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者:红雀歌      更新:2019-09-23 15:33      字数:6082

屠狗城与锦绣城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十年前皆是大魏北境驻扎重兵的紧要城关,而山峡一剑天做为两城间唯一通路,亦是有北境咽喉之称,不过今时不比往昔,十七年前一场战火,两城面目全非,此后一剑天也毁在了慕神来剑下,再不符咽喉之名。

自屠狗城东门出城,向北行不过三四里,便是一剑天的入口,轮廓形似锥塔,两侧岩壁凹斜夹峙向上收紧,山底相隔约莫着有十五六丈远近,仰望所见缝隙如一剑宽窄,只是十七年前缝隙笔直如尺,如今却已是犬牙交错参差不齐。

一十七年寒来暑往交替更迭,一剑天中也早换了模样,巨石横斜堆塞,碎石零乱无章,或爬满青苔绿藓,或已在风吹雨打之下圆滑如河底卵石。

陈惊蛰跟着柳岱远兄妹二人进了一剑天,瞧着其中情形,纵然已听柳岱远说过了慕神来一剑斩双黛之事,可此时亲眼所见,仍是不敢相信这一切是人力所为。

“惊蛰兄弟,你看我没骗你吧……”

柳岱远回头见陈惊蛰呆愣愣站着不动,多少也猜出了他的心思,几步凑了过来,晃着手将陈惊蛰唤回了神。

“这……那慕神来难道……难道是神仙不成?”

陈惊蛰虽回过神来,却仍是瞠目结舌觉得不可思议,待长长吐出口气后才镇定了许多。

“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神仙,不过天下四境慕神来独占其一,往前数八百年只他一人而已,这一剑斩双黛的能耐,纵使不是神仙,我看也不遑多让了,哎……”

柳岱远言罢也不由轻叹一声,望着一剑天怔怔出神,他出身剑门魁首横剑谷,自幼精修剑术,心气颇高,年不及束发便另辟蹊径创断剑一道,此等天资放眼江湖已是屈指可数,可此时身处一剑天之前,自比慕神来,仍不禁自惭形秽,身感犹如萤火欲与皓月争辉,越想便越觉得无力,仿若身陷泥潭一般难以脱身,本坚定的向剑之心一时也随之动摇。

陈惊蛰见柳岱远神色异样,初时也没放在心上,可不过片刻,柳岱远脸色忽的惨白如纸,眼神迷离涣散,一呼一吸也紊乱急促,额头上更满是汗珠,似是害了风寒恶疾一般。

“柳兄?柳兄?柳兄!”

陈惊蛰见这情形,哪还瞧不出柳岱远不对劲,连忙又唤了他几声。

“你?”

“不碍事,一时让心魔钻了空子而已,我自负向剑之心坚不可摧,如今看来还是差了些火候……”

柳岱远自心魔中脱困,如似从一场噩梦里醒来,腰身一弯,双手扶膝低头不停喘着粗气,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神色恢复如常,目光望向一剑天深处,眼神也清澈坚定了许多。

武学一途本就困难重重,仿若孤舟泛海,逆水行船,稍有不甚便有倾覆之危,其中尤以固守初心砥砺心性最是艰难。

江湖之中,哪个习武之人初时没有此生许武登峰造极之心,可世上诱惑又何其多,或名或利,或财或色,到头来还剩多少人仍愿不畏艰险披荆斩棘,放眼江湖,儿时天资卓卓却不用功,未过弱冠便泯然如众的奇才,何止千千万万。

“喂!你们两个在墨迹什么呢?还不快点儿跟上来,耽误了行程我可要你们好看啊!”

柳瑶池惦记着晚春城的山楂,本一直拖沓的悟剑之事,此时反倒是这小丫头最为积极,一路蹦跳着走在陈惊蛰和柳岱远前头,步伐轻快,不知不觉便两人甩在了身后。

“我家这小姑奶奶啊,真是拿她没办法……”

听见柳瑶池的招呼声,柳岱远循声瞧去,见她正跳着向两人挥手,不由双手一摊,与陈惊蛰咧嘴笑了笑。

“走啦!走啦!”

