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剑似雨 六
作者:夏玄凌      更新:2019-09-15 00:44      字数:6462

江晚嫣转身的时候颜凌一依旧站在长廊中,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颜凌一,好似在心底被一把剑划出一道伤口,整个人都变得沧桑。

心病,让颜凌一始终挥抹不去的心病如同梦魇在内心驻扎,让颜凌一不断抉择不断挣扎,他想要逃离,可是不管他怎么躲怎么掩饰,总有一道阴影在他的内心深处不断徘徊,日夜不休。

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轻笑,很悲凉,很无奈,江晚嫣停下脚步回望时已经看不见颜凌一的身影,空中只留下低沉的笑声。

“你不知如何面对翊川还是在有意掩藏?你究竟有何秘密,为什么我看不清在你平静面容下的内心?”她心中无奈,看着颜凌一离去的方向。

她还记得颜凌一离开剑阁以后林翊川的模样,双目无神充满血丝一个人坐在玄尘后山桃花树下发愣,没有人知道他所想何事,是怀念,或是无助的奢望,也许奢望多余怀念,在回首的瞬间能够看见熟悉的两道身影,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境。

她也希望这一切都是个梦境,颜凌一没有盗取《禅阳道经》,林翊川没有随着几位阁尊前去书楼找颜凌一,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还是会在每年冬天都去奇异谷宿醉的林翊川,她也还是会每年在奇异谷湖边常青树下埋酒的医者。

和煦的温柔消散清晨的寒气让天空变得温暖,有人在听,有人在看,有人在做,有人在无所事事,落下的叶依旧是绿色,被风吹离树枝慢慢飘下,落在桥上,落在水面,落在泥尘之中,落在人的肩头。颜凌一没有再出现,甚至没有去见颜小鱼,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处,江晚嫣也不知道。

“他走了?”林翊川在江晚嫣身旁,他何时到的江晚嫣也不知道。

江晚嫣点了点头:“他的病很深,比颜小鱼病得还要深。”

林翊川扬了扬眉头转身离去。

“你不想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吗?”江晚嫣轻声问道。

停下脚步没有转过身,他在听江晚嫣想要说的话。

“心病。”江晚嫣说道:“因他而起,也因你而起的心病。”

久久没有动静,林翊川站在长廊中背对着江晚嫣,江晚嫣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间觉得有些陌生,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对,或错!林翊川心里从来没有区分。

“在我选择转身的时候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他说着,迈开脚步。

乔安然在房间整理行头,明日便动身前往东海,苦悲枯木今日已经动身离去,方海龙秋若如则明日与乔安然一行出发。林翊川明日会不会与她同行她并不确定,只知道林翊川似乎心中有事。

枕头下的泛黄书籍被乔安然轻轻取出,这本书伴随乔安然度过无数个日夜,尽管已经有些老旧她也舍不得舍弃。

翻开书页,笔墨留香。

“乔姑娘,可否出来一谈?”东方无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乔安然走出房门,东方无玉正站在院落中带着笑意看着她。

乔安然行礼道:“东方前辈有何指教?”

东方无玉道:“指教不敢,只不过有一件事想和乔姑娘说说,听听乔姑娘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或者说乔姑娘有何想法。”

东方无玉眼中玩味,让人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乔安然笑道:“东方前辈请说。”

东方无玉点头说道:“乔姑娘应该知道北方战场。”

乔安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声音有些冷:“东方前辈什么意思?”

东方无玉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故人难免唏嘘,赵王爷一生忠心为君,想当年圣上遭奸人陷害流落江湖便是赵王业鼎力相助,经历这么多生生死死晚年却落得如此下场,让人心凉。”

乔安然眼神凝重,说道:“东方前辈说话当注意措辞,免得被有心人听见遭受无妄之灾。”

东方无玉狂放一笑,道:“我不过是感慨一番。”他的脸色有些凄凉:“人到底还是多疑的,北方战场虽然说赵家一门忠烈战死沙场,虽说赵王爷低估敌军实力导致深陷绝地,但说又知道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而且就我东方家的情报似乎与承王府得到的真相有些不符。”

东方无玉看了一眼乔安然:“不知乔姑娘想不想知道我得到的情报?”

乔安然脸色已经变得凝重,似乎有一个秘密在她面前展开:“东方前辈请说!”

东方无玉道:“北方战场上也有我东方家的子弟,他仰慕赵王爷英姿在赵承王爷手下,他带来的情报是,当日只看见赵承王爷一个人在战场之上,二位公子并没有在他身边,之后也没有在战场上找到二位公子的尸首。”

东方无玉表情诡异,问道:“乔姑娘如何想这件事情?”

