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羞
作者:则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102

那带着几分嘲讽的言语一入了耳,青玄便睁开眼,双目炯炯有神,却于不经意间将双眸微微眯起,细细弯着,如同上弦的月华。

不曾转过头去,他便就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了。

“师徒相处,授业有恩,自然是应当情深的。”他低垂着头,也顾不上自己正在被罚跪,表情似笑非笑地回敬着,言语中有意无意地强调着“情深”二字,带着一种看透表象的嘲弄:“帝尊座下无人,想是无法体味此中情意,便就来酸么?”

没错,来者正是那至尊玉皇大帝昊天!

“怎么?”随着步履接近,昊天带着些居高临下的倨傲,打量着面前并排跪着的两人,眉目间擦过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带着两分刻意地拖长了尾音:“合着你师徒二人情比金坚,你就拿这来寒碜本帝尊座下无人?”

这相当不合宜的“情比金坚”一次带出了难以言喻的酸味,话中的讥嘲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千色以眼角的余光淡淡扫了青玄一眼,如泓潭一般的双眸中有股幽亮的光芒在微微跳动。“青玄,平心静气,默诵《拔度血湖宝忏》,不可在诸神神位前出言放肆。”她神色平静地出声提醒,顿了顿,复又闭上眼,之前的慌乱心惊早已是丝毫不剩:“帝尊想必是有所误会。弟子犯了错,做师父的自然难逃教导不严之责,既然掌教师兄已是身先试行,以身作则,代替做弟子的赔罪,千色又怎能推卸责任?青玄一番胡言乱语冒犯了帝尊,自是该罚,千色教导不严,在此忏悔自省,却不知帝尊前来,是否有何迷津要点化?”

一番巧言,不着痕迹地玩着文字游戏,还将风锦也一并拖下了水,充作了四两拨千斤的工具。

“忏悔自省?!”对于千色这不着痕迹转移话题的言辞,昊天那深邃黑眸中的慵懒瞬间转为冷冽噬人,视线锐利得犹如刀刃,四周的空气在一瞬间冷凝。沉默了片刻,他微微眯眼,俊容充满危险的神色:“你跪在这里真的是为着忏悔自省?!”

这话的指代虽然不明,但千色猜想,昊天应是不可能知道她入了青玄的梦中所遭遇的魔障,只不过,思及那令人脸红的一幕又一幕,她忍不住睁开眼,又以眼角的余光瞥了瞥青玄,心底似是有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微微颤动着。

“倘若不是,那帝尊认为千色跪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她起了身,从容地与那九重天的统御者对峙,并不露一丝一毫的破绽,只是沉着地反问,在看似平静的谈话当中暗含了不少诡谲的心机与无形的较量。

听得如此带有挑衅意味的反问,昊天并不着慌,只是略略拧眉,眼眸中更添了一份如冰的冷凝:“横看竖看,你都像是故意跪在这里,守着你这个宝贝徒弟,并等着本帝尊来回送个人情的!”他说得有些气闷,却也不得不承认,若千色没有上昆仑山来,只怕,白蔹根本就不会卖这个面子与他商谈。

如果之前在长生宴上,青玄的言行举止皆是出自千色的授意,那么,一番设计最终让风锦下跪赔罪,便可看作是这师徒二人在向他示威。细细想一想当年的事,虽然是因缘际会的命数安排,但,他也必须承认,他确是有私心的。

当时,他本是极看重千色与风锦,希望一次历劫便让他们二人皆成正果,所以才会想出这么个遭瘟的法子,在长生的默许之下,授意由风锦去安排一切。风锦自然是不愿的,可却隐隐知道事关历劫,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安排。只是,谁也没有料到,那芍药花妖会去找上青玄,也没有人料到,千色这个女子,冷清冷性,却是独独过不了情关。

最终,这一场设计,不过成全了风锦一个,却是连累了一干人等,有的遭了贬谪,有的遭了雷刑,有的历劫十世,由此还得罪了北阴酆都大帝。

眼前这个女子,傲骨嶙峋,若能磨了那棱角,挥剑斩情丝,自是天界可重用的人才呀,可为何偏生就毁在一个“情”字上头?

