与楚月郡主的事没有说出来。

艾里孙乍听完他讲述的故事,吃惊不已,当时便拜倒喊他大人,这一举动,充分表明了对他行为的肯定,看来,公理在哪一个民族的心里都是一样的。

他特意问了艾里孙关于女真婚姻的习俗,以前的他是不会关心这类话题的,在他跟后世的那个女孩分手后,他甚至憎恶这类话题,但现在,他要为了远方的可人儿,完成那个在心底献给她的誓言:“楚月,有一天,我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出现在你的面前,迎娶你成为我的妻……”

他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女真人,自古有抢婚的习俗。

然后他做了一个大红色的梦:到处是喜庆的红色——披红的小飞、八人抬的红花轿、大红的灯笼、红色的帐篷、红色的芙蓉帐、红色的鸳鸯床……大红的烛光下,坐着位身着红艳艳新娘装、顶着大红盖头的可人儿,一个古代新郎官打扮的红人——他走到了床前,手持一根红棍儿,正欲将那红盖头一掀,忽然身后跳出了同样是新郎官打扮的达凯,将床上的新娘子抱起来就跑,他大叫着扑了上去,却慢了一步,只将那大红蜡烛扑倒了,烛火烧着了芙蓉帐、烧着了鸳鸯床、烧着了红帐篷……他在火中找不到出去的方向,哭着喊着新娘子的名字“楚月、楚月”,但眼前只剩下火、火、火……

他突然睁开了双眼,便看到了:

火、火、火,火舌四窜!

烟、烟、烟,烟雾弥漫!

战马在嘶鸣踢蹄,气窗外本应是漆黑的夜空一片通红,空气中充满了灼喉的烟热。

“不好,失火了!”他忙推醒艾里孙。当两个人跌撞躲闪爬上了甲板时,发现四周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和远近的喊杀声震耳不绝,原来不是失火,是火攻!

他掠过脑海的那丝隐忧变成了现实——因江上无风,各舰不能行动,韩军巨舰的那些高桅宽帆成了金军火攻的最佳着眼点,大火曼延开来,一艘接着一艘,当真防不胜防,救不胜救,只见得烟焰蔽江,天地变色。

这艘位于后军的中型帆船也着了火,正有很多宋兵抢上大船携行的小桨船逃生,但船少人多,大半的宋兵不得以跳入江中往岸边游。

两个人的第一反应亦是跳下江去,却看到了一幕骇然的情形,那自东的江面暗处浮出了黑压压的金军小船,无数线状的火光在空中划过,无数支火箭射向逃生的宋兵,在火光照亮的明处,手无寸铁、连衣衫都未穿整齐的宋兵变成了箭靶相似,根本驶不了多远、游不到几步,便惨呼连连,纷纷倒毙于大火映红的江中,想必这江水亦被真的染成了红色,这已不是交战,而是屠杀了。

金军在韩军的外围守株待兔,无法集结和组织反击的宋兵根本就丧失了突围的能力,大概只有极少数的漏网之鱼侥幸得生。

他看到一艘眼熟的巡船在西侧飘了过来,因其船身低又贴近大船而处在金军视线的盲角,一个大胖子头目正站在船头声嘶力竭地对着周围已死去的宋兵喊叫着,是陈矩,他和艾里孙会意地点点头,纵身跳了下去。

“他们都死了!”他厉声斥道,一连抽了陈矩十几个大耳光,方令其安静下来,陈矩软软地跪倒在他的脚下,痛哭流涕:“不可能的,我们乃无敌的……”

不知道韩世忠将军此刻是哪一翻滋味在心头,他深信韩将军不会死在这里,关于这一点的历史逻辑他还是推得出来,因为在大英雄的传奇里韩将军是一个重要的见证者;况且主帅的命运一向好过部下,毕竟身边有很多忠心的卫士会拼死保护,而普通的小卒,只能靠一己的力量求生,但有多少可以躲过战场上“行生不生,行死不死”的铁律?

即便以艾里孙的金兵身份,在这般根本无法识别的情形下,自会落得跟宋兵一样的下场。

他和陈矩、艾里孙三个颓然地坐倒在船头,相对无语,他们现在的处境也只是相对安全些,这巡舟失去风力驱动,即便以三人之力划桨,速度亦缓慢之极,而一旦试图逃逸,便会暴露在金军的视角中而遭乱箭射杀,但留在原处亦是死路一条,因为大火很快会曼延过来。

他看着身边来自敌我阵营的二人,此刻不知他们是何想法?他欣慰地看到二人的眼中已没有了敌意,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人类之间的仇恨显得多么的可笑。

“轰”的一艘失去控制的巨舰撞在了巡舟上,两艘同样无人驾驶的船贴在了一起。大火正在巨舰后半截燃烧,已不见一个人影,难道都死光了吗?

