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把一切都拿捏到恰到好处
作者:亘古一照      更新:2019-08-26 18:09      字数:3388

“你也不说点什么?”

“你让我说点什么?”

“我也不知道让你说点什么。”

“你反正是让我说点什么。”

“我反正是不知道说点什么。”

“我反正也是想说点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都愿意听。”

“不管说什么,我都听着呢。”

耿玉花和老胡有一搭没的搭地说着话。灶上的锅已经滋滋地响开了。擦子、削好的土豆已经准备在手底了。炸酱是现成的,女儿女婿特意给她带来的,用罐头瓶装着,又用细细的塑料纸封着口,打开了就能吃。耿玉花又拿出了一瓶炒好的西红柿和豆瓣酱,都摆在板柜上,太阳光一照,反射出红艳艳的光。

“水开了。”

“水真的开了吗?”

“好像真开了。”

“真的开了吗?”

“好像真的开了。”

“真好像是开了?”

“好像真开了。”

“水开了,我的心也开了。”

水是真开了,耿玉花拧一块面在手上揉捏着,左手按在擦子边上,右手扣在擦子上,边推边按,长长的擦尖面条就下到锅里游泳去了。锅里沸叫的水一下子就哑了。擦子在锅沿上来回地倒着,耿玉花手里的筷子往锅底一伸,那面条们就鲤鱼打挺般地浮上来了,都光眉滑眼地瞅着老胡,老胡也瞅着它们。老胡的心里像滚沸的水一扬一扬的。

“你先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擦尖浇着油光发亮的炸酱红艳艳的西红柿和豆瓣酱就端在老胡手里了。

“你也吃。”

“你先吃吧。你吃了还有事儿。”

“你也一样吃,吃了不是都有事儿。”

“我的事儿不算事儿。你的事儿才算是事儿。”

“说什么呀,谁的都是事儿。”

“好,马上就出锅。我也有了。”

老胡吃得红光满面,突然抬起头来,瞅着耿玉花嘿嘿地笑,说,“这么好吃的擦尖面,俺这辈子,没吃过!真没吃过!”

“想吃就直说,还哄着人高兴。”耿玉花突然就想起老伴儿,这个哄着她高兴了一辈子的男人,他说是下辈子还要再哄她,这是他亲口说给她的。现如今,哄她的人去哪儿了?耿玉花的笑僵在了脸上。

老胡伸过胳膊,把碗递给耿玉花,身子却背了过去,脸扭到一边,待到耿玉花接过空碗,老胡爬在炕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先时,哭声很低,像委屈的孩子,后来,变成了号啕大哭,边哭边含混不清地说,“你咋能病呢?”

“我咋就不能病呢?”耿玉花愣了一下,手里擦着土豆,笑意一下子扑上眼角。

“你咋就能走七天呢!我们村也只剩我一个人了。”老胡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瘦削的肩膀不停地起伏。

“扑嗵——”半大块土豆一滑溜,就落进了锅里。耿玉花的心头一热,眼泪就慢慢下来了。自打老伴走了以后,老胡是第一个这么撞她心头疼的一个人。

这个老胡!

“怎么能没有牵念呢?到处是牵念。”耿玉花喃喃地说,“这些个牵念,娃儿们不懂。”耿玉花一边揉面,一面自语。

灶上的锅沸了,咻咻地冒着白汽。

耿玉花揭开锅,白汽一下子又浓又重,像烟雾一样扑面而来。她呼呼地吹开白汽,拿出筚笼里的一个碱蛋蛋,嘘嘘地倒着手,掰开来,眯着眼看它的酸碱性,真合适,不酸不碱。

“老头子,第一个先捏个你吧。你的模样儿性情儿,就是烧成灰,我也记得。还有你的烟锅烟袋子,我也能给你捏得很像很像。”耿玉花扯了一块面,不一会儿就雕捏成了不走儿的样子,虽说面有些软,可大致还是很像的,还有他的烟具,耿玉花一并放到放到锅里。

“我的六个儿女,我都想。大虎又高又壮,眉眼随娘,性情儿跟了他爹,还是穿军装的样子帅气。可这军装得立陡陡的,这面有些稀软了;二虎精干瘦小,三虎个子稍矮,四虎以前瘦,现在胖了,大满也胖了,小满每天在考试,瘦了。”耿玉花一边唠叨,一边手下就捏成儿女的样子,挨个儿放到笼屉里,她想他们,就把他们都捏成面人儿,蒸熟了,晾干,摆在西屋里,想他们的时候就过去看一会儿。

“孙子一辈,大部分在上学,个个人精似的,都叫人待见得不行。我也得把他们都捏出来。”耿玉花又把十二个孙子辈都捏好,而且每个人的特色,她都能捏得恰到好处。

“圪列嫂子,你走了几年了?有十来年了吧?你是俺家的有功人,你是多少家的有功人啊!自你走了以后,村里女人生娃娃都跑到县城里剖腹割肚皮去了。嫂子,俺想你呀!二不亲嫂子,你现在过得好不好?”耿玉花想起了圪列奴和二不亲,她生几个娃时的情景都浮现在脑际,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天。

