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别离
作者:季芷陌      更新:2019-09-09 08:29      字数:3787

刑部大牢。

季迎江陪着喻孤箫来的,依然是靳棠带他进来。

熟悉的光线,熟悉的气味,喻孤箫走进来,身上就有些发冷。

寒冬季节,这里怕是更难待了吧。

“殿下,小心脚下!”靳棠提着灯,小声提醒着。

“这里,我已经来过第三次了。”喻孤箫轻声道,“也算是熟人了!”说着,喻孤箫自己笑了笑。

“以后不会再来了!”靳棠轻声道。

喻孤箫叹了口气,“但愿吧。这里,我真的是一次也不想来了。”

走到凌字号,喻孤箫看着牢门后的喻孤睿,心中一片凄然,自己,也曾经在这里住过许久。他现在应该如自己那段时日一般,心中苦闷又有些凄凉吧?或者,比自己那时还要更凄凉一些。

得到的再失去和从未得到一直争取最后还是一无所有的痛苦相比,黯然失色。

靳棠亲自去开了牢门,喻孤睿缓缓抬头,借着靳棠手里的灯,看见了季迎江手中端着的酒壶和酒杯。

狱卒搬了张小桌进来,安置好,季迎江把酒壶酒杯放在桌上,肃立在喻孤箫身后。

“父皇待我不薄,竟然让你亲自来送我。”喻孤睿手抚胸口,苦笑着。

喻孤箫摆摆手让靳棠和季迎江出去等候,自己则是在桌前坐了下来,直接坐在了草芥上,毫无顾忌。

喻孤睿看了看他,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桌边,“太子殿下如此随意?这里似乎不是您能坐的地方。”说着,在喻孤箫对面坐了下来。

喻孤箫轻轻笑着,道:“托你的福,我比你还先来到这里,而且,住的时日比你久。”

喻孤睿大笑,最后低下头看着桌上的酒壶,这下他才看清,这里有一壶酒,一杯酒,还有两只空杯子,不由得有些不解。

喻孤箫轻轻地把那杯盛满了酒的杯子往旁边推了推,又拿起酒壶来,往两只空杯子里倒上了酒,轻声道:“那杯是父皇所赐,这一壶,是我带来的,没毒。”说着,拿起一杯放在了喻孤睿面前,自己则拿起另一杯,看着喻孤睿。

喻孤睿有些动容,嘴角微微抽动两下。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想送送你。”喻孤箫淡淡地道,“作为,哥哥。”

“哥哥?”喻孤睿苦笑,“我没有哥哥,只有一个,样样都要强压我一头的兄长。”

“好多年了吧,你就不叫我哥了。”喻孤箫道。

“喻孤箫,你是来替父皇杀人的,不是来送行的,等我喝下那杯酒你就可以走了,没必要跟我说这些。”喻孤睿瞪着喻孤箫冷冷地道,“我不认为我们两个之间除了仇恨还有什么感情,你也不用跟我搞那套回忆往事!”

“你现在还在恨我?”喻孤箫定定地看着喻孤睿的眼睛,一字一句都问道。

喻孤睿愣了愣,冷笑道:“恨,恨了快二十年了,恨成了习惯,改不了,也戒不掉。”

喻孤箫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真的吗?那你为什么没听林贺言的话在祁州对我动手?”

喻孤睿一愣,接下来便是淡然一笑。穆言的供词,喻孤箫肯定是看过了,他知道他准备在祁州动手也不足为奇。

“我和他不一样,目的不一样。”喻孤睿撇开头,淡淡地道。

“都是为了报复我,有什么不一样?”

“他想要你的命,我又不想,他要你的命告祭林昭,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喻孤睿转过头来,看着喻孤箫,冷冷地道。

“你既不想要我的命,又不想要皇位,那你想要什么?”喻孤箫问道。

“皇位于我而言就是虚妄,不管我再怎么争,也只是徒劳。至于你的命,太值钱了,要不起。”喻孤睿道。

“手里有林贺言,还怕要不起?他可是出了名的,足智多谋。”

“足智多谋?”喻孤睿冷笑,“他顶多算是诡计多端。”

“看来,你们两个还不像我想的那样啊!”喻孤箫轻轻笑道。

“你想的哪样?”

“患难与共。”

听罢这四个字,喻孤睿大笑,眼角都笑出泪来,“患难与共?你也太看得起他,看得起我了!他就是条毒蛇,我可不敢跟他患难与共,他也不可能跟我患难与共。”

“你知道那次在勤政殿外你跟我宣战之后,季迎江说你像什么吗?”喻孤箫突然笑起来,脸上竟然露出调侃的意思。

喻孤睿微微一皱眉,低头思忖片刻,抬头笑道:“疯狗吗?”

喻孤箫大笑着点点头,喻孤睿竟然也没有韫色,陪着喻孤箫笑了两声,道:“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确像是一条疯狗,只是不能立刻咬你一口,撕下你一块皮肉!”喻孤睿微微前倾,盯着喻孤箫,但是眼神却没有语气那般凶狠。

“毒蛇,和疯狗,到底谁更害怕一些?”喻孤箫调侃似的看着喻孤睿,问道。

喻孤睿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问题,真的有点儿难。”

“其实也不难,”喻孤箫叹了口气,看了看桌上的两杯酒,“他是毒蛇没错,但你不是疯狗,你是人,人看到毒蛇,一般都会想着去躲,而不是扑上去。”

“可是毒蛇如果硬要缠着你呢?”

