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玉很清楚地知道，指望男人看到女人的痛苦而大发慈心施以援手根本不可能，要不然从南唐至今缠足数百年间，多少女孩幼时裹脚骨折流血，哪个不哭得撕心裂肺，可家里的人有心疼过一分一毫？就拿林海说吧，他反对缠足，不给自己女儿裹脚，但别人家的女孩缠足他却不会去为她们说话的，在他看来，别人的家事哪有他置喙的余地。

当世男人们津津乐道把玩三寸金莲，但却有个可笑之极的规矩，便是在床上也不许脱鞋，还冠上了小脚是女人最重要的隐私，连丈夫也不能观看的说法。

怕是他们也知道，那双小巧精致绣鞋里的真相有多么可怖，才用这种自己打脸的话来扯一个借口，若三寸金莲真的美观，如何连夫妻这样亲密的关系也不能去看？

即使太/祖皇帝在昭仁皇后的恳求下颁布了放足令，民间仍有缠足的现象却无人去管，平民百姓多要干活，裹了小脚便失去了一个劳动力，因此裹脚的大都是一些富家小姐，还有扬州专供达官贵人玩弄的年轻女孩子，俗称“瘦马”，而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尤其在闽南岭南一带风气更盛。也有许多所谓的博学大儒，即使在几十年前放足令实施的时候也仍旧给家中女儿裹足，坚持裹了脚便不会乱跑，会本分安心地在后宅当一个女德出众的闺秀。

对于这种情况，太/祖皇帝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针没扎在自己身上，受苦的是女人开心的是男人，对高高在上的皇帝而言，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而昭仁皇后曾建议不放足者罢官削爵后代永不许科考的提议亦被太/祖皇帝以恐读书人骚乱煽动民心而驳了回去。当然，这在正史中是没有看到的，菁玉在另外一本有关昭仁皇后生平轶事的册子里看到过，既然不在正史之中，姑且看做是野史吧。

为了达到目的，菁玉还是要粉饰一番，歌功颂德感激涕零地拍一把太/祖皇帝的马屁。

元康帝皱起了眉头，因放足令的缘故，京城北方情况好些，至今近百年少见小脚女，宫里的娘娘们都是天足，但南方裹脚习气仍在，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当年他还是郡王的时候，扬州有盐商为了投靠他，就曾送过养女给他当侍妾，无一不是千娇百媚的花季少女，却个个都是粽子般大小的脚。元康帝对美人来者不拒，却对小脚极其不喜，再美貌一看到小脚便倒了胃口，统统都送了回去。

至于小脚的真相，他岂有不知，只不过未曾在这方面上过心罢了，比起女子缠足，国家大事更为重要，如今林悠说起，字字血泪情真意切，元康帝不禁动容，为了彰显自己宽厚仁德，有太/祖之风，重申放足令也不是什么不能行的大事，还能得一个谨记祖宗教诲爱护子民的名声，何乐而不为。

元康帝沉吟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如此毁伤？女子缠足落得残疾，有碍子孙天和，当年建国之初，太/祖皇帝施放足令，至今百年有余，竟有人公然倒行逆施，重申放足令一事，朕记下了。”

菁玉喜不自胜，叩头谢恩，“臣女为天下女子叩谢陛下大恩。”

诸事交代完毕，林海携女正欲告退，忽听殿外响起一把尖利的嗓音：“太后驾到！”

元康帝连忙起身，林海退至一边行礼，恭迎太后入内。菁玉垂首，只看到十几双脚进入大殿，最前面的翘首履上一抹秋香色缂丝裙摆，沉香拐点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进入大殿中央，一缕和蔼慈祥的声音道：“都这个点了听说皇帝还没传膳，小厨房里新来的厨子做的乳鸽羹孤吃着不错，给你送一碗尝尝。”

“多谢母后挂怀。”元康帝语气亲和，扶着太后入座，太后坐下后说道：“林卿家免礼。”

林海谢恩，正欲告退，却听太后笑道：“好标致的孩子，林卿家，可是令千金？”

“回太后，正是小女。”林海恭敬地回道。

“臣女林悠拜见太后，愿太后福寿安康。”菁玉盈盈一拜，面上恭敬温顺，实则心疼死自己的膝盖了，动不动就跪，以后再不进宫了。

太后满意地道：“不错，很懂规矩，起来吧。”

菁玉谢恩起身，微微抬眼，这个太后果然是她上辈子见过的贞贵妃，一眼望去如六十许人，头发已然花白，曾经美丽的容颜爬满了皱纹，唯一不变的就是通身高贵的气质，沉淀至今如陈年老酒，依旧是个有气质的美丽老太太，太后因保养得当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稍小，实际上也有七十出头了。

太后仔细打量了菁玉一遍，笑道：“许久没有眼生的女孩子在孤面前走动了，林卿家，你这个女儿我一见就喜欢，孤想留她在宫里陪我几天，你可舍得？”

“得太后垂怜，是小女的荣幸。只是小女在家娇宠惯了，不懂宫里规矩，万一冲撞太后可如何是好。”林海斟酌了一番用词，毕恭毕敬地回道，宫里不比家中，菁玉的性子向来都是不喜欢繁文缛节，在太后跟前，她若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这位，后果不堪设想。

