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 一种可怜生
作者:我思长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960

营帐里安谧如许,两人一坐一立相对。临止微笑着道:“丞相大人莫非还与皇上在怄气不成?”

柳欢宴瞥他一眼,懒洋洋微笑道:“大总管这话说差了,做臣子的,岂敢与主上怄气?”

“丞相素以大局为重,处事尤为冷静,缘何对那等蜚蜚流言不闻不问,置若罔闻?”

柳欢宴收了笑容,正色问:“大总管,你认为蜚蜚流言从何而起?”

临止不出声,这个当然不是流言,而是皇帝真实的心态,只不过凡是有点理智就会认为那是不合适的。

柳欢宴却泼他冷水:“依我看,你竟不要抱那个让皇上改变决定的主意才是。皇上他想这么做,不外是对云罗有所歉疚,某些事情无法回头,那么就从名份上、荣华上来补报她一些。”

临止道:“可是……”

柳欢宴淡然打断他的话:“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或者说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皇上他有心病。”

临止一时没能领会,但对于这一点柳欢宴也不好多说。真正的原因是,皇帝半生就吃亏在不能子凭母贵,吃过无数其他皇子体会不到的苦楚,到如今有了一个孩子,又是心爱之人所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不能让自己一个孩子有个身份卑微的母亲。

反正不管临止怎么费尽口舌,柳大丞相就是稳坐青山,毫不动摇。他自称是对皇帝并无怨言,但瞧这种情形,分明就是在耍小孩脾气,到最后不耐烦了,索性惫赖地倚着锦墩半打起瞌睡来。

临止无奈,他毕竟还是不能出来太久,和柳欢宴打不了持久战,只得起身打算要走。柳欢宴似笑非笑道:“不送不送,大总管果然是忠心为主,赤诚可嘉,只是事关皇上帷簿,大总管虽是至亲至近之人,似也不必焦心炙,过则犹不及也。”

临止挂着僵硬的笑容,就这么无功而返,心实不甘,他走了两步,重又回头道:“丞相不想管,奴婢倒也能理解。可惜,云罗姑娘是一失慧之人,她若为妃,朝中文武官员多半以为是因丞相之力所致,到那时,丞相的避嫌,恐怕徒致话柄而已。”

皇帝为何册一名痴呆之女为妃?正常情况下人们绝不会相信是皇帝锺情于这样的女子,却容易想到别的地方,比如说因柳欢宴权势熏天,连皇帝也不得不通过册其痴呆表妹为妃这种手段来讨好他。这种流言一旦传扬开来,柳欢宴的“奸相”、“权相”名头就跑不了了。

这话,由临止来说,无疑是非常难听,柳欢宴脸上笑容倏然不见,语气沉沉不起波动:“临大总管,走好。”

临止前脚踏出营帐,柳欢宴随后便将手边莲子碗一扫在地,浣纱听了忙跑进来道:“大人,怎么了?”

柳欢宴冷笑道:“一个太监,也敢威胁于我!”

浣纱笑道:“就一个太监,大人何必动怒,生气了不值得,你看,一生气就又咳嗽了。”

柳欢宴拿手绢捂着嘴,半天道:“好了,我没事,别瞎紧张。”

浣纱微笑道:“国家大事,浣纱不懂,浣纱只关心大人的身子。大人你这两天,较往常火气更大些。”

柳欢宴怔了怔:“是吗?”

浣纱另外取了干净的帕子替他擦拭额上冷汗,道:“大人口中不言,但浣纱也明白前两天的事让大人堵着心,不过,韶王死、王妃殁,这不是大人最开始就做好的最坏结局?”

是,他从出手,帮助六皇子穆泓倾宫的一刹那,就预见到那对将他引为知己的夫妇很难有好下场,然而,希望从无至有、又从有到无,转了这么一圈,所改变的,就是他的心境而已。柳欢宴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是我太冲动了。”

浣纱拿手指抹平柳欢宴眉间细细的皱纹,轻声道:“我知道大人的累。”

柳欢宴闭着眼睛,缓缓道:“临止所言虽极过分,却未尝没有道理,可此事由我出面万万不妥,这件事从头到尾我参予得已经太多,我是不能不避嫌。皇帝出来秋狩,说到底还没进行过,不妨找个机缘让皇上带云罗出去,散散步,射射箭,打打小兔子什么的,让大家都看到云罗实是个痴呆,那么皇上那个荒谬的封妃念头,自有无数老成官员跳出来挡着。你去替我办了这件事罢。”

偌大的营帐内牛油巨烛滋滋燃烧,浣纱神色不变地在旁服侍,显然那番话并不是对着浣纱所说,而柳欢宴对话的这个人,由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柳丞相继续托病,他的咳嗽伤风之症非但没有好转迹象,反而加重了,为了不连累到旁人尤其是皇帝金贵之体,柳欢宴先行告辞回到了京师。

而皇帝似终于在大帐内呆得厌腻了,传旨进行这次秋狩一次真正的围猎。

军号齐响,皇帝御驾亲临。万众瞩目之下,皇帝披着暗紫红底乌云豹大氅,满面春风骑马而来,更奇的是,大氅里尚包裹着一名女子,姿容如画,这两天人人听说皇帝新宠柳相表妹,其人尚是初见,未料形影不离至斯。不及细观,解镫下马哗啦啦一大批下拜叩见龙颜。

“平身,”皇帝心情甚佳,笑吟吟道,“今日只须尽乐,不必拘礼。”