其实,要说人情,他也的确是有所亏欠,明里不说,暗地里也是理应卖个人情给眼前这师徒二人的。

“帝尊既然说是,那就姑且算是吧。”千色甚随意地附和了一声,言语中听不出个所以然,唇角噙着一丝浅浅的冷笑,眼眸似是抹去了所有的亮光,黯沉沉的犹如久未磨砺的钝器,只是不动声色,看昊天会给个什么样的人情。

依照她看来,昊天多半会以为青玄的一切言行都是出于她的授意,那倒是正好,有什么都可以冲着她来,不用迁怒到青玄身上。所以,她是专程在此等着昊天,将这一场闹剧收尾到自己身上的。

昊天不知千色的打算,之事压低了声音,轻轻叹口气,微微垂下头,那双犀利的黑眸稍稍垂敛于阴影中,让人看不清其中闪烁的光芒:“你这宝贝徒弟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本帝尊属意带他上九重天,本是出自一番好意,却不想,他偏偏要往那不尽人意之处胡思乱想——”

“多谢帝尊的好意。”千色有些漠然地打断他的话,负手而立,一脸平静,略略侧过头,看着青玄跪得直直的背影:“无论是去何处,总要遵循他自己的意愿,他若是不愿,谁也强迫不了他。”

“只是,他这么绝佳的资质,偏偏有着断不了的命数与劫难,若是修不成仙身,堕回了轮回之中,岂非可惜?”昊天也侧过头去看着青玄,只是,那目光并非如面对千色时的惋惜,反倒多了一抹意味深长。

“帝尊既是爱才惜才,又何必出言晦涩,拐弯抹角?”听着昊天有这么一说,千色立刻便就明白他会卖个怎样的一个人情了,心里虽然稍稍欣慰,可神色上却仍旧如斯,就连声音也肃然得近乎刻板:“若真能成全青玄的功德,助他修成仙身,千色自当感激不尽。”

“千色,你这模样,哪里能看得出半分有求于人的屈就?”昊天笑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只是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不紧不慢的拂了拂衣袖,敛下眼睫,表情似笑非笑:“最后的天劫,你总是要直面的,是终成正果,还是打回妖身,这得要看你的造化,而他,被你强自干涉了命数与轮回,一心导入仙道,若是不能尽快修得仙身,一旦你被打回妖身,他只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是么?”既不顺遂,也不辩驳,千色只是淡然地应了一声,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看来,你也有觉悟自己过不了天劫了?”仿佛从千色的回应中敏感地得了些什么暗示,昊天深邃的眸底有着浅淡而凉薄的笑意,只可惜,话语中暗藏的玄机,就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了。

“能过或者不能过,都是造化。”对于这种假设,千色的表情很漠然,言语里也不见一丝情绪起伏:“千色听天由命。”

或许,昊天说得一点不错,她是有预感自己过不了天劫,所以才会苦心孤诣地希望青玄尽快修成仙身,最终不至于遭她连累。

“听天由命?我看你倒从来没有半点会安于天命的样子。”又哼了一声,昊天瞳眸淡睨,眉梢上挑,一抹深沉的笑意自唇边泛开,点染在眼底,变成不易觉察的讥讽:“既是恭维本帝尊爱才惜才,那本帝尊便就指点你一条路。”顿了顿,他指了指青玄,眼眸中划过一簇黯沉的阴影,把话说得甚为玄妙:“他如今尚缺功德,还需历练,你带着他一路往北而去,自会有所斩获。”

“多谢帝尊。”千色微微垂眸,保持着神色的平静,可心里却已是知道该要如何做。

“他能不能修成,这得看因缘际会,至于你,心里既然没有半点谢意,嘴皮子上也就不必再客套了,好自为之吧!”言语点到为止之后,昊天转身便走,不再多言,可走了几步之后,却又停下,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她师徒二人一眼,眉头稍稍一蹙,接着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

罢了罢了,一切都是天意!