乔安然面无表情,气息有些紊乱。东方无玉继续说道:“后来我追查了一番,就在他们临战的前一天晚上来了一个人,那个人带着圣诏和一个长匣子,匣子里是何物我并不知道,但诏书,上说明要赵承王爷派人将匣子送往楚地云梦泽,云梦泽有何隐秘乔姑娘应该知道,便不用我说了吧!”

东方无玉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知道这件事的人后来死的死逃的逃,也就我东方家那个子弟活了下来。”

乔安然听得此事脸色大变,眼前一阵发黑,脚下踉跄站不稳身子险些栽倒在地,她已经能够猜测到此间大概,有人,或者说手握重权的上位者在为了一个秘密灭口,这个秘密关系到当朝,而今又是一纸诏书降临承王府。

一双手扶住乔安然,温柔,安详,一双女人的手。

林翊川冷眼看着东方无玉,冷声道:“东方前辈何以知晓此事?”

东方无玉呵呵一笑,笑声中尽是自嘲:“我何以知晓?是啊!我何以知晓,你可知当年在赵承王爷手下的东方子弟是谁?是我!是我东方无玉!我亲眼所见,亲眼见到那一纸诏书,和今日一模一样,我从来不敢向他人说及此事,我怕那个人会在一夜之间将我东方家化作灰烬。乔安然,你可知道,赵书城在临行前还在和我说及你,他的眼睛里带着笑,他说很快又能见到你了心里很愉悦。”

乔安然在江晚嫣怀中发抖,那道模糊的身影在眼前变得清晰,目光柔情面目温和,赵书城的面容在她的眼前展露无遗。

“书城!”乔安然颤抖着声音。

林翊川面色阴冷,低沉道:“晚嫣,扶安然进去。”

江晚嫣点了点头扶着乔安然走进房间。

“东方前辈选择此刻说这事究竟是何用心?”林翊川的声音极其冰冷,如尘霜剑一般冰冷。

东方无玉面无表情,说道:“没什么,只是把我所知道的真相告诉应该知道的人,赵名城赵书城兄弟二人前往云梦泽,云梦泽往北是江城,往南是玄尘山,贤侄认为他们二人究竟是要回江城还是前往剑阁?”

林翊川眼神泛起寒光:“这话什么意思?”

东方无玉道:“我只是说出我的猜测,并没有别的意思!”

空气变得沉默,林翊川已经不愿再与东方无玉交谈下去,他害怕再交谈会听到更多更残酷的现实。

“既然你插手炼刀人事件,我便再告诉你一件事。”东方无玉道:“你不用再待在江城寻找炼刀人了,你应该知道炼刀人已经向东海转移,不知你是否也猜测到他们的身份!”

林翊川瞳孔一阵收缩眼角一阵抽动,素君阳所说炼刀人与龙古云都有关联,东方无玉又觉得炼刀人与北方战场消失的人又牵扯,若真如东方无玉所说那么他与素君阳的猜想便是个错误。

抹去心中的猜测,或许东方无玉的猜想也是个错误,他只能这样想。

“江湖事江湖了,朝上的事我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翊川不过江湖草莽,承王府虽然惯有朝中王府之称但也是江湖出生,纵是前辈所说所想属实翊川也只会竭力保住承王府在江湖存在。”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翊川实在不愿与朝堂有所牵连。”

他转身而去,毫不犹豫。

东方无玉冷笑道:“江晚嫣你也不顾?”

突然停顿的脚步,林翊川回过身,道:“怎么说?”

东方无玉冷哼一声,说道:“若真如我所猜想,如今炼刀人已将前往东海,你为了乔安然插手海祭之事本来就与朝廷有所牵扯,况且,据我所知,你已经插手炼刀人之事。”

林翊川点头道:“没错!”

东方无玉说道:“那你可想过,你如此行径是否让你成为他们行事的阻碍?势必会有人想要动你,江晚嫣太过聪慧,不先动她谁又能够动得了你?”

