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咸阳恍惚藏匿于云霁中央，晨曦的暮光微现，投印出朦胧的光影，恍若梦中的惊鸿一瞥，令昏沉熟睡的人们转醒而来。

时节已秋，宛若重聚的日子，清晨升起的寒汐，冷冽中似乎也掺入几许柔和；如此毫无压力，不必警觉的晨暮，似乎久违而珍贵。苏菜菜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此时殿外传来阵阵脆亮的女声。

“姐姐——”

“菜菜——”

声音拖起长长的回响，直钻入耳，将她从那迷糊恍惚的状态中扯出，心中骤生欣喜，苏菜菜忙从塌上跃起，拎起衣桁上的绛色长袍，勾手裹住身子，却还来不及穿好软鞋，一阵淡雅香气缓缓飘浮而来，眼前已转来两只熟悉的倩影，她咧开嘴，露出莹白光洁的贝齿：“黛夕，湘儿——你们来了？！”

两个女孩冲到苏菜菜面前，横起手臂，一左一右的挽住她端坐于榻上，脸上的笑意格外清晰。

苏黛夕抿唇，娇腻着声音道：“姐姐，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么？你总是跟着将军们在军中奔波，黛夕担心死你了！”

“切，我看你担心的，是军中的韩希尧吧？”苏菜菜白她一眼，似嗔非嗔的神情。

“姐姐胡说……”苏黛夕埋下娇俏小脸，随即泛起微微红霞，喃喃嘟囔：“人家一到咸阳，就与湘儿姐姐来见你了！都还未去见他……姐姐冤枉黛夕！”她轻扭着肩，微有怨艾的模样。

林湘儿轻扯红唇，一弯秀眉微微起伏，她忽探出手，轻拍苏菜菜肩头：“这可是实情，黛夕妹妹从未提及见韩将军，倒是慌忙着朝你这赶来，咱们姐妹间情谊难道还不比上那些臭男人么？”

“是啊！湘儿姐姐也没去见军师呢！虽然湘儿姐姐一路上总念着他……”苏黛夕不合时宜的接到。

“黛夕妹妹！”林湘儿柳眉倒竖，随即狠瞪她一眼，转而露出羞涩的神色，清晨的暮光洒落在脸，晕起薄薄轻雾，红霞般的绯色。

苏菜菜秀眉轻颦，心底泛起难以正视的闷疼，目光轻扫过林湘儿，那张俏丽的容颜，似乎已褪去最初的无所顾忌，罩着淡淡忧悒。她终究也是逃不离纷繁纠葛，纵然身心俱伤，却依旧固执追逐着不见彼岸的情殇。只是，沉溺于情爱的我们，终不过是纭纭众生中最平庸且无奈的群体。

压下心底的窒闷，低低轻呼出一口气，苏菜菜转向林湘儿，颔首道：“湘儿，姨娘跟你们一起来咸阳了吗？她的身体还好吗？”面对那令她尴尬而不知所措的状况，唯有转移话题。

似乎话题少许凝重，四周的气息也静谧而窒息。林湘儿微微垂首，目光散乱而辽远，隐约透出悲彻的颜色。半晌，才沉沉吐出几个字：“姨娘……已鹤去。”

心骤然狠狠一颤，苏菜菜愕然怔住，任她如何也料不到，她这句转移视线的话，竟能引出如此伤感而沉重的事实。她紧蹙起秀眉，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姨娘身体一直都很好呀？怎么会……”

林湘儿低声叹气，轻咬住红唇，声若暗哑：“自父亲逝去后，姨娘终日静默无语，几乎不思茶饭，夜间更是常常梦中哭醒，身体一日较一日差，寻遍洛阳名医也束手无策，九月初四那夜，就……”她哽咽着，声音断续而浑浊：“就……随父亲去了……”

“九月初四……那时候我们还在攻蜀……”苏菜菜喃喃自语，神情恍惚而错愕。

仿佛林尚侯去世正是在七月十二，而这不足两月的煎熬，却足以摧毁原本完整的生命么？或者魂魄早已飘忽离散，驻留于人世的，不过是偏执的信念。只是当这信念坍塌时，躯壳腐朽也不过转瞬之间而已。

岁月如刃伤人，青丝催成白发，年华早已消弭，此生却毫无悔意，来世又将投生何处？或许她亦同姨娘一样，执着的追寻着不计因果的缱绻。若她在此终了一生，恐怕不会再有来世吧，她已穿越了斗转的宿命，两千年后的空间，还有她存在过的痕迹么？只怕生生世世，她唯有沉睡于时空的夹缝中，永无轮回。

脑中一阵彻凉，如同冰刺椎骨般疼痛，竟令她惊恐不已，纵然一生依偎相随，最后却只能在历史里凋零成泥。

“姨娘走的时候却是很欣喜的……”耳旁传来林湘儿清亮的声音，似乎带着几许欣慰：“她说，终于能再陪伴父亲，这两月来她每天都在等这天。只是心中仍放不下阿彻哥哥，才会硬撑至此……”

