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幻灭
作者:后面的正面      更新:2019-09-03 01:08      字数:4184

然后,灾难发生了。

我们是在返程的车载电视上,看到这条新闻的。

“白鹰州州立大学于昨夜,发生了疑似试验事故的大规模爆炸。整个校园区域受到了完全的破坏,以及因为有毒气体泄露,随之而来的严重污染。目前,事故的发生原因尚不明。我们正在进行对伤亡者的调查……”

在看到这条新闻时,我心里咯噔一声,登时泛起一股熟悉的阴冷寒意。我情不自禁看向她,她却已经捂住了脸,瘫软在了座椅上。我伸手拍拍她,她没有任何的抵抗,只是从指缝之间,传来压抑着的隐约啜泣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轻抚着她的后背。

平心而论,我并没有对这件事产生什么极其强烈的波动。我不怕别人说我冷血无情:假设你在一群和你没有半点好脸色,成天想着如何排挤,如何陷害,如何通过你来满足他们肮脏利益的人之间,你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感情。也许有一天,灾难来临的时候,把他们也一起压在了阴影下,你会感到一种复仇一般的快感,还是悲天悯人的圣母情绪?

我不是圣人。我向来都恩怨分明。我绝不会为仇人们的死去而痛哭流涕。

但是,无论是仇人还是恩人,无数的生命在瞬间逝去,总是会让人感到一股寒意,以及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哀感。更何况,看她现在的样子,我不由得怀疑,学校里是否有她的亲人。

我想起来,她的父母似乎是学校本校的教授。既然如此,如果他们那天在学校的话,一定也逃不过这一劫。看她如今的样子,我猜到了答案,但我也没问。不要刺激一个正在伤心中的人,这是常识性的问题。

我们一路无言。顶住其他人怪异的目光,我们支持到了我们最终的目的地。刚一踏出车门,我就感到一丝不妙:刚刚我们沉浸在各自的沉闷心思里,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果说校区已经陷入了严重的污染,那么这座城市是否会受到波及?我们现在下车,是不是自己把自己丢进了一个大毒气室?然而已经晚了,我们已经吸入了这里冰冷的空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论如何,既然已经来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我还没有走出站台,两名政府的工作人员便拦下了我们。在了解了我们的来意后,他们便依照惯例的处理方式,分发了配备的,标准式的呼吸器与隔离面罩。

“绝对不允许直接进入受灾区域。”末了,他们给了我们同样是惯例的警告。其实给不给都无所谓,通往受灾区域的路,肯定是被封锁了。不过,为了防止某些不理智的人强制冲击封锁线,亦或是怀着所谓“好奇”的心态去进行“调查”,必要的提示和警告,依然必不可少。不过,我并不怎么担心她。毕竟,比起我见过的其他人而言,她算得上是最理智的一批了。

“你感觉怎么样?”面罩下,我感觉自己的声音瓮声瓮气,低沉而带回音,显得说不出的滑稽。如果不是现在压抑的沉闷气氛,我一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我隔着面罩的复合式镜片,尝试着从她的镜片里看见她的表情。但很遗憾,我失败了。

她没有说话。我大概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心情。我没有再问,而是默默等待着她的答案。过了大概十秒钟--也许更久,在我看来这段时间的长度接近一个世纪。她终于摇摇头,轻轻道:“我没事。不用为我担心。”

我点点头,没有接她的话。我决定了,从现在起,如果不是她主动向我说话,我便不回答。她现在需要的,并不是虚假而无用,反而会产生进一步刺激的主动关心,而是用她自己的理智,来冷却被悲观冲昏的头脑。

但是究竟是什么,引发了这次灾难呢?自成立以来,学校从来没有研究过任何有关于污染性能源的开发试验,更谈不上制造这样的惨案。从新闻上看,这次的泄露性爆炸事故,似乎非同小可。尽管城市的机能还在正常运转,但我猜测学校应该是完全毁了。如果污染物受到了风向或水流的影响,城市也绝对不能幸免于难。

但是,为什么没有人出来进行疏散工作?甚至在事故发生的第二天,通往这里的交通路线还没有受到任何的限制?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掩耳盗铃,装作这里没有发生任何事故。这绝对不符合常理。除非是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组织,企图故意缩小这件事的影响力,让它慢慢淡出公众的视线。这么想着,一股不安感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我隐隐感觉到,这次的事件也许只是意外。但在这次事件的背后,那些隐藏着的东西,却绝对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现在,我们已经走出了候车厅大门,走进了城市如墨的夜幕中。感受着面罩里的沉闷气息,我感到一股不请自来的厌恶与战栗。我感到手上传来的力道变大了。看来,她也怀着同样的心思,又或许只是悲伤与担忧。我晃了晃,轻轻摇了摇她的手。

“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该去哪里?”她终于说了从看到噩耗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在面罩之下,显得极其古怪。很好。主动向身边的人开口,是走出心中黑暗地带的必要条件之一。

家和学校是回不去了。我心说道。“暂且先找家酒店吧。”我想了想说道。“但我觉得不太现实。如果实在找不到,我们就只能去避难所和难民收容中心。那里应该会提供给我们一些帮助。不过去哪我都无所谓,由你决定。”

“我们去收容所吧。”没有任何的犹豫,她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果然,她还是在挂念着她的父母。我点点头:“那我们就去那。”

昔日里光彩夺目的城市,如今没有一丝的灯光,正如当年中南角的那条小巷。我想起了那里深沉的黑暗,以及暗中隐藏的邪恶。现在他们还在那里吗?还是已经被军部投射的无数炮火化成了灰?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在远离战场的这里,许多本应在和平世界里生活的人,已经变成了灰。

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人操纵了这一切?这究竟只是意外,还是人为故意为之的破坏行动?

