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0 是非人我几时休
作者:我思长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729

皇帝狂奔回宫,闻说皇贵妃受了惊,且受了点伤,草草清洗完毕就睡下了,皇帝便命一切人等静而勿扰,他悄悄地直往内殿而来。

云罗已经躺下了,似乎睡熟了,皇帝进来,她睡姿不变。幽丽容颜分外恬静,皇帝坐在床沿看着,不禁想起适才所见柳欢宴的情形,那样光彩夺目,他从不曾见过柳欢颜,于是到今天他才懂得所谓“京城双绝”是什么意思。云罗脖子上有擦伤的红痕,伤口并不甚深,是以清洗后只用药敷,未曾包扎,他俯下身,细心替她撩开缠绕于颈间的碎乌丝。

目光忽而落在她身后,枕下露着一角白巾,他探过手去,轻轻地抽出那块白巾,这似乎是一块内衣衣料,不过看成色非宫中之物,是从男子贴身衣物上撕下来的,皇帝手握着那角衣巾,变幻的目光里似乎闪过一丝阴霾。

他走出外殿,低声诘询:“在哪里找到的?”

秋林了解到情况,如实回报:“奴婢听说是曹副统领在距落凤坡三里处的崖下小树林找到了娘娘。”

“她怎么会去了那里?”

秋林小声道:“是圣母皇太后娘娘,派人将娘娘请去的,那时奴婢也曾相随,因有人防护奴婢不得近前,风雨剧变来得太快,奴婢没能来得及护得娘娘,万岁爷请恕罪。”

皇帝沉吟良久,方问:“圣母皇太后安在?”

秋林摇了摇头:“尚在寻找。”

云罗一梦仿佛睡了很久很久,梦境却异常平静,与往日一挨枕便噩梦连连相迥异,醒过来的时候红日当窗,她又伏枕片刻,想起梦里与之同在的绵长呼吸,微微含笑。探手伸下枕下,掏了一会子,脸色渐变。

那块给她包扎伤口的布不见了。

午后困在落凤坡的宫人们俱都归来,可是圣母皇太后依旧沓无讯息。

皇帝原想把香吟、采蓝召去,临将出口,却又忍住。

但是这以后皇帝始终没有再上过莳慧宫。

数日后圣母皇太后腐烂不堪的尸终被挖掘出来,天灾**,太后如此死法出乎意料,可也顺理成章,只哀不幸举国全悲,皇帝下旨大葬,却因云林寺和尚阻拦,说是太后死因非同寻常,或有冤魂厉鬼缠绕,大祁素重僧佛,无人不信,因而棺椁暂留寺中终日诵经念佛,祝祷太后早升极乐,至于太后理当落葬先帝寝陵,这一点却迟迟无人提及。

此事告一段落,皇帝心中如喜如悲,千头万绪竟落不到一点实处,最后一个隐患也已除去,他和云罗之间还有什么障碍?然而那条方巾时时游移于目前,逐日竟成阴影,遮住了他看往云罗的所有热切的目光。

“云罗,云罗?”

她那双美目的眼睛,他看不见底,她心事隐约,他也摸不到头。

莳慧宫近在咫尺,而她的人远隔天涯。

人不去,却时时关注莳慧宫,想她今时不同往日,既有了皇长子,必定想尽一切办法讨好于他而勿使子失宠,然而莳慧宫终日悄悄,与往常无常。皇帝把璿儿接出莳慧宫,说是皇贵妃体弱多病,交由贤妃抚养,云罗依然毫无反映。皇帝异常恼怒,然而有别的事情引走他的注意力,一时无暇顾及私情纠缠。

此时武举已毕,朝廷共取四十名进士,武状元孟庆舒,榜眼傅灿,探花徐启愿,因此次恩科允许军中低阶兵士参加,这状元和探花都是军中出身。三人皆是骑箭精绝,孟庆舒策论一,傅灿一手雪浪剑出神入化,单以武功论,所有四十名武进士无可与其拟者。皇帝对这三人重视非常,数次长谈,徐启愿入京营,孟庆舒和傅灿暂在永定门当差。职位不高,但是当前的侍卫统周应桢和副统领曹霸,都是永定门职司出身,而永定门本身便是皇帝进出必由之地,重要性不言可喻。因前战安远侯失利,改任平江布政使,明着虽是降职,但平江素为鱼米之郡,一国税收七成出自平江,反见皇帝恩宠更胜从前。另一方面,周应桢调往冀州,曹霸提为侍卫统领,副统领由散骑常侍鲍隆担任,这鲍隆与方贤妃为中表至亲。柳丞相在上次议和中表现出过人的军事才干,但皇帝此后绝口不提,皇帝重用周应桢,扶持方家,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安排下进行,皇帝这一系列的意向清晰而且手段有力,之前朝野之中因议和而起的不满声音也逐渐减少,正是一片大好,却陡起阴霾。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暗暗滋生出来的谣言,起先极微,压根儿不曾引起重视,就连向来得到消息最快的清乐院也未加特别重视,然而不过几天功夫,恰如野火之后重生野草,以蔓延之势迅侵入大街小巷,达官贵人、平头百姓无不得知,就连元老大臣们也听得此议暗暗地交头接耳两句。

皇帝很快便得知了这一谣传的准确说法:当今太后本是前代颜妃从西昌带来的陪嫁,颜妃因偷情被废而死,这陪嫁宫女却侥幸存活,并且阴差阳错得到皇帝垂青。

流言是围绕太后而起,其矛头指向自不待言,明明就是指皇帝有一半西昌异邦血统,他没有资格继承帝位!