柳瑶池见两人听见了招呼声还是不急不慢,顿时耷拉着小脸儿嘟起了小嘴儿,轻哼一声后,便火急火燎的一路小跑到两人身前,一手拉起柳岱远的胳膊拽着他往一剑天深处走去。

“慢点儿…慢点儿…”

柳岱远任由小姑娘连拉带拽,佯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仿若是头耕地犁田的老黄牛一般,陈惊蛰瞧在眼里,不由摇头笑了笑,随即迈步追了上去。

陈惊蛰陪着兄妹二人而来,心思也不在什么悟剑上,一路跟在两人身后,东瞧瞧西望望倒是悠闲,隔三岔五还能瞧见些支摊儿的小贩儿,江湖中人更不必说,形形色色不计其数,陈惊蛰偶尔还能发现一两个熟面孔,都是前几日去客栈找他喝酒套近乎的,不过皆视而不见免得麻烦。

“呦,来了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真是少见啊!”

“这江湖真是世风日下啊,什么样的阿猫阿狗都敢贪图慕神来留下的剑意,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道行。”

“就是,瞧那黄毛丫头,模样倒是标致,可剑道一途又不是选花魁,生的一副好皮囊有何用?”

“哎,现在江湖上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好高骛远,根基都还不扎实,便妄想觊觎慕神来留下的无上剑意,真是可笑……”

来一剑天悟剑的江湖人,大都是岁数不小的老江湖,或是遇到瓶颈的不惑中年来此突破,或是年过花甲的老骨头再图精进,不及弱冠的少年倒甚为少见,陈惊蛰三人之中,年纪最大的柳岱远也不过只十八岁,还有柳瑶池这个十三四的小姑娘在,当真颇为惹眼,也招来不少了闲言碎语,不过出言之人瞧着皆不像是悟剑的。

柳瑶池本就是个直性子,哪受得了这般言语挤兑,贝齿咬的咯咯作响,当即便想发作,将这些人一一教训一番,好在有柳岱远和陈惊蛰二人拦着劝着,小姑娘这才没有动手。

柳岱远之前虽未来过一剑天,可毕竟是受了家中所托,又是陪着柳瑶池这个惹不起的小魔头,哪敢不事前打听好了一剑天的情形。

自古以来,不论学问习武,都有天赋资质一说,剑道一途自然也不能免俗,空有天赋,却不肯用心琢磨,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可若真无天赋,纵下苦功,也难窥大道,是以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天资这事儿,向来无道理可讲,全凭老天爷赏饭吃,有便是有,无便是无,强求不得,来一剑天的江湖人,自是不乏资质上佳的剑道门徒,可绝大多数还是些天赋平平的普通人,空做着天上掉馅儿饼的白日梦罢了。

这些人兀自做着白日梦,却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只是心头如何也放不下扬名的念想儿,一来二去便退而求其次,不奢望可成参天之木,但愿做那攀附之藤,以求有人悟了无上剑道后可雨露均沾,也能得些提携好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倒也打的一手好算盘。

如此一来,这些人的身段便也放下了,仿若侍仆一般,谄媚讨好那些他们眼中那些天赋异禀之人,或是来此悟剑的剑道大家,餐食起居无微不至,可谓是尽心尽力,倒与帝王家子嗣相争时那些各择其主的臣子有几分相似。

若是往日见有人来了一剑天腹地,这些人多半时欢喜迎上,问上几句来历底细,各自权衡思量,只是今日陈惊蛰三人委实年纪太小,如何瞧着都像是来凑热闹的,便忍不住出言嘲讽上几句,其中倒也无甚恶意,更多是解闷儿罢了。

“不过是些想狗仗人势的家伙罢了,不必去理会他们,你不是想早些去晚春城吗,在他们身上耽搁工夫可不值当。”

常言道打蛇打七寸,柳岱远哪里会不了解自家小妹的性子,生怕在这紧要关头生出什么是非来,便对症拿药以晚春城打岔,果不其然,小姑娘一听此言,当即没了计较的心思,权当那些闲言碎语是耳旁风,置若罔闻,三人也照旧向一剑天深处而去。

越临近一剑天腹地,人影越是稀少,不过谷中落石却愈发密集,窄处只容一人侧身,宽时也不过仅够两人并行,脚下也更加崎岖难行,三人一路穿绕,又花了有大半个时辰,方才到了截断一剑天的山石之前。

“爷爷说慕神来为了福泽剑道后生晚辈,特意在一剑天里留下了的一道剑意,若是你能感悟一二,日后会对你有所助益,丫头你也别耽搁了,看看能否悟什么名堂来,有自是最好不过,没有也别强求。”

柳岱远说着替柳瑶池理了理散乱的发丝,语气也甚是疼溺,陈惊蛰见此情形,心有所感,不由想起了杳无音信的陈十九,心底生出一丝羡慕,这小姑娘有兄长常伴左右,可他如今想见陈十九一面,都似是大海捞针。

“嗯嗯嗯!”

