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红枫下午四点种，几乎是踩着点到的车间。她骑着的那辆男式二八自行车，车把的电镀光亮只剩六成，挨着把套的地方，泛出乌黄色。放好自行车，一出车棚，迎面正好与小赖碰面。小赖的头发剪的像个男孩的头，红枫扭头看着，惊奇道：“呀，剪了头发了？剪的太短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小赖站住，挺挺胸，故意把胸前的一个鲜艳的蝴蝶结，撅的高高的，习惯地甩甩头，说：“嗨快提了，夏天跟上她们烫了一次发，烫发烫的一塌糊涂，你也见了。气的我，真想把狗的美容厅砸了狗的。烫球的啥发了，真像个大鸡窝似的。就这，咱们全厂，可能，不是可能，是绝对，绝对没有像我那时髦的头发发型。”

红枫暗暗惊讶，同时也交织着轻蔑和羡慕。复杂的心情，让她的脚步停不下来。有点像坐公交车，坐车上每次路过解放大楼，看着橱窗里又展出新来的衣服款式，但就是下不了车，那儿没站不停车。其实，即便下车，她也买不起。她不敢奢望。此时，她满脑子都是父亲的病。她父亲的老毛病肺病，还有腰病又犯了，到了冬天就直不起来身子。再过些日子，又到过年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的新衣服，需要她考虑，冬天的大白菜和萝卜，需要她用平板车买回来，还要翻修一下菜窖，往年都是她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弟弟干。她的垂到脖颈的直发，显得有点凌乱，几缕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她没心思和小赖多聊，撩开两条瘦长的腿往高车组走。

“唉对了，红枫，王师傅和你说了吧？”小赖一个急刹车。两腿做作地在地上摩擦着地面，还把脚尖叠叠高，故意摆出电影上那些女演员俏皮的转身动作。

“说啥了？”红枫垮垮地，不情愿地停下来，有意做出随时疾驰而去的架势，微微皱眉，不耐烦地盯着小赖，“啥事？”心里咚咚一阵打鼓。

“没和你说？又要搞技术比武呀，还是咱们俩代表车间。”

“是不是？谁说的呢？”红枫有点吃惊，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她喜欢比武，甚至期盼比武。两个月前的准备，在不吭不哈中消磨着，她虽然得以暂停下练车，下了班就往家赶，做饭，买菜，拉煤，打煤糕，送父亲到医院，但心里老是惦记着技术比武这件事，另外就是那个姓吕的人，常给她写信，没完没了。她不想搭理，可是，最近那人突然不来信了，她又一下子感到空落落的。他想到了父亲的病。人，往往是最讲求务实的。岳红枫没回复小赖的话，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小赖原地一剁脚，望着岳红枫不知趣的背影，低声骂一句：“傻逼!不知道好歹。”

小赖骂岳红枫，有她的道理。因为她最近不仅常常出入舞厅，还在舞厅结认识了一个大款。人，都是崇拜财富和地位的么，即使是在以国营工厂工作为荣的时代，还是讲求个是否干部，是否是当处长主任的，是否高级工，是否好工种的。不过，现在有点扯淡了，有钱就行，总算有了另一条可以显示自己路子。小赖想着，卡哒，用力把自行车支腿踢开，把抬的像燕子翅膀的右腿，平伸出去，同时，丰满的胸脯骄傲地仰起来，像要飞起来，飞身上车走了。

红枫先到了高车组，她想就这事先问问车师傅，可是车师傅不在。王师傅在，可是她不想问王师傅。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去上车吧，先别去车间了，技术比武，反正跑不了自己。还有一个月时间，先悄悄夏功夫吧。

红枫习惯地站在进门的小黑板前看一眼，上面有当班工作安排。黑板上的字，写的龙飞凤舞，好像有意在显示与周围环境的不同。小黑板是王师傅的专属领地，车十二斤从来不在上面划一道道。他的那两个字，也拿不出手，在王师傅龙飞凤舞的粉笔字面前，车十二斤从来不多停留。他虽然欣赏不了那些字，有的也难认，但他都能认得出，而且只须斜一眼，就知道是啥意思。

这时候，红枫的眼睛不易觉察地亮了一下，她被黑板上靠右边竖写的一行小字吸引了一下：“旧手套换新手套。”

自己更衣柜里已经有几双旧手套，除了自己积攒的，车师傅还给过她两付。她并不准备把旧手套都换了新手，套。她只想拿出两付用于换新手套，其他的旧手套带给弟弟妹妹——她并不是向占便宜，旧手套的处置权归个人。哪怕扔掉也没人管。当然，车间号召节约，所以才隔三差五的以旧换新。高车工的手套是白棉线织成的，和冷加工车间工人戴的手套一样。不像炉前工，那些炼钢的手套，厚帆布布料，宽大，板结，像两片纸盒合在一起。

红枫想到这里，转身又开了更衣柜，她拿出两付旧手套，放在更衣柜顶上。她在锁更衣柜时，忽听背后有一个声音响起：“红枫。”

红枫一惊。急忙回头。她似乎从来没听过这种声调的叫声。扭头间，她猛然看见一张脸就在自己身后，挨着很近，几乎贴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男人，贴的如此近的在自己脑后叫她。她定睛一看，是王师傅。她不由地推后两步，怔怔地从嗓子眼挤出一句颤抖的话：“呀，王师傅！”

王师傅仿佛觉察到了自己的冒失，悄悄把脚后跟挪后半步，面色惨白，低声说：“嗯，那啥么，我的意思，这次厂里技术比武，你打头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