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时间才是最好的作者。

三十五年的时光，在人的一生之中只不过是一小段时光，但是对于拓拔煌源来讲，却是漫长而挣扎的一生。

每当他的目光穿过重重纱帐，只能勉强看得到那些跪在外面的大臣们，一个模糊的轮廓时，他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够走出这个装饰华丽的王帐，真正去看一眼康国的沙漠和荒丘，哪怕只是一眼，他也能安心地离去。

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这个孩子有着不平凡的一生。伴随着大旱之中唯一的一场落雨出生，整个国境四方都为之感到庆贺，而只有他的父母，和那个已经八岁的长兄拓拔洪和知道，这是一个被巫师诅咒的婴孩，否则，为什么会在一出生的时候，满身就遍布蜿蜒的青色血管，那绝不是一个刚出生的孩童所能体现的。

拓拔煌源能够活下来，得益于自己的长兄。母后在生下自己的第二年里，就失踪了，半年之后，在茫茫荒沙之中，有人寻到了一具骸骨，经过衣着和体态的鉴定，老国主认出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于是，关于这个孩子不祥的阴云再一次笼罩在了金阜王城的上空。

直到一个女子的出现。

那个时候，玲珑不过还是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随着师傅云游四方，恰好来到了金阜城，康国老国主虽然在统治上动用铁血手腕，但是对于各种思想和派系，也是兼收并蓄的，当他得知云谣阁众人来到了金阜，便提出主动邀请。

那一年，玲珑八岁，拓拔煌源不过才三岁。

多年来隐藏于心的王室秘闻，在老国主得知云谣阁善医术的时候，没忍住脱口而出，而当玲珑第一次见到这个孱弱的小男孩时，就似乎隐隐地看到了这男孩儿最终将会死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师傅遗憾地摇了摇头，对老阁主说：“王子殿下身染奇症，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多少年间，听过了多少这样的话语，老国主早已经习惯了，但是师傅随后的话，让众人似乎燃起了一点点希望：“若是能以少女的鲜血供养，至少能活到三十岁，但是此种方法太多违逆人性，而且一旦选定了其中一人，便不能再次更改，请国主赎罪，吾等难以援助。”

老国主也并不强求，只是追问道：“这其中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师傅闭口不谈，可能是这等阴险邪术实在不是正道门派所提倡的，因而老国主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玲珑蹲下身子，逗了逗床上的婴孩，他笑了，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那眼睫毛完全体现了北胡族人的传统，又密又长，若不是看到了他脖子以下青色的痕迹，这孩子，还真的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

“国主请宽心，王子殿下洪福齐天，定能觅得良医。”师傅客套的话语之中，隐隐带着告辞之意，老国主也并不挽留，起身送客，就在玲珑站起来的一瞬间，小手指被一股力量扯住，她回过头去，那个小男孩儿趴在床上，伸出软绵绵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小指。

这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啊，为什么他的手指这么冰凉，为什么他没有其他孩子那样圆嘟嘟胖乎乎的手掌，为什么他要遭遇到这种奇怪的病症？正想着，男孩儿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侍女们赶紧端来汤药，那苦涩的味道让男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伸着两只细细的胳膊，凌空抓着玲珑的衣衫，哭腔里带着隐隐的哀求。

回到云谣之后，玲珑整夜都会梦见他，最终留下一封书信，彻底告别了云谣，于一个没有星光的夜里，独自踏上了北上的路。每日的供养之血，虽说只有几滴，但是均取自玲珑的手臂内侧，老国主依据约定，对外保密了她的身份，只将她作为拓拔煌源身旁的近身婢女看待。

老国主百年之后，拓拔洪和手持军符，于百官之前宣誓效忠拓拔煌源，玲珑在深宫之内运筹斡旋，两方合力，终于帮助拓拔煌源将王权紧紧地握在了手里。百官朝贺，众人叩拜，但是当王帐之中再一次恢复宁静之后，层层纱帘的背后，拓拔煌源深情地望着玲珑：“等孤的病好了，孤可以娶你做皇后吗？”

端着汤药的手隐隐一动，玲珑微怔，但最终还是娇羞地红了脸颊。

这一句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承诺，成了支撑拓拔煌源活下去的另一个强有力的信仰。

直到自己的胸膛被谭皓歌刺穿，他的眼神慢慢变得空洞，心中只有无限的懊悔：“玲珑，孤最终还是没能完成自己的承诺，今生已经不能结发，黄泉路上，一个人走太漫长了，孤这就去陪你，你，等等我……”

风起海云端，萧舲的发丝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合达海岸，有落雨细碎地打在油纸伞上，刚刚走出繁华的小城，眼前依稀还能浮现出画楼西畔桂堂东，那绣娘一针一线细绣牡丹的样子。

“在看什么？”谭皓彻抖了抖衣衫上的水珠，侧目望过去，

“在想姐姐。”萧舲的目光遥望着合达海的边缘，在一片烟雨迷蒙当中，海天的分界线已经看不分明了，她依稀还能记得，自己曾经是多么的命好，生来就有个姐姐护着，后来又多了一个处处维护自己的弟弟，这么多年的行走江湖里，什么惊涛骇浪她没见过，只是很多时候她也会想，如果萧扬没有死在那一场大火之中，是不是也能够一起，看遍这世间的美景？

谭皓彻低下头，左手轻轻揽过萧舲的肩头：“长姐不在了，我还在啊。”

萧舲将头向右靠过去，微笑的唇角里，有平静，有安稳，人生在世，便是你有千般能耐，也逃不过命运安排。但是幸好，你一直都在。

春风一顾，归程已尽，雨落在海面上，潮汐不减，长笛之下，那一曲婉转的伶仃谣伴随着雨声飘扬而去，回望来路，白衣尽湿。

君不见，二十年爱恨情仇，风吹疏竹曲；

君不见，二十年扬舲南渡，天命随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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