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少宇那时候年纪小，不明白父亲这话的意思，好几天都琢磨不出答案来，耐不住去问苍溟，苍溟那时正在院里指点兄长武艺，听他转述父亲的话罕见笑了笑。

“难得他这么豁达……”

兄长停下手中刀，意味深长瞄了眼苍溟，“师父为什么这么说？”

“等你们再长大些或许就知道了……”苍溟道，“有时候居位太高，未必是一件好事。”

寒少宇第一次意识到父亲话中深意，是站在高城上亲眼看着父亲被舅舅射死，那时的感觉就像是黑暗中被火苗燎到一般，强烈的痛楚中还有些东西被触动，是什么却说不上来。后来流亡在外，看着四海八荒战火不断生灵涂炭，不是今天你吞并我，就是明天他吞并你，那些大小部族身居高位的烽火未起时高头大马风光无限，然而最终的结果都不大好，目光所及的惨相，让他渐渐意识到父亲是如何睿智远见，但是大抵那时还是年轻，他的体悟并不深，只是佩服父亲的同时，替那些凄惨收场的大小部族首领唏嘘……

后来投奔兄长，替公孙轩辕征伐天下，亲眼看着君上一点点的成长，他的热血，他身上的棱角，也在年复一年的征伐吞并中消磨殆尽，终于一腔热血凉透了，取而代之，是华发早生和威慑天下。

那么许多年，他就在他帐下效力，亲眼看着君上一点点舍弃那些对他而言弥足珍贵的东西。有那么一次，寒少宇有些看不下去，开口问他，“君上，值得么……”

君上当时侧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坐到这个位置的时候，有些舍弃就不能用值得或是不值得来衡量……”君上道，“即使心里知道是不值得，知道不能舍弃又如何，即使你选择不舍弃，大势所趋，也不得不弃。”

寒少宇对他给的答案没发表议论，君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有异议又如何，还不是会被君上当做无意义的话。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心里还是认为君上坐到那样高的位置，即使“大势所趋，不得不弃”，也总归是有底线的吧，有些东西舍弃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要是连有些东西都能舍弃，坐上那样的位置又如何……

曾经的寒少宇对君上充满信任，他笃定这位德高望重的首领，一定会守住内心底线。而现在的寒少宇，从知道“冰火相恋必有所失”，从看到轩坐在他撑不起责任的位置，将一个天族一个水族搅的乌烟瘴气，从看到流淌着他血的后辈们风雅谈吐下虚伪龌龊的内心，寒少宇不寒而栗，他没想到源于最初的“舍弃”，会将一个德高望重的首领变成彻头彻尾的‘怪物’，这个‘怪物’扶植了另一个‘怪物’登上另一个高的位置，将轩变成当年的自己，而在他们的影响之下，只会产生越来越多的怪物……

寒少宇从未想过，曾经苍溟那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之下，会隐藏如此恐怖的真相，而今他知道答案，也终于明白父亲当年为何不告诉他，父亲是个睿智的首领，也许当他坐上部族首领的位置，也曾舍弃过许多无比珍视的东西，可父亲是有底线的，他没有舍弃兄长，没有舍弃他，没有舍弃母亲，没有舍弃一直追随的族人，虽然最终这份“不舍弃”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父亲的牺牲是值得的……

因为苍溟说“你和凌风，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二表兄……”

有人出声，将寒少宇的思绪拉回现实，出神的档口窗外已经夜色深沉，青鸾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房中，正将一盆烧的正旺的炭火放在床侧，寒少宇并不怕冷，想出口推却表妹夫好意，又顾念他已经拿进来了，索性也不做推辞。

“凰烈睡了？”

青鸾将那盆炭火放下后就在床侧坐下来，看样子有话要说，他来时寒少宇就觉得这小子肚子里藏着话，本以为他肚里藏的，是明月当空时关起门要说给凰烈的情话，没想到却是说给自己。

“是有话要说？有什么话就别憋着早些说吧，说完去陪陪凰烈……”

“二表兄是在想今天大表兄说的事……”青鸾问，“二表兄是在想……四公主？”

寒少宇点了点头，“她回来的很突然，让我始料不及……手足无措……”

“始料不及，手足无措”，简单八字又怎能形容如今窘境，最令他头疼的却是四公主归来引发的‘连锁反应’，头一桩就是青鸟……

寒少宇在医官殿里调养的大多时候都在想青鸟这会儿在做什么，是躲在荒郊野岭的树洞里忍饥受冻，还是被四海八荒那些鼻孔朝天的神族后裔欺负……

他想他了。

这点毋庸置疑，没他陪他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傍晚的时候，跟医官喝了几坛酒，他酒醉的档口，将跟您说的话都说了……”

寒少宇蹙眉，“跟我说的话？什么话？”

“就是……”话欲出口，青鸾又回头瞄了眼打开的门，顿了顿起身将屋门关了，又将窗也关了，才坐回床侧小声道，“就是君上用凡人残魂补缀四公主残魂的事情……”

寒少宇听到这个心烦意乱，医官那老头还一本正经让自己立誓不得走漏消息，结果怎样，倒是他自己喝大发什么都说，还好这青鸾是自家妹夫也不打紧，要是别的什么神仙，没准第二天这四海八荒都开始传闲话了。

青鸾继续说下去，“其实这件事，小弟从北郊交接回来就听说了，当时小弟在轩辕神殿外坐着等大表兄，有几个殿内服侍的天官仙娥就在议论，小弟附耳听了几句，才知道帝君和天君下界，这几位天官仙娥是跟着一起去了，都知道如今的四公主魂魄不纯。接了四公主上天，经过南天门，帝君特意叮嘱他们不得走漏风声，尤其不得透露给二表兄知道……”

寒少宇微微点头，“就这些吗？”

“二表兄就不想知道补齐四公主的残魂是谁的？”青鸾摇头，没等他回答继续说下去，“我听那几个天官仙娥说，那部分魂魄原本属于玉帝宫里的一个小仙娥，苏妲己祸乱商纣的那一年，这个小仙娥奉命去昆仑山恭贺西王母寿诞顺道去拜见昆仑玉虚宫的元始天尊，结果却在元始天尊处恋上天尊座下的金身童子，后来玉帝知道了这件事，龙颜大怒，一道谕旨将小仙娥和金身童子打入轮回永夺仙籍不许再入九重天。这仙籍一除，自然仙魂上的仙气也要被抽掉的，只是地府的小鬼们在执行玉帝谕旨的时候出了疏漏，抽掉小仙娥仙气时，也将部分魂魄一同抽离，又不敢汇报给上头知道，想着一个被打入凡间永不再上九重天的仙娥上面也不会彻查，干脆就瞒天过海。可怜这仙娥堕入凡尘转世投胎后世世痴傻，而那金身童子，又是她命中注定的缘分，但两人姻缘，世世都因仙娥痴傻不得善果。结果在某一世的时候，这件事不知怎么就被帝君知道了，他就在仙娥再次轮回时使了些手段，将四公主的残魂用仙娥的补齐，投胎转世肉胎养魂，地府那边少了个投胎的魂魄自然无法交代，干脆让四公主借仙娥身份下落凡尘，自然，那金身童子，因这一遭就成了四公主命定的缘分，世世恩爱，如胶似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