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人，真的是她的程昴。

拾阶而上，一身灰尘扑扑的粗麻衣服，就算拄着一个拐杖，步子还是有些微微的陂。

“别哭，我回来了。”

程昴轻轻将月儿揽入怀中，额前的发丝灰蓬蓬地凌乱着，怀抱依然是温暖有力的，却拭不尽月儿眸中盈满的泪水，程昴眼中闪着心疼欲碎的光，伤痕累累却依旧修长笔直的手指顺着月儿的长发轻轻地抚下。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这些天受到的所有委屈和惊吓，终于在他面前释放了出来，只有在他面前，月儿才能放肆地哭，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下来。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月儿抓着程昴的衣角生怕他是又一次的幻觉，呢喃了好久，才从程昴的怀抱中抬起头来，捧着程昴的脸，细细地端详着。

两个人之间，从来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单凭眉目间的眼神，就足矣。

“你瘦了……”

不过几十日，他已经瘦的两颊颧骨有些明显，嘴边竟有了短短的胡茬，有了成年男子的样子，身上裹着破旧的粗麻衣服盖不住他高高的身形，脚踝都还露在寒风中微微地瑟瑟发抖。

还有脚边那一个木头拐杖。

这么多天，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月儿哭了好久，才想起来要笑，你回来了，只要回来了就什么都好。

程昴轻轻地摸了摸月儿的脸颊，还有终于微微扬起的嘴角，瞥见自己的手满是土灰，刚想放下，却被月儿紧紧地握住了。

“回来了就好，你饿不饿，我去煮碗面给你吃好不好。”

月儿匆匆地用袖子抹了一下脸上挂着的泪珠，笑的有些傻气。

程昴揉了揉月儿的齐刘海，声音有些沙哑，“好。”

小厨房终于又有了烟火气，月儿还记得程昴爱吃的每一样吃食，手忙脚乱地点火添柴。

程昴看她笑了，这才洗了把脸，披了件厨师的外袍放心地坐下，看着月儿切菜下锅，她没什么变化，还是清清瘦瘦与世无争的样子，只是眼里，多了几分倦意与疲累。

对不起，你一定吃了很多苦，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用我余生全部的时间。

花椒掉进油锅里发出霹雳啪嗒的声音，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一切好像回到了从前，月儿还是那个边和他嬉笑着边忙活着做菜的丫头，程昴乖乖地坐在锅台旁叼着筷子吵着饿。

程昴也的确是真的饿了，从沧州到这里，一步一步丈量回来的，救他的老爷爷家里还有孙女要照顾，家里又实在是清贫，翻出了家里最后几枚铜钱给他带着上路，一路上程昴只吃了两个馒头，自然早就饥肠辘辘，闻到久违的香气，也是食指大动，肉片刚一出锅，就夹了一筷子，说着好烫好烫还不住地往嘴里添。

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呢，月儿这样想着，才发现他身上穿的还是那粗麻衣裳。

“你看我高兴的都蒙了，我去给你拿件衣服把这身换下来吧。”

月儿放下锅铲刚要解围裙，却被程昴按住了。

“别走，我想和你再单独待一会儿。”

程昴的神色有些时候受伤，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怜巴巴的，月儿明白，他的心里一定有很多不能说出口的苦楚。

月儿掩盖住眼中的心疼，捏了捏他的脸，把围裙又系了回去，“好，那我再给你下碗面吧。”

程昴脸上的阴霾这才散去，开心地点了点头，又捧起碗开始大快朵颐，经历了这么一遭，也只有月儿温润的笑，才能让程昴安心。

水开了，咕嘟嘟地冒着热气，面条刚放进锅里，月儿刚要回头跟程昴说些什么，厨房的门就被嘭的一声打开了。

程昴放下筷子站了起来，门外的人好像不相信眼前这一切一样，就木讷地戳在门口。

许久，程昴还是开口唤了面前的人。

“母亲，我回来了。”

他还是不肯相信，是他的家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新月如钩，挂在天上投下淡淡的月光，杏儿换上粉红色的细绒寝衣，猫儿一样地窝在被子里等着程轩，躺久了有些无聊，又到妆台上端了装着凤仙花和盐的小白石圆钵，滴了两滴桂花油，坐回床上靠着软枕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

首饰衣裳什么的没剩下多少，还好这凤仙花是今年夏天就收好的，抄家的那些人都是些大男人，都把这晒干的花瓣当做不值钱的玩意儿。

花瓣被揉捻开来，洇出鲜红的颜色，与盐粒摩擦着发出让人痒痒的沙沙声，小巧的杵头上也沾染了这妖艳的红。

杏儿其实不大喜欢这殷红的颜色，虽衬的十指纤长委婉可却也显得双手苍白，还不如粉粉嫩嫩的颜色显得气色好。可程轩偏偏爱的不得了，好像女子一定要大红大紫才算好看一样，那红色的玛瑙流苏步摇不知花了他多少银子，他倒一点都不心疼，亲手给她戴上了，还要再给她画幅像才算满意。

那步摇也的确好看，一小颗一小颗的红玛瑙珠晶莹剔透的，成色又极通透如血珠子一般，戴在头上时水波般的流苏坠子逆着阳光甚至能散出淡淡的红光，如名字一样一步一摇，步步都如仙子般莲花款款。

想着想着，还是叹了口气，再好看有什么用，现在估计不知道戴到谁的头上去了，或者躺在哪个典当行的柜台上吧。

杏儿心里又有些不大乐意，程轩虽说宠她，可说到底是最喜欢她这张脸，杏儿还是羡慕程锦苒那样的人，夫君仕途得意飞黄腾达，妻子博学多识高贵典雅，这举案齐眉琴瑟相和的样子多好。

杏儿不是不想学识字，只是程轩总是太忙，又因为先生是男的，不许先生教她，家里的教引嬷嬷架子又大，根本看不上她这样的出身。

想到这里，杏儿又羡慕起月儿来，月儿当初不也和她一样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可月儿有小少爷天天身前脚后地跟着，学点什么都跑到月儿面前卖弄，月儿就算不愿意听不愿意学也将那论语左传什么的认了个差不多，连程锦苒都愿意带着她读书了，还听说月儿在账房就待了一日，就挑出账房好多毛病来，连在账房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先生都对她另眼相看，管家说，要不是家被抄了，过几天月儿说不定就成厨房的厨娘变成女掌柜了呢。再看看自己，除了坐在妆台前画眉涂脂粉，就只剩下吃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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