“秋菊,东娥,秋红,春梅,……,你们现在过得好不好?变成啥样子了?胖了还是瘦了?娃儿们出息不?男人们在城里混得好不好?我耿玉花想你们哪!”耿玉花的眼前闪过村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她都能回忆起来,都能捏到手里的面团上。

正好三锅,面没了。耿玉花看着出锅的一堆白胖胖的面人儿,都暄软成了一个模样。耿玉花对自己笑了,笑,好像自己原谅了自己。她拿出食用颜料,红的,黄的,绿的,配色,着色。面塑的皮儿硬了,食色水就吸不进去了。衰老之年本爱浓烈,可耿玉花喜欢了一辈子淡雅。她把食用颜料都调得淡淡的,就是面人儿嘴唇上的一点红很鲜艳很透亮,细细地看过去,像这些人都努着嘴跟你说话。说什么呢?耿玉花看着他们,笑了笑,她也说不来。

屋子里弥漫的香气一拱一拱,四处游走。

正要收拾锅灶,老胡进来了。

“蒸这么多的的馍干吗?你要当干粮?”老胡一进门就嚷嚷。

“你好好看看,那是干粮馍吗?”耿玉花一脸得意。

老胡真的弯下腰,身上仍是一股子羊臊味,他看到果真是一个个面人人,而且似乎都不一样。

“谁们啊?这是——”老胡吃惊地看着耿玉花。

“要不要把你也捏一个蒸出来啊?”耿玉花看着老胡,先是笑着,然后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啊,不行,你又不是后周山的村民。”

“玉花,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们村子也剩下我最后一个人了,就让我下嫁到你们后周山,行吧?”老胡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

“下嫁?你要嫁给谁?”耿玉花一下子懵了。

“那后周山还有谁呀?”老胡抹了一把脸说。

耿玉花一下子就愣住了,随后,她的脸红了一下。低了声说,“我娃儿他爹还等着哩。我有主。”

老胡眼里的光一下子就消失了,垂了头,靠着炕沿立着。

“下来吧,你不是经常下来!有谁能挡得住你呢!还有你的那些羊!”耿玉花搬了案板,说,“明天就把你捏上,蒸出来,看看像不像你!”

“就捏穿羊皮大衣的那个老胡。”老胡一下子又来了兴致,“要不,把我的羊也捏上些,一共十五只,有只老母羊快要生了,算上十六只吧。”

“好,就算十六只。”耿玉花又舀上了面,边和边说,“我呀,心大呢,还想把我们全村的石磨、石碾、碌碡、辘轳井、锄儿、耙耙都捏出来,蒸出来,把麦子、谷儿、糜子、高粱都捏上蒸出来;把这后周山的一切都捏上,蒸出来……”

“唉,我说玉花,你捏这些干什么!你想它们?”老胡眨着眼,有些责怪有些不解地看着耿玉花说。

“是啊,我不仅想它们,关键是后辈儿孙以后连认都不认识它们,把这个地方也会忘记的。我把它们都保存成面塑像,叫那些娃娃们也都认识认识。把这个村子都捏出来蒸出来,让娃娃们都知道咱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生活得那么有滋有味过……”耿玉花透过窗玻璃看着那一片日渐荒芜的土地,幽幽地说。

大虎静静地坐在小屋里,回忆密集在自己生活了的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后的自己便是这个村庄的匆匆过客。板柜上立着父亲和母亲的遗像。父亲依然有些严肃,母亲则很温情,眼光里透射出的全是慈悲和善良。旁边燃着忌风香,香烟袅袅四散。父母的笑容依然有情,这些香味也很有情,把人的思绪带到很远。

对父母骨殖的处理问题,兄妹六个争执了很长时间,说埋在山上吧,以后逢年过节祭奠啥的,还得再翻山越岭上来,路这么难走,太不方便了!可是,要是移植到山下的殡仪馆,根本就违背了两位老人的遗愿。他们是要在这里长眠的。

最后,大伙都看大虎的。

大虎太了解父母了,父亲太爱这片土地了,而母亲又太爱父亲了,他们是不能分开的,更是不能离开这片土地的。离开这片土地他们真的会很伤心。那么,就让他们永远长眠在他们亲手建造的打谷场吧,在这里,他们曾把他们的吃食一点点收回来,麦子、玉米、谷子、花生、糜子、绿豆等等,对,还有父亲爱吸的烟叶子,猪耳朵烟叶子,他们像儿女一样摆划它们,把它们晒得干干的,晾得透透的,揉搓起来嘎巴儿脆,用自家的石磨把粮食磨得劲道十足,做成的饭能香死个人,是那种自然的农家香,这种香是属于父母这一辈人的记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