我丢掉这些繁杂的思绪。如今,先找到难民收容所,找到瑟琳娜父母的下落,才是我们真正的当务之急。

…………

我们寻找了半夜。询问、查阅资料、挨家挨户地搜索,所有的方法我们用了个遍。但是,我们没有任何收获。一无所获。从来没有人见到那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很明显,他们现在可能仍旧身处危险区域之中。还有很大可能性,他们已经不在人世。

但我可不敢直接说出来。不去主动刺激处于愤怒、哀伤、失意等极端情绪中的人,是作为人类的常识。

“我先去帐篷了。你如果好点了的话,就过来吧。”

我放任她一个人在外面待着,想要令她的心情在独处中得到慢慢的平复。我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一个让我至今为止,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最错误的行径。

我一直等到了半夜,没有等到她的人。我感到不妙了。我冲出帐篷,向不远处的空地上跑去。一片空荡荡,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灯光。人影。没有她。不,那里似乎有一个影子。我踩过坚硬而疏松的砾石路面,跑向那里。然后我才发现,那只是我的幻觉。

我盼望着寻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穿过无光的阴影,游过无边的黑幕。我如同一个瘦长奇异的鬼影,在一个个帐篷之间游荡,搜寻着自己想要的那个灵魂。

但是一无所获。一无所获。一无所获。我找不到她了。说好和我永恒的她不见了。你去了哪里?是我的幻境成真了?还是说其实这些美好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幻境,我的本体其实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与螺旋楼梯里游荡?我心茫然,失去方向。我狂乱地奔向所有的方向,然后一次又一次碰壁,直到最后,我依旧一无所获。

我在绝境之中,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如果过度的想念与期盼摧毁了她已经极其脆弱的精神,击垮了她的意志,使她没有任何防备地冲进了那毒气蔓延着的受灾区,要寻找她的父母,那该会如何?浓烈的毒气会灌进她的肺脏,摧毁那小小胸腔里的一切可摧毁的物体,扩散到她全身的每个角落。她曾经美丽的身体会渐渐衰弱,渐渐干枯,渐渐变得千疮百孔,烂絮其中。在那美丽的皮囊下,其实是无数蚁穴一般的,崩溃的血肉,以及在其中包裹着的,垮塌的精神。

我感觉自己要疯了。

我抄起隔离面罩和呼吸器,将双手胡乱地塞进不甚合适的防护手套。手套有些过小了,戴在手上的感觉就像是用老虎钳挤压手指,带来漫无边际的疼痛与不适感。但我已经没有别的知觉了。我飞快地跑出了营地,向附近灾区的方向摸索过去。

我在一片断裂破损的铁丝网前面停了下来。一个明显的大洞出现在了那里,似乎刚好可以供一个人通过。我观察了一下,发现铁丝断裂处还很新,似乎就是在刚刚不久前发生的。我毫不犹豫,立刻钻了过去。断裂的铁丝锋利无比,险些割破我的皮肉。如果真的有外部伤口,我也用不着再进去找死了。不过我看了看,还好并没有。

我向前迈进。这片被隔离的城区,已经变成了完全的死城。实际上,这里离校区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但随着我的前进,路边的树木已经开始了不合时宜的枯黄,青草也渐渐凋落了。一切迹象都能够证明,毒气已经能够在此处产生显著的影响了。这进一步验证了我的猜想。有什么人在阻止这一切事情的泄露。这个人甚至不惜用一城人的性命与未来为代价。

但我并不准备当一个揭穿一切的正义使者。我得罪不起,我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我只想救那一个人,那一个深爱着我,以及我所深爱的人。

我不知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但我突然发觉,我所在的地形和地貌渐渐改变了。原本是坚硬的沥青路面,此刻却变成了怪异的青黑色胶状物质。我在心底隐约感到一种不对劲,但不是来自于环境的变化:是时间。

对,时间。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了。在我看到了校园那独有的大门时,我彻底明白了这点。城区离校园的距离,接近三十公里,我怎么可能一个晚上不到,就能徒步跑到这里来?有什么怪异的超自然现象在作祟,它违背了科学,违背了人类至今为止所有的认知。我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人类引以为傲的科学,它们的体系在我的所见所感中荡然无存。还有什么能够让我以人类之躯,值得骄傲,值得欢呼的东西呢?

有。是她,她就是那个我永远的至宝。

我在胶泥一般的杂质中蹒跚前进。渐渐地,这些杂质已经淹没了我的半腰,我一度想要退却,但我却突然发现,越是在这些怪异物质里行走,我的脚步越是轻盈,越是没有压力的束缚。于是我开始渐渐大胆起来。我甚至不再考虑这些东西是否是毒气的凝结,是否会让我变成一坨腐烂的血肉。我只是追寻着我心中的预感。她就在附近。一定在,我坚信。

黑色物质已经将要淹没了我的头顶。我向后退了一步,将要退缩了。但一种无形的力量催动着我的身体。我的理智在大声疾呼,要我放弃这疯狂的行动。但我那急迫的心情压倒了一切。我放任自己,沉入了黑暗。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违背的理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