林翊川沉默,承王府终究是承王府,不会有人想着针对已经没有赵承王爷的承王府,但不代表不会有人不会针对剑阁。

东方无玉已经离去,他已经说完了要说的话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连行头都没有收拾他已经来开承王府,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方。

乔安然自从进屋对江晚嫣说想静一静关上房门后就一直坐在床边,空洞的心,空洞的眼神,上一次失魂落魄是见到赵书城的遗物听到丈夫死讯,眼前的光也变得黯淡。她还记得那一夜,她趴在床上抱着遗物不知道坐了多久,甚至连有没有落泪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她身旁听她的哭诉,和现在一样只有她一个人。

笑脸,模糊的笑脸如今也变得清晰,多少个夜里她都会梦见他,一身锦衣时,身着战甲时,有时她会在梦里笑醒,醒来之后只看见空荡的房间,曾经坐在灯前看书的身影再也见不到,她潸然泪下,哭累了又昏昏沉沉睡下。

不知何事他已经在她的心里占据最重要的位置,不是像对林翊川的依赖,她甘愿分享他的喜怒哀乐,有他在的地方她会很安然地睡下,他成了她的信念。

“书城是安然的信念!”林翊川站在江晚嫣身旁,说道:“每次见安然都能够看到她眼中的希望,她一直相信书城没有死,坚持认为书城会在某一天回来。”

江晚嫣并不惊讶,她了解林翊川:“那她对你又是什么情感?”

林翊川想了想,说道:“依赖!从小安然对我就很依赖,其实三年前安然极力反对我离开剑阁,她觉得有我在剑阁才能够让她感觉到家的存在。”

江晚嫣好奇道:“那你为何这样对她?”

林翊川笑呵道:“八年前我从奇异谷回来时安然已经嫁给了书城,安然最大的遗憾是我没有在,书城死后我能够感觉到她对我的依赖日渐变深,况且……我愧对于她。”

“她会把你当成赵书城?”江晚嫣问道。

林翊川摇头,说道:“我和书城确实有些地方很像,我们性格很相近,但安然不会将我当成书城,她只会等书城回来。我怕的是……”他顿了顿,轻叹一声,继续道:“她分不清现实和幻想,她在惧怕这个尘世!”

林翊川无奈说道:“那段时间安然的神情与我认识的乔安然不一样,她每天都会说见到了书城,她说这个世间除了书城便只有我一个亲人。”

“那你觉得呢?”江晚嫣眼眸闪动。

林翊川看着江晚嫣,疑惑道:“什么?”

“乔姑娘,她对你如此依赖甚至已经达到依恋的程度,若是赵书城尸首被找到就只有你是乔姑娘的亲人,难道妹妹依赖哥哥不好吗?”

林翊川突然笑了:“或许吧!”他神色黯淡:“依赖会让她变得更加脆弱。”

看不见乔安然的身影,他眼睛里尽是溺爱的关怀,在江晚嫣面前他从来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江晚嫣懂他,尽管乔安然为了留住他让他做了最不愿的选择,在他心里乔安然依旧是他师妹,一直跟在他身后寻求保护的亲人。

“你不进去看看她?”江晚嫣说道。

林翊川犹豫片刻缓步走向房门,他的脚步很慢,很重,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停在房门前伸出手贴在门上,没有用力也没有敲响,他还在犹豫,还在斟酌,见或不见乔安然都已经失去精神支柱,他不知道进去之后会看见一个多么伤心的人,上一次是他在屋顶听着屋内的哭泣,这一次他在屋外,只需要轻轻用力便能够走到乔安然身边。

还是没有选择进去,他放下贴在门上很久的手转身离去。屋内的伤终究需要时间抹平,如江晚嫣所说,心病只能让心治愈。

少年轻歌漫云舟,东临赋琴书,欲上层楼强做愁,却梦少年旧成钟,听雨漫步,红绸烛苦湿罗帐,断雁西风,鬓已半如霜。

突然滴落的雨,夏末的最后一场雨,江晚嫣才想起过了今日便已经是立秋时分,以往的这个时候她都会准备几个酒坛,等着某日下雪的时候林翊川打着哈哈从某个地方出现。

今年湖边的长青树有些寂寞,少了一个陪它说话的人也少了一点酒香,馥郁的泥尘也不了解它的馋意,但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在它的身旁埋下酒坛。

江晚嫣不觉一笑,她能够想象到兰蝶在埋酒时偷尝的模样,生怕她突然从身后冒出,东张西望警惕着每一个角落,然后欢喜的坐在地上回味着酒味。

“当年蝶儿离开光明天宫也是因为一坛酒。”她微微笑道:“说来蝶儿和你一样,很喜欢酒又对酒很挑剔。”

林翊川坐在对面旋转着手中的酒杯:“我可不是喜欢酒,我只喜欢喝你酿的酒,其他的酒我不过是品。”他将手中的酒倒去,空杯放在桌上:“兰蝶喝了你的酒便被你给拐跑了,老教王真是放心把女儿交给你。”

江晚嫣笑道:“老教王可不是放心,他只是无奈才将蝶儿交给我,他一生仇家无算,纵然是光明天宫内也有人在算计他多久死,为了蝶儿的安全他只有让蝶儿来奇异谷。”

林翊川感慨道:“奇异谷,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从来没有人想着对奇异谷动手,说来也是个世外桃源,若是我想要隐世一定会选择奇异谷。”

江晚嫣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隐世?”