不过,王太后是某年选秀进宫,这是一个微弱的质疑,随即便为更刻骨的反击所吞没,即指王太后的选秀身份是后来捏造出来的,为了掩饰其母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地位。要不然,怎么皇帝登基,尚不见封荫太后家人?更有甚者,皇帝未登基之前,是最不受待见的皇子,所为何来,正因老皇帝非常清楚他的异族血统,这位皇子前途有限。不久以后,更有确切消息传出,有关王太后选秀那一年的内库卷帙被全数销毁,为何销毁?是谁在心虚销毁?自然更加是个有力佐证!阴谋味道至此浓冽万分。

皇帝勃然大怒,一连串下诏赦责呵禁。禁卫军抓了两名闹市中造谣卖力之人,当场斩,这一行为过于草率鲁莽,甚至没走刑部公开定罪,属于私刑,在这风尖浪口,尤其掀起惊天波澜。皇帝派人把五六个肇事禁军投入大牢,愕然觉闹事的五六人当中,有一个是他近来十分看重的武举榜眼傅灿。

傅灿是遭人陷害,抑或本就是这连环计中的一环?事到临头,皇帝才现对傅灿等这些新进士并不深知,更加不能放手信任,怀疑毒刺悄悄长出来,无论他是被害也好,便是局中人也好,皇帝根本不想过问,他用的方法就是疏远这些刚刚提拔上来的还不是心腹的“心腹”。事实上他也来不及过问,因为谣传又已升级,从指皇帝有西昌血统,升级到大祁之所以和西昌打仗经历百年未有之败,以羞辱的议和为结局,正因皇帝人在大祁,意在西昌。

谣言便如瑰丽万端的大蝴蝶,拍拍翅膀飞过墙去,身后留下的是光是影不负责任。但这种谣言恰恰印证了一个国家最底层、平时遭受种种不公待遇、不得扬眉吐气的居家百姓最为嗜爱的趋向,不过数日之间,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传。近年国中天灾频仍,国中本已颇多怨言,借因起势,京都此起彼伏经历了几场民变械斗,规模虽是不大,时局却已陷入紧张之中,京城实行宵禁,戒严,可时局非但未曾因此而好转,反而暗暗的剑拔弩张,较前犹甚。

皇帝烦燥不堪,后宫妃嫔虽多,唯有一个方贤妃善解人意,差可安慰几句,一连数日,都宿在钟粹宫,饮酒不止。方贤妃亲斟一杯酒,却又将手掩着,柔声道:“皇上,不能再喝了。”

皇帝不予理会,抢过杯子来一饮而尽:“再斟。”他眼内酒气不时溢出,方贤妃瞧了略有害怕,死死地抱住酒壶:“皇上恕罪,臣妾不能从命。”皇帝醉醺醺地扑到她身上,抢夺中酒液洒了方贤妃一身,皇帝大怒,把倾翻的酒壶往地上一摔,骂道:“你想干什么?你也造反么!”

方贤妃跪下泣道:“皇上,就算你恼了臣妾,打也好,罚也好,总之皇上不能再饮酒了,皇上龙体保重,乃臣妾之福,社稷之福。”

皇帝冷笑道:“朕躬圣安,未必是你之福,至于社稷,嘿嘿,嘿嘿!”

方贤妃这几日都不敢提及那谣言一个字,鼓足勇气道:“那传闻妾也听到,不过是无稽之谈,皇上何必在意?过段日子,传言无聊,自然而然就风平浪静了。”

皇帝静了一静,道:“贤妃。”

“皇上?”

“朕没醉,”皇帝说道,“朕虽喝了很多酒,脚是软的,步子歪了,贤妃的容貌朕也看不清楚了,可是朕真的没醉,心里没醉。”

方贤妃被他这段话说得毛骨悚然,欲待回复,只不知从何说起,不回复,又惧失礼,勉强道:“皇上,臣妾愚钝。”

这一场风波,明明是人为操纵,岂是时间所能平息,贤妃是装愚,还是真愚?皇帝看了看她,厌烦之感填满胸臆,歪歪斜斜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夜色清凉,风来如水,整个人为之一醒,宫墙一角蜿蜒升出一缕灯光,他定了定酒醉惺忪的眼,见一条绝美风姿的身影。

“……云罗?”呆立良久,嘴皮微微一颤,两个字由唇间滑落,熟悉的名字募然间添出无限生疏,似悸动,更惨伤。曾经那样亲密无间,而今她便是站在墙角处清清冷冷可望不可即的影子。

那人儿越退后一步,这才跪倒在地:“皇上金安。”

皇帝的嘴紧紧抿成一线,半晌道:“夜已深,你不在宫里,到此作甚?”

云罗答道:“臣妾记挂璿儿。”

短短六个字,如箭穿透心胸,把刻意竖起的那一座坚墙,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