随手解下大氅,递与临止,身前女子露出形貌,见她穿着五色簟文刻丝流云衫子,一斛珠抹紫皱绉比肩,转眸间容光耀丽不可逼视。皇帝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便听她咯咯咯清脆的笑了起来。笑声传扬,诸大臣护军面面相觑,均想:“原来是个不识礼议的乡间女子。”

云罗此次苏醒,大病初愈后性情比先前竟然改变许多,常常是眉眼弯弯闻乐即笑,偶而记着不快即樱唇微扁。她向来是大家闺秀,礼仪姿态无不圆臻完美,皇帝十六岁与她初识起就没见过她彻底放开性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时见她若小孩般明净无虑,心中只有加倍欢喜,她的痴傻更不足为意了。

狩猎开始照常要擂鼓三通、山呼万岁,皇帝怕她惊着,便伸手掩住她耳朵,待那惊天动地的一阵过去之后,皇帝执起大弓欲射,云罗按住他的手,道:“我也要!”

按惯例这一箭肯定是皇帝射出,并且射中才能算正式开始,围场早已赶了很多只野兔狍子之类的小动物,俱都一跷一拐,安在巧妙的地方,时刻准备着能让皇帝一箭射中,但云罗突然插了这么一句,大大逾矩,一众侍卫大臣又都乱了套,傻了眼。

皇帝浑然不察,只低头笑盈盈道:“你想亲自射?不行啊,你力道不够,射不到的,等朕为你射来?”他声音虽是不响,但周围死寂,人人听得清楚,云罗侧头想了想,道:“不要。”

“嗯?”皇帝疑问,云罗又指前方道:“我要那个!”皇帝顺她指向看去,不禁啼笑皆非,那是围场周边,生长的一株黄色野花,深秋的风里飒飒轻摇,倒有几分傲人之姿。皇帝刚想开口拒绝,云罗抓着他的袖子摇晃两下,眼中已是晶莹微浮,皇帝心下登时软了,笑道:“好好,朕射给你。”

撑开御弓,一箭流星赶月射出,射向……射过了场中数百只瞪着乌眼珠子惊恐不已的小兽,射过了风中翻卷猎猎作响的旌旗锦纛,射过了千乘万骑箭囊弓弦,射过了无数双歪斜口眼惊愕目光,最后射中孤零零开在荒草丛中的那枝黄花,由茎叶一折为二。

小太监奔跑捡拾花儿,双膝跪着呈上,皇帝转手送与云罗。云罗接了过来,轻嗅于鼻端,低声道:“多可怜的花儿,孤单单的,让它与我作伴。”

不知何以,皇帝突生萧索,忍不住把她抱得紧些,道:“朕许你以后都不再孤单。”云罗抬眸,笑容明媚,皇帝眼中心中都只剩下她这个笑容,忍不住低在她唇上一吻。围场上呆若木鸡的一帮人怔愕半响,方接到临止不住递过来的眼神,领悟行围这就算开始了,群呼“万岁”,争先恐后急驰出去,万兽奔舞,飞矢如流,烟尘四起。

皇帝驻马不动,接过云罗手中那枝花儿,替她簪在襟前,云罗嫣然一笑,忽见一只香麝子慌不择路朝他们电闪奔来,云罗不禁向皇帝怀中一缩。皇帝抱着她,忙道:“快射了它!”侍卫统领周应桢始终伴于君王左右,闻言即带马前突,唰的一箭将那麝子钉在地面,鲜血溅起让云罗又是一惊,顿时便哭了起来。

皇帝道:“不怕不怕,这是在保护你呢。”云罗哪里听得,更哭得大声了,皇帝忙斥周应桢把猎物拿走,左劝右劝,这才让她稍许平静下来,但是捂着眼睛死都不敢再看围场中情形了。

皇帝所宠的女子是个傻子,这几天皇帝身边的内侍宫娥,包括周应桢等近侍在内已皆尽知,只是谁也不敢传将出去。这时云罗在围场里时哭时笑,断然并非不识礼仪恣性所为的样子,人人都瞧出来她智商上面只怕有些问题,一国之君竟然喜欢上一个傻子,岂非是个大大的笑话?更严重的是有人当即便想到,皇帝对这痴呆女子宠爱非常,好象还传出过有册立为妃的风声。

册一名痴傻女子为妃?笑话,这如何使得?!东祺乃是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皇帝宠幸痴女已属失仪,果真再立了她为妃,颜面何在、体统何存?不成,万万不成,哪怕这女子有着万千煊赫的背景靠山,都是决计不可容忍的!

数日后皇帝回京,一场看不见刀光的战争由此拉开序幕。幸好那女子虽是柳丞相的表亲,显然关系也不甚紧密,而且在这件事上柳相的冷静程度要远皇帝,和诸位大臣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在他有意无意引导之下,群臣虽以各种理由劝谏皇帝打消册妃之念,但所用言语、方式均极为温和,大都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站在国家的高度苦劝皇帝,最后连母后皇太后也惊动起来,皇帝起初尚是恼怒,逐渐清醒些许,最后册了云罗为婕妤,这个份位只比妃位低一级,但是其意义就如有天渊之隔,上到太后下至朝臣都觉得可以接受。虽有深思远虑之人考虑到万一这位婕妤娘娘将来生个孩子什么的要进位,岂不是又将为妃,但这件事着实太过遥远,这痴蠢女子能不能长期受皇帝宠爱尚在未知之数,实在无需过早杞人忧天。

册妃风波告一段落,而全国选秀,至此也正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