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鱼目混珠
作者:月影金樽      更新:2019-09-12 05:41      字数:6283

风雨渐静,车夫手法纯熟,快马亦加鞭,四匹膘肥身健的马儿,迈着优雅的盛装舞步,拉着一节精致的四轮南瓜车厢,在雷霆的通幽小径疾驰。四只铃儿在脖间颠簸,十六只健蹄坚韧有力,悦耳的银铃声和清脆的马蹄声驱散着一路的舟车劳顿。

马是骏马,灰色的鬃毛飘逸抖擞,焕发着龙马的快意精神。车是豪车,橙色的涂漆精心粉饰,满载着少女的浪漫情怀。每一位妙人儿的内心都是住着一个可爱的小公主,不论何时她们都渴望被宠爱,都盼望着拥有一架童话般的马车,都期待着她们心目中骑着白马的王子。

骏马嘶鸣高亢,豪车在雷霆格外显眼,是以马夫没有半道逗留,一路马不停蹄直奔雷霆的指挥部门前,却不知马车上的人到底是归人,抑或是过客。

此刻,金空月和加特林藏身于殓尸房外的草木之中,亦远远望见马车疾驰而过。

加特林道:“雷霆又有稀客到了!”

金空月问道:“哦,近日造访雷霆的不速之客不少,不知眼前来的是何方神圣?”

加特林回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的禁军十二星官?”

金空月道:“哦?‘灵缇犬’邢哮天不日刚造访雷霆。”

加特林道:“此事机密,我亦是昨夜得知,你是如何知晓?”

金空月笑道:“我自有门道!”

加特林道:“我有时真觉得你是安插在雷霆的卧底,什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

金空月并未接他的话,道:“邢哮天刚走,怎么?又来了哪位星官?”

加特林道:“‘千面蛇姬’!”

朝廷禁军内部编制为六扇门、魔法会、骑士团、相扑营、竞技场、忍者流等十二支编队,可谓各有千秋。十二支编队各有一位主事人,皆受制于禁军指挥使。

自朝廷设立军机处以来,除禁军指挥使直接听命于当朝天子,其余的军机要员均不再受皇帝节制,皇权天威亦大不如前。

前朝皇帝担心禁军指挥使亦不受掌控,是以在十二支编队中各特钦点了一位星官。这十二位星官本领高强,负责监督朝中大臣的一举一动,不受禁军指挥使或各路主事人的约束,遇有紧急情况亦可先斩后奏、临机处置。

“灵缇犬”是钦点的六扇门神捕,“千面蛇姬”是钦点的魔法会女巫,皆是十二星官之一,皇帝的心腹之人。

金空月道:“马车是她的?”

加特林道:“正是!”

金空月吐了吐舌头,笑道:“想不到老巫婆亦有一颗少女心。”

“千面蛇姬”已过期颐之年,服侍过五朝天子,关于她的姓氏已无从考究,但关于她的传说却千奇百怪,有说她是个没齿秃头、老态龙钟的垂暮巫婆,也有道她是驻颜有术、肤白貌美的妙龄少女,甚至传出不少她与先帝的风流韵事。可无论传的有多离奇,“千面蛇姬”的手段凌厉、心肠狠毒是举国公认的。

加特林道:“我有时觉得你的心实在太大,你已麻烦缠身,还有空闲关心她的少女心思?”

金空月道:“说到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的修为可教我望尘莫及!昨夜你明明要助我,却非得演一出大义灭亲,耽误的时日你可找补?”

加特林道:“不这么来一出,你这慢郎中肯用心?”

金空月笑道:“我岂不知人命关天,这不钟暮楚还没出来么,机会千载难逢,要不咱们靠近些,一睹这‘千面蛇姬’的尊容?”

加特林转身道:“你若再要东拉西扯,我可走了!”

金空月一把扯住他,笑道:“行行,咱不去看了、不去看了!咱们再等等,再等等。”

加特林道:“钟暮楚昨夜已验过鲁尔夫的尸身,不知今日又来做甚?”

