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童桐、阿湛
作者:一别都门      更新:2019-08-26 11:06      字数:2240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西江月》苏轼

一、童桐

凌晨五点半,闹钟响起,深蓝色天光隐约透漏。没有同伴的房间有些阴冷,坏掉的水龙头在滴水,滴答,滴答。童桐睁开眼睛,感到内心的酸楚。在梦中,又见到他。

她不想见到他,他一直是她的伤痛。小的时候,她得到他无微不至的照顾。长大后却叛逆逃离,要伤害他。如今他死去,再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绝对的肩膀。呵,她见到他在田地里插秧苗,身姿灵活而沉稳。见到他落魄丧妻时含泪抚养着他的小女儿。见到他老年时弓着背一遍一遍走过山里的陂填。

接到童有贵去世的消息时,童桐正为工作四处奔波,刚收到北京中心一家大型公司的面试通知。童有仁用县城的电话说,童桐,你的父亲去世了,你要到雅信来,为他安排后事。她觉得她全身的血液一下涌到脑子里去了,一颗心在空中飘啊飘。站起来,腿发软,由跪倒在地上。她回答说,我知道了。声音哑哑的,却没有哭腔。

童桐挂了电话,失神的坐着,坐在房间的角落处,狭小的空间让她觉得安全。她的内心麻麻地,但并无悲戚。不知为何,她记忆深处的她仍旧健壮。潜意识里她觉得他可以陪着她一辈子。她对自己说,他没有离开我,他还在,而我要保持他的体面。她决定如期应聘。a公司的电台节目,招聘音乐主持人,在深夜播放优美的情歌,薪资可观。第一轮筛下大约五百人,剩下的二十几人,需要通过面试。

童桐在阳光正盛的下午走进a大楼。毕竟是与国际接轨的公司,整栋大楼装修风格极为摩登,空调冷气十足。

空旷的走廊里来了一排年轻的女孩,洁白而美,让人有种春天生机勃勃之感。童桐站在角落,皮肤黧黑,眼神中有淡淡的疏离。

二十四号,童桐。她是最后一个参加面试的人。在这之前,她见到有人踌躇满志的走出来,也有人垂头丧气。主试官泽西探出头念童桐的名字。下午的阳光有些晃眼。童桐镇定地走进去。

请坐。泽西说。童桐向他颔首问好,坐到椅子上。

泽西不动声色地打量童桐。这名女子约莫二十岁。面容清秀。五官并不艳丽,却散发一种植物的清香气息。头发扎成马尾辫。一点点化妆也无,有城市人少有的黝黑皮肤。穿清简白衬衫,蓝黑牛仔裤,球鞋。手上有一只厚重银镯。

你喜欢音乐吗。泽西问。

喜欢。

为什么。

音乐是片逃离的海。

为什么要得到这份工作。

童桐低下头,略微顿了顿。又抬起头回答说,我要保持我父亲的体面。

她说这话的时候,琥珀色眼睛湿湿的,仿佛总有一种阴暗的东西存在于她的胸中。她的声音有些哑,让人觉得寒冷而疼,不寒而栗的寒冷。一束阳光照进她的眼睛,她眸光闪动,直接的看着泽西。眼神流离而不羁,是一往无前好性格的征兆。

泽西心下一动。

你可以走了。在家里等通知,三天之内会得到确切消息。

好。童桐点头,起身离开。英卓碰到椅子的金属部分发出当啷一响。

走出a大楼,除了那个空荡荡的房间,她无处可去。洁欣去了美国,她一个人住着,有些抵不住黑夜的漫长。

她说,自己总是要迈出那一步的。所以,要回到雅信,要处理他的后事。仿佛心底有某个声音在喊,回去呵,回去呵。

回到雅信,回到一切的起点。

二、阿湛

他的寂寞没有光来映衬已足够荒凉。孤独无法发出声音,内心巨大的失意不被理解。

七月的北京,大街上热气蒸腾,行人脚步匆匆。在庞大坚硬的城市里,人的心似乎也成了石头一样坚硬的存在。阿湛凭借自身才华与相貌在公司管理层占据一一席之地,拥有独立宽敞的办公室,管理公司的媒体类项目。阿湛坐在真皮座椅上批阅公文,周围新进女职工不时投来窥探的目光。有人窃窃言语。

阿湛真是俊秀,又有权利。若能得他做丈夫。呵呵。女子细微轻巧的声音响起。阿湛不动声色,眉毛微挑。

自六岁一年级收到第一封情书开始,阿湛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照老,六岁的阿湛已经有了美人坯子的惊艳模样。皮肤白皙,身形削瘦。剑型眉毛浓黑修长。鼻梁挺拔,嘴唇微湿。一双湛蓝色眼睛惊心动魄,像是人们所能见到的最美的天空,令人微微沉醉了。

阿湛记得那女孩的笔迹。字形尚不成熟,但一笔一画均工整执着。女孩开朗健硕,执拗地在素描纸上写,阿湛,你长得真好看。阿湛,我那样地喜欢你。一个小女孩气泡般单纯甜美的欢喜,就这样给了阿湛。

阿湛脸颊烫红。女孩隔着马路向他挥手,大喊,阿湛,阿湛,我来找你,你不要动哦。她迫不及待跑过来。而醉酒的卡车司机呼啸而过。阿湛瞪大了眼睛,觉得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女孩当场死在他面前。不该,生命的真相,不该是死亡。最起码,不该这样就让阿湛知道。

暮色渐起。霓虹一直蔓延至天边,盖住了稀薄的星光。阿湛合上文件,微微困倦,准备回家。女同事索菲却挡住他,妆容精致,笑容无懈可击。

阿湛礼貌笑笑,眼神却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要从她身边过去,索菲却拦住他。

阿湛,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阿湛冷笑,脸上的阴霾深沉地吓人。他说,不可以。索菲面色难看,但还是尽力微笑。阿湛大跨步走过。

有段时间,阿湛甚至怀疑自己的性取向有问题。为何对女人提不起兴趣,但却有一两个可以说话的男性朋友。他轻视那些自认为美丽动人的愚蠢女子。实在是厌烦。他想好了,他愿意这么一直孤独下去,如果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伴侣。二十岁时,他在酒吧里解决掉了自己的童贞。

工作之后,阿湛却学会了面对深不可测的夜幕,轻轻地叹一口气。

二十四岁的你,在北京,依旧一个人过活,找不到可以依靠的肩膀吗。