太后淡淡一笑：“孤瞧着这孩子懂事得很，宫里规矩要学起来也不难，不过几天而已，待卿家南下之时便送还与你，卿家莫不是担心孤扣下姐儿不给你了？”

这话半开玩笑半含威严，林海心里咯噔一跳，笑道：“太后和小女有缘，小女能伺候太后一遭也是她的福气。”遂对菁玉道：“好好侍奉太后，过几日回家的时候为父再来接你。”

“女儿知道，一定尽心侍奉太后。”菁玉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应下，好在就几天而已，这太后看着她虽然笑得很和蔼慈祥，但她总觉得太后那笑容里掺杂了其他，或许是她太敏感了吧。

林海告退，太后听元康帝说刚封了菁玉为懿柔县君，便问原因，听元康帝说完来龙去脉之后，容色淡淡，“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林悠这个县君也当得起。”

“只不过姑娘家还是要以贞静为主，林悠在家都做这些事情？”太后面上笑容收敛，语气里隐约有几分指责之意。

菁玉连忙恭谨地道：“臣女在家得母亲教导，琴棋书画略知皮毛，针黹女红也未曾落下，水稻育种只是臣女幼年贪玩，无心插柳的结果。如今渐渐大了，家母身体抱恙，身为人女理应为父母分忧，这几年正跟着母亲学着管家。”

太后轻轻一笑，林悠倒是个会说话的，林海是状元出身，贾敏未出阁时也有才名，他们教导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会，但女孩家读书明理，会点琴棋书画陶冶性情便也够了，主要还是会管家理事，再有其他就多余了。

菁玉被太后带去了寿康宫，以前看清朝电视剧，太后都住在慈宁宫，到了这里才发现，太后居住的是寿康宫。皇帝的兄弟们出宫分府封了王的，都接了太妃出宫养老，而没有子嗣的太妃太嫔们就集体住在慈宁宫互相作伴安度晚年，而这其中，亦不乏年轻貌美的女子，花季之年进宫，年龄大得可以当她们祖父的皇帝一旦驾崩，她们的漫漫人生也就只有慈宁宫这方寸之地了。

菁玉留心观察，谨言慎行，根据之前太后的语气猜测到太后喜欢温柔贞静一类的女孩，但目不识丁的就算了，太后喜欢诗词，读过书能接得上有见解才能和太后说的上话，才不过一个晚上，菁玉就觉得心累得快要窒息。能在太后跟前展露真性情的只有受宠的公主皇子了，她一个三品官的女儿，必须得处处小心。

第二天，菁玉在太后跟前伺候，忽听门外太监通传，瑜妃娘娘携六皇子和九公主前来给太后请安，菁玉连忙退到太后身后。

菁玉对当今的后宫一无所知，心想这个瑜妃娘娘生了一子一女还得太后之心，在宫中地位必定稳固。瑜妃三人进入大殿，菁玉远远一看，这个娘娘看起来三十多岁，和贾敏一般年纪，五官端丽柔和，左侧随行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着绣祥云飞龙箭袖圆领袍，腰间束着玉带，身姿端正，英气阔朗，长得颇像元康帝当年，当今的几个皇子姓名菁玉却是知道的，此人便是六皇子赵弦了。瑜妃右手牵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粉团似的玉雪可爱，却不知封号名字了。

瑜妃携子女给太后请安之后，太后命其入座，瑜妃早看到了菁玉，笑道：“这就是林盐科的千金了吧，到底是书香门第的姑娘，难怪太后喜欢，我见了也喜欢呢。”

菁玉闻言，上前对瑜妃等人行礼道：“臣女拜见瑜妃娘娘，拜见皇子殿下，拜见公主殿下。”

瑜妃道：“起来罢，规矩不错，林状元很会教女。”

“谢娘娘。”菁玉起身退至太后身边，听瑜妃跟太后说了一些家常话，公主年龄小，有点坐不住，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太后。

太后见状笑道：“嘉怡怕是想出去玩，林悠，你陪公主出去走走吧。”

嘉怡甜甜地笑了，一溜从椅子上滑下来，主动拉住了菁玉的手，欢快地走出了大殿。不过嘉怡还想着等会要陪太后用膳，就没有要求出寿康宫，而是在大殿门口让菁玉和宫女们陪着她玩捉迷藏。

菁玉向来喜欢萌萌哒的小女孩，陪着嘉怡公主玩也比陪着太后说话轻松，玩闹了一阵子，小女孩开心的笑声里忽然夹杂了一缕轻微的声音落入耳中。

菁玉此生没有机会练习拳脚功夫，内功修行却从未落下，内力高深者五感灵敏，能听到数里之外的动静，因此大殿之中太后和瑜妃的谈话声音虽然不大，她也能听得十之八/九，旁人却听不到了。起初菁玉并未在意，但这句话却让她忍不住浑身一抖，冰冷的寒意在脊梁骨悄然蔓延。

“弦儿，孤已经决定了，让你和林家联姻，方才你见了林家丫头，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