金空月道:“或许他勤于政务。”

加特林摇头道:“此人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金空月欲言又止,他心下明白,暗道:去年朝廷提任地阶将军,你本是力压钟暮楚为雷霆的首席热门人选,但结果却是你名落孙山、钟暮楚榜上有名。其中倒不是雷老头有失偏颇,实是钟暮楚借助了钟家在朝中的势力,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加特林见金空月不语,知其失言,道:“你知我加特林虽是俗人一个,但对功名利禄亦并不执着。紫荆关钟家不知何时起与俾斯麦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结党营私,搅得朝野上下不太平,其家族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近年来竟逐渐开始染指军务,惹得军中忠直之士不满久矣。”

金空月道:“你与钟暮楚的本事本在伯仲之间,一个是雷老头的心腹爱将,一个又与他沾亲带故,听闻去年雷老头在朝堂之上不惜与俾斯麦争得面红耳赤,为的就是力保提任你。无奈钟家的势力太大,几经周折、多方博弈,朝廷才勉强同意在今年提任你。”

加特林道:“其实自大统领执掌雷霆,选人用人已大有改观,但用人唯亲、拉帮结派的时弊根深蒂固,我一个高级军官尚且满腹委屈,低层军士岂非深受荼毒。”

金空月笑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天下不平之事又岂能因一人改变,何况雷老头与钟家的关系千丝万缕。”

“钟将军慢走!”两人说话间,殓尸房外的二十多名兵丁竟前呼后拥地把钟暮楚与一个面戴鬼面具的高大随从送出门外。

加特林笑而不答,待钟暮楚走远,道:“依计行事!”

金空月整理了一番装容,乔装为普通军士,将雷兽手裹入风衣,也戴上了一具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随着加特林大步走向殓尸房。

守门兵丁查验了加特林的令牌,拱手恭敬道:“加校尉,此人是?”说话间,目光落在了金空月身上。

加特林道:“本校尉的随从!”

守门兵丁忙道:“多有得罪,还请长官摘掉面具!”

加特林怒道:“混账!怎么,钟暮楚的随从能进,本校尉的人就进不得?”

这时,一众兵丁的头目慌忙迎上去,道:“不敢不敢,只是不知加校尉到此有何贵干?您不是去抓捕金空月了么?”

加特林道:“本校尉行事需要向你汇报?你不提金空月也罢,耽搁本校尉抓金空月怕你吃罪不起!”

兵丁头目被加特林连珠炮般的话唬得唯唯诺诺,忙道:“是是是,校尉手上从未有过漏网之鱼!你等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开门!”

一众兵丁忙七手八脚地将重重枷锁的殓尸房大门打开,恭迎两人入内,待二人入内又关上了大门。

一众兵丁道:“长官,这加校尉什么来头,和钟将军一样摆这么大的谱,都不许我等查验那鬼面人?”

兵丁头目道:“你小子新来不知道,老子给你补补课,省的给老子惹是生非!这加校尉不日将升任将军,可不气焰嚣张!他手下的随从与钟将军方才的随从应该都是雷霆鬼面营的。”

一众兵丁道:“鬼面营?”

兵丁头目道:“是雷霆的精锐之师,内中高手各个身手了得,平时皆面戴一副鬼面。据说鬼面能将一个人的声音改变,狰狞的容貌和恐怖的声音令天下英雄胆寒!以后你等都给老子灵醒点!”

雷霆除常规行军作战,有时也身兼刑侦破案之职,是以军中设有殓尸房。说是殓尸房,实则与刑房相连,内里分布多间行刑室,刑具种类更是数不胜数,不时传出一阵鬼哭狼嚎,血腥味浓重刺鼻,十分阴森可怖。

金空月悄悄道:“这头目也是势利眼,不敢陪你进来,定是怕得罪了钟暮楚!”那鬼面竟果然将他完美的声线变得有些惊悚可怖。

加特林道:“他不跟进来倒好。只是为了你,我一世英名尽毁。”

金空月道:“待我沉冤得雪,自当请你喝酒赔罪!我是头一次进殓尸房,不料其中陈列如此多的刑具,有的分明是动大刑的,不讲人道么?”

加特林道:“听说当年镇压拜火教后,大统领曾主张废除这般刑具,但墨哈元戎力主保留。”

金空月笑道:“倒也符合墨哈老头节俭朴素之风,殓尸房是他的地盘,他自当废物利用!”

一名仵作迎上前,躬身拱手道:“拜见加校尉,请问您来此有何公干?”

加特林道:“特来查验鲁尔夫的尸首!”

仵作道:“钟将军方才离去,不想加校尉大驾光临,原来也是为鲁尔夫的事。”

加特林道:“哦?不知钟将军有何发现?”

仵作道:“钟将军不许小人跟随,是以小人不知。”

加特林道:“既然如此,你速领我们进去查验,也在门外等候!”