他抬头看着船首甲板上的投石机,心想这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的重型武器也要葬身江底了,然后再重新制造出来,重新杀人,人类就是这样发展、进步的吗?

不,人类一定走错了方向,能发明如此复杂玩意、以后更发明更复杂玩意的人类,既然能以发明杀人、就能以发明救人,再绝望的环境中都会有一线生机的,关键是你能否找到那开启命运之门的钥匙。

他在炽热的火海中开始告诉自己冷静,不要坐以待毙,一面想着楚月郡主的音容激发对生命的渴望。

对,杀人的玩意也可以用来救人!他忍住内心的激动,指着巨舰上的投石机问陈矩:“那七梢炮的负重和射距为多少?”

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的陈矩有气无力地回答:“可射发百斤石弹达三百五十步。”

陈矩嘴里的“斤”和“步”均是宋朝的度量单位,当时的市坊瓦肆里常见的,他曾估量过那一斤相当于后世的大半公斤,一步相当于后世的一米半,立刻心算了一下,七梢炮可将六、七十公斤重的东西弹到五百多米远,而自己的体重亦不过才六十三公斤,艾里孙和自己差不多,陈矩要重些,但也过不了一百公斤。

他精神一振,狂喜道:“我们有救了!”

另两个人俱以为他失常了,以悲哀和同情的目光看向他,他兴奋地一拳击在陈矩的胸口:“你看我们离岸有多远?”

“不过二、三百步耳。” 陈矩随口答道,忽然隐隐猜到了他这么问的原因,眼中闪过一丝亮色,但随即黯然了,“哪有二百个炮车拽手?”

他当然知道投石机是靠人力发射的,不过早已想通了此节,指着尚未烧到的几根桅杆道:“拽手就是它们,但指挥它们的任务就靠哥哥你了。”

陈矩眼睛再一亮,但依旧不大明白,却因生的希望重新燃起,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兄弟,要我如何做?快讲明了!”

他依旧不直接挑明自己的用意,而是问了第三个问题:“哥哥可以用霹雳炮按设好的方向炸倒桅杆么?”

陈矩的智慧果然远胜其外表给人的印象,早已不用他再解释了,一击掌跳了起来:“兄弟真乃奇人也,当世断无第二人能想出此计!”

这话倒一点儿不假,这时代的人怎会想到后世的定向爆破法。

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的艾里孙看着这两个满脸喜气的家伙,还以为两个俱得了失心疯了,却被两个人连拖带拉地爬上了巨舰,指派着干起活来。

时间紧迫,大火正曼延过来,也令金军压根上就没注意到火焰中还有三个大活人在忙碌着。

三个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将船首的两台七梢炮掉转成朝西的方向,然后各自分工,他和艾里孙将浇湿的投石机拽索分别绑在两根桅杆计算好的位置上,绷得又紧有直;陈矩则抱着几个霹雳炮在桅杆下端摆布着,再浇上火油,一路浇到抛石机下……

一切准备就绪,三个人分成两组,他和艾里孙站在一台投石机的抛杆下,手持挂弹索的两端;陈矩则一个人占一台投石机,照顾胖人嘛。艾里孙兀自不相信这劳什子可以带自己逃生,紧张地看着陈矩打着了火石,引燃了火油。

远处的桅杆宛若熊熊跳跃的大火炬,烧黑的断桅、灰飞的帆布跌在燃烧的甲板上。

陈矩脚下长长的火蛇扑向了目标桅杆,而另一面的大火也快烧过来了,可千万不要抢先烧着那收垂的帆布啊,此刻出现任何的差错都会导致桅杆的倒向改变,他额头冒汗,亦是万分紧张,毕竟这是他们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

他看到两面的火儿在目标桅杆处会师,一颗心都快迸出来了,便听“轰”地一声巨响,两根桅杆几乎同时倒下,他尚未反应过来,身子便腾地离开了甲板,在近十米长的抛杆达到与甲板垂直的角度时,挂弹索的巨大甩力令他脱手而出,“呼”地飞向了高空。

耳边传来两声长长的怪叫,他侧头看去,艾里孙与陈矩正吓得紧闭双眼,在同样的高度上手足乱舞着向前飞去。

成功了!已有过一次飞行经验的他兴奋地睁大双眼看往脚下,他们身后的那艘巨舰正发出剧烈的爆炸声,燃起一个大火球,一个个的大火球江面上不断升起,何等的壮观!

后世那个著名痞子文人的早期名句——“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情景他终于看到了,虽然海水换成了江水,但一样是无与伦比的绚烂,然而他决不希望自己第二次看到这样的画面。

为什么世界上最美丽的情景背后大都伴随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