眼见着昊天离开了,千色才转头望着青玄,语出淡然:“青玄,起来吧。”语调之中带着点幽幽的深沉,似乎还蕴含着别的深意。

“师父,不用再跪了么?!”虽然嘴上这么问着,可青玄却已是揉了揉麻木的膝盖,缓缓地站了起来。跟着师父这么久,他甚少被罚,如今还是第一次被罚跪,以往,师父即便是罚他,也绝不会选择这种既没有实质功效又浪费时间的法子。

“你既认定自己无错,跪在这里也悟不出错处来。”千色轻描淡写地回应着,脸上突绽的笑意像是冬日里盛开的牡丹,斑斓的璀璨,却也像是一把极锋利的剑,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毫无笑意:“再说,为师也不觉得你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这么说着,不知为何,看着青玄她突然又想起了那魔障,心弦倏地一颤,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也不知是急着逃避还是心底有着些不自在,她转身背对着,却没有现,青玄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的后颈,一下子就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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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得了昊天的点化,千色便就带着青玄到了玉清大殿,果不其然,长生大帝正一脸凝重地立于案前,似乎正望着桌案上的什么东西呆。

“师尊。”

千色立于玄关处,静静地唤了一声,眼神并着语调,带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意,心中始终觉着愧对与内疚。

于她而言,师尊待她亦师亦父,关切有加,即便是当年她尚是妖身,还未得道,也不曾亏待过她,反倒处处相护。这几千年来,若要说她有对不起的人,恐怕,她也只觉得自己有负师尊的教导与偏爱了。

“千色,又要走了么?”长生大帝抬起头,白眉下的眼眨了一下,随即又闭上,好半晌才无奈地摇摇头:“今日一别,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看着眼前的千色,就如同是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般,他说得甚为感慨,幽幽叹息之间,眉心似有一个无法解脱的郁结。

“如果能熬得过这关,千色定会回来玉虚宫,长侍师尊左右。”千色自然知道长生大帝在感慨什么。师尊素来不是个会将情意挂在嘴边的人,这一次会如此感慨,恐怕也是有预兆的吧,知道她或许过不了天劫,注定会被打回妖身。“若是熬不过,那就由青玄代替千色回来侍奉师尊吧。”

说到最后,她不得已地给自己留了条退路。

的确,不论自己最终的结果如何,她也定要让青玄修成仙道,这样,即便是最终过不了天劫,她至少还可以安慰自己,青玄会为师尊争气,会为神霄派争气,同时,也算是为她争一口气吧。

“为师不想听你说如果!”听得这样的话,有看了看她身边一脸愕然的青玄,长生大帝有些愠怒了,可是那愠怒的眼神之中,更多的却是疼惜:“你非得要熬过不可!”

“千色会尽力的。”

离着数丈远,千色只是轻轻地应着,可就连青玄也听出,她话中的底气甚为不足。

长生大帝明白,此刻若是一味地逼她,只怕结果会更糟糕,便只得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青玄,过来,师尊有话要同你说!”他望向青玄,那种的凝重越的深沉起来。

青玄走近了去,这才现,长生大帝在桌案上搁置着一把长剑。

“你虽得了你师父与师伯近两千年的修为,可你本身根基薄弱,‘戮仙剑’的剑魂为你师父所御,阴气太盛,只恐你日后驾驭不住,遭了反噬。”长生大帝拿起那把剑,递到他的手中,言语之间带着些微嘱托:“这把乾坤剑乃是上古神铁锻制而成,分乾与坤双刃,乾刃可吸取日之精华,坤刃,可汇聚月之灵气,给你用着,倒也合适。”

青玄接过那长剑,有些诧异地将剑身从剑鞘中拔出,现那把剑甚为怪异,并不如戮仙剑的古朴,剑鞘上也无任何装饰的图腾,一看便是男子所用。而那剑刃一半带着点黯沉,一半则是锃亮如银,握在手中甚为沉甸甸的,可是却觉得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正随着那把剑从手掌灌入身体之中。

这种怪异的感觉令他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仿佛这把剑生来便该是他的,是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抬起头,他看着长生大帝,满眼不解。

“师尊——”

“你师父如今大劫在即,处处凶险,你在她身侧,定要多加小心,才可护得她周全。”长生大帝微微颔,压低了声音嘱托着,似乎是刻意不想让千色听到,只是指了指那把乾坤剑:“此行往北而去,切记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一瞬,仿佛突然得了一种承认,青玄的心底一下便涌起了雀跃的浪潮,说不出的喜悦,并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甚重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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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玉清大殿,一路往梧居而去,千色心事重重,不言不语。而和她的满脸凝重比较起来,青玄却是显得步履轻盈,神色愉悦,拽紧了手中的剑,仿佛正不断坚定着内心的某一个信念。

虽然他明白,自己的力量和师父比较起来,微不足道,可长生师尊既然给了他乾坤剑,又嘱咐他保护师父,那么,不论如何,他定然会竭尽全力的!

