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若向来没有多余的话。他终究还是来了，事发之前一直犹豫不决，事发之后却是不由自主。

岚若的出现并不突兀，墨云天就是因此没有浪费时间强行破解马克释放的封印法术。当然，他等的并非只是岚若一人，只是岚若来得更早一些。岚若一直没有直面自己的眼睛，看着他的宽阔的背脊，墨云天不由叹息，轻轻道了一声：“珍重。”

感君忠孝难自已，一声“珍重”报相知。

两个字，穿肠透腹更甚万语千言。岚若胸中翻江倒海，面上只是微微横刀，冷然看向马克，以及远方海平面上的一个个黑点。

马克不语，回之以冷然的目光。他不怕岚若，却也没有绕过岚若追击墨云天的信心。近二十年的隐忍，为得就是今天，刚刚品尝到一点点甜头，转眼就又功败垂成。一切都是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愚忠之辈，教他怎能不恨？

但恨没有用，他失败过，已经从中吸取教训。

“我以为狗也有父母兄妹，原来不是。它的眼中只有主人？”

这不只是挑衅，还是威胁，岚若终于忍耐不住，挥出一刀。

刀芒划破肌肤却未损及筋骨，马克不是没防御，而是根本没有动。真打起来，他没有胜过岚若的信心。可他有把握胜过岚若，或许连手都不必动。这一道饱含忿怒而却又色厉内荏的刀芒便是佐证。

既然有效，马克自然乘胜追击，“哦？我说错了？原来狗也妄想忠孝两全？”

岚若却不再受激。他的本意是阻止追兵，没有必要主动攻伐。之前实在是内憋郁愤而外受威侮，内外交激之下这才失了冷静。即便如此，他还是把握着分寸。

马克也正是洞悉岚若的心思，这才说出这般言语，无论岚若战或不战，都免不了沦为走狗。

“可笑的是，忠孝两全从来都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心中有孝则必然于忠有所不纯，心中有忠则必不为他人成全其孝。到最后往往落个不忠不孝。”

“你想逼我杀你？”岚若终于忍不住了。他可以忍受虚妄的辱骂，但不能容忍切实的要挟。

“你杀不了我。所以，认真考虑自己的处境吧。这次我若失败，你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对仇人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马克当真不是说说而已，他已经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岚若相信他真的会那样做。

“而且不光是我，整个天下都不会放过你父母和妹妹。除非他们能得到墨云天的庇护。但他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意愿？”

“岚若！悬崖勒马为时未晚。你做的够多了，是他辜负了你！”

言语有其力量，更多时候体现为份量。这句话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岚若没有倒下，当然也不会就这样死去，只是失去了守护荣耀的力气。他的眼中失去了光彩，身子从昂藏变为僵滞。他还是那样持刀站着，却由鬼神之躯化作腐朽顽石，不能再阻挡任何人。

马克从他身边走过，发出一声叹息。人群从他身边跨过，响起一串诧笑。他就那样站着，仿佛插在沙滩上锈迹斑斑的残破兵器，看见的人都嘲笑它的无用，绝不会将其拾起，而它自己也失去了重焕锋芒的全部望想。任凭风吹雨打潮气腐蚀，在默默无声中一点点消亡。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之前明火火没有立刻追赶墨云天的脚步，而是留下来施展神威籍以一己之力拖住大部分人。确实起到了一点作用，可对方毕竟人多势众，效果也是有限，之后没多久便遭到了封印。封印并不难破除，再加上遁速无双，到底赶了上来。结果看到的却是岚若毫无作为任由众追兵扬长而去的一幕。

她并不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质问的对象也不是岚若。可即便岚若明白，这里面就没有一点指责的意味吗？

英雄有泪。

明火火慌了，“对不起，对不起。”

伸出手去想要为岚若拭去泪水，伸一半又缩了回来，缩一半就僵住了，尴尬以极。也是愤怒已极。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岚若，现在也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她必须绕过前面的追兵与小小汇合。此刻的小小更需要她，她也更需要守候在小小身边。

世上的事情就怕破例，就好像大钞破开换成小钞一般：大钞视若珍宝，轻易不会使用，一旦换做小钞便不觉挥霍无度。墨云天再次感受到急迫而又无可奈何的愤怒，“我还以为你不敢来。”

袁星罡挡驾于前，洒洒然，亦不把墨云天的挑衅放在心上，揖手谦道：“殿下之能神鬼莫测，贪狼不敢不来。”

