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作者:七只生煎包      更新:2019-09-17 12:48      字数:6206

民国十七年,北伐告成.国民革命统一全国。中国在经历了鸦片战争,内乱,分裂,长期军阀混战之后,暂时性的重新出现了分久始合的统一局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十里洋场的上海几乎是立即重现一片奢靡繁华景象.堆满货物的远洋轮船一艘又一艘的泊在码头,先施百货公司里的洋货一季又一季的新换上柜台,西式电影的大海报在街头一部又一部的轮番张贴,跳舞厅里的新式小姐们在洋先生们的怀里旋过一圈又一圈的华尔兹.当时正值多雨之秋,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下了几天的绵绵细雨,弄得整个城市,屋顶,电车,树枝全是湿漉漉的.一地的泥泞.穿长袍的先生们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提着袍角走得小心翼翼,穿著西式西服的老爷们两只裤管后面全都溅着高高低低的泥点子.灰白色的是已经快干了的,浅黑色的是刚才溅上去的.大约那西式皮鞋的后跟特别惹泥.到了这天下午,天放晴了些,细雨象雾一样茫然纷飞,小姐太太们仍然撑着雨伞,只是挡也挡不住那无端飞雨四面八方扑入怀抱.远远的只见来了一辆马车,走得颇急,四个马碲子踏过的地方往东南西北都溅起地上的泥浆,行人见状纷纷走避.有躲避不迟的,衣服上被洒上几个泥点子,便皱着眉头对着那马车的后尘吐口唾沬,喃喃骂一句三字经.这时偏偏路边有一个小圆球一样的东西骨碌碌地向着这马车前直滚过来,跟着一个人影子飞快地从旁窜出,追着那圆东西直扑过去,眼看着就要钻到马碲子底下去了.赶马车的车夫大惊,把手里缰绳往后猛提不迟,往前冲的马儿突然受制,一声惊嘶人立,生生顿住,连车带人都是猛地一个踉跄.先前突然窜出的那黑影子似乎也被这马车吓了一大跳,一跤摔在地上滚出两尺远,此时怔怔地坐在泥地上发呆.车夫看清了,原来是个十来岁的小叫花子,一头鸟窝般的乱发直披到肩头,一身衣服本来又黑又破,此时在泥里滚两滚,敷满泥浆,倒也不会使它更脏.光着两只脚板,连草鞋也没着一双,破裤子底下露出两条瘦巴巴的黑泥腿子,象穿著一条黑花裤.孩子可能吓傻了,也不知道哭,光瞪着眼张着嘴坐在路中间,动也不动.车夫一肚子气,两只鼻孔宛如这拉车的马一般直直喷出粗气,车鞭一扬,立着眉毛竖着眼睛张口就大骂:“哪里钻出来的小要饭的,没长眼睛么!他妈的小心踩死你这小赤佬……”

这时车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孙三,出了什么事?”

声音不大,但十分清亮悦耳.这叫孙三的车夫涨红了脸,立刻换了一副态度,转过头去陪笑道:“二爷,不知道从哪儿突然窜出来一个小瘪三,惊了马.对不住了二爷.”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马车的门已经打开了.一个年轻男子从车里探出头来.只见他二十岁上下,容颜清俊,肤色极白,眉峰秀长,五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秀媚之气.他的一双眸子分外灵动明亮,黑如点漆,清如水银.眼光微转,已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呆呆的坐在马车之前,秀眉不禁微微一皱.孙三看见主子皱眉,立刻纠正错事:“二爷别担心,我这就赶走这小瘪三──哎,你这臭小子,还傻坐在那里干什么?好狗不拦路……二爷?您这是……哎二爷,这地面上脏,别……哎,小心您的衫角,仔细您的皮鞋……”