仵作连忙将加特林二人引入一间殓房内,吩咐助手推上了鲁尔夫的尸身,道:“鲁尔夫的尸身已送到,请校尉大人过目,小人这边就不得打扰了。”说罢,他垂手退出房间。

鲁尔夫的尸身显然已经过特殊处理,是以几乎保持了案发现场的原貌。尸身旁的木桌上铺陈着一些物件,其中一件正是机铳“狮子嗥吼”。

加特林仔细查验一番尸身,道:“面门、胸口、小腹各一处致命伤,确是‘雷霆万钧’所致!”

这“雷霆万钧”得拆开来看,“雷霆”指的是雷稳自创的一套掌法,名唤“雷霆掌”,其招式非常简单,但极利于实战,是以雷霆军上下皆习得这门功夫,而“万钧”指的是修习者的力道,只因“雷霆掌”是一门易学难精的功夫,一般人穷尽一生不过百钧之力,而步入“万钧”者显然已达雷霆的一流高手之列。

金空月道:“哦?雷老头五人是被爆炸声引出书厅,五个黑衣人随即登堂入室,因此尸身必是这五个人携入,那么这五个黑衣人必与雷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五巨头、十三太保,雷霆之中能达‘万钧’之人不过二十个。”

加特林道:“话虽如此,你却正是第二十个。”

金空月将双手背在身后,叹道:“原本是不足为道,但有了雷兽手,也算榜上有名!除你我以及死者鲁尔夫和那个人外,嫌疑人应该是在这剩余的十六个人之中,但雷霆藏龙卧虎,只怕还有隐藏不知的高手,何况那五个黑衣人的身份尚不明朗。”

加特林点头,道:“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金空月道:“嗯,不过我有一处发现。”

加特林眼前一亮,道:“哦,我亦有一处发现,说来听听!”

金空月指了指尸身上的三处致命伤,道:“你细看伤处极不规整,皆有反复重击之象,按理一击之下鲁尔夫已无生还可能,难道凶徒有鞭尸泄愤的意思?但伤处集中却又似有意为之,这数十次重击之下不知影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加特林道:“不错,尸身几乎面目全非,我亦想不出凶徒为何下如此重手。”

金空月道:“你有何发现?”

加特林道:“这挺机铳有些异样。”

金空月道:“‘狮子嗥吼’?”他知道加特林对机铳如数家珍,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是以收口没有继续追问。

加特林道:“十三太保的机铳皆以灵兽为名,是以机铳铳托两侧有灵兽暗纹。我的是两只奔牛,鲁尔夫的则是两只雄狮。”

金空月看了看“牛毛细雨”的铳托,又看了看“狮子嗥吼”的铳托,道:“确有两只牛犊、两只小猫,但有何不妥?”

加特林不理金空月的调侃,接道:“这挺‘狮子嗥吼’的铳托似非原装正版,必是偷梁换柱。”

金空月道:“哦,此话怎讲?”

加特林道:“十三太保用的机铳大多出自机关城,鲁尔夫加入十三太保不足一个月,我与其毕竟交情不深,是以对‘狮子嗥吼’的来历并不甚清楚,但我猜测并非出自机关城,而却极有可能是从九天龙城走私流出。”

金空月道:“出自九天龙城?‘沙哑子’也视若无睹?”他口中的沙哑子自然指的是沙赛浪。

加特林依旧不理金空月的调侃,接道:“你知道九天龙城的兵器威力强横,根本不理会是敌是友,神挡杀神,魔拦斩魔,皆无差别,加之九天龙城与朝廷为敌,是以朝廷本该严控,但若兵器为自己人所用,那就另当别论。这兵器虽来历不明,但毕竟鲁尔夫已是自己人,是以得到沙老大的默许。”

金空月道:“这与偷梁换柱有何关联?”

加特林道:“机关城与九天龙城的机铳各有千秋,是以机关城的巧匠曾试图对两种相似的机铳各取其长,加以融合改进,却始终不得要领。究其根本,却是两种机铳的材质不同,是以两种机械的精巧无法在同一种材质中发挥。”

金空月道:“这么说,这挺‘狮子嗥吼’的铳托并非出自九天龙城!”

加特林颔首,道:“鲁尔夫的‘狮子嗥吼’在印制暗纹之时,因材质特别,尚借助了铁花镇的淬火手段,而这支铳托的暗纹分明就是出自机关城。”

金空月道:“哦,你如何得知这个机关?”