林翊川想了想,说道:“这件事了解之后吧!炼刀人之事,龙古云都,海祭,三件事有着联系,炼刀人的目的海祭之时应该就能够知道,龙古云都是个麻烦。”

莫名地感觉有一个人在做一件事,这个人将他和江晚嫣都拉入这件事中,龙古云都的出现到如今江城炼刀人再都之后的海祭,仿佛这个人对他很了解,能够猜到他一定会出手,也能够猜到江晚嫣一定会在他身边。

疑惑顿生,他也不知道惑从何来。

江晚嫣问道:“东方无玉在这个时候告诉乔姑娘北方战场之事有何用意?”

林翊川摇头道:“不知道,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仿佛如他所说确实对赵承王爷很是仰慕,可能是觉得这次海祭会对安然有影响,提醒我们小心。”

他有些担忧的看着江晚嫣,东方无玉说过,若有人要对他动手必然会先动江晚嫣,东方无玉言语中的寓意让他有些疑惑,听起来像是因为他插手炼刀人事件阻碍了某些人,细细斟酌一番他又有些心惊胆战,炼刀人的目的至今他都不清不楚,素君阳说龙古云都开始追求虚无缥缈的东西。

似乎一切都是奔着鸣渊刀而生,似乎一切又不是,炼刀人劫走燕长歌和阳舒天本就不合理。

江晚嫣疑惑道:“海祭为何会选择乔姑娘?不是应该由未成婚的少女主持进行吗?”

林翊川说道:“其实很久以前海祭是由朝中在江湖选择一对夫妻共同主持,只是后来因为很难找到一对夫妻能够同时拥有高深的内力和轻功,也很难找到默契度如此高的夫妻,花费财力人力太大也就决定以未婚少女主持,这样能够让主持之人为了家族荣誉更加上心。”

他突然醒悟,阴冷道:“有人有意翻看了旧史,向圣上推荐安然!”

雨后的夜,风有些冷,熟睡的人看不见烛火的摇曳,他们在梦里听着白天不敢说的话,做着白天不敢想的事。没有睡意的人还坐在灯盏前失着眠,黑夜总是漫长的让人看不见光明,总让人失眠的人期待着朝阳的升起。

林翊川坐在房中看着对面的人,他的内心犹如一阵风浪席卷,他从未见过这个人有过如今这幅模样,疲倦,失落,颓废,就像一个被秋风扫过的枯叶看不见一丝生气。

“我们联手吧!”明原天已经有些崩溃,他的高傲在这一刻再也见不到。

林翊川说道:“在我印象中实力?我的实力不过是我自吹自擂,我自认为有着一定乾坤的实力,当站在乾坤面前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林翊川叹息一声,炼刀人从明原天手中劫走阳舒天给他的打击很大,林翊川知道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被拔了毛的老鼠站在众人面前一样,说到底他是为了内心的尊严还是为了阳舒天,林翊川也猜不透。

拍了拍明原天的肩膀,说道:“我现在不会与你联手,你的尊严你的骄傲是我承受不住的悲怆,但若你有事可以来找我,至少我们现在还是在为了炼刀人之事坐在这里。”

明原天疑惑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道:“我需要的不是现在的你,而是曾经的你,现在的你我一掌就能够打死,和你联手我只会多一个累赘。”

翌日清晨,乔安然很早的从房间里走出,天空还能够看见星辰,朝霞尚未从天边露出痕迹。她也是一夜未睡,她害怕在梦里看见他,看见他的尸首。

“师兄?”她惊道。

林翊川站在院落中央,说道:“安然,我们走吧!”

再次从林翊川口中听到安然二字,乔安然心中油然一份欣慰,三年了,她多少次想听到林翊川再叫她一声安然,仿佛失去的温暖又再一次回到她的身旁,那个能够一直呵护她的师兄又一次回到她的身边,她追着他的脚步,听着他的笑声,眼前桃花在空中飞舞,风吹过,沾染上少年的肩头。

乔安然艰难地一点头,走到林翊川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