就这么各怀心事地入了梧居,当青玄瞥到千色的后颈时,突然眸色一暗,转身悄悄将原本大开的房门给严严实实地关上,杜绝窥伺者的觊觎。不动声色地关上了房门后,他突然走到千色的身侧,凑近了她的颊边,唤了一声。

“师父——”

这声响来得太过突然,一下便打断了千色的若有所思。

“什么?!”她闻言不由一抬头,骤然觉青玄的面容竟已近在咫尺之间,心突然没由来地便慌了起来,惊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料后背却是抵着屏风了,顿时嗫嚅了起来,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脑子你纷纷乱乱地竟然全都是他在梦境之中对她所做的羞人举动!

“师父,你怎么了?”

“为师没事!”双颊泛着潮红,想扭头望向别处也不行,只能直直地凝视他的眼,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任何的感情,就连身子也不自觉地僵直紧绷:“想着一些事,一时有些入神。”

“哦。”青玄心里泛起了一丝狐疑,可是却并没有表现出来,感觉到师父的不自在,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随即便退开一步:“师父,我们下了山便就要往北而行么?”

感觉到他离得远了些,没了那慑人的压力,千色这才缓了过来。“你有什么疑问?”她轻咳一声,掩饰自己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在心底不断斥责自己。

“此行得去多久?”见师父似乎是吁了一口气,把他的退让看作是卸下了包袱一般,这样的表情,不得不让他有了别的揣度和猜疑。青玄装作不在意地把话题引向别处:“我们几时回鄢山去?”

“难说。”千色定下心神,恢复波澜不兴的深沉,思忖了片刻才答道:“你几时得了契机修成仙身,几时才回去。”

“那我们还是先回鄢山一趟吧。”青玄定定地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可疑,可嘴上却还在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肉肉一个人在那里,总需得好好安排一下的。”

“那好吧。”千色觉得他说得很在理,便就应了一声,正打算坐下和他说些别的,却不料,青玄已是突然上前一步,将她困在自己的胸膛与屏风之间!

“师父,方才在九霄殿上,你是不是入了青玄的梦境?”

他低下头来,徐徐的低吟与温热的呼吸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么痒痒地撩拨着千色敏感的颈窝,问出的却是让她犹如被五雷轰顶的疑问!

“你在胡说什么!?”

她不肯承认,也不敢承认,伸手想要推开他,却现那意欲推开他的双手贴上的是他的胸膛,无形之间,更是暧昧非常,只好急急地收回手来!

胡说八道?

是么?

师父若是没有入他的梦境,自然不会知道梦里的是些什么,此刻又何必如此满脸绯红,羞愤懊恼?

青玄笑了笑,神情一展,虽然还不明了一切来龙去脉,可大致地情形却已是猜到了。

早前,他做梦之时常常对师父有着绮想,每次自那瑰色旖旎的梦中醒转之后,他总会忍不住多看师父两眼,一来是担心师父洞悉了他梦中的绮想,二来,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他总希望有一日,那些绮丽的幻想和梦境都能成真。可如今,他觉得自己似乎是离那梦寐以求的情意越来越近了。

师父是在乎他的,不是么?

他吻了师父,师父也没有生气,那么,他是不是还能更放肆一点呢?

这样的想法他之前也不过只能想想,做做白日梦,可是,一切,都因方才在九霄殿上所生的一切而改变了!

那时,他明明跪在九霄殿神位前的蒲团之上,并没有睡着,可是却似乎是神魂出窍,做了一场梦,梦中的一切触感真实,神思迷乱,如同真的与师父有了一场缠绵一般,那么飘飘欲仙,恨不得一辈子沉溺在那幻象之中。若不是昊天突然出现,打断了一切,他甚至怀疑,这场梦做到最后,会不会仍旧是同往常一样,给他更深的寄望和念想。

原本,他也以为那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可是,在出九霄殿的那一刹,他却突然现了惊人的事实!

是什么样的梦,会真实到把梦中遗留的痕迹也带回到了现实之中?

这个,他恐怕唯有厚颜请教师父了!

“师父不用否认了。”剑眉挑作一个极其完美的弧度,他不怕死地越将脸凑近去,薄唇几乎就快吻上她的耳际了。伸手拂开她后颈披散的青丝,靠在她的耳边,他低低地呢喃,带着情侣间的亲密:“你的后颈上还有方才于梦中留下的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