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瑾答应着，自去看那些图样子。果然都精美异常，可谓巧夺天工！不过有几张样子好像被翻腾了很多次，纸样都有些微微的旧了，她心想佟佳皇贵妃必然是中意这几张的，便打算投其所好，也选了这几张道：“妹妹瞧着这几张就还不错。”
佟佳皇贵妃接过去一看，也笑了笑，“还是妹妹的眼光独到，本宫也是瞧着这几样好。”
正说着呢，初瑾忽然瞥见佟佳皇贵妃旁边的笸箩里放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衫，那样子款式她倒是颇为熟悉的，好像，好像是她曾经缝制给玄烨的那一件，只是她不知道，玄烨的衣服，如何在佟佳皇贵妃这里出现呢？
许是初瑾的目光太过直接，佟佳皇贵妃也察觉到了，便拿起那件衣裳笑笑，“妹妹一直瞧着这件衣裳，怎么了？”
“哦，没什么，看着这样子像是皇上的旧衣吧。”
佟佳皇贵妃点点头，笑笑道：“昨儿皇上在本宫这里宿着，本宫瞧着这件衣裳穿着也有些旧了，便说给皇上新裁制一件吧，皇上便说叫本宫把这件旧衣服拿出去丢了吧，本宫想这毕竟也是皇上曾经穿过的，便不打算丢，待会收起来便是了，长欢，去，快将皇上的这件旧衣服收起来吧。”
长欢进来将衣服拿走了，佟佳皇贵妃仿佛不觉得初瑾脸色有异样一般仍然道：“寻常皇上的衣物都是不能丢的，都要保管起来，只是这件也不知道怎么了，皇上忽然说叫人丢了，本宫瞧着那针脚倒是好的，只是穿得旧了，也不知道是谁做给皇上的，妹妹知道吗？”
她一边说这话，一边拿眼看了初瑾一眼。
初瑾心头酸涩，只觉得舌头都有些直了，“妹妹也不知道，许是皇上之前哪个心爱的给他做的，所以舍不得丢吧。”
佟佳皇贵妃扑哧笑笑，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妹妹这话说得可是新鲜了，皇上心爱的人——除了妹妹，还能有谁呢？”
初瑾知道她意有所指，便只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她今儿穿了一双绿色的旗鞋，暖暖的绿意，顶端只用浅绒色的丝线细细的勾勒了一副戏蝶图，正好那蝴蝶的翅膀铺盖了整幅鞋面，绣鞋的头上还用小银珠细细的界定了几下，微微一动倒像是蝴蝶的触角一般。
初瑾抚摸着自己的小肚子，不无感慨地说：“瞧姐姐说的，后宫这样多的人，除了你我，自然还有无数青春貌美的少女等着用自己的一副热心肠捂热皇上的心，更别说即将到来的选秀了，三年一次的选秀，多得是如花一样的少女想进来伺候皇上，三年了，已经过去了三年，臣妾已然都老了。”
“妹妹圣宠优渥，还这样说的话，叫我们这些老人可怎么办呢！皇上固然喜欢青春少女，可是身边也不能不少几个贴心的人，不然这宫中的老人们，可真就没有活路了。”佟佳皇贵妃似乎被初瑾的话触动了心肠，也怔怔地看着窗外的秋景不说话了。
她们两个谁也没说话，就这样坐在那里，看着院子里的秋菊出神。
初瑾略坐了会儿，仍然告辞出来了，才出的门来，便觉得肚子有些微微的疼。
采薇忙上前来扶住她，关切道：“娘娘，您怎么了？是不是胎又有什么问题了？”
“没事，我没事。”初瑾兀自挣扎着，道：“你可知道，景仁宫里的废物，一般都会丢到哪里去？”
幸而长欢没有将东西丢的太远，在一堆杂物中，初瑾终于找到了那件长衫。，当年还是天青色的一件衣服，如今已经微微的变色了，她摸着那件衣服，只觉得心头萧瑟，不觉竟然流下泪来。
采薇却是不解，“娘娘，捡这一件旧衣服干什么？”
初瑾凄楚一笑，抚摸着那件衣裳，“那时你在佟佳皇贵妃身边伺候着，自然不知道这件事，这件衣裳，是我为皇上做的第一件衣裳，皇上他一直穿着的，你瞧着这袖子这里都磨了。”
采薇听闻这话，神情便带了一丝不忍，“娘娘如果如此惦记皇上，不如我去将皇上请来略坐坐罢。”
初瑾苦涩一笑，悠悠道：“请他来？如今他还肯来么？你当真以为佟佳皇贵妃不知道这件衣裳不是我做的么？她若是不知道，又怎么会特意摆在显眼的地方，她若是不知道，又怎么会特特的请我过来看什么狗屁图样子！所有这些无非都是想叫我瞧见这件皇上不要了的旧衫子罢了！”
采薇扶住初瑾摇摇欲坠的身躯，轻声道：“娘娘虽然心里知道，可是终究不要忘记心里去才好，佟佳皇贵妃娘娘那样的人，咱们跟她交过几次手，难道您还不清楚她的人品么？犯不上为了她那样的人生气。”
初瑾只捧着那件旧了的长衫，将它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许久才终于道：“本宫累了，扶本宫回去休息吧。”