这二爷已径直下了马车,朝着那小叫花子走过去.小叫花子滚到地上之前其实被马脚斜带着踢了一下,亏得他人小身子灵活,在万分之一的时间里不知怎么闪了一闪,马蹄子只是擦身而过,这一下劲头也够让他在地上滚了两滚,爬起来后只觉眼冒金星,浑身乱痛,还没缓过气儿来,定睛一看只见这高头大马在自己面前长嘶人立,一对巨大的马蹄子就象要朝着自己面门踩下去,顿时魂飞天外,吓得傻了.过了一会儿,意识突然回到自己身上,只见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大马已经乖乖的站到了一边,而自己手脚头颅仍然完好无损,心中正惊魂未定,突然看见一个脸儿白白,一身素色长袍的青年男子向着自己走来.很多年后这孩子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时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神采照人.只觉得从地上仰望过去,那混沌的天与地仿佛只因这一个人的身影而莹然生光.孩子呆呆的看着他,心中一片茫然,似乎连痛疼也不太觉得了.“你没事吧?”这二爷微微俯下身子,端详着他问.小叫花子一世人也不记得谁曾这样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过话,竟连回答也不会了,只是张大着嘴傻愣愣地死盯着他.这二爷见他一脸傻相,心里一愣,莫非这是一个痴呆儿?转念一想,只怕是刚才被自己的马吓傻了也说不定.于是从怀里摸出一个银元,递到孩子眼前,柔声说:“被马儿吓到了吧?真是对不住.”银元的光在孩子眼中一闪.孩子虽然看起来痴痴的,也知道伸出一只手来接.但是那只手里牢牢的握着一个东西,二爷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烂掉一半的梨子,还死死的被他拽在手心中.二爷微微一怔,突然有些明白了.抬头往不远处望一望,只见街边有个卖水果的摊贩正伸长头脖子笑吟吟地往这边看着热闹,那担子的一头正是秋梨.想来这烂梨子是被那人挑了扔出来的,谁知道这小叫花子不要命的去抢拾.“你刚才突然追的就是这个梨子?”

小叫花子一呆,低头看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握得实实的手,突然脸一红,好在他本来面庞甚脏,倒也看不出来.只见他点点头,急急的收回握梨的手藏到背后,将另外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摊到二爷面前.二爷略靠近他已经闻到一阵刺鼻酸臭,知道这小孩已经脏得不成人形,不知多久没有洗过澡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家里人,若有,大概也不知道正在这城市哪一处行乞.他摇了摇头,说了声可怜,将那块银元放进孩子手心里.孩子死死的捏住那块银亮亮的沉甸甸的钱币,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从出世到现在还不曾讨得过这许多钱.他突然抬起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少爷:“给我?……真的?”

这是那二爷第一次听他说话,倒是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应该是北方人,不知道为何流落到上海.孩子直直地望着他,只见那一双大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清澈如水,不染红尘.“给你.真的.”二爷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说:“不许乱用,拿回去交给大人,可知道?”

孩子低下头,摇了一摇:“没有……大人了.”“哦?”二爷一怔:“那你怎么来这里的?”

“爸爸,死了,妈妈带我来这里找叔叔,找不到.”大概从来没有人和他正经聊过,孩子讲得不甚清楚:“妈妈也病了,找不到饭吃,我们都没有饭吃,我饿.妈妈死了以后.我好饿.”这孩子麻木地讲着父死母亡,只有那声我饿说得是格外凄切.年轻男子皱起眉头.环目这上海花花世界,淑女绅士,灯火酒绿的背后却尽是这种人间惨事.真正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是在战乱时期,这样的流浪儿实在太多了.孩子见眼前的男子突然低头不语,若有所思.心里突然一下子害怕起来,只怕他突然反悔,不把钱给自己了.谁知这男子想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小声说:“我娘叫我,柳,柳儿.”“柳儿,你几岁了?”

孩子一手握着梨,一手捏着银元,掰着脚指头数了一回,越数越乱.二爷看这孩子的骨架子,似乎应该有十一二岁,但因为又瘦又干,看起来倒象是只有八九岁.二爷一笑:“算了算了,你不记得就算了.不要数了.”柳儿不好意思的低了头,一双眼睛又落到手里那只烂梨上,看样子极想吃,又不敢在这二爷面前放肆.一只洁白素手突然在他面前伸了过来,从他的脏手上把那只宝贝梨一下子拿走了.柳儿猛地抬头看着二爷,好象一只挨了打的小狗,不明白这个脸儿白白,给他钱的好大爷怎么突然抢走了自己的梨.“这梨坏了,不要吃了.”就在柳儿嘴一扁,要哭的时候,二爷对那车夫说:“孙三,你去那边挑几个好的大梨来,再买两个馒头.”柳儿似乎有点明白二爷的意思,但又不敢肯定,不敢奢望,一颗心里七上八下的望着那车夫不情不愿的去了,又不情不愿的捧着馒头梨子折回来.“拿去.”二爷把吃食交到孩子手上.孩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馒头,立刻就翻了一个白眼,被噎住了.“慢点吃.”二爷苦笑:“别被馒头噎死.”来来往往的过客,无动于衷地往这边随意扫过一眼.有钱少爷在街边施舍穷小子,倒也并不怎么引人注意.突然传来女人一声尖叫:“这不是容嫣容二爷吗?”