小姑娘点头应下,欢喜着跑开了几丈,仰头观起了山石岩壁,陈惊蛰也收起了思忆之心,与柳岱远各自在附近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静静等着。

陈惊蛰虽不修习剑道,可到了一剑天腹地,若说一点儿都不好奇那慕神来留下的剑意也不尽然,兀自瞪大双眼瞧了片刻,只是他观山是山,观石是石,直瞧的双目酸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便也不与自己过不去了。

除了柳瑶池外,此时在这一剑天深处悟剑的江湖人约有七八个,或是端坐于谷中巨石之上,或是盘膝在岩壁上开凿的石洞口,皆闭目冥思一动不动,模样似是出自同一匠人手上的泥偶土人,陈惊蛰左瞧瞧右看看,心底各个比对,倒觉得十分有趣,他却不知这七八人中,随便指出一个来,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剑道前辈,可做一派之祖。

“小哥也是来此悟剑的吗?”

“我……我只是陪朋友,并不是来悟剑的,您……您坐。”

陈惊蛰胡思乱想,却未发现身后已站了一位老者,听见询问不由一惊,回头见是一样貌慈祥的老伯,一身素衣须发皆白,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便忙闪出了半边身子,又拿衣袖掸了掸灰土。

“多谢小哥了。”

这老者也不扭捏作态端起前辈高人的架子,见陈惊蛰让身,便与他点头淡淡一笑,随即坐在了他身边。

“不知这里哪位是小哥的朋友啊?”

陈惊蛰初入江湖不足两个月,见过的江湖中人虽大相径庭,可这仙风道骨的老者,倒是头一遭见到,暗自揣测定是江湖高人,不免有些拘谨,听他问起,忙抬手指向了柳岱远。

“倒真是位俊气的后生啊!”

老者顺着陈惊蛰所指方向抬眼望去,恰巧柳岱远也瞧向这边,见柳岱远面貌清秀,不禁捋须夸赞,陈惊蛰一旁听着,便也点头附和,不敢多言。

“惊蛰兄弟,这位前辈是?”

柳岱远只一低头的工夫,就见陈惊蛰身旁多了个老者,不禁心惊,便赶忙过来。

陈惊蛰听柳岱远问起,挠了挠头却不知如何答他。

“老夫只一山野粗人而已,我看这位小哥气宇不凡,想必是出身名门吧……”

“在下横剑谷柳岱远,见过老前辈!”

这老者不报姓名,柳岱远却是不敢,忙躬身抱拳据实以答。

“呵呵呵,原来是柳闻道那老家伙的后人,这江湖还真是小啊……”

听柳岱远自报出身横剑谷,老者先是一楞,随即呵呵笑了起来,眯着眼细细打量起柳岱远来。

“老前辈认识祖父?莫不是家祖旧交?”

柳岱远虽如此说,心底却警觉起来,手也悄悄摸上了剑匣,生怕这老者突然出手,老一辈的恩怨柳闻道虽少有提起,可柳岱远却不信他爷爷那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火爆脾气,江湖上会少了冤家对头。

“我们这辈人里,有谁不没听说过青蟒剑柳闻道啊?我与你祖父算是有旧,却谈不上什么交情,年轻时和那老东西争过芷水,不过技不如人,没出二十招就被那他给打趴下了。”

柳岱远闻言心头一惊,这老者所提芷水之名,正是他奶奶的闺名,便也更不敢松懈。

“放心,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早就过去了,即便我真放不下,也是去找你爷爷柳闻道那老家伙,不至于和你这小娃娃动手,再说我若想取你性命,一招你也接不住……”

柳岱远的小动作,老者瞧在眼里也不甚在意,言罢也不再开口,剩下柳岱远与陈惊蛰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颇为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云茧?好厉害的小丫头,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修为,想必过不了两三月光景,便可踏入治国境了,柳闻道那老家伙,恐怕没少花心思吧?”