说是休息，其实一刻也没休息好，初瑾喝了姜糖水，只略微躺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躺不下，则起身叫采薇把针线筐子拿来，平生第一次难得耐下心来缝制衣服，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心真意。
采薇是知道初瑾的心意的，就连苏婉也是知道的，她们两人早已便明白了一切，所以她俩倒是极为默契地陪着初瑾，说说话，唠唠嗑也是好的。
初瑾特地从内务府要了一模一样的料子，是如水一样的青缎色，摸上去滑滑的，像是摸了一手温润的水意，她用矾石在衣服料子上划了几道线，然后拿起剪刀，笨拙的裁剪起来。
她足足站了一上午，才终于将一个正身裁剪了出来，此时她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苏婉见状，轻声道：“小姐，要不您先歇歇？用过午膳再做也不迟呀。”
“做了什么午膳？”初瑾淡淡说着。
采薇笑笑，道：“山药枸杞炖老母鸡，清炒四季豆，还有家常的几样小菜，都是清爽可口的。”
初瑾却是摇了摇头，坚决道：“我不饿，只给我来一杯人参茶吧，我喝了续续力气，咱们接着把这个做完了吧，快去吧，这几日我若是做不完，我是再不想歇着的。”
采薇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人将饭菜都撤了下去，只上了一杯人参茶，说道：“娘娘，这人参茶是续命之物，不能多喝。”
“续命之物？”初瑾苦涩一笑，将那杯参茶一饮而尽，“续了命又有何用？若再无人来爱惜，要这条贱命何用，不要多说了，来，陪我继续做下去吧。”
她们见初瑾执意如此，便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继续上前陪着，主仆几人如此马不停蹄的忙着，一直到了三天后，一件衣服才算是彻底的做好了。
初瑾坐在椅子上，只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可是心里却是欢喜的，她将那长衫拿在手中，便靠在椅子上，眼皮有些酸涩，“你们先下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休息休息。”
采薇她们便下去了，一会儿便有金桔甘美的味道飘来才，初瑾知道这是采薇叫宫女们换了窗外缸里供着的水果。
这样冷的秋天，是要多来一些金桔之类的温暖的水果让人心里暖和一些，不然这深宫里的日子这样难捱，可怎么过呢？
初瑾手中摸索着那件崭新的袍子，将头靠在那件亲手制成的衣服上，闭了眼，只觉得眼睛里的泪再也忍不住，潸然而下。
泪珠儿仿佛也有些声音，一滴一滴地落在这青缎面的布料上，往事，那么久远的往事忽然迎面而来，那样的凶猛将她瞬间淹没。
她想起那日在屏风后面见着的玄烨，有着沉沉的气度跟闲闲的笑容，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却透着望着气度，那个时候，少女初心的她不过扫了那男子一眼，如何能想到这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现在会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呢？
她想起在永巷里的散步，玄烨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然后我们撞上了，玄烨笑着拉她起来的时候，那双深眸里荡漾着的清浅的笑意。
她再想起玄烨将她抱在膝盖上，轻笑着许下“永不相负”的誓言时候的坚贞跟笃定，好像这句话便定了一辈子。
她还想起玄烨册封她为瑾妃的时候，玄烨握住她的手，低眉看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眼睛里的如许深情几乎要将她整个淹没掉……
不！
不！
不！
她不要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她只会疯掉！她真的真的会疯掉的！三年了，原来她都已经三年了！时间过得这样快，却也是这样残忍，她居然在这一刻才明白了她内心的想法，是不是有些太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