那叫声激动得高音部分发了颤.因为太过突然,倒吓了这二爷一跳,不自禁地转过身循声望去.只见对面街一个身穿宝蓝缎子旗袍的白胖妇人,伸着一只戴得金光灿灿的肥手指,眼泪汪汪满脸通红地指定这边.登时过往所有行人的眼睛都往这边投了过来.“是容二爷,是容二爷啊!!”

容嫣这两个字在上海滩可谓是鼎鼎大名.只要是略知京戏的人就不会不知道华连成的容二爷──同光十三艳之首的名伶容岱之孙,上海最出名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当今京戏最顶尖的红角儿.容岱的儿子容修,容嫣之父,也是一代名旦,扮相唱腔尽皆华美,长的是刀马旦工.只是近年来年事渐高,色驰意懒,于是便尽心培养小儿子,专注经营华连成的一份家业,已经彻底归隐后台做他的容老板去了.此时京剧界的形势已和过去不同.在北平一带唱红了的角儿,多千万百计来上海发展.在今时今日的上海唱红了,才是真的红了.梅兰芳是如此,程砚秋也是如此.容嫣十一学戏,十五登台,十八岁名满天下.他才华横溢,色艺双绝,唱腔清丽悠扬.被无数戲迷所追捧,称为“三代名旦一容嫣”.到如今平众小民看他的戏已是一票难求.无论他受邀往何处演出,戏票多被当地的那些高官大亨小姐贵妇们订包一空.若有散票,也是几经炒卖,有时甚至达到原票价的数倍以上.所以一般百姓只有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和模糊不清的小照.传说中是个天仙化人般的人物.而他的名字又多与当时上海江浙一带最出名的闻人联系在一起.比如杜月笙杜府堂会,黄金荣公馆宴客之类的.于是这个名字又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胖太太的一声尖叫立即引起了轰动.围观者立刻多了起来.连远处的行人也拔脚往这边赶来.当街撞到大明星,在场所有人都兴奋异常,觉得与有荣焉.容嫣十分尴尬,面色一沉,直起身就往马车上走.只听得他身后传来骚动的声音大了起来:“真是他本人啊!貌若天仙,名不虚传!”

“不得了,真是他.”“容二爷,容二爷,我是您的戏迷啊!容二爷!”

“容二爷您今天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更有甚者,在他背后摇头摇脑的吟起诗来:“曾识姮娥真体态,素面原无粉黛……”

“……”

容嫣皱紧眉头,快步上车.“孙三,我们走.”孙三答应了一声,等主子坐定立刻驱马向前.围观者看容嫣离开了,就象好戏散场,于是也议论着,搔着头,无趣四散.容嫣用手指挑起马车的窗帘,往后看,只见那小叫花子柳儿仍然呆呆地朝着马车方向,直着脖子,翻着白眼,不禁有点担心.跟着却见孩子脖子一抽,打了个嗝,突然又低下头来,继续咬起馒头来.容嫣一笑,放下心来,回身坐定.

马车过了几个街口,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小巷.又东转西转的前行了一阵,在背街一座三层楼的小砖房楼下停了.容嫣下了车,吩咐孙三:“你不必在这儿等我了.去喝喝茶吃吃点心什么的,过三个时辰再回来接我.”“二爷,今晚陈府的堂会,容老板紧张着呢,可千万别迟了.要不然,连小的也要遭殃.”孙三看着容嫣的脸色,越说越小声:“上回我在这儿等了二爷老半天……”

“知道了.”容嫣不耐烦的说:“我有分寸.还用你说?”

说着转身进了那黑洞洞的楼梯间,素色长衫的影子一晃,消失在阴暗中.容嫣始终不喜欢这种新式住宅.一路走上去,只觉得楼梯间又黑又窄,扶手上满是灰尘.不知从什么地方还不时传来一阵阵垃圾的臭味.这房子里面也差.四面墙透风似的,冬冷夏热.房间也小.不大的一幢小楼,一层竟住了四家人,而且还共享一间厕所.这楼主是将从前的主屋拆了重新修的新式房子,不买只租.但因为地势偏僻,房舍简陋,所以租金相当便宜.在这里住的多是初由外地来上海讨生活的年轻人,白天出外工作,夜晚才回家休息.所以倒也清静,容嫣每次去的时候,从来没有撞见过谁.以容嫣今时今日的收入地位,也不是找不到更好更体面的宅子.只是那个人性子硬,从不愿在金钱上多沾容嫣的好处.就是现在这样子,也是诸般不情愿.容嫣软磨硬磨,好容易才勉强答应下来的.爬上三楼,容嫣在其中一间门前停下.屈指敲了敲那乌漆剥落的木门.门几乎是立即就打开了.来开门的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穿著一件灰蓝色的旧长袍,国字脸,微黑皮肤,看上去十分忠直.“今天怎么这么迟?”