唇边缕起一抹欣然笑意，驱散了心中短暂的悚惧。苏菜菜暗暗叹息，她怎会惊恐而迷惘，决意留在此的那日，她应已能料到所有可能，纵然光阴错落，即使华年蹉跎，她又怎能离弃这份偏执的抉择。原本这世上，所有有形之物都会凋零，唯有思念，永不会凋零。

苏菜菜望向窗外，云在灰紫色的雾霭中旋绕，盈美的光芒的照入她的瞳眸，这份思念，早已穿破重重凛冽暗霭，永远无止尽的延续。

正因这份思念，她才能无所顾忌的驻留在这沧海横流的时代，踏上这不可预知结局的路途。

殿外响起一声粗犷却略微沙哑的惊呼：“哎呀妈呀！三小姐……苏小姐……你们到啦？！老子想死你们啦！”

这滑稽的呼声响彻而至，竟驱散悲凝的气息；令每个的人心绪，都稍稍舒畅了几分。

苏菜菜嘴角蓦得一扬，露出无奈笑意：“这个付老头，总是一惊一乍的。”她动了动僵直的手指，挽起林湘儿的手，再转向苏黛夕：“看看他又玩什么花样。”

不等女孩们起身，老付那张鬼神画符般的脸，已再度出现在眼前。他大步迈到面前，慌忙着鞠躬，似乎掩饰不住的激动：“三小姐，苏小姐，哎呀妈呀，分别这么久，两位还是如此娇艳动人。”

林湘儿掩嘴微笑，却转而板起脸，故作严肃道：“付队长，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油腔滑调？”

老付咋舌，满面尴尬神情：“啊，老付哪敢胡说八道，老付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林湘儿抬眉，问道：“最近可有疏忽职守呀？”她暗笑：“你这号称保护大哥安全的‘第一猛将’。”

老付讪讪一笑，勾手抓弄着腰间刀柄，叹气道：“三小姐可别笑话老付，少爷武力天下无匹，老付也就配给他抬抬戟，哪有底气保护少爷……”

“哈哈……可算说一回真话啦。”一旁的苏菜菜插嘴道，随即扮出个鬼脸，直抛向老付。

“这倒也是，这天下除了韩将军能接下大哥数招，还无人能伤大哥分毫呢。”林湘儿喃声自语，露出自得神色，转而放低声音，娇俏的脸上拂过一抹淡淡红霞：“那你可有保证军师的安全？”

老付忿忿撇嘴，一双小眼精芒闪闪，似乎蕴藏不满：“军师身边如今有个娘们贴身相伴，早把我老付给忘了。”

心底猛一阵酸沉，犹如芒刺般扎眼，林湘儿眸光忽亮：“军师身边有个女子贴身相伴？！”

这笨蛋老付，说的这是什么话！苏菜菜忙狠狠瞪他一眼，示意他不再出声。

老付显然并未察觉，仍自顾自道：“可不是，这女人本是蜀军统帅，武艺是挺强，但将刚降的蜀将留在身侧时刻相伴，也太过不妥！”老付似乎极为不满，撇着胡子道：“军师成日都跟着女子在一起，连晚上睡觉都一起！”

林湘儿俏丽的脸孔，立刻转为惨白，一双眸珠几乎瞪出来，苏菜菜恨不得一脚将老付踹出去，若任他那张嘴胡扯，以林湘儿冲动暴怒的脾性，定会闹个天翻地覆，而依杨翾那僵尸脾性，就算被误解至死，也不愿解释，只会将事情越弄越糟。

苏菜菜狠瞪向老付，厉斥：“付老头，拜托你一张嘴有点道德好不！简直胡说八道，他莫孤将军是军师的护卫没错，但他们哪有睡觉都在一起！你这么胡乱说话，要在我那时代，就叫做诽谤！”

老付却还未察觉，顶道：“他们夜夜都在房中，那么深夜还在一起，不是睡觉是什么？！”

“他们一起商讨军政策略而已呀！”苏菜菜恨得跺脚，朝着老付挤眉弄眼，一张白皙小脸几乎扭曲变形。

“哦……哦……哦……对！”老付终于察觉出身边恼怒的火焰，隐隐从林湘儿眸中升起，他慌忙着解释道：“难怪老子每次路过，都发现房内烛火明亮……呵……虽然军事和那娘们成日在一起，却是在商议正事呀……哦呵……呵哦……”

苏菜菜双拳捏紧，这笨蛋付老头，为何他能将每件事都越讲越糟？！她压住心中怒火，转向林湘儿，却迎来一张愤然震怒的俏脸，双眸中更燃起妒意火焰。她来不及开口，对方却已厉声呼道：“你们竟然允许这么个妖精迷惑军师！还说什么正事！”她猛一回首，面向苏菜菜，眸光闪烁这尖锐的恨意：“菜菜，这蜀军降将如今在何处！我倒要见识下，这女子究竟有多妩媚惑人！”

心间掠起火燎过般的阵痛，令苏菜菜局促而尴尬，如此盛怒的林湘儿，又荒谬而极端的误解，令她难以正视，眸光恍惚扫过那双纤长白皙的玉手，那赫然入目的指套……愧痛和不安如同魔咒般，刺得她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