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雪，就这样呼啸着过去。

第二天，东晴首先饿醒过来，肚子不住地“咕咕”叫着，她四顾一看，身前是半夜里已经熄灭的火堆，身上不知何时又盖上了一件兽袍，不远处，那群冰人仍在呼呼大睡着。

她怔怔地低头，火堆对面，那名看上去更像是山人的青年蜷缩在火堆旁。

他把自己的兽袍给了她。

一时间脑袋又有些疼痛，她揉了揉头，回想起前些天发生的一切。

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好像梦幻一般，她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爷爷就这样死在了她的身前，鲜血汩汩，神情僵硬，带着鼓励却又绝望的目光望着自己。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她多么希望如今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好像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一觉醒来，自己还在家中的床上温暖地睡着，盖的是松软厚实的棉被，烤着红炉小火，熏着麝香。一睁眼，又能看到慈爱的爷爷。

一片硕大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缓缓融化开来，冰冷的触觉让她一个激灵瞬间惊醒，泪水混合着雪水沿脸颊流下，不知何者为雪何者为泪。

北原大地上，连年的风雪远比真实更加真实。

同样真实的还有腹中的饥饿感，她发现自己按捺不住地饿起来，低头看见身边丢着一块干肉，被一层浅浅的冰雪覆盖着，那是昨晚他扔给她的干肉，她却没有吃。

好容易捡起肉块，却发现干肉早已冻僵，如石块一般，万万难以下口，而身前的火堆已经熄灭。

她怔怔捧着那块干肉，两行泪水又悄然滑落。

之前她完全被巨大的悲恸所吞没，而此刻稍缓下来，考虑到现实的情况，又绝望得如同这漫天的风雪一般。

雪覆千里，大地白茫茫一片，一眼望到天边，也瞧不见任何物事，除了白雪，就是雪白。

漫漫大雪不停飘落，凛冽寒风不断刮过，风呼啸，雪萧萧，天地于她那么孤寂，她从没有如此刻一般孤独而无助。

就在此时，历寒年也醒了过来，常年的杀手生涯让他习惯了浅睡，身边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从睡梦中惊醒。

他看到了雪地里默默流泪的女孩，略一思虑便明了于心，拿过她手里的干肉，又从怀中取出一些肉脯出来递给她，那是他昨晚烤好之后，包放在怀中捂着的，虽然不再温热，但至少也没有冻僵，勉强还能下嘴。

东晴接过肉脯，依稀明白之前也是这青年救了自己，即使如此，却还是有些惊怕。毕竟冰人在山洲人的印象中就如同嗜杀的野兽一般，虽然历寒年体格倒更接近山人，但一时半刻东晴仍无法遏制住心中固存的对冰人的凶恶印象。接过肉脯时手还有些颤抖，历寒年也不去理会，径直走开。

见到历寒年离去，不知怎么，东晴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恐惧出来，四周都是戴着兽齿项链，纹着图腾，体型壮如野兽的冰人，唯独他看起来还比较温顺。

如果这青年再离开，自己就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而且他也说过要让自己回家。

自然的残酷让人愈发靠拢，而温和时，人便离散。

对其余冰人的恐惧促使她鼓起勇气，轻声问出了她对冰人生平所说的第一句话，“你...你要去哪里？”

历寒年回头望去，少女神情不安地呆立雪地里，肩头落着一层浅浅的风雪。她双手紧抓着肉脯，见他回头，神情紧张且难以遏制恐惧，像是怕他走近，却又怕他走远。

不知为何，历寒年突然笑了。

“去撒尿。”

···

队伍很快就又启程了，可走了大半天，雪地里仍旧没有发现任何猎物，于是有两个小队决定分散出去，扩大狩猎范围。

剩下的冰人见历寒年一路往东，路上完全没有停留，仿佛根本不在乎是否发现猎物，而更像是着急赶到某个地方一般。一番商量后，北摩走上前来问道：“族长准备去哪儿狩猎？”

“埋骨雪山。”

另外一个冰人听到这话，走上前来诧异道：“埋骨雪山？”

历寒年点点头：“那儿的猎物应该很丰富。”

“可那儿是雪山族的领地，他们世代生活在埋骨雪山附近。”又有一个冰人走过来说道。

历寒年四顾一望，其他冰人都面有犹疑，“你们怕了？”

“真正的战士无所畏惧，但也不该以身犯险。”那冰人握着重剑说道。

“我要报仇。”历寒年想到了说辞，他问道：“你们愿意引路吗？”

听到这话，那几个冰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了，前任族长北云断死在雪山族手中，每个北冥族人都将此事视作耻辱。

北摩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低沉道：“父亲未完成的战斗，当由儿子替他终结。”他挥一挥手，对众人道：“走吧，老族长的英灵将指引着我们完成复仇！”

其余冰人这才不再质疑，跟着继续往埋骨雪山。

历寒年三人走在队伍最后，路上那冰人少年忽然问道：“你是要去找雪山族复仇吗？”