让容嫣进了屋,他关上门,有些不高兴的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没办法,赶戏啊.”容嫣叹了口气,径直走到屋角的床上坐下:“今儿早上赶了两个地方,饭都是在马车上吃的,还差点来不及.”那人听着这话,细细看了容嫣一眼,只见他眉目之间的确透出一层疲倦之色,心里一疼,口气已经软了:“累坏了吧?”

容嫣懒洋洋的道:“还好.”“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嗯.”他似有点撒娇的侧过身去.这男子屈膝也在这床上半坐下,伸出两只手指粗长的大手轻轻的按捏他的肩头.容嫣闭上眼睛,好象十分舒服.两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屋子里陈设也十分简朴.当窗一张书台,有时也权当饭桌.屋角地上堆了一只大木箱,木箱盖上摆着两只饭碗,一双筷子.书桌前有把椅子,椅背上搭着一件深啡色的棉长袍,袖子处已磨破了一个洞.左边靠墙是张小床,挂着一幅看起来已是淡灰色的白蚊帐.只是房子里到处都是书,书桌上堆著书,地上也散著书,就连床上也乱扔着几本.有洋装书,也有线装书.容嫣垂着肩膀,微仰着头,象猫一样闭着眼睛,突然嗤地一笑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这书生按摩手势倒很好,还是有点用处.”那浓眉大眼的男子闻言只是嘿嘿一笑,表情憨厚.“好了好了.”容嫣把身子往后仰去:“够了,很舒服了.难不成我大老远巴巴的赶来,就是为了让你替我捶背.”那男子伸出手臂,就势将他整个拥在怀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莫说替你捶背,就是……”这男子侧过头,想了想.容嫣本以为他会说就是为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之类的肉麻俗话,这男子却表情认真的说:“就是替你洗脚我也心甘情愿.”容嫣有点想笑,觉得他真是憨直可爱,却偏偏微挑起眉道:“怎么,替我洗脚原是很委屈你的吗?只要我动动手指头,这外面还不知有多少人抢着来舔小爷的鞋底儿呢.”男子一时语塞,涨红了脸.容嫣飞着眼角看了他一眼,忽然又笑:“好了好了,跟你说着玩呢.这么认真干嘛,活象我在欺负你似的.”那男子老老实实的摇头:“没有,没有.你没有……”

容嫣反过身,笑嘻嘻的用手搂住那男子厚实的背脊:“我就是在欺负你.我就是喜欢欺负老实人.”那男子低头只见美人在怀,又见他如此轻嗔薄笑,说不出的妩媚风流,一颗心早已又酥又软,情魂难禁,低头就想吻那一片浅红薄唇.容嫣突然道:“汉臣.”男子一怔:“嗯?”

“我想喝水.”“啊?”

“一路赶来,饭也没吃好,水也顾不上喝,现在好渴.”沈汉臣抱着容嫣发了几秒钟的呆,突然回醒过来:“哦,是,是,我去给你倒水.”看着沈汉臣恋恋不舍的起身,走到屋角去拎水瓶的样子,容嫣忍不住又是一笑.沉汉臣找了一只碗,倒上水,递到容嫣面前.容嫣伸手接过,喝了一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汉臣,今天在来见你的路上,我的马差点踩到一个小叫花子.”沈汉臣一腔热情,屡被容嫣折挫,有点没情没绪的坐在他身边:“哦.”容嫣自顾自的说:“那孩子虽然脏兮兮的,却看得出来五官标致,眼睛也漂亮.做乞儿实在太可惜了.”“……”

“听他口音好象是北平那边的,只是听说已经父母双亡,一个人流落在上海街头.”“是吗,真可怜.”容嫣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我一看到这孩子的眼睛,就很喜欢.本想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回华连成,好好琢磨琢磨也许是块美玉也说不定.可这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个老女人,咋咋呼呼的叫着我的名字,搞得我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