虽然袁星罡说的很含蓄，墨云天却不会有任何误解。基于此次大劫所显现出的格调，墨云天本以为袁星罡自忖胜券在握，应不会亲自下场沦为棋子。他既然出手，且这般说话，则必然是洞悉了自己的意图。当然，也可能只是意识到了危机。两者之间并无多大区别。

既然如此，他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你若不来，便不能阻我。你若来，便不足为惧。”

说罢便动起手来，【鬼影重重】一时发动。

袁星罡洒然迎击，一边道：“殿下所言甚是。有殿下鉴车在前，贪狼以五十步笑百步，何惧之有？”

“笑耶？效也？邯郸学步?鹦鹉学舌？”一者可悲，一者可笑。看似像是咬文嚼字，在墨云天口中说出来却又好似若有所指。

“不然。”袁星罡不温不火地应道。

“哦？”墨云天微微显出诧异。

二人口头上哑谜机锋，手头上也是一刻不得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不激烈，好不凶险，好不经世。

“学步而忘本固然可悲，却是天资使然，非‘学’之错；学舌而滑稽固然可笑，乃是品类使然，亦非‘学’之谬也。生而知之者虽不是绝无仅有，却终非我道。万物之所以成长者，模仿也，学也。万物天资品类各有差异，求学者当然罕有殿下之才，然求学之心亦有天壤之别乎？”袁星罡侃侃而谈，一番诘问不可谓不诚恳。

“哈哈哈！”墨云天闻言大笑，失声处仿佛世间最为荒诞不羁的笑话摆在眼前。相对应的，法术神通也随之显出轻蔑披靡之意，威未增一重，却于势平添三分。

“邯郸学步以为美哉？虚荣也。忘乎所以遂成其悲；鹦鹉学舌以彰智哉？赏赐耳。奴颜婢膝途增其笑。学耶？效也？阁下弑亲以求道、杀师以证道，不知是学自何处，又效法何人？”

墨云天之言字字惊雷。其势若万里浮波，一浪更甚一浪；其威如九天雷霆，一重更高一重。

许多事并非一定要亲眼所见才能断其真相，袁星罡更不会犯这样的疏忽。杀亲之事是墨云天根据袁星罡父母家中仆人所提供的蛛丝马迹得出的结论，杀师之举则是根据对袁星罡得道和其师被害在时间上的微妙逻辑，臆断的成分更大。但他确信这就是真相。也唯有如此，以袁星罡之谨慎，御无情以算有情，才能有充分的信心站在他面前。

他早已知之，一直引而不发，为的就是在眼前这种争斗中占得一丝先机。当然，袁星罡不来惹他，他也没兴趣把这种事情宣扬出来。也未必有多少人会相信。

眼下却不同。他二人之斗在乎神通法力，更在乎心性气度。袁星罡即便不认，也终不能再如之前那般坦荡无窒碍了。

不成想，袁星罡竟是寸土不让，坦承道：“殿下之智独步天下，贪狼佩服，但更羡慕殿下之际遇。贪狼有父母有恩师，欲效无情之境，便唯有自行动手。所谓‘笨鸟先飞’，贪狼虽‘先行’一步，却并不敢妄自尊大。”

孤云城一役之后，袁星罡曾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父母师长的关心固然是振作之良药，却也让袁星罡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危机。有一天，他突然醒悟，唯有以无情战有情，他才有机会胜过墨云天。也只是有机会而已。

与孔善仁之流不同，他们以为得道多助群起而攻便能消灭墨云天。袁星罡所做一切却只为争得一先，他没有那么天真，更不会心存侥幸，以为人多势众就胜过墨云天。“先行”二字意带双关，里面未尝没有这一层意思，用意则还是在于激怒墨云天。

弑亲杀师虽然是暗中进行，却没有要嫁祸墨云天的意思，因为那根本就不会对墨云天造成任何困扰。弑亲杀师终究不光彩，而且会招致门中阻力。现在却顾不得那许多了，即便不得不叛出道门，他也不能放墨云天顺遂心愿。

袁星罡故意强调“先行”二字，为的便是激怒墨云天。没想到墨云天还没如何，其他人不乐意了。

“嘿，老子终于明白你为何要化身修罗了——原来那也不坏。”针锋相对中，昊王以凌绝之势踏入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