柳岱远与陈惊蛰正不知如何是好,耳畔忽地传来一声惊叹,原是出自素衣白须的老者之口,两人闻声侧目,却见这老者此前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已消失不见,转而换做一副惊骇愕然之色,眼中神光流转,灼灼如电,目光所致,正是小姑娘柳瑶池。

因为老者分神打岔的缘故,陈惊蛰二人的心思一时也没放在柳瑶池身上,此时顺他目光瞧去,方才发现柳瑶池已在一块巨石上盘膝坐下,一如谷中冥思悟剑的其他人,只是周身裹绕着一层轻薄如沙的白气,形似蚕茧,小姑娘置身其中,仿若雾里之花,水中之月,隐约只能瞧清身形轮廓,面目却甚是模糊。

柳岱远见此情形,不由目露喜色喜上眉梢,嘴角不自觉扬起,不过双手却也紧紧攥成了拳头,想来欣喜之余,还是有几分担忧紧张。

治国境虽也是武学之中的一大境界,跻身可称小神,却不似天下境那般遥不可及,江湖之中踏入此境的人并不罕见,不过柳瑶池以豆蔻之年便达到此等境界,委实可谓是天纵奇才了。

素衣老者注意到了柳瑶池的动静,谷中其他人又哪里不会,纷纷起身观瞧,目光如炬,意味不明。

“你们两个在这儿等着,我去给这小丫头压阵,免得有人动了歪心思。”

言罢,老者也不等陈惊蛰柳岱远二人应声,陡然跃身飞出,凌空踏着虚步落在柳瑶池身前丈许左右,负手而立将小姑娘护在身后,目光横掠左右,面沉如水,身影挺拔尤若青松翠柏。

“齐筠修,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几个还会不顾脸面加害这小丫头不成?”

素衣老者身影一动,当即便传出质问声,言语中不乏挑拨之意,这些人为悟剑而来不假,不过其中往日有纠葛恩怨的也不在少数,是以一剑天腹地中明面上虽瞧着相安无事,可背地里却是暗流涌动,各结营阵相互掣肘。

“呵呵,你这老鬼少来挑事儿,其余几位齐某自然信得过,不放心的也就只你一个罢了。”

“你!”

齐筠修也不上当,言罢,仰起头来与那人对视,眼含笑意丝毫不惧,反观开口的老叟,倒有几分色厉内荏。

“欧阳鸩,二十年前你爱徒行奸淫之事被我撞见杀了,我知你至今仍怀恨在心,若想替他报仇,齐某随时奉陪,不过莫怪我没提醒你,这小妮子可是青蟒剑柳闻道的孙女,你最好掂量掂量自己这把老骨头有几斤几两,你死了不要紧,可别连累了我等。”

那唤为欧阳鸩的老叟一听柳闻道之名,当即脸色一僵,青一阵白一阵,恨恨咬了咬牙,其余几人虽不似他这般,不过也不遑多让。

“你说她是,她便是了?当我是三岁小娃娃不成?”

齐筠修闻言只呵呵一笑,也不再理会那欧阳鸩,留他一人进退两难。

正如齐筠修此前与柳岱远所说,他们这辈人里,当真是无人不识柳闻道,毕竟那可是在剑道上横压同辈三十年的怪物,如今也已半步迈入天下境,早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了,欧阳鸩虽自负修为高深,却也不敢招惹那吃人的青蟒。

“柳兄,你爷爷还真厉害啊!只一个名字,便让那老头闻风丧胆了,早知如此真应该听你的,扯你家虎皮来做大旗,那獾子岭见了我还不吓的屁滚尿流,悔不当初啊,哎!”

见那叫欧阳鸩的老叟露怯,陈惊蛰不禁微微惊讶,皆说人的名树的应,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怎么?后悔啦?晚喽!”

陈惊蛰所言不过是玩笑话罢了,柳岱远也心知肚明,有无名老者压阵,再加上爷爷柳闻道的名头,他倒是放心了许多,见陈惊蛰唉声叹气故作惋惜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也甚是配合,当即一翻白眼,高高仰起下颌,一脸轻傲之色摆过头去。

二人说笑间,柳瑶池身上又生变化,本裹绕周身的茧状白气乍然散开,小姑娘亦于此时睁开双目,一对如水眸子呈金银二色,随即便听见她一声娇喝,散开的白气应声聚成两朵婴儿大小的云团悬在左右,其中隐约有剑影晃动,一如双眸般沾染着金银之辉。

陈惊蛰与柳岱远二人见此情形,皆屏息以待不敢作声,过不片刻,柳瑶池双手陡然掐起剑诀,连连变换,云团之中剑影也随之愈发明显,忽左忽右似欲破云而出。

“云开!”

柳瑶池又一声娇喝,两朵云团轰然炸开,随即便见两道刺眼夺目的金银光霞盘旋而上,似是两匹脱缰的野马一般,嘶鸣奔腾绝尘而去,你追我赶,直入云霄,一时将两侧山壁也染上了金银之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