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瑜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透了。

栖城的冬天在冬至过后正式来临，冷空气晃冷了窗外的枯树，在结了层霜的窗户上，微微晃动身影。

薄薄的阳光透过树隙，在银色的窗棱上微微反光，不见温暖，倒是有些凛冽的意味。

邢瑜知道这是哪里。

时隔三个月，他再一次从这张床上醒来。

“醒了？“

孟衍的声音。

不似平常的温润，反而有些沙哑。

邢瑜愣了一下，偏了下头，看见了坐在床边的男人。

这一看邢瑜险些没认出孟衍来。

他印象中的孟衍，向来是挺拔而温雅，清俊而干净的，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君子端方“如芝兰玉树般的存在，何时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模样？

倦色沉沉，眼下一圈青黑，眼中红丝遍布，下巴边甚至有些隐隐的胡茬。

邢瑜“……“

那个像条疯狗一样作了一天的人好像是我吧？

这剧本是不是拿反了？

邢瑜没想到自己还有心情自嘲，脸上的苦笑还没摆出来，就看见孟衍稍微探身过来在他的额头上碰了一下。

“不烧了，我下去给你拿点粥上来。“

邢瑜乖乖点头，小声说:“阿衍，我想吃皮蛋瘦肉粥。“

“……“孟衍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探寻的目光在邢瑜脸上转了一圈，但没停留。

许是感冒还没好透彻，虽然不烧了，邢瑜的脸上还是有些反常的绯红，眼里也透着一层水润的光，再配着带着鼻音的软糯声音，有些无理取闹地要求说出来也听着像撒娇。

孟衍沉重的心里稍稍放下来了些。

看样子昨天晚上的事，邢瑜都不记得了。

他忽略了心底难以言说的情绪，回道:“现在还不能吃太油的，忍一忍，我去拿点小米粥过来。“

邢瑜本来就是没话找话，自然是没有意见。

他看着孟衍关上门，听见脚步声逐渐远去后，脸上的笑容才彻底垮了下来。

如果昨晚不是因为生病，是因为醉酒就好了。

他喝醉了会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任何事。

但是昨晚，从他蹲在门边不顾阿姨劝说哭得像个傻逼开始，到后来接着发热脑子开始迷糊强行拉着孟衍不让他走。

他都记得。

甚至还能回忆起，孟衍最后靠近他时，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

他向孟衍告白了。

然后对方拒绝了他。

哦。

邢瑜在床上绝望地翻了个身，用枕头捂住头。

孟衍端着碗进门后，邢瑜已经穿好衣服洗漱完毕了。

鼻子尖还攘着一圈红，声音也瓮声瓮气的。

“阿衍，你看到我手机了吗？“

“在这里。“孟衍在窗前的小圆桌上放下碗，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递过去。

昨天邢瑜的手机没电了，他在门边半天拨弄不开，一气之下就把手机扔了出去，还好被阿姨捡了回来。

邢瑜咬着勺子开机，开锁之后，手机就开始“翁嗡嗡“震动不停，得有将近三十秒才结束。

“……“

这种待遇还只有他当年做粉头风头正盛打开微博收到一堆点赞转发的时候才有。

邢瑜傻了眼，这才看到从昨天到现在所有未接来电的提醒。

孟衍，32通。

丁一，11通。

梁立平，13通。

其间还夹有孟云舟耗子大宝的电话，最后一通未接来电是廖凡坤的，时间是今天早上六点。

孟衍的声音适时响起。

“不用担心，丁一和小梁昨天都是在找你，我已经和他们说了，你在我这儿。“

至于找邢瑜的原因，孟衍没提及。

邢瑜哦了声，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打过去问问吧。“

“……“邢瑜茫然抬头。

孟衍对他温和地笑了笑，声音里的疲惫已经褪去，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动听。

“昨天我离开的时候，邢先生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也许是好消息呢？“

“……“邢瑜转过脸，一口气喝干净了碗里的粥，然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从昨天到现在，他尽量不让自己想起医院，想起那个还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人。

然而其实所谓的“不去想起“只不过是层脆弱的伪装，甚至只要稍微一空下脑子，一闲下来，他的脑子里就开始反复重播廖凡坤昨晚的话。

他一直追寻的疑点终于有了答案。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可是这些事实和真相，却压的他完全喘不过气来。

他尚且如此，那独自承担了一切的二叔，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被他误解的？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甚至连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

记忆里的很多画面其实都已经斑驳褪色，他忘记了那只温暖有力的手牵起自己的力度，忘记了那副并不十分宽阔的肩膀如何撑起了整个家，忘记了给他掖好被子轻轻印在额上的吻。

只记得自己失望到极致的心情。

在陈年里，渐渐发酵，他沉浸在其中，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申诉自己的难过和伤心。

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因为，太过懦弱的他在无力接受何亦度自杀的情况下，把最难承担的情绪轻而易举地抛给了最疼爱自己的人。

他自私地又悲怯地，想让自己好过一点。

他的二叔从来都知道。

然后包容地看在眼里，默默背负了一切，护着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是害怕的。

他已经失去过最亲的人，无论如何，无法承担再失去二叔。

他会悔恨一辈子的。

但是刚刚那一刻，抬头看进孟衍眼里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孟衍的没有说出来的话。

——他爱你。

——他不会离开的。

等邢瑜回过神的时候，电话已经接通了，对面是廖凡坤像是熄了火的哑嗓。

粗砾嘶哑，倒是和孟衍之前的声音有些像。

半天没听到声音，廖凡坤开了口:“……小瑜？“

邢瑜吸了下鼻子，没哭。

“廖叔叔……“他只是这样喊了一声，就没说话了。

廖凡坤那边也是停顿许久。

许久之后，他还是微微叹了口气，“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