加特林道:“这挺‘狮子嗥吼’的暗纹却是我监印的,除了我和铁花镇的工匠,无人知晓!”

金空月笑道:“那么换走鲁尔夫‘狮子嗥吼’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此刻,金空月爽朗的笑声因鬼面作怪变得格外令人心惊。

加特林却不以为意,道:“的确有这个可能!”

金空月道:“可谁有必要这么煞费周折?”

加特林道:“自然是有需要的人!”

金空月道:“这么说你已有眉目?”

加特林道:“不错!”

金空月与加特林的性格迥然不同,然而他们却能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得益于两个缘故,一个便是两人皆爱美酒,而另一个便是两人皆是绝顶聪明之人,是以笨蛋与笨蛋讨论问题往往越想越糊涂,而聪明人与聪明人探讨真理却往往能很快得到答案。

金空月催促道:“那你还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

加特林道:“上等机铳自古即是爱铳之人的掌中宝、心头肉,‘狮子嗥吼’得十三太保中不少人觊觎。”

金空月道:“你言下之意,有人杀人越货,而凶手就是十三太保之一?但这‘狮子嗥吼’如此显眼,凶手未必敢当众使用。”

加特林道:“不错,空居奇货,却施展不得,对凶手而言却是一件棘手之事,但倘若他本人的机铳与‘狮子嗥吼’相似又如何?”

金空月道:“哦,还有这个缘故?”

加特林道:“昨夜与你交手的五个黑衣人中有一个是使铳的高手,你可觉察出他有何手段?”

金空月道:“此人身形高大,本事也不低。不过……”

加特林道:“不过他的机铳有何特别之处?”

金空月道:“当时灯光昏暗、情势危急,我委实没觉察机铳有异,但火弹自铳口射出,原本是一条拇指粗细的轨迹,但撞上墙后却骤然爆裂开来。对了,火弹虽击发,但铳膛传出回音萦绕屋内,似某种野兽长鸣。”

加特林接道:“狐狸?”

金空月惊道:“正是狐嗥之音!难道是‘篝火狐鸣’?”此刻,他心中已豁然开朗,那声悲鸣的长啸的确似一只狡猾的狐狸于午夜对月长嗥。

加特林点头,道:“‘篝火狐鸣’与‘狮子嗥吼’铳身机构极其相似,但内里却迥然不同,是以两者虽是相似,但‘狮子嗥吼’的威力更胜一筹!”

金空月道:“凶手是谁,似乎已呼之欲出?”

加特林道:“不错,一个月前‘火铳’穆思凯曾败于鲁尔夫之手,于是他那时便起了杀人越货的歹心。此后,他在机关城仿制‘狮子嗥吼’,直至击杀了鲁尔夫。”

金空月道:“你言下之意,凶手是对鲁尔夫怀恨在心,所以才对已死之人还痛下重手?”

加特林道:“你认为不是?”

金空月道:“我虽急于洗脱嫌疑,但还不致病急乱投医。”

加特林道:“哦?你有何高见?”

金空月道:“你虽说的合情合理,但仍有两个疑团未解。其一,你虽解释得了凶手鞭尸泄愤的动机,但伤患过于集中始终无法理解;其二,穆思凯为人狡猾,确有心机和胆识做出此事,但你道他昨夜便已失踪,这已然令人联想到他是凶嫌。此外,有你这等识铳的好手,他即使得了‘狮子嗥吼’恐怕明面里也是不敢拿出手的。既然如此,他还如此大费周章地打造一支假铳,这等鱼目混珠的低劣手段实在令我费解。”

加特林沉吟半晌,心中暗自佩服金空月的心思细腻,道:“的确如此,看来线索已断,只得另觅它径!”

金空月笑道:“也不尽然,托你之福,凶手是谁我已了然于心!”

加特林脸上一惊,喜道:“哦?那你还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

金空月正欲开口,忽觉血腥的殓房内有一股焦灼之味,一把扯住加特林,大呼道:“快走!”

加特林虽不明所以,但他毫不迟疑地随金空月快步冲出殓房。他们之间早已建立了一种绝对的信任,这是一种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默契,是一种志趣相投、同生共死的羁绊,就像没有华丽的辞藻修辞,却能用心感受到真情实感的笔触,无需多言。

当机立断?抑或是犹豫不决?生死往往就在一念之间,转瞬即逝的生机总是不给人留出任何思考的余地,是以生命的存在即是奇迹,消亡却似常态一般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