“要么,你就听他的号令,要么,就被他咬一口。”喻孤箫淡淡地道。

“我早就知道他是一条毒蛇,我一开始竟然妄想我能驯服他,但是后来,越来越清醒,毒蛇是不可能被训服的,他永远比我狠毒,比我冷酷,我永远都不可能制服他,只能被他利用。”喻孤睿有些发呆,心里有些苦楚。

“司徒望是想让他帮你吧?”

“是。”喻孤睿此刻毫不掩饰,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者,只是临死之前找个人说说话解一解心中的恐惧,“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救了穆……林贺言。那年我到了北境,在北境军中看见了他我才知道。”

“那个时候难道没有患难与共的感觉吗?”

喻孤睿抬起头来看了看喻孤箫,喻孤箫正调侃似的笑着,他也不禁笑了笑,点点头,道:“的确,那个时候觉得舅舅送了我一份大礼,你不会懂当你远离京城故土遇到一个同命相怜的人,有多幸运。那个时候,我真的把他当成朋友,无话不说,我的心事,我的苦闷,我的怨恨,我什么都不瞒他,什么都告诉他。他陪我喝酒,陪我说话,陪我,想想以后怎么报复你。”

“我其实真的没有那么恨你。”喻孤睿抬起头,看着喻孤箫,“我只是觉得不公平,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差在哪里,出身,年龄,才智,能力,我承认,我哪一样都比不上你,但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啊?为什么父皇从来不会正眼看我一眼?你知道吗,他看你的眼神和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说话的语气,也不一样。”

“我想要兵权,我也想要钱,林昭想要靠山,也想巴结舅舅,我们各取所需。”

“你要兵权做什么?”喻孤箫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其实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是想让父皇看我一眼!我什么也不想要,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其实,一直都不是一个上进的人,我只是想比得上你罢了。但是到最后,还是比不上你,甚至连和你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喻孤睿苦笑着,看着桌上的酒,又撇过头去看了看那杯毒酒。

喻孤箫低下头,端起酒杯示意喻孤睿,喻孤睿笑了笑,也端起酒杯,两人碰杯喝下。酒有些烈,喻孤睿喝得有些急,喝碗不住地咳嗽,咳出了眼泪来。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我刚刚还说不要你跟我提往事,跟我谈感情。”喻孤睿冷笑起来。喻孤箫没有搭理他,抓过酒壶来又添上两杯。

“恨我?”喻孤箫轻声问道。

喻孤睿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如果没有穆言,我不会恨你的。我所有的恨,都是因为他。”

“他恨我,是应该的。”喻孤箫叹了口气。

“那你恨我吗?”喻孤睿问道。

喻孤箫想了想,轻轻摇摇头,“恨不起来。”

喻孤睿道,“其实仔细想想,我和穆言的确太愚蠢了。恨,只能让我们自己痛苦。”

“知道我在祁州之后,为什么不下手?”喻孤箫又问道。

“下不去手。”喻孤睿愣愣地看着杯中的酒,“我和他,大吵一架,他骂我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但是我真的下不去手。你离京那天,我根本就没那么高兴,甚至心里特别难受。后来知道你在祁州,穆言就盘算着弄出点儿意外来,永除后患,我没同意。”

“秋猎的时候,也是他的主意吗?”

“是。”喻孤睿道,“其实我知道喻孤沐是故意的。我挺谢谢他的,没让我做出什么错事。”

“我真的羡慕你,身边有喻孤白,有喻孤沐,而我呢?有一个穆言,却总是在算计怎么利用我的兄弟去陷害我的兄长。我真是可怜呢,一个亲人都没有。”喻孤睿低下头要去拿酒杯被喻孤箫一把摁下来。

“你管我做什么?还以为我会像小时候那样听你的?”喻孤睿抬头看着喻孤箫。

“小时候?小时候你听我的?”喻孤箫笑起来,松开手。

“小时候我不是总替你背黑锅吗?”喻孤睿笑起来,看着喻孤箫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你还记仇?”喻孤箫笑道。

喻孤睿没说话,端起酒杯碰了碰喻孤箫的,随后仰头饮尽,喻孤箫笑着,也喝下一杯。

喻孤箫还想再倒被喻孤睿拦下了:“不喝了,该走了。你该走了,我也该走了。”

喻孤箫的神色有些黯然,松开酒壶,沉默着低下头。

“母妃,没做错什么,就连凝寒丹的事情也是听我的,不要难为她。”喻孤睿道,眼里有些泪,“还有,南璐真的喜欢沐儿,我知道沐儿不喜欢她,你替我劝劝她,不要执迷不悟。孤白和沐儿都是好孩子,你以后可得好好照顾他们。还有啊,你脾气太臭了,不要动不动就冲大臣们发脾气。对了,竹儿你得好好教导,这小子,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不随你,随嫂子。”

喻孤睿说着,不觉脸上已添了两道泪痕。

“你走吧。我不想你看着我。”喻孤睿缓了缓,低下头去摸那杯毒酒,“替我,跟父皇告别……”

喻孤箫咬着牙忍住眼泪,站起身走到门口。

“哥……”

喻孤箫身子一颤。

“谢谢你。”

喻孤箫终于忍不住,眼泪漱漱地掉下来,紧皱着眉,扶着牢门站稳。缓了许久,他才直起身缓缓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