历寒年一愣，而后点了点头。

“你的父亲死在了雪山族手里？”

“算是吧。”

“那么我们可以共同复仇。”那少年凝视着他。

“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和来历。”历寒年说道。

“我是凛冬族的冬海。”冰人少年说道：“我是从雪山族逃出来的，在冰天雪地中奔窜了三天，又饥又渴，这才会被你们北冥族的人抓到。”

他脸上那倔强的神情似乎在说，我并不是俘虏，只是你们乘人之危。

“那雪山族是怎么俘虏你的。”历寒年望着他那少年人独有的骄傲问道。

一听到这话，冬海顿时红了眼，怒道：“雪山族趁我们遭受暗影攻击，屠杀我们的族人，俘虏我们的妇女，还掠夺了我们的货物，将整个凛冬族洗劫一空。”他握着紧缠着绷布的手掌，咬牙切齿地说道：“终有一天，我会让雪山族的人付出代价！”

那恶狼般的眼神又出现在他瞳孔中。

历寒年却注意到了他话语中的另一点，“暗影攻击？那是什么？”

冬海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最开始偷袭我们的，是隐藏在黑夜中的暗影，他们如同鬼魅一般杀死了许多族人，一旦被发现，他们又飞速地消失了。”冬海想起那天夜里那些幽灵般的身影，还是不由得有些畏惧，他虽然不怕战斗，但面对未知的敌人，总是有些恐惧。

“不过那些暗影和雪山族脱不了干系！”冬海怒道：“雪山族一定是蓄谋已久！这笔账我会算在他们头上，尤其是雪石！我将亲手割下他的脑袋，祭拜我的父亲和族人！”

他紧握着拳头，强忍着泪水，眸光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你刚完成图腾烙印不久吧？”历寒年望着他额头上的烙印问道。

冬海以为他瞧不起自己，勃然大怒道：“那又怎样？我已经接受了凛冬海的祝福，是一名真正的凛冬族战士了，我会割下雪石的脑袋，作为我的第一滴血！”

这个暴躁易怒且自尊心极强的孩子，不容许别人对他有任何轻视。

历寒年不再多话，他转过身去，望着前方的茫茫风雪。

少年人最冲动，也最勇敢，因为他们还不懂真正的死亡。

···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对于历寒年来说，倒是无所谓，可对于那些常年在冰原上狩猎的冰人来说，可就有些反常了。

以往只要离开部落之地，基本上都能碰上猎物，在大冰寒时期之前，不仅仅是冰人，就连冰原上的其他动物也需要储备过冬的食物，所以猎物应该很常见才是。

可奇怪的是，一连两天了，十余人的队伍中却仅仅射到一只野兔，那些冰原狼、雪羚、狍子、麝獐···连半点影子都见不着。

夜里，冰人们围坐在火堆前，也没了唱歌喝酒的兴致，他们低声讨论着这次反常的年狩。

历寒年三人则依旧坐在另一堆火焰前，三人各自沉默，谁也没有话说。

这次东晴总算是没有哭泣了，今天她一直埋头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有个冰人走了过来，“族长，大家都认为前方也没有猎物，所以应该换个方向，也许往北边的大雪山走，那儿的猎物会多一些，往年我们有不少的族人都在那儿进行年狩。”

“可我要复仇，必须去埋骨雪山。”历寒年说道。

“但到时若是我们狩不到猎物的话，回到族中，其他人会耻笑我们。”那冰人说道：“年狩当中，战士的荣耀就是他的猎物。”

“前方不远就会有猎物的。”历寒年指着遥远的东方，那里风雪漫漫，看不到边际。

“可谁能知道？从这里到埋骨雪山，还有四五日的路程，我们的兽肉只够两天了，如果一路上都没有猎物的话，又该怎么办？”

历寒年思索着该如何才能说服他们跟随自己继续东进，就在这时，前方的风雪中忽然传来一阵震动。

听到那动静，冰人们纷纷兴奋地站了起来，这几天当中连猎物的影子都见不到，实在是憋坏了。

他们有的拔出刀剑，有的握紧斧子，有的弯弓搭箭，就连历寒年也取下了他背后的那柄寒冰之弓，箭则是换了普通的骨箭。

这种骨箭是由附近雪山中产的一种橡木作杆，兽骨作镞而制成的，临行之前，寒冰长者给了他一袋这样的骨箭，毕竟那三支特殊的冰箭不可能用来狩猎。

风雪中隐隐还传来了吼叫声，这使得冰人们更加确信无疑了，他们摩拳擦掌，就欲击杀这头大野兽，作为首次战利品。

震动愈发强烈，吼声也渐渐高昂，看起来那个大家伙已经靠近了。

终于，风雪中显露出了那个大家伙的身形。

下一刻，冰人